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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在民间的历史

2023-05-30刘平

百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葛亮民间历史

刘平

内容提要:葛亮在长篇小说《燕食记》呈现的历史,既具有地域性,亦立足民间立场,具有微观史学的特征。葛亮书写的在民间的历史,既有地域经验,亦有民族经验,兼有个体经验。相较于宏大历史叙事,《燕食记》涉及新经验,将会使其成为新经典。葛亮将故事置于抗战背景,省略了对激烈战争的正面描写,更多的笔墨留给战时图景下的日常人生,反映抗日战争给人们的饮食起居带来的变化和影响,描摹居于历史中的意外,从历史链条书写饮食世界。通过《燕食记》可知作家的历史关怀,而一切有意义的历史关怀,都与现在有关。从《朱雀》《北鸢》到《燕食记》,葛亮讲述历史的方式发生变化。作为一部以食物为中心的小说,《燕食记》蕴含丰富的岭南饮食文化,读者能感到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能见到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袭袭,颇有《红楼梦》遗风。

关键词:《燕食记》 历史 民间 葛亮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历史主义在国内流行,一大批受这一理论思潮影响的小说层出不穷,史称“新历史小说”。即是说,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发生转向,由大历史转向小历史,大时代转向小时代。这一股新历史主义之风越过千禧年,继续在新世纪刮着。葛亮的小说亦受此风影响。他在长篇小说《燕食记》中所叙述的历史,既有地域性,亦有民间立场。他将宏大的历史事件作为小说的背景,呈现重要历史人物的多面性。虽然故事发生的时代已远去,时间亦流逝,但《燕食记》敞露出葛亮有情的历史关怀,这也是一种有意义的历史关怀,它与现在有关,与岭南民间有关。民间是中国文化的场域之一,岭南民间是岭南文化发生和延续的重要场域。诚如葛亮所言:“中国文化格局三分天下,‘庙堂代表国家一统,‘广场指示知识阶层,而后是‘民间。民间一如小说之源,犹似田稗,不涉大雅,却生命力旺盛。以食物喻时代,也是由平民立场看历史兴颓,林林总总,万法归宗于民间。”a葛亮自2000年来香港求学,至小说《燕食记》单行本出版,他已在香港生活22年。他在《燕食记》中的叙述的历史既是关乎民间的,亦是关乎粤港的。本文将从与抗战、粤菜有关的历史解读《燕食记》,分析葛亮如何书写在岭南民间的历史。

一、位卑未能忘忧国:抗战在民间

《燕食记》于2021—2022年先后发表于上海的《收获》和广州的《花城》杂志,最终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4、5期转载。从《燕食记》发表的刊物来看,“北上广”占两地,可谓获得了南北文学顶刊的认可。作为“中国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燕食记》自然不缺中国元素。小说包含了三个层面的中国语境,分别是地域归属、民族特性、国家记忆。《燕食记》讲述的是岭南的历史,涉及粤港沪三地的辗转流徙,呈现晚清至民国,再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记忆。个体的记忆当然会与这三者发生联系,但真正获得个体记忆认同的主要还是地域归属与民族特性。因为这是每个个体确认他们生存归属的前提之一,个体确认自身空间归属和族群归属的标志是认可他们的生活实地、文化习惯、语言等一系列符号。而国家记忆一般只在非常态的情况下被唤醒,如“丧国”“去国”“活在异域”等。相反,在常态中,国家记忆大多是与国家意识相关的一系列知识观念和话语体系,是一种被强制赋予的认同。与主流记忆生产的国家记忆不同,《燕食记》具有更多的非主流的记忆,这些记忆是属于粤港地区的集体记忆。当记忆有了相通之处,以语言、文化习性为标识的集体记忆便会成为历史,它得以存续的理由是能引发人们对过往的眷念与怀想。在《燕食记》中,葛亮让人物使用粤语对话,这是对粤地方言的还原。小说多次写到中秋佳节,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寓意团圆。如今,粤语依旧被人说着,中秋亦年年被过着,承载着岭南地区的文化记忆,以语言和节日为载体的集体记忆延续至今。

不同于庙堂记忆的宏大,葛亮书写更多的是民间记忆的微观。寻常百姓的集体经验与重要历史人物的个体经验终是不同的。在民间,有很多不同身份的人,他们各自的记忆不全一样。所有的历史都包含回忆。葛亮在《燕食记》中采用历史编辑后的回忆,重新发现了岭南的过去。“这里头自然多的是江湖野史,可是足以见到其为人的圆圜”b。

葛亮写抗战,不写正面战场,更多的笔墨留给战时图景下的日常人生,书写抗日战争给人们的饮食起居带来的变化和影响,塑造经历抗战的普通人。司徒云重的父母是“益顺隆”的老板,属于瓷器制造商。夫妇二人通共一事被揭露源自报上所载。小说没有叙述夫妇二人如何与共产党密接,如何被日军搜查,如何被斩首。这些惊心动魄的情节都被葛亮省略了,只写司徒云重留居安铺,因长时间无法与父母团聚而悲伤凝重。葛亮为司徒夫妇二人为何而死铺陈诸多笔墨。他先用大量篇幅叙述家人分离,再道出其中缘由,草蛇灰线,颇有中国古典世情小说的写法。颂瑛曾为太史第的大少奶奶,她被日本人关押了一星期这一事,是从音姑姑口中道出的。葛亮不写日本人如何扣押颂瑛,颂瑛如何被放出,再如何到音姑姑这里。作家把一些残忍血腥的画面略掉了,他笔下只有屈辱、不幸带给人物的负面影响,颂瑛神志不清。向锡允的转变也是这般,葛亮未详细交代来龙去脉,事后再道出变化原因。战争改变了向锡允,他变得深沉寡言,不似往日天真活泼。日本人的飞机聚集广州领空,但葛亮不写轰炸的场面,不呈现战争的残酷画面,只写战争带来的变化,对人物命運的影响。荣慧生死于日军轰炸安铺,也是多年以后,阿响归来后从家人口中才得知的。尽管葛亮在小说中不写这些普通人,这些人亦会存在,但不会被人熟知,后人亦不知这些普通人曾饱受日本侵华战争的摧残,甚至献出生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反抗战争。作为知识分子的葛亮,在《燕食记》中为普通人发声,彰显葛亮的人文关怀。

《燕食记》有众多艺人,包括做点心的手艺人、做菜的手艺人、精通茶道的手艺人、擅长瓷器的手艺人、唱戏的伶人。葛亮将故事置于抗战背景,省略了对残酷战争的正面描写,将更多的笔墨留给这些战时日常生活中的艺人。他们即使身份卑微,亦不忘抗战。战事四起,向锡堃与宛舒联袂而作《女儿行》曲词,鼓舞人心,是在用艺术救国、戏曲救国,属于文艺抗战。向锡堃曾参加“戏曲抗战”,“动员过省港名伶回内地义演劳军”c。在小说中,民间抗战的力量暗流涌动:“得月阁失传了数十年的双蓉月饼,随着当家大按师傅叶凤池失踪,在广府销声匿迹。河川调查出来,这叶师傅曾是三点会有声望的当家之一,在岭粤结社。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辛亥后,洪门散了,他也便隐于江湖。可他的根脉触须,仍是形散而神聚。反日之声愈炽,便有人借之为号令,游刃集结民间各种力量。事来,则胶结凝聚,如万千蚍蜉共撼树;事毕,则如蚁而散,各归其巢。互助间,不囿于团体、政见,只以任务为要。因是短期联盟,人员组织、信息传达全以职业革命掮客为枢纽。这些人,被称为‘音线。其音希声,难觅踪迹。当河川恍然,那对夫妇的音线身份,他不禁惊讶于这来自于广东民间的松散联盟,竟是久未告破的几起反日事件的因由。”d由此,岭南民间抗战组织不容小觑,这些人即使人微言轻,但在国家危难之际,亦挺身而出。诚如杨庆祥称:“《燕食记》中抗日是全民参与的历史进程。其中像名厨叶凤池等人,他们用非常传统和古老的方式,以一种民间的方式,甚至是个人的孤勇的方式,参与到救亡图存的历史里,这是特别精彩的书写。他们以一己的孤勇加入到宏大的历史叙事里面,鲜见于以往的文学叙事。”e由此,《燕食记》以食物为经,以普通人为纬,勾勒日常生活中的人间烟火,书写烽火硝烟的岭南抗战历史,建构起一个远去的大时代。

那么,葛亮为何这样写?这与他的历史观有关。葛亮钟爱中国笔记体小说,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他认为此书“有一个民间的立场。鲁迅先生非常喜欢《阅微草堂笔记》,他就讲说这部书‘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嘛。它讲的虽然是鬼怪的事情,但仍然是借由民间的立场在投射那个时代的人性。这对我的创作观影响蛮大的。”f于是,葛亮在《燕食記》中书写在岭南民间的历史,岭南文化亦蕴含其中。

二、日常烟火抚人心:粤菜在粤港民间

书名“‘燕食记出自郑玄注《周礼·天官·膳夫》中关于食物的定义,‘燕食代表的是超越了阶层,从王、士大夫贯穿到平民的一种共通的文化密码,在食物之下,文化演绎的过程所有人都能看到,它的内涵是比较广阔的。”g由此可知,小说的叙述中心有民间。

在《燕食记》中,“我”似一位历史淘金者,通过对眼前食物的观察,让历史场景活起来。历史的风貌一般潜藏在具有空间性的建筑、物件以及地域特色的美食之中。陈五举所在的茶楼“多男”,早市人声鼎沸,荣贻生的雅座却“有窗子隔着,不闻喧嚣,只见烟火”h。“有人观察,在广州,老人们称茶馆为‘茶室,这些茶馆主要是卖点心,但其座位舒服得多,所以人们称是‘有座无茶。广东一般称茶楼,表面看起来像四川的茶馆,但显然是为中产阶级服务的,与四川的‘平民化茶铺不同。这些茶楼可以高达四五层,楼越高则价越贵,因为那里使用的桌椅、茶具等都比较高档,光亮照人,茶客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士绅,就是富商。他们不但喝茶,还买点心小吃,把茶铺作为会客或洽谈生意的场所。”i广东茶楼确实不同于四川茶馆。茶楼“多男”不仅可以喝老茶,还销售点心,如叉烧包、虾饺等,甚至,有钱的闲人在此举行“棋王争霸赛”。即便如此,普通百姓亦可正常出入。在小说中,落魄的向锡堃身无分文,被允许进茶楼吃茶。

食物唤起的情感比它包含的意义更扣人心弦,“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味觉留下了记忆后,如烙印一般,会在乡情炽燃间愈见清晰、强烈”j。的确,当作家的历史情感被强烈地激发出来时,需要借助书写一部小说才能将内心的情感冲动抒发出来。情感有时是比理智更强大的力量。因此,葛亮继续在《燕食记》里以淡笔写深情,他借助食物对岭南记忆的塑造和叙述成为凝聚岭南地区的情感共同体。而葛亮对历史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他对历史场所所投射的感情。莲蓉月饼等食物承载着关于过去、关于岭南的信息,作家可以通过食物被发明或首次制作的年代,构造生产食物的空间,如葛亮在《燕食记》中建构了民国时期的得月阁,不说百年沧桑,亦是博古之楼。在茶楼“多男”、得月阁、十八行等具体空间中,葛亮塑造了与空间完美贴合的人物,如得月阁的大按荣师傅、茶楼里的跑堂陈五举、十八行的厨师戴凤行等。可以说,具有人间烟火气的食物勾连起特定空间的样貌和空间对应的人物身份。不同的人物身份在同一空间因食物和食艺结缘。陈五举和戴凤行在电视台的演播厅因食物相识,并有了交集,后在得月阁重逢,渐生情愫;荣贻生在茶楼遇到少年老成的陈五举为茶客端茶倒水,他听了后者关于斗蟋蟀的高见后,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对之另眼相待;陈五举与路仙芝在十八行相遇,后来路仙芝被夜总会封杀,走投无路的她来十八行的观塘店投奔陈五举,以至二人结下师徒之缘。可以说,葛亮通过对食物的书写,构造具体空间,勾连起人物关系,丰富了粤港历史的细节,让岭南历史的横断面被完整地揭示出来。

在《北鸢》中,葛亮意在呈现中国文化在民国的“常”与“变”k,即是中国文化面临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碰撞及融合。当然,《燕食记》亦涉及不同文化的碰撞,得月阁的粤式点心和上海本帮菜发生冲突,预示着岭南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冲突。由此可见,岭南文化的本土性与开放性并存,既坚守本土文化,亦有选择地吸收和接纳外来文化,包容外来菜式落地生根。同时,陈五举从上海本帮菜中切豆腐的刀法想到怎么让莲蓉月饼味道变好的办法,创新了莲蓉月饼的做法。后来,陈五举叛师,改做上海本帮菜,他又用粤菜做法改造本帮菜,做出一些新菜式,如“水晶生煎”“醉生蚝”“黄鱼烧卖”“豆腐烧卖”“叉烧蟹壳黄”。陈五举凭借厨艺大赛大显身手,他的创新之举让他荣膺冠军。可谓“常”可吃,“变”亦可食。月饼、菜品、茶点并非死物,它们随手艺人或厨师技艺的提升,不断翻新,亦更新了品尝者的味觉记忆,甚而让食物长盛不衰。诚如葛亮自陈:“写一个题材也好,还是进入一个故事也好,都有一种内在的驱动力,我觉得在写到日常的这个部分,特别是日常和这个历史衔接的部分,吃会形成非常原始的一种动力。”l在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飞发》中,葛亮也书写了沪上移民文化和在地文化在香港这座岛上冲突、较量,最终达成和解。由此,书写文化的“常”与“变”成为葛亮小说的母题之一。论者就广府文化的核心询问葛亮,他回复广府文化的核心是包容且具活力,既有在时间上的承传,亦有对外来文化的吸收;海洋文化的质地使其有向外扩展的取向,有海纳百川之意。葛亮对广府文化的认知体现在他的作品中,《燕食记》亦不例外。

《燕食记》既凭借日常生活中的烟火气息赋予时代以生命,亦向读者揭示了一个逝去的年代,更复现了一个过去的粤港地区。“吃作为一个主题,更重要的不是吃本身,而是岭南的一个文化名片。”m食物以及它承载着食礼的日常生活得以在《燕食记》永生。葛亮在《燕食记》中借小说人物创新菜式揭示出创新的活力在岭南民间,改变历史面貌的力量亦在岭南民间。路仙芝不顾师傅反对,擅自将马来的叻汤沙头使用的椰奶放进上海菜,改变了上海菜的色香味。“后来露露说,为什么泰国的冬阴功可以加椰奶,叻沙也可以加?只有你们的这个本帮菜不能加,我们经常讲说礼失求诸野,也就是有时候其实你看到这种规矩在我们的意念里面实际上已经败落了,实际上可以在这个民间去找到很多的相应的这些部分。但露露她是一个意外,她更多的不是传承,而是说她让人从另外的一个角度在检视你的文化,检视在当代有没有可能再继续发展是这种可能性。”n由此可见,不同菜系的融合是不同文化在岭南的碰撞、交融与更新。

三、沧海桑田留民间:历史的意外

葛亮在长篇小说中一向注重历史,他的小说深具历史感。他自认为《朱雀》“虽有推理的外壳,但结局有的让人意外、有的荒诞,都不是非常严谨的本格逻辑应当达到的结果。这其实就是人的无力感诞生的来由,我们作为平常人甚至庸常人,当被置于一个非常的情境下,每个人所能爆发出的张力及其带来的效果都是不能预想的。”o他还在《好吃记》里自白:“《北鸢》里写了一些饮食的场景。它们的存在,对笔者而言,是一些意外。每每出现在人物命运的节点,又似乎是百川归海。”p《燕食记》也是这般。日本军官河川守智化名赵智川后,不是残暴乖张的,而有平易近人的一面,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q。他因戏与太史第结缘,成为座上宾,于中秋佳节进入太史第赴宴,本是卧底,却不小心命丧于此。河川守智没有壮烈地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太史第的中秋家宴上,死因竟是食物中毒,出人意料。做菜之人也并非有意如此,月饼中加了天山岩盐调味,同桌之人食之皆相安无事,唯独河川守智中毒。他死后,众人方知他为日本人。人物的结局可谓出人意表。

需注意的是,《燕食记》中所写的历史不只是对过去岭南地区历史风貌的再现,还包括葛亮对这一地区当时的组织、架构和理解。在小说中,历史不只是充满革命的、斗争的,还涵盖丰富的岭南文化。家族史区别于纯粹的革命史,在于它经由一个或几个家族中几代成员的生平遭遇呈现家族的繁荣与衰落,绘出历史的变迁。太史第这一家族处于粤港地区,置身岭南这一社会空间。这一空间的文化心理、风土人情、伦理秩序、道德标准,亦通过葛亮的书写呈现给读者。由此,家族史与地方志相关联。历史的车轮碾过广府,碾过太史第,碾过兰斋农场,碾过得月阁......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深浅不一、弯弯绕绕的辙痕。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葛亮查找资料、走访调查,将一道道辙痕挑选,或放大,或缩小,最终连缀成《燕食记》这部关于粤港的地方志。葛亮为了弄清“翡翠城”当年的消费情况,去找“一九七零年代本港夜总会的一张价单”r;摘引报章原文报道来介绍“碧丽宫”s;不仅和陈五举去广州实地考察,还去广州图书馆查找资料;用报刊报道证明太史第蛇宴之盛;使用1976年5月1日出版的《广东文献》,佐证向太史的形象;引用1932年5月29日《粤声报》报道“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t;用《石城县志》考证叶凤池的身世。葛亮这样做,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可信度、历史感。可以说,葛亮在写作过程中,查找档案、报刊资料,走访故地,拜访当年亲历事件的故人,以微观史学的方式创作,有司马迁写《史记》时的实录精神。诚如葛亮自白:“写长篇小说之前我会做大量的资料准备、田野考察以及案头工作。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也参考了大量关于饮食的典籍,比如《随園食单》《山家清供》《食宪鸿秘》等等,凡是有关于食物的部分都会注意到其背后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时代的投射。”u“我总觉得在长篇小说写作里必须要以充足的案头工作作为写作的底气。比如《北鸢》中有一处写‘祭孔大典,只是一小段,但我花了很大功夫去研究文献,包括对府县两祀的日程、主祭的祭辞格式、祭服的具体样式都做了详尽查证。”v由此可见,葛亮的小说不缺实证,小说中的诸多情节都有史实依据,经葛亮择取与加工后,跃然纸上。在小说中,月饼、菜品、茶点等食物成为历史书写的证据。这些岭南美食极易引发作家的历史意识,并成为作家进行历史叙事的空间性触发物。这些极具地域特色的食物因其所具有的特性,而给作家的历史叙事行为创造了灵感。在创作灵感被激发出来后,作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为自己拟书写的某地某段历史收集资料,查找证据,甚至进行田野调查,采访相关人物,目的在于再现或贴近此地当初那段历史的真实面貌。这是小说创作中的一种实证精神的发扬。可以说,葛亮深谙当下写作之道,《燕食记》的想象与实证将历史整合成符合个体经验的事件。如英勇仗义的叶凤池、老成持重的儿童阿响、痴迷戏曲的向锡堃、安分守己的颂瑛、自尊自爱的慧生、风流有度的陈赫明,这些人物进入葛亮的小说,既是荣辱人生,亦有升降起落;既是传奇,亦是葛亮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在岭南民间的历史。在尊重基本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历史并非不能如文学一样因文生史,文学创作也不必墨守陈规,亦可以文运史。无论是小说家、戏剧家,抑或历史学家,最重要的才能之一都是想象。他们可以借助想象的非凡之力,重现历史风貌,让接受者感受过去时代的风土人情、音容相貌。

历史是真切发生过的,而作家在时间之流中继续编织语言之网,以对历史叙述的真相纠缠不休。葛亮的历史叙述立足民间立场,建立在同情之理解的基础上,这在一些非理性且偶然的维度上接近了历史的真实。他将宏大的历史事件作为小说的背景,体现重要历史人物的多面性,以民间视角反崇高、反英雄叙事,具有微观史学的特征。《燕食记》中有不少女性,多为普通女性,她们却制造出历史的意外。需指出的是,很多作家笔下的历史大都是男性主导的,这就不难理解历史的英语单词是history,不是her-tory。但在葛亮笔下,女性有写就历史的权利,甚而是改变别人命运的重要动因,制造历史的意外。月傅诞下阿响,慧生抚育阿响,可以说,这两位女性是给予阿响生命和爱的源泉。陈五举因参加美食比赛初识戴凤行,接着二人坠入情网,亦为陈五举的叛师种下因由。陈五举和戴凤行完婚,他便再也不使用荣师傅教给他的厨艺。由此,女性在葛亮小说中至关重要,她们不仅搅动故事情节,亦左右人物命运。

四、余论

一部令人钦赞的历史小说应该是历史理性和文学想象力的融合,是历史客观与文学主观的再造,在追求历史真实的前提下,探寻人与历史、社会千丝万缕的关联。《燕食记》便是这样的小说。它回避了重大历史事件与党史,选择尼姑、厨师、挑夫、车夫、外妾、商贩等边缘人物作为叙述对象,呈现他们的思维逻辑、善恶伦理,将个人浮沉、家族荣辱、地方风貌、世俗人生浸润其中,形成了有别于党史、革命史书写的另一种历史图景,丰富了岭南地区的文化符码。其实,纵观中国当代文学史,除了葛亮,莫言、余华、苏童、刘震云、叶兆言等作家的小说,亦选择大时代中的小历史来书写,以小人物衬大时代,如《红高粱》《米》《活着》《追月楼》《温故一九四二》等,他们书写在民间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印证了新历史主义的一些观点,诚如葛亮所言:“新历史小说着眼于边缘人物,凡常万物。”w众所周知,历史和文学同属一个符号系统,所谓“文史不分家”,本是同根生。其实,历史中虚构之处和它的叙述方式与文学所用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处。

截至目前,葛亮已出版三部长篇小说,分别是《朱雀》《北鸢》《燕食记》,但这三部长篇小说讲述历史的方式并不一样。“《朱雀》《北鸢》和《燕食记》,这三部小说在叙事上是有差异的,亦指向历史感的表达。在《朱雀》里能看到叙事者更多的声音,就是关于‘我怎样去看历史,‘我也会在小说叙事中表达历史的观点。当时确实非常年轻,想要说很多东西。但是到了《北鸢》,叙事者基本上是隐没在文本之下的,我更倾向于让历史自己说话。到了创作《燕食记》,我开始试图通过叙事人的角色与历史之间发生对话。这三部作品或许代表着我在长篇小说创作过程中的不同层次。”x亦可见出葛亮叙述历史方式的转变,他没有重复自己,一直在探索创新叙述历史、想象中国的方法。“《北鸢》写饮食,归根结底还是在写人心的虚渺,权力的制衡,亦以民间辐射庙堂”y,而《燕食记》写饮食,主要写的是日常生活中的饮食男女,呈现丰富的历史细节。相较于宏大历史叙事,《燕食记》中的微观历史涉及新经验,将会使其成为新经典。也就是说,《燕食记》写在岭南民间的历史,既有地域经验、民族经验,亦有个体经验。葛亮曾自陈:“我自己想在小说中间所传达的这个部分,其实历史是非常亲切的,我希望通过一己绵薄之力,通过我自己小说中的这些文字,尽量把有关的历史‘翻译成我们现在当代人可触可感的部分。”z由此,《燕食记》写岭南的饮食文化,读者能感到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能见到日常生活的烟火气袭袭,颇有《红楼梦》遗风。这种对人正常食欲的审美化展示,是一种东方人生观的凝视。此外,葛亮将故事置于抗战背景,省略了对残酷战争的正面描写,更多的笔墨留给战时图景下的日常人生,在小说中映照出抗日战争给人们的饮食起居带来的变化和影响,描摹居于历史中的意外。

注释:

a葛亮:《好吃记》,《江南》2019年第3期。

bcdhjqrst葛亮:《燕食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91页,第286页,第288页,第329页,第175页,第265页,第447—448页,第452页,第143页。

e《三餐惹味处,岭南梦华录,“中国好书”得主葛亮新作〈燕食记〉:既是日常盛宴,也是冷暖人间》,《新民晚报》2022年8月8日。

f张莉、葛亮:《和而不同——关于时代与语言的那些事儿》,《天涯》2022年第5期。

gux《70后文坛顶流竟在商务印书馆当过编辑,他怎么看文学出版的未来?》,“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22年9月18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NzM2OTMxMg==&mid=2653095880&idx=2&sn=ff5af83a3f50acc3c2995ffaeaa9251b&chksm=bd0ca3478a7b2a51f0f532052676b14a71dc84608411fab63573f2ea5c5f75bc6ffa6f267391&mpshare=1&scene=23&srcid=0918JArpZQoo9SGWvYYuXrMf&sharer_sharetime=1663477015396&sharer_shareid=51b1a92509f467d5f5d44e572e591ea5。

i王笛:《那间街角的茶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0页。

k具体可参见拙作《中国文化的“常”与“变”——以〈北鸢〉中西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为例》,《现代语文》2017年9月版,第37-39页。

lmn葛亮:《有的人,会像食物一样陪伴你一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9月30日。

o葛亮:《写作是我内心的沉淀之道》,《中国作家网》,2022年9月15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U1Mzc2MzEyMw==&mid=2247529985&idx=1&sn=541bc45c275cb19ba55353b89ee375c1&chksm=fbefde5dcc98574bf9d049ee708703844c9da3b33866a0ec24ff35417fc835a4d906bfa7b6bc&scene=132。本文摘录自:《葛亮:写作是我内心沉淀之道》(《天津日报》2016年12月16日,记者:何玉新)

py葛亮:《好吃记》,《江南》2019年第3期。中国作家网,2019年6月30日。

v葛亮:《以人间烟火知著于历史》,金羊网 ,2022年9月11日,http://app.myzaker.com/news/article.php?pk=631d27e7b15ec076ba6248a2&f=zaker_live。

w葛亮:《梓人的观看——兼谈小说创作中的历史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11期。

z俞敏洪、葛亮:《〈燕食记〉是让我动心的小说》,2022年10月15日,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296799。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19ZDA274)、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战大后方文学史料数据库建设研究”(16ZDA191) 子课题“抗战时期大后方散文报告文学史料”和重庆市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论鲁迅对书斋知识分子的批判”(CYS20142)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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