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和《红楼梦》悲剧爱情的比较研究
2023-05-30方佳敏
【摘 要】《哈姆雷特》和《红楼梦》是中西方文学中有关悲剧氛围浓厚的经典之作。本文一方面从时代背景以及主人公的突出性格特征着手探究二者悲剧爱情的共通之处,另一方面对二者的悲剧爱情所折射出的不同的生死观、爱情观以及女性观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为读者解读“悲剧爱情”提供新的思考。
【关键词】悲剧爱情;共通性;差异性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1
菲·贝利说,“最甜美的是爱情,最苦涩的也是爱情。”在中外文学史的发展历程中,悲剧爱情作品浩如烟海。其中,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曹雪芹的《红楼梦》堪称经典。哈姆雷特曾经将奥菲利娅视为挚爱,“为表诚心迹,罄尽好言辞,发尽山盟海誓”,却在复仇之路上与奥菲利娅渐行渐远甚至错杀其父,使其绝望溺水而亡。贾宝玉曾向林黛玉许诺“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还是未能使林黛玉摆脱泪尽而逝、香消玉殒的命运。详研文本,笔者从导致哈姆雷特和贾宝玉悲剧爱情的因素着手,探究二者悲剧的共通性和差异性。
一、《哈姆雷特》与《红楼梦》悲剧爱情的共通性
(一)时代悲剧——旧社会思想枷锁下的牺牲品
没有一个人的命运是完全脱离时代的。[1]黑格尔曾言,“就个人来说,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人是社会性的生物,是无法脱离其所处的社会而孤立存在的,因而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群体的影响,受到特定时代的思想观念的束缚。
《红楼梦》中的宝黛爱情是中国古代社会封建家长制和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司马温公曰,“凡诸卑幼,事无大小,毋得专行,必咨禀于家长”。在婚姻方面,封建社会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秦晋之好,定百年良缘”,不允许婚姻自主。男女间的自由恋爱是严重违背封建秩序的,且宝黛的爱情又具有叛逆色彩,只会受到封建势力更加无情和残忍的打压。黛玉也因此饱受"风刀霜剑严相逼"之苦,在薛宝钗和贾宝玉大婚之夜含恨而终。
英国政治文化中的父权主义是促使哈姆雷特与奥菲利娅的爱情走向毁灭的一个要素。在资本主义大工业社会诞生之前,家长制一直在英国人的家庭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这一基本事实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和罗马法学中都有反映。[2]《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娅显然就是父权思想及话语的受害者。父亲波洛纽斯在得知哈姆雷特对女儿的爱慕之情后,非但没有对两人的爱情表示祝福,反而将哈姆雷特的真诚誓言描述为“圈套”,离间女儿与哈姆雷特的感情。他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加诸于女儿身上,强调“哈姆雷特殿下是一位王子,远非你辈可望高攀,此事断然不可”。他要女儿同哈姆雷特保持距离,以此来考验哈姆雷特对她的真心。奥菲利娅对父亲言听计从,随即拒绝了哈姆雷特的来信与交往,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女性的个体独立性,沦为了家长制的牺牲品。但正是这样出于试探意图的疏远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哈姆雷特性格的“疯癫”且加剧了哈姆雷特的“厌女症”,使两人越来越貌合神离。
另一方面,歐洲早期文明中一度盛行的血亲复仇观念也是扼杀哈姆雷特与奥菲利娅爱情的刽子手之一。作为复仇重要表现形式之一的血亲复仇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持续时间最长的一种复仇,“如果自己的家庭、宗族或部落中有一个分子被杀,家庭、宗族或部落的分子便有神圣的义务去报血仇,把凶手所属的单位中的一分子杀死。”[3]哈姆雷特作为一个典型的人文主义者,在复仇思想的逼迫下不得不与善良的本心作斗争,甚至产生了“生存还是毁灭”的发问。从前那个热爱生活、积极向上、深爱奥利菲娅的丹麦王子不复存在了。为了复仇,他疏远冷落奥菲利娅;为了复仇,他错杀了波洛纽斯,而波洛纽斯之死直接攻破了奥利菲娅的精神防线,把她引向了生命的终点。
(二)性格悲剧——“疯癫”与“软弱”
“疯癫”是《红楼梦》和《哈姆雷特》中的一个重要文学形象。如果说贾宝玉是封建礼教下的“真疯”,那么哈姆雷特“装疯”,则是在父王神秘暴死、叔父弑君篡位、母亲匆忙改嫁、亡父显灵现身时被迫寻求的自我保护。[4]但无论是“真疯”还是“装疯”,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主人公与封建观念抗争的不彻底性和性格的软弱性。
《红楼梦》中,贾宝玉有叛逆不羁的一面,同时也有软弱妥协的一面。他不学四书五经,不读八股文,不肯遵照长辈的意愿走上“读书入仕”的道路,更反对父母包办婚姻。贾宝玉公然挑战“男尊女卑”的封建正统观念,认为“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天地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已”。但他的反叛不自觉也不坚定,他嫌恶荣国府中的世俗与丑恶,但又割舍不下大观园所带给他的欢乐。宝玉始终对以父亲为代表的封建家族爱恨交织,既充满依赖与畏惧,又不断犹豫与彷徨,最终还是辜负了黛玉至情至爱。[5]宝玉的“疯”诚然是封建时代的产物,却也是其两面性格的必然走向。
黑格尔的悲剧冲突说认为,在自然的冲突、人与外界的冲突、心灵的自我冲突这三种冲突中,心灵的自我冲突是最高冲突。[6]“装疯”是哈姆雷特暗中筹划、探明真相的方式,更是哈姆雷特在进行内心的痛苦斗争、难下决断时所采取的拖延时间、逃避现实的方法。在半疯半傻的状态下,哈姆雷特知道国王不会立即对其痛下杀手,而自己也暂时无需被迫陷入极端的两难选择。倘若哈姆雷特在国王忏悔时果断地抓住机会复仇,就不会有波洛纽斯之死,也不会有奥菲利娅的惨剧。可以说,哈姆雷特的“疯癫”与“软弱”亲手葬送了自己曾深爱的恋人以及一段美好的感情。
二、《哈姆雷特》与《红楼梦》悲剧爱情的差异性
《哈姆雷特》和《红楼梦》的悲剧爱情都是父权主义和大家长制的时代幕布上诞生的。然而,哈姆雷特和贾宝玉大相径庭的生死观和爱情观使二者的悲剧爱情在时代幕布上呈现出了不同的形状和色彩。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不同的女性观直接影响到故事人物的创作和设定,进而成为影响悲剧爱情结局的不同导火线。
(一)不同的生死观对爱情观的不同影响
“生存还是毁灭”是《哈姆雷特》剧作中的一个经典哲学问题。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哈姆雷特一方面想要以自杀来终结现世的痛苦,另一方面又畏惧和不安于死亡世界的未知状态,只得在生与死的界限上徘徊。这样沉重的生死问题使他进退维谷,无法全心地享受生命以及有限生命里的美好爱情。他开始抗拒现实,甚至抗拒现实中的人,其中就包括奥菲利娅。哈姆雷特在进行“生存还是毁灭”的内心独白后对奥菲利娅冷言冷语,否认自己曾真心爱过她、否认自己曾赠过任何信物、否认她的忠贞与美貌,以致奥菲利娅发出“万千女子,数我最最悲苦,曾闻他甘美如音乐的誓言滔滔”的悲叹。笔者认为,哈姆雷特矛盾的生死观极大地改变了其对爱情、对恋人的态度,最终使一对恋人在若即若离中变成了无话可谈的陌路人。
与哈姆雷特的生死观不同,贾宝玉虽喜聚不喜散,却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和接受死亡,不惧死亡世界的未知。红楼梦第57回写道,贾宝玉在听信黛玉明年要回苏州家去的消息后大病了一场,坦言要与黛玉生死相随:“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丝毫不避讳“死亡”的话题。贾宝玉在亲眼见证了秦可卿之死、晴雯之死等“红颜薄命”的遭遇后,也未曾因感叹生命的脆弱与无常而疏远黛玉。未来之死这个黑暗实体,使贾宝玉和林黛玉以各自的时间错位方式执着于当下,也因此赋予了死亡以积极意义。[7]因知生命短暂,贾宝玉更加珍惜同身边人以及和他们相处的时光。在看到林黛玉似有拭泪情状时,他会主动上前抬手拭泪安慰;在担心黛玉入睡着凉时,他会编造“扬州衙门”的故事逗她开心;在黛玉犯嗽疾时,他会细瞧气色、嘘寒问暖……可以说,贾宝玉的爱情观是“死生契阔,与子成悦”的爱情观。他对生死的思考或许没有哈姆雷特深刻,但正是其对生死的淡然和豁达使宝黛二人不至于像哈姆雷特与奥菲利娅那般渐行渐远。
(二)不同的女性观对人物创作的不同影响
我手写我心,我心吐真情。哈姆雷特和贾宝玉的女性观也是洞悉莎士比亚和曹雪芹女性观的一扇窗口。哈姆雷特和贾宝玉的女性观实际上是两位作家女性观的部分投射,而这一投射使两者的爱情悲剧产生了不同的导火索。
哈姆雷特的“厌女症”是致使其与奥菲利娅的爱情化为乌有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得知父亲去世不过数月母亲就改嫁给叔父的消息后,哈姆雷特的伦理道德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开始对女性所谓的忠贞和誓言嗤之以鼻,开始厌恶女性和婚姻,觉得所有的女子都在“扭捏作态,拿腔拿调”。他甚至以尖锐的言语羞辱打趣自己的恋人奥菲利娅,告诉她“我们再不要有什么婚姻了”,规劝她进修女院。在错杀波洛纽斯后,哈姆雷特也未曾对奥菲利娅有只言片语的解释,这对奥菲利娅来说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哈姆雷特是深爱过奥菲利娅的,他在给奥菲利娅的信中曾写道“汝可疑众星是大火;汝可疑白日曾周行;汝可疑真理是胡说;汝不可疑我爱乃真情”。只是哈姆雷特的深情最终为黑暗的现实所冲击,在他对女性的憎恶中逐渐消散了。
莎士比亚对哈姆雷特的“厌女症”这一心理性格的设定,是其受制于男权主义的结果。虽然文艺复兴运动将聚光灯由“神”转向“人”,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和作用价值,但其对人的发现主要是对男人价值的发现与承认。女性的地位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女性的尊严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和肯定。尽管莎士比亚在喜剧作品中的确表现出女性主义的倾向,但他并不是绝对的女性主义者或是父权社会的颠覆者。他的女性观是极其矛盾的。在悲剧作品中,莎士比亚的《李尔王》《麦克白》等塑造了许多不孝不忠、巧言令色、心狠手辣的负面女性形象,《哈姆雷特》《奥赛罗》等更是流露出了“厌女症”的倾向。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亚曾借剧中人物之口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由此可见莎士比亚女性观中保守和之滞后的一面。[8]因此,《哈姆雷特》的爱情悲剧是莎士比亚矛盾女性观中不利于女性的一面的產物。
和哈姆雷特不同,贾宝玉是一个在脂粉堆里成长的男孩子,他对女子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但正是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贾宝玉从小缺少了阳刚之气,常常迎风落泪、望月长叹、伤春悲秋,遇事软弱犹豫。林黛玉可以算得上是贾宝玉最爱的人;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爱,贾宝玉也会像女孩子一样去赌气和猜忌;即使爱到深处, 也只有一次敢于大声说出心里话——还是在受了林黛玉几句话的刺激之后才说的。[9]贾宝玉没有“厌女症”,但上有老祖宗宠爱、下有丫鬟伺候、和各家姐妹吟诗作对的教养环境使得宝玉缺乏直面爱情、同封建礼教及世族联姻抗争到底的男子气概,使挚爱之人郁郁而终。
曹雪芹在贾宝玉这一主人公身上融入了自己的一些经验际遇和人生感悟。和莎士比亚矛盾的女性观不同,曹雪芹的女性观更具有超越时代的先进性。曹雪芹的先进女性观的重要内容是:反对纳妾制度、蓄婢制度,反对男尊女卑,抨击封建礼教。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对女子充满怜惜之情,不认同“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教育观,认为女子一样可以和男子吟诗作赋,女子有才华也并非不可宣扬的可耻之事。他借贾宝玉之口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笔者认为,宝黛悲剧爱情的导火索并不是贾宝玉进步的女性观,而是其受成长环境影响而形成的性格上的女性化倾向。
三、结语
尽管中西文化与历史中存在着非常多的差异,但是人性与爱情是全人类所共有的特征与追求。《红楼梦》和《哈姆雷特》的悲剧爱情都是大家长制禁锢下的产物,都是时代悲剧的一个缩影。贾宝玉和哈姆雷特都是各自时代的不彻底的反抗者,在现实中和情感上痛苦挣扎、软弱迟疑。这样的性格使他们不可能打破现实的黑暗和桎梏以亲手终结苦痛的源头,也无法呵护自己曾视如生命的恋人,终究只能走向爱情的终结。
然而,在相似的社会大背景下,《红楼梦》和《哈姆雷特》所反映出的生死观、爱情观、女性观却大不相同。哈姆雷特长久地被“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问题所困扰和牵绊,没有意识到珍惜当下爱情的重要性,故意冷落奥菲利娅。他在经受一系列现实的打击后,从厌恶自己的母亲走向厌恶所有的女性,包括曾经的恋人奥菲利娅,最终将爱情推向覆灭。贾宝玉则与之不同。他从不畏惧死亡所带来的一切未知,始终珍视眼前的心上人,愿意为之许下“生死不弃”的誓言。贾宝玉则从小生活在贾府的莺莺燕燕之中,关心、呵护每一个女孩子。但这也恰恰造成了其懦弱的性格,使其无法与封建礼教作彻底的斗争,也终是辜负了林黛玉的一番深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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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方佳敏(2000—),女,福建福清人,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