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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论

2023-05-30张丽军刘仁杰

百家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毕飞宇江南江苏

张丽军 刘仁杰

内容提要:毕飞宇从乡土情感出发,以自然的和文化的审美视角,描写江南乡村生活与江南文化,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表现出深厚的乡土人文关怀和较为深刻的地域文化内涵。毕飞宇在小说中体现出了水汽浸染的审美体验与传统儒道文化的精神内质,形成了一种现代知识分子的哲思与刚柔并济的价值取向。因此,将毕飞宇的小说置于地域文化的视野中进行分析研究,是对毕飞宇小说研究的深入推进,有利于全面把握毕飞宇小说的艺术特色,展现毕飞宇小说与乡土文化的关系,探索毕飞宇小说中地域文化的当代价值与现实意义。

关键词:毕飞宇  地域文化  精神家园  小说  江南水乡

地域文化是一个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自然环境、风俗习惯、历史故事、文化传统都促成了一个地域精神气候的形成,孕育着一个地域独特的艺术气质。在文学全球化的今天,文学的地域性特色显得尤为重要,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成为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重要名片。将文学置于地域文化视野下进行考察,是将文学发展与地域文化深度结合的有效途径。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在创作中以江南地区作为自己的创作背景,吸收江南传统士人的悲剧精神气质,描绘了江南大地的历史风情,呈现了一种雅俗共赏的地域性审美。毕飞宇的文学创作扎根于江南文化,展现地域环境特色,塑造地域人物性格,发掘地域精神品质,紧贴时代脉搏,承接地域传统,成为弘扬地域文化的一个有效途径,实现了文学与文化的有机结合。毕飞宇小说在地域性文学书写中,力图呈现江南地区底层人民的全部欢声笑语与苦痛挣扎,以小说之笔描绘他们的爱恨情仇,重塑他们的历史面貌,感受他们在时代浪潮中心灵的颤动。同时毕飞宇的小说从江南地域文化传统出发,以博大深沉的胸怀,兼收并蓄的精神,开放包容的姿态,将眼光投向更加高远广阔的中国大地,毕飞宇小说创作中所讲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地域的故事,更是整个乡土中国艰难的历史变革与痛苦的灵魂转型。怀揣着一颗江苏文人的诗意之心,毕飞宇用雅致的文字思考文化、社会、历史、改革的意义,在传统士人精神与现代理性反思的彼此渗透与交融中品味人生真谛,以江南诗意文化与江苏地区的悲悯情怀关注人间万事,在地域文化视野下以小说创作实现自己的精神救赎,成就文学与人生的另一景象。

一、对江南大地风情历史的描绘

地域环境对作家创作发挥着潜移默化的奇效。一个地域的自然环境、故事传说、文化底蕴,不仅为作家提供了天然的创作素材,同时也影响着作品独特风格的形成,成为其文学创作的根基与源泉。“注重小说的地域色彩,这在每一个小说家,每一个批评家,每一个文学史家来说,都是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形成了一种稳态的审美价值判断标准。”a江苏地区河流纵横,地形平坦,正如研究者所说的那样,“大运河、黄河与由两河分流而成分支水道一起,一度形成一个运河网,很像今日长江以南所见到的河渠纵横一样”b。毕飞宇将江苏大地的自然环境作为自己小说创作的重要背景,用大量笔墨描绘兴化水边的景色,以江苏地区水汽氤氲的典型环境营造小说的情感氛围。一个作家的作品总是受到其个人所处环境的影响,故乡的山水、建筑、道路、庄园都可以化作文字存在于其小说作品的缝隙中,成为其小说创作的鲜明色彩。例如《明天遥遥无期》第五章一开头就描写了具有江南特色的后院,渲染了一种幽静深沉的氛围,同时在暗中呈现出伤感无奈之情,“后院的藕池即使在穹形过廊也能看见一派健硕,与不远处舒展开来的美人蕉相互辉映,宽大的美人蕉叶又高雅又世俗,又大家风范又小家碧玉,在藕池的前部款款弄姿。”c毕飞宇小说创作的取材往往带有故乡的特点,对江南地区的环境、人物、景色的描写与刻画是其作品中难以抹去的底色,在一山一水之间,在故乡的人情百态与历史沉浮面前,流露出的是对于故土的热爱与哲思。在小说《孤岛》中,扬子岛的远古气息使主人公文廷生的思绪穿越了千年,他不清楚扬子岛到底多大、在世界中处于一个怎么样的位置,“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岛面上布满的水竹、净竹、铜钱树、鹿角栲、白栎、木和白马骨。空气里的绿色在整个岛上晃悠晃悠”d。作者详细描写了树木丛生的岛屿环境,展现出的是一种纷乱复杂的历史背景。在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中,毕飞宇描绘了温情脉脉的江南景象,“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在温情景色的背后,掺杂着一个儿童对于父母的想象与期盼,外出打工的年轻夫妻为了赚钱常年在外,留守儿童与老人在家乡寂寞地承受了孤独,缺少父母疼爱的儿童,心灵上留下了巨大的悲伤。《平原》开头中写到了苏北大地的平整与深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这是苏北的大地,没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无际,同时也就一览无余”e,广阔的平原之中蕴藏着苏北人民的喜怒哀乐,农村生活的苦涩如同平原一样广阔漫长。作者在广阔的麦地中写出苏北地区的平静与波动。

毕飞宇在小说中讲述了江南地区的风俗与节日,由此出发展现了小说中蕴含的地方故事。《平原》《孤岛》《明天遥遥无期》等作品,可以看作是毕飞宇对于江南地区的故事传说、生活习惯、节日风俗的一个独特观照。在《孤岛》中,毕飞宇在小说的开始就描述了江边的英雄传说与风俗民情,例如在千百年以前,“江龙王白龙家族发生了一起内讧,白龙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负气出走”f,作者将传说中的故事与现实贯穿,曾经爱情与历史悲剧在今天依旧存在。统治扬子江岛的是“鲥鳞会”,与此相關的有一个美丽的故事,相传老人曾打捞过一条16斤的大鱼,“‘鲥鳞会的会名起源于岛上见过世面闯过码头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麟状的瘦纹和捕过一条十六斤的鲥鱼,使他从此五毒不侵”g。毕飞宇的《孤岛》还在通过写人物形象的人生际遇中,描绘了江南地区的节日风俗,“祭江节是扬子岛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红翠绿的节日”h,在充满传统色彩的虔诚信仰中,展现出江南汉子的血性与坚韧,传递了一个地区独特的英雄崇拜与对苦难的救赎。“血网是渔人每年的大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血上一回胜过七七四十九个太阳。血过的网坚韧、耐腐,传说血越旺肥鱼越是肯往里头跳钻”i,血网与扬子岛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关联。“六月初六血网大典过后的一场大戏,是扬子岛流传已久的规矩,也是刀马旦小六吆身价陡增的季节”j,一场大戏中蕴藏着一个阴谋,小六吆的内心在《东海宫》的唱腔中变得跌宕起伏,最终她没有选择杀文廷生,而是救了他一命,江边的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毕飞宇小说叙述了具有江南特点的江苏民俗,展现了江苏地区独特的色彩与形象,在江苏地区的英雄传说与传统习俗中描绘纷乱复杂的权力、感情纠缠,为读者留下了深刻的阅读印象。

毕飞宇小说中展现了兴化深厚博大的文化底蕴与历史故事。历史上的江苏地区文学大家辈出,在晚明以来习称的“四大奇书”中,有两名作家出自江苏,即《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其他如《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长期生活在江苏,《封神演义》的作者许仲琳,同样是江苏南京人,江苏可谓是文学艺术发展的重镇。在毕飞宇小说《明天遥遥无期》中,老爷与秦老伯谈论兴化的文化艺术,讲述了历史相传的文化故事,“相传有一武人在水边饮酒,见眼前景出了一道上联:两艇并进,橹速不及帆快,这是武人羞辱文人的”k,面对武士的羞辱,作者用穷秀才、妇人精妙的对联来展现兴化大地推崇诗画,人才济济的文化氛围。在《叙事》中,在日本军队进城以后,坂本六郎在大雄宝殿发现了一副书法飘逸的对联,“杨柳枝头净瓶水,苦海永作渡人舟”l。他在钦佩这样愉快飞动书法的同时,也感受到兴化地区的深沉文化与传统精神,在怀瑾握瑜的中国圣境中得到了心灵上的文化靠泊。毕飞宇借一副对联展现了中国传统精神的深邃,流露出江南地区历史文化的风流韵味。但是坂本六郎对于陆秋野的书法是带着一种俯视的眼光来欣赏,他认为中国文化虽然美丽却不会长久,韵味无穷的书法却沾染着衰败的暮气。当陆秋野一怒之下写下“打倒日本”四个大字,一扫往日阴柔之气的时候,这对坂本六郎的心灵产生了巨大震动,同时也意味着中国文化不会衰亡,而是会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在经历战火洗礼后呈现出更具魅力的光芒。在小说《楚水》中,冯节中在兴化水灾以后带着一些字画离开了乡下,再次回乡的时候却把几十名少女带进城市变成了妓女,而附庸风雅的传统让他给每一个女子都用词牌名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念奴娇、沁园春、摸鱼儿、满江红、醉花阴、钗头凤、永遇乐、双双燕、南乡子、声声慢”m,雅俗共赏的中国诗词文化,在经历过洪水之灾的兴化,无奈沦落为妓女的牌号。中国传统文化在侵略者的刀枪下显得凄凉哀婉,文人的风骨情操在异族压迫中变得一文不值,在中国贫弱的时代,连做一棵草木都是很沉重的事情,它们成了所谓文化人的精神玩偶,历史因为那些虚伪的文人而沾染上污秽。毕飞宇同样提到了日本侵略者对中国文化的痴迷,“文化倾诉狂加侵略者构成了盐泽村北疯狂的生命两极”n,在充满矛盾与疯狂的两极对立中,作者对历史上兴化地区因为天灾战乱而导致的文化危机做出了反思,中国的围棋、书法、茶、酒、诗词歌赋在日本人盐泽村北眼中是极具艺术价值的,它们共同构成了绚烂多彩的中华传统文化,但又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封闭与保守,对于“空”的自豪与沉迷而缺少危机意识,为侵略者留下了可以渗透的缝隙。

毕飞宇的小说作品描绘了江南大地中最普遍的景物,讲述了历史中的江南故事,用自己的文人情怀将各个方面的题材融合为一个有机整体。毕飞宇小说中所关心的是在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熏陶下的江南大地,是一個有责任意识的作家对于国家、社会、历史、人性、苦难的真诚思考。

二、追求雅俗共赏的地域性审美

毕飞宇出身于江苏兴化,水系发达的江苏让他有机会见识了江河纵横的平原景观,江南历史文化的熏陶让他在小说中描绘了具有雅俗共赏特色的江南风情,刚柔并济的地域品格促使他塑造出了一系列水汽浸染的小说人物形象。高尔基指出:“想象是创造形象的文学技巧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o民间为毕飞宇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毕飞宇从民间的视角出发,让小说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带动现实飞翔。他立足于里下河地区独特的水文化,用水的品性塑造小说人物知性、忧郁的性格,展现人物心理波动,将水气淋漓的江苏儿女形象生动立体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正如法国学者丹纳所认为,地域环境、习俗、时代培育了作品的风格,一个地区的文化文学作品与地域环境息息相关,“同样我们应当研究精神上的气候,以便了解某种艺术的出现,了解异教的雕塑或写实派的绘画,充满神秘气息的建筑或古典派的文学,柔媚的音乐或理想派的诗歌。精神文明的产物和动植物界的产物一样,只能用各自的环境来解释。”p水汽氤氲的里下河地区,陪伴毕飞宇走过了儿童少年时代,水成为了他生命的源头与归宿,灌注了他的生命,例如在毕飞宇小说《上海往事》中,毕飞宇立足于苏北里下河地区河流纵横的水乡环境,从水文化中提取“水意象”,将地域文化转化为文学意象,形成文学创作的地域性品格。“水”阻隔了主人公的爱情向往,将希望停留在一水之隔的彼岸。同时水是具有柔弱性的,止水游丝是对水安静平稳状态的真实写照,而作为文学意象的“水”,往往在其柔弱性外表背后蕴藏着无限能量,充盈着作者对于世界的独特见解,散发着文学艺术对心灵滋养的氤氲之气。“江南文人的‘知性,不是被‘水养育出来的吗?”q毕飞宇小说中的“水意象”经常会呈现出温柔脆弱的一面,水是安静沉默的,舒缓的水流波动中是作者情感的积淀与提炼,柔弱的背后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毕飞宇小说中的“水意象”往往能够以柔弱之体克服人世的沉重苦难,将坚硬的人生考验变得顺滑,用安静柔软的身躯完成自己强劲的复仇。毕飞宇以水的品性塑造小说人物性格,书写水边儿女的情爱与悲痛。例如在《上海往事》中,孤岛周围的水是安静的,温柔的,却暗藏杀机,水边正发生着情杀与背叛的阴谋。毕飞宇的小说创作沾染着江南的气息,在书写雅俗共赏江南风情的同时,呈现人物丰富的内心活动与情感波澜,描摹了大量具有地域文化气息的人物形象,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显示出了一种独特的文学魅力。

毕飞宇小说结构严密,语言细腻,与婉转浪漫的地域文化对应,以缠绵悱恻的兴化情怀营造了精致细密的小说氛围,在情景交融的小说叙事中展现了清新明丽而又含蓄深远文学意境,呈现出一种受江南文化影响的感伤品质。王国维认为:“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r文学的语言与境界是一个作家创作水平高低与文学生命力的见证。小说语言境界受到作家出身、人生经历、感悟反思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毕飞宇的小说语言因所处的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与人生思考影响,呈现出明亮清澈、委婉含蓄而又感伤沉重的复杂特点。“新一代江苏小说家的内心感伤,则源于他们的‘历史思维方式或‘书本思维方式,已存在于历史文本的感伤意象,经过他们的体验,从而转化为他们的心灵之物,他们更多的历史感伤情怀的承受者和表述者。”s同时毕飞宇作品中对女性人物心理描写准确传神,与历史悠久,温柔缠绵的兴化地域文化相对应,体现出一种细致入微的小说氛围。语言、建筑、环境、民俗、饮食等都是一个地域文化的象征,兴化地区河流众多,民风质朴,语言优雅,自然环境中的山水湖泊,都成为兴化作家笔下的重要文学意象与创作灵感源泉,水汽氤氲的自然环境促使毕飞宇的小说氛围变得精致细腻。中国古代文明崇尚“天人合一”,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环境影响着人的性格。李泽厚曾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详细阐述,“中国‘天人合一观念源远流长,其来有自。”t古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名句,讲述了牛郎织女两个人物形象的爱情在一水两岸之间的阻隔与纠缠,营造了一种缠绵哀婉的文学意境。在毕飞宇小说中,江苏地域文化中的“水”滋养了人们的生活,同时也成为人们情感交流的阻隔。惊涛裂岸的一道流水成为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寄托忧愁与思念的媒介,“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水的难以跨越成为艰难险阻的写照,“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更是对于“水”的阻隔性的深处感叹。毕飞宇小说中的水意象立足江北地域文化,也同样具有阻隔性,形态各异的水成为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阻挡着人们的亲情、爱情,同时也造就了独特的小说语言表达效果,形成了独特的文学张力,营造了精致细密的小说氛围。

毕飞宇是一位善于从精神力度和深度层面上表现创作个性的作家。毕飞宇对于生活中的困难、人性中的幽暗的解读,糅合了一个江苏文人的诗意情怀,展现出江南地域文化环境的特色,他善于将痛苦不堪的人生遭遇转化为诗意的表达形式。“星空浩瀚,银河从南到北划过夜空,对陆家大院里的更鼓毫不关心地无动于衷。夜空仿佛大自然最美妙的礼物被束之高阁,让你永远憧憬又让你永远不能获得”u,毕飞宇以精致的文字描绘了日本侵略者的枪口下苦苦挣扎的陆家大院,用诗一样的语言呈现家庭与民族遭遇,苦难历史中生活的苟且与心灵的斗争在漫天星空下显得更加凄惨。中国文人历来善于从自己所处的地域环境中寻找心灵的感悟与生命的阐释,从“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从“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到“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再到当代文学中汪曾祺的高邮水乡,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兴起,古往今来的文学创作者都将曾在江南幽静秀丽的环境中,将个人情趣、生命遭遇、朝代更迭、民族社会的变革转化为满含深情的诗句与小说。毕飞宇的文学创作带着江南传统士人的情操,以文字作为逃脱生命苦痛的工具。他的创作多以颓败的历史故事为创作背景,在江南秀丽山水、淳朴民俗、精妙建筑、优雅语言、浪漫传说中寻找一种对于现实苦难的逃脱和美好人生的向往。在《孤岛》中,毕飞宇引用历史学家对拯救扬子岛人的命运与扬子岛人自身的命运之关系的论述,显示出江南文化充满诗意与富含哲思的特点,“时间蕴含着历史,而历史时常错误地以为自己操纵着时间的走向,说到底,时间的人化才成了历史,换言之,历史不过是时间的一种人格化体现。”v毕飞宇将历史、时间统一在江南传统文化人格之中,展现出哲思与诗意的色彩。写作者的文化人格,受内在文化心理的影响,江南的佳山秀水,培养出毕飞宇一种自由的性格,毕飞宇在江南文化环境中成长,精神深处隐藏着传统江南文人的忧郁气质与诗意情怀,在小说中展现一种对于社会苦难的反思与救赎。毕飞宇带着一种民间情感来表现民间声音,如同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墨客,在面对历史斗争的沉重、背井离乡的苦楚、社会变革的辛酸、爱情幻灭的悲凉之时,用手中的笔创作出一篇篇婉转细密的人生感悟,展现自己内心最深沉的苦痛,书写人世中最纠缠的情感,展现出婉转忧郁、雅致的地域性审美。

三、构建具有地域色彩的精神家园

在江南地域文化视野下,苏北水乡拓展了毕飞宇小说的想象空间,江南平原培育了他博大的文学胸怀,他的作品是极具自由与包容精神的。费振钟在评价叶兆言与苏童等江苏作家的时候曾提到,“他们的作品不只保留了与江南故都的颓败历史相一致的文化气度,而且保留了一种生命的氤氲气韵,保留了一种完全的心灵生活。”w作为一名江苏作家,毕飞宇同样吸取了江南文化的自由精神与感伤气质,在小说创作中讲究营造忧郁的意境,善于借景抒情,追求水汽迷蒙的故事氛围,把对故乡事物、风土人情的深刻眷恋之情通过文章中的景物缓缓地展现出来,用诗性的眼光看待历史、生活,思考人生。陈思和在《民间的沉浮中》曾提到,“自由自在是民间文化的基本的审美风格。”江南民间文化环境更是具有显著的自由与开放的特点,毕飞宇所描绘、歌颂、怀念的是中国几千年的江南传统文化所熏陶下的自由乡土,是千古文人对故土的留恋、对国家的关心、对历史的沉思,其小说中所描写的大量的地域文化,正是江苏地区的自由精神在文学作品中的复兴。例如水文化中的水是具有开放性、流动性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是流水的方向与目标,毕飞宇小说中的水呈现出一种汪洋恣肆,一泻千里的景观特点。同时毕飞宇是以一种包容的心态表现出对于人类命运的深层思考,茅盾说过,“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命运的挣扎。一个只有游历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予了我们”。地域文化视野下的毕飞宇小说作品如同一条充满江苏地域历史文化气息的大河,在河中的每一個普通人物形象都是宏大历史事件的塑造者。作为中国历史大潮中的个人,只有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对待生死浮沉,才能真正体会生活与人生的真谛,包容人世的苦痛,在历史前进的历程中不至于迷失方向。奔腾的流水营造出毕飞宇小说汹涌澎湃的情感交流氛围,交错复杂的叙述如枝干纵横的江河,繁多的叙事线索拥有着共同的源头,读者在寻根溯源式的阅读体验中品味生活的真谛,反思历史的得失,感受灵魂的升华。毕飞宇小说作品把握住了在苏北土地上所形成的特有文人情怀,在对兴化乡村的整体回忆中描写权力的明争暗斗,重温苦难的刻骨铭心,再现土地江水的情深义重,感受历史沧海桑田,品味江苏乡村美丽的哀愁。在江南地域文化熏陶下的毕飞宇,以江南文人的感伤气质与诗意情怀为读者寻找到一个充满水乡色彩的精神家园。

毕飞宇小说中涉及到大量与江苏有关的历史事件,展现了一个地区的民众在异族侵略中如何反抗,封建迷信如何在科技到来的时代灰飞烟灭,江南传统文化的精华在历史洪流中如何以坚韧姿态提供精神动力。毕飞宇同时也讲述了在新政权建立以后的艰难改革,以及描绘了当下越来越多的人告别乡村进入城市,乡村也在城镇化进程中不复昔日的景象。毕飞宇怀揣江南文人的自由与悲悯之心,思考江苏地区的普通儿女如何平衡物质欲望,走出精神沼泽。毕飞宇小说描写了具有江南特色的人文景观,在水系纵横的兴化大地驰骋自己的文思,诗意地展现了对一个地区历史变革与人性丑恶的反思,以婉转忧郁的地域性审美营造出一个个温柔细腻的情感世界,地域文化于传统精神在其小说创作中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复兴。毕飞宇扎根于江南文化传统,以小说中的水来接纳人世间万事万物,呈现沧桑的历史变革,洗净人们身上的污秽,滋润天地间的生命,涤荡充满苦痛的灵魂。老子《道德经》第八章曾提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x同样江南文化中的“水意象”在毕飞宇小说中成为善良、包容、博爱的象征,水气淋漓的小说中融汇了毕飞宇对革命、历史、底层社会的关注与悲悯。中国文人自古重视自身品质的修养,“仁义礼智”是一个君子必须具有的品质,孟子在《孟子·告子上》中提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y江南文人在儒释道三家文化的交汇融合之中,更加重视从传统文化中吸取人生精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君子情怀。毕飞宇是从江南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一位谦谦君子,面对苦难现实与沉重历史,他善于借用文学语言来进行理性反思。同时温暖湿润的江南秀丽山水与文化传统的感染让作者拥有了一种忧郁、雅致的审美,在急剧变革的历史长河中,如何培养一种善良、温和的处事态度,如何吸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成为作者笔下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毕飞宇小说扎根于江苏传统文化,反思历史变革,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开放包容、具有江南风情的精神家园,提供了一片可以栖身灵魂的岛屿,在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地域文化视野中,体现出一种对于人生苦痛与社会伤病的精神救赎。

当代江苏作家毕飞宇立足于江苏这片有着众多江河湖泊水资源的故乡本土,吸收中国传统文学的精华内蕴,借鉴江苏文化的风格气质,用文学之笔沾染江南氤氲之气,书写属于当代的人生感悟与社会反思。福克纳曾说过,“做一个作家需要三个条件,经验,观察,想象”z,无疑江苏的地域文化为毕飞宇的创作提供了想象与观察的空间,留下了独特的个人经验。毕飞宇从乡土情感出发,以自然的和文化的审美视角,描写乡村生活与地域文化,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表现出一定的乡土人文关怀和较为深刻的地域文化内涵。毕飞宇在小说中体现出了水汽浸染的精神气质与传统儒道文化的内在熏陶,并因此形成了一种现代知识分子的哲思与刚柔并济的价值取向。将毕飞宇的小说置于江苏地域文化的视野中进行分析研究,是对毕飞宇小说研究的深入推进,有利于全面把握毕飞宇小说的艺术特色,展现毕飞宇小说与江南文化的关系,在汲取中国传统文学精华的基础上,探索毕飞宇小说地域文化的当代价值与现实意义。

注释:

a丁帆:《20世纪中国地域文化小说简论》,《学术月刊》,1997年第9期。

b费孝通:《江苏北部的小城镇》,新世界出版社1986年版,第91页。

cku毕飞宇:《明天遥遥无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页,第84页,第104页。

dghijv毕飞宇:《孤岛》,《明天遥遥无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页,第3页,第13页,第14页,第22页,第23页,第61页。

e毕飞宇:《平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lmn毕飞宇:《叙事》,《明天遥遥无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2頁,第230页,第232页。

o高尔基:《论文学的技巧》,《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1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6年版,第147页。

p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8页。

qsw费振钟:《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第50页,第89页。

r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5页。

t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315—316页。

x(魏)王弼著、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3页。

y(战国)孟子著,万丽华译注:《孟子》,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45页。

z福克纳:《创作源泉与作家的生命》,《现代艺术札记》,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页。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与农村建设运动关系研究”(21&ZD261)、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长篇小说‘新现实主义审美书写研究”(19ZWB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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