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世界历史视阈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2023-05-30张亮
摘 要:在当代世界民族理论中,汤姆·奈恩、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等英国新左派学者认为,民族是被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具体的历史情势“发明”出来的,情势不同,“发明”的机制也有所不同。这一民族观念是西方的,也是世界的。以此视角理解习近平总书记所提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可以得出: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伟大历史成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提出并能够超越传统苏联民族理论的世界历史根基;深入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是全体中国人民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解决现代化产生的不平衡发展问题,夯實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经济基础;高度重视共同体成员身份认同,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当前阶段的重中之重工作;必须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完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系统性的伟大国家工程。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英国新左派;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中国式现代化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中国共产党人对当下中国民族关系本质特征的最新概括,“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则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之民族学说的核心,并成为全党、全国人民的共同意志和基本遵循。那么,究竟应当怎么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党的十九大以来,国内学界已有不少阐释,基本思路都是在中国之中、就中国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种思路的好处是聚焦,不利之处则在于易被限制,窄化人们的思维,难以发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中国维度之外的世界历史维度及其深刻内涵。此时,引入新视野、新观念就变得很有必要。在本文中,我们之所以希望引入英国新左派民族观念,不仅因为这一观念在当代西方占据主导地位,深刻塑造了当代西方民族主义理论的基本构型和基本走向,而且因为这一观念是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所谓特殊性,是指这一观念主要源于对特定历史阶段(18世纪中期至20世纪80年代末)、特定区域(欧洲及其主导建构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民族和民族主义历史与现实的理论总结;所谓普遍性,是指作为人类社会历史上最早开展并实现现代化的地区,这种特殊的西方经验中包含着关于现代化进程中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的普遍性规律。也就是说,这一观念是西方的,也是世界的。今天,随着中国从中国之中国转变为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我们已经全面融入世界现代化进程,并开创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这一人类文明新形态[1],借鉴英国新左派民族观念,显然有助于我们更完整深入准确地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好地把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的主线。
一
就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1936—2015)晚年总结的那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关于民族和民族主义的重要“理论”著作几乎都是在英国写作或出版的,且所有这些作者都住在伦敦或其周边,或多或少相互认识,多数是犹太人[2]。这一学术热潮的发展受到两次学术争论的有力推动。
第一次争论主要发生在保守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之间。1960年,保守主义历史学家埃里·凯杜里(1926—1992)出版《民族主义》一书,基于康德的自决学说阐释了19世纪欧洲民族主义思潮的形成,认为民族主义是一种其形成与传播都具有偶然性的意识形态建构产物,“在现代世界,由于传播思想和向民众进行灌输的便利性,与其说民族主义学说是民族特性的表现,不如说民族特性是民族主义学说的创造”[3]。凯杜里哲学上的唯心主义倾向和政治上的帝国主义倾向引发自由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厄内斯特·盖尔纳(1925—1995)的不满,后者在1964年的《思想与转变》之“民族主义”章中力证,民族主义是现代工业社会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的必然衍生产物[4],它的根源是现代工业社会本身而非人的意识,无论人们喜欢与否,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民族主义时代。不过,在民族和民族主义的关系上,盖尔纳基本认同凯杜里的观点,肯定“是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人们公认,民族主义利用了事先业已存在的、历史上继承下来的多种文化或者文化遗产,尽管这种利用是秘密的,并且往往把这些文化大加改头换面”[5]。凯杜里与盖尔纳的争论吸引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1917—2012)、族群-象征主义的民族主义理论家安东尼·史密斯(1939—)等人的关注与介入,强化了现代主义范式在英国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中的主导地位。
第二次争论主要发生在英国新左派阵营。从文献上看,1968年以后,英国的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就开始渐入佳境[6],不过,成为广受关注的热门话题却是1977年以后的事情了。1977年,苏格兰裔英国新左派学者汤姆·奈恩(1932—)的《不列颠的分裂:危机和新民族主义》出版,并通过向《思想与转变》一书致敬[7],表明自己是盖尔纳现代主义范式的热情支持者,但却产生了后者从来都没有产生过的巨大社会影响和学术争论。何也?归根结底是因为奈恩旗帜鲜明地站在苏格兰民族主义立场上,开篇就大胆断言,现在已经到了“英国国家的黄昏”,曾经“不可想象的”“不列颠的分裂”已经不再不可想象了[8],而1977年正逢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登基25周年!几个月后,霍布斯鲍姆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长篇评论《关于〈不列颠的分裂〉的若干思考》,批评奈恩的观点是涂上红色(马克思主义)的民族主义的而非马克思主义[9]。以霍布斯鲍姆的批评为起点,英国新左派阵营掀起了一场持续了20年左右的热烈讨论,尽管批评奈恩的声音似乎占据了多数,但奈恩并不缺乏支持者且是重量级的支持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佩里·安德森的哥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他从关于东南亚具体民族国家的人类学田野研究转向更理论化的研究,创作《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这一当代经典,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奈恩的敬意与支持[10]。更为重要的是,许多英国新左派或亲新左派学者由此转向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从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出发,阐述各自的民族和民族主义学说,留下《传统的发明》(1983)、《民族-国家与暴力》(1987)、《民族和民族主义》(1989)、《民族主义的诸面孔:再访雅努斯》(1997)等力作,和非新左派传统的其他同时代力作一起“大体上淘汰了讨论这个主题的传统文献”[11],将这一研究推上一个新高度。
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兴起开始,英国新左派关注的都是与社会主义及其在英国的未来有关的历史、现实与理论问题。就其本质而言,社会主义是要超越民族的界限、走向大同世界的,既然如此,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何以能够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吸引众多英国新左派的集体关注呢?
首先,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原本长期存在、发生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边缘”的民族和民族主义运动日益向“中心”逼近,成为西方“中心”再也无法漠视的新问题、大问题。20世纪60年代以后,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向纵深发展,不仅出现了国际联合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的新局面,而且开始要求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1973年和1978年,由第三世界产油国组成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两次提高石油价格,引发石油危机,对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经济造成严重冲击。曾经长期处于“中心”视野之外的遥远“边缘”一下子让“中心”深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及其巨大力量。与此同时,在英国、西班牙、比利时以及加拿大等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分离主义运动再次活跃起来,这种发生在“中心”内部的民族主义运动更让“中心”无法回避。此外,20世纪70年代以后,欧洲进入移民社会时代,源自前殖民地国家的移民社群成为各国越来越重要的社会力量以及政党政治争夺的目标,这就使得种族、民族问题,日益成为“中心”的日常话题。
其次,许多英国新左派学者都有非西方“中心”的生活经历,具有开阔的国际视野和强烈的反帝国主义情怀,新局面的出现自然引发了他们对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的关注、思考和研究。第一代英国新左派通常具有更强烈的英国本土性,第二代英国新左派具有更开阔的国际视野和更强烈的国际主义情怀,只要稍稍浏览那一时期的《新左派评论》,就能发现,他们通常都是第三世界革命的坚定支持者。作为1968年法国学生运动的热情拥护者,奈恩不仅认为资本主义的“终结”已经开始,而且认为“年轻人”构成了一个新的“阶级”,他们所发动的“‘新的法国革命”及其所追求的“未来社会”,“必定会成功”[12]。由此,奈恩一方面更加坚信自己和佩里·安德森的判断,即英国工人阶级不是真正革命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激活了他内心的苏格兰民族意识,进而改变了对民族主义的看法,认为它是具有两面性的“现代雅努斯”,是通向国际主义、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13]。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长期在东南亚国家进行人类学田野研究,是印尼、越南、菲律宾等东南亚第三世界国家民族主义运动的同情者与敏锐观察者。1979年的越南、柬埔寨和中国的局部战争激励他从微观实证研究走向宏观理论建构,“尝试对民族主义这个‘异常现象提出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诠释”[14]。
最后,面对民族主义运动的当代散布,英国新左派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学说无法有效解释新现实,亟待理论创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以及考茨基、奥托·鲍威尔、罗莎·卢森堡等第二国际理论家,都曾对民族问题有过论述,并产生了广泛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的无产阶级民族斗争现实,是这些传统马克思主义民族学说得以形成发展的社会基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尤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民族主义变得更加强大,同时也呈现出一系列传统马克思主义民族学说无法给出直接解答的新现象新特征新趋势。这种因时空条件变换而产生的理论解释力下降现象,让英国新左派感到失望,霍布斯鲍姆含蓄地批评,这些学说政治性有余而学术性不足。
二
英国新左派的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关注的重点是现代民族主义浪潮兴起的原因及其功能、趋势与结局,而其基础与前提则是民族观念,即什么是民族。在原因、功能、趋势与结局等问题上,英国新左派由于政治立场、理论立场、学术背景等的不同,往往存在较为明显的差异,也因此产生了热烈的相互对话与辩论,推动了相关研究的深入展开及学术影响的广泛扩散。不过,在民族观念上,他们却享有更多的共同基础,按照史密斯的总结,正是这个共同基础构成了占据主导地位的“真正的现代主义”范式,该范式认为“民族主义是现代化的产物,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民族、民族的国家、民族的认同和整个‘民族国际共同体都是现代的现象”,“所有这一切不仅在事件顺序上是新近的,它们在本质上也是新的”[15]。
民族主义是18世纪以后才出现的新的社会历史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西方学界和社会大众对此是有共识的。那民族本身呢?当时的历史学家们认为民族“始终存在于历史的每一个时期,并且许多民族甚至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此即所谓“永存主义”[16]。同时代的社会科学家那里流行的则是卢梭的自然主义观点,认为民族是“原生的”,“存在于时间的第一序列,并且是以后一切发展过程的根源”,此即所谓“原生主义”[17]。尽管社会大众难以区分“永存主义”和“原生主义”的微妙学理差异,但并不妨碍他们将民族与种族混同起来,他们朴素地认为民族是一种“自然”存在,或是永恒不变的,或是会随着历史发生进化改变但永远存在的。在凯杜里与盖尔纳争论发生之后,霍布斯鲍姆从历史学的角度作出了积极回应。在1968年出版的《工业与帝国:英国的现代化历程》这一畅销书中,霍布斯鲍姆努力让读者明白,在英国,虽然威尔士、蘇格兰、爱尔兰在与英格兰联合之前就是独立的国家存在,但只是在1750年以后的工业革命进程中,统一的英帝国才逐步形成,威尔士、苏格兰、爱尔兰的民族主义和民族才随之被建构出来[18]。随着英国历史学界相关研究的推进与共识的积累,1983年,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这一影响巨大的论文集中,提出民族是一种“被发明的传统”、一个“相当晚近的历史创新”观念[19]。在1989年的《民族与民族主义》中,霍布斯鲍姆系统阐释了自己的历史认识,明确提出民族“不是天生一成不变的社会实体”,“民族不但是特定时空下的产物,而且是一项相当晚近的人类发明。‘民族的建立跟当代基于特定领土而创生的主权国家是息息相关的。……不是民族创造了国家和民族主义,而是国家和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20]。对于霍布斯鲍姆的这一观念,社会科学出身的那些英国新左派学者都是认同的。奈恩肯定,民族和民族主义是霍布斯鲍姆所说之1789年以后的“双元革命”时代的现代化产物[2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的历史不超过200年,“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是享有主权的共同体”[22]。安东尼·吉登斯的表述则更明确,“‘民族指居于拥有明确边界的领土上的集体,此集体隶属于统一的行政机构……民族和民族主义均是现代国家的特有属性”[23]。英国新左派强调民族是现代化的晚近“发明”,绝不是要否定民族的存在有其客观的自然基础,而是为了否定、打破那种把民族视为抽象的永恒自然存在的形而上学神话。“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24]民族的确有其自然基础,但这种自然基础只是到了资本主义现代化条件下,才被当作民族被社会历史地建构出来。
既然是一项晚近的“发明”,那么,民族是被什么“发明”出来的?简单地讲,英国新左派认为,民族是被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具体的历史情势“发明”出来的,情势不同,“发明”的机制也有所不同。20世纪50年代末以后,霍布斯鲍姆致力于创作19世纪“年代三部曲”,形成了一种同时代历史学家所罕有的完整的世界近现代历史图景,这使得他能够从一种宏大的全球视野中来观察、描述民族的“发明”。“民族创建”是19世纪欧洲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核心关键,以德国为代表的这一批民族国家之所以能够被“发明”出来,说到底是这些较之于英法相对落后地区的新兴资产阶级大力推动的结果,而他们推动民族创建的目的是为了更有效地抵御先发资本主义经济体的扩张,推动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化”的顺利发展[25]。
这一时期能够被创建出来的都是一些较大的民族,除了能够达到“广土众民之国”这个规模“门槛”,还都具备三个要素:“它的历史必须与当前的某个国家息息相关,或拥有足够长久的建国史”;“拥有悠久的精英文化传统,并有其独特的民族文学与官方语言”;“武力征服”[26]。在霍布斯鲍姆所说的“帝国的年代”(1875—1914),欧洲出现了第二波民族创建高潮,一些无法达到前述规模“门槛”的较小民族也基于语言和族裔被创建出来了。而让这些民族能够被“发明”出来的历史情势则在于:“第一,在现代化的威胁下,传统势力开始起而反扑;第二,在已发国家的大都会中,新型社会阶级正不断壮大;第三,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移民潮,将各色民族播迁到全球每一个角落,大量外国人和原住民以及其他移民混居一处,彼此直接有的只是各异的民情风俗,完全缺乏长久共居所凝造出来的传统与习惯。” [27]霍布斯鲍姆肯定,1918年以后,“民族运动在世界各地广泛传播开来,并且陆续衍生出欧洲民族主义的新变形”[28]。其中,在推进反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过程中,大量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治精英巧妙引入19世纪欧洲的民族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自上而下地推动新民族的建构。但霍布斯鲍姆认为,这些“因解除殖民状态而告成立的国家”都“不足以称之为民族”,或者说19世纪欧洲意义上的民族[29]。在同一时代的欧洲,基于族群及语言的民族主义则如燎原般地扩散开来,它们看起来是19世纪欧洲情形的再现,但缺乏经济基础或经济功能,主要与政治权力的平衡有关,因此,“族群及语言民族主义有可能走上分离道路,而且也都可以摆脱对国家权力的依赖”,但并不能创建出19世纪那样的民族国家及其未来[30]。如果说霍布斯鲍姆主要是基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关系原理来追寻民族被“发明”的具体历史机制,那奈恩则力图基于列宁“经济和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是资本主义的绝对规律”学说[31],总结19世纪以来民族被“发明”的一般机制: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不同阶段,发展的不平衡都会导致不同形态的中心与边缘的矛盾与冲突,这就激励、推动边缘的新兴资产阶级政治精英基于领土、种族、语言、文化等历史继承下来的因素进行自上而下的意识形态建构,而这种意识形态建构也因此能够得到民众自下而上的呼应与接受,民族由此得以被“发明”、创建出来[32]。在吉登斯看来,奈恩的学说是深刻的,但失之于对19世纪欧洲民族国家的关注过少,从而未能对民族-国家的主权在创建民族过程中的主导作用给予充分肯定,因为19世纪欧洲的民族和民族主义“是对主权的文化感受,是拥有边界的民族-国家行政力量协作的伴随物”,有了民族-国家,语言、历史文化传统等才被有效运用于民族-国家“观念共同体”的建构[33]。
英国新左派之所以倾向于使用创建、“发明”这类更突出主体性的术语,绝不是要否定领土、族裔、语言、历史文化等客观要素的存在及其作用,而是因为他们深刻认识到,在现代社会,具体主体的民族出生与民族身份之间并不是先验决定的,他们的文化-政治认同是民族得以形成与巩固的关键。仅仅在这个意义上,他们认为,民族是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由此出发,第一,他们对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这一具有两面性的“现代雅努斯”,持更加辩证、宽容有时甚至积极支持的态度,因为民族主义的出现本身标志着相对落后民族的主体性的彰显,“民族主义是一个又一个‘落后文化和人民运用现代性的力量与利益为其所有的努力。即使被重新定义为落后,他们仍渴望前进”[34]。第二,他们都关注到,传统文化资源在民族认同和民族主义建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民族认同绝不是一经形成就稳固不变的,“民族认同及其所代表的涵义是一种与时俱进的现象,会随着历史进展而嬗变,甚至也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剧变”[35]。第三,他们都重视以印刷术为代表的现代传播技术在民族认同和民族主义建构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性作用,认为“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使得一个新形式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而自其基本形态观之,这种新的共同体实已为现代民族的登场预先搭好了舞台”[36]。第四,他们都关注到,民族身份认同的形成起于政治精英的自觉推动,但成于社会大众之间的主动参与,只有前者自上而下的运动与后者自下而上的运动形成有效的共振,这种创建、“发明”才能取得实际的成功。
三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立足中国基本国情,不断深入思考新时代中国民族关系的战略发展问题①,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提出,“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37],标志着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之民族学说走向成熟。真正重要的思想都是丰富深邃的,往往会“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以英国新左派民族观念为视角,重新理解习近平总书记所提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能在当代世界民族理论的宽广背景上发现其历史站位高远、理论意蕴深厚的侧面。
第一,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伟大历史成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提出并能够超越传统苏联民族理论的世界历史根基。新中国成立后,我国政府、学界都接受了苏联民族理论,长期认同“民族是一个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的民族文化特点上的共同心理素质这四个基本特征的稳定的共同体”[38],并据此开展了长达30多年的民族识别工作,迄今识别确认了55个少数民族。改革开放以后,当年民族识别工作的重要参与者费孝通先生对此进行了深刻反思。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提出,我国实际上存在两个层次上的民族,一个是56个民族这种前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另外一个就是中华民族这种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中华民族是“一体”,50多个民族则是“一体”之中的“多元”。“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39]费孝通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说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世界性学术影响,但并未从根本上颠覆传统苏联民族理论在我国的思想与政治主导地位。“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传统苏联民族理论的这种坚韧性不过表明这一理论依旧能够满足、哪怕是部分满足当时我国社会的理论需要,依旧具有一定的现实解释力。很清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观念的学术基础就是费孝通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说,但为什么这一观念一经提出就能从根本上超越传统苏联民族理论,得到學界、政界、社会的普遍接受呢?原因并不仅仅在于它是由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而在于新时代以来,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取得伟大的历史性成就,“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40],同时也让生活其中的全体中国人民越来越强烈、自觉地感受到,“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不仅是真实的存在,而且日益证明自己是唯一具有光明未来的真实的存在。换言之,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伟大历史成就决定性地改变、重构了人民群众对民族的理解方式,从而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观念突破传统苏联民族理论的思想桎梏,创造了必要的历史以及思想前提。
第二,历史不可遗忘,现实更需把握,深入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是全体中国人民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无论是费孝通先生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说,还是习近平总书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念,两者的历史前提都是肯定56个民族在“一体”基础上的“多元”发展。在2014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指出:“多民族是我国的一大特色,也是我国发展的一大有利因素。各民族共同开发了祖国的锦绣河山、广袤疆域,共同创造了悠久的中国历史、灿烂的中华文化。我国历史演进的这个特点,造就了我国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错杂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多元一体格局。中华民族和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各民族的关系,是一个大家庭里不同成员的关系。”[41]不过,这两者的现实关切都在于强调中华民族这个“一体”处于持续的生成发展之中,较之于过去对“多元”的更多关注,今天的我们更需要立足伟大复兴现实,顺应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推动的时代洪流,牢牢抓住“一体”这个根本,持续深入推进中华民族的当代建构,“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推动中华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42]。正因为如此,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43]我们必须看到,一方面,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要求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另一方面,如果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不能取得彻底完整的成功,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也不可能取得彻底完整的胜利。
第三,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解决现代化产生的不平衡发展问题,把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夯实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经济基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当代建构是一个复杂的综合过程,其物质基础毫无疑问是中国式现代化伟大进程。世界历史反复证明,自发的现代化进程必然会产生并不断强化发展的不平衡性,从而在民族、种族等领域得到曲折的表达;现代化的不平衡趋势得不到有效纠正,由此生发的民族问题就不可能得到基本解决。以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成功实践为基础,习近平总书记深刻地意识到,如果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成果不能惠及每一个中华民族共同体成员,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的经济基础就不会是巩固的。他反复强调,要“把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确保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同全国一道实现全面小康和现代化”,并且作出前瞻性部署。“要加快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发展,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提高把‘绿水青山转变为‘金山银山的能力,让改革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各族人民,不断增强各族人民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要完善差别化的区域政策,优化转移支付和对口支援机制,实施好促进民族地区和人口较少民族发展、兴边富民行动等规划,谋划好‘十四五时期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发展,让各族人民共创美好未来、共享中华民族新的光荣和梦想。”[44]因此,在2021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他强调指出:“要推动各民族共同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要支持民族地区实现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促进农牧业高质高效、乡村宜居宜业、农牧民富裕富足。要完善沿边开发开放政策体系,深入推进固边兴边富民行动。”[45]
第四,高度重视共同体成员身份认同,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当前阶段的重中之重工作。世界现代化进程不断向人们昭示,凡是在现代化取得实质性进展的地方,都出现了普通个人的觉醒。随着主体性的确立和不断增强,现代的普通人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意识形态的被动接受者,而具有了较强的主体创造性和选择性,能够根据个人的自由意志决定自己的身份认同与建构。在这一方面,最突出的例证就是,现代西方普通劳动者的阶级经历与阶级意识不再是刚性的一一对应关系,而具有了较大的滑动空间。在这种滑动空间中,原本是被物质生产生活方式决定的意识、意识形态就具有了不对等的重要性,在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特定事态中甚至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谁能影响普通人的阶级意识的生成过程,谁就能影响甚至决定普通人的阶级身份认同。尽管和阶级身份存在很大的不同,但现代化进程中民族身份认同的极端重要性却是毋庸置疑的。正因为如此,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民族身份认同,指出“文化是一个民族的魂魄,文化认同是民族团结的根脉”,强调“在各族群众中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牢固树立正确的祖国观、民族观、文化观、历史观,对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至关重要”[46]。2019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全面深入持久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见》更是强调,“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魂”。针对前一历史阶段的经验与教训,习近平总书记尤其强调要重视新兴传播技术的重要性,“要牢牢把握舆论主动权和主导权,让互联网成为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最大增量”[47]。
第五,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项系统性的国家工程,必须立足中国国情,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建强建优这一伟大国家工程。在2014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民族工作能不能做好,最根本的一条是党的领导是不是坚强有力。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民族工作成功的根本保证,也是各民族大团结的根本保证。没有坚强有力的政治领导,一个多民族国家要实现团结统一是不可想象的。只要我们牢牢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就没有任何人任何政治势力可以挑拨我们的民族关系,我们的民族团结统一在政治上就有充分保障。这一点,各民族的同志都要牢記在心。” [48]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然要求,是巩固和发展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社会主义民族关系的必然要求,是党的民族工作开创新局面的必然要求,总之,是新时代中国具有极端重要性的一项伟大国家工程。加强和完善党的全面领导,则是我们建强建优这一国家工程的根本政治保证。要在党的领导下,形成党委统一领导、政府依法管理、统战部门牵头协调、民族工作部门履职尽责、各部门通力合作、全社会共同参与的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格局,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伟大国家工程建强建优[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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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尔东
收稿日期:2023-01-05
作者简介:张亮,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历史唯物主义、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西方‘马克思学形成和发展、意识形态本质及其当代走向研究”(13&ZD07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