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国维《人间词话》境界下看李煜词
2023-05-30张芷菲
【摘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关于对李煜词的评述多达六则,且对其评价极高,把李煜词推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王国维对李煜如此偏爱有加的原因多元复杂,不仅在于二人身世的共鸣,更多在于李煜的一生“赤子之心”造就出了李煜词的“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以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为支点分析李煜词的特点,便可以感知到李煜词境界极高,所以后主词无愧“神秀”之称。
【关键词】王国维;李煜;《人间词话》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1-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1.007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所写的一部文学批评著作,其内容主要是王国维结合西方思想,从而形成自己的观点,对中国旧文学进行评论。“境界”二字是《人间词话》的中心词。所谓“境界”,指的是人的思想觉悟和精神修养,而在《人间词话》中,谈的是诗词与文学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在书中并没有明确指出“境界”的定义,但在字里行间中却流露出“境界”的意味。在王国维众多评述对象中,李煜得到的评价可谓是最高。李后主是一位饱受后人争议的君主,有人指责他荒淫酒色、自亡其国,有人却同情他饱经风霜地辗转。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云:“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1]而王国维偏爱李后主的文学境界,“李重光之词,神秀也。”[2]王国维所谓“神秀”,亦即词最高的艺术境界,是超越时代、民族和阶级的艺术品,能给人以共鸣。王国维何以把李煜词推到如此高的地位?本文以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境界”作为支点,分析并探究李煜词的所妙之处。
一、从“真感情”里观“赤子之心”
(一)《人间词话》境界之“真感情”
《人间词话》的中心在于“境界”二字,但是王国维始终没有明确地说明到底何为“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3]这里的“真”字,指的是自己心中最深层、最真切的感受。“真”,即真切、真实。诗词中不需要华丽的辞藻,更不需要天花亂坠的吹捧,只需要抒发自我内心的真情实感,反之,也就称之为无境界。[4]
(二)李煜词之“赤子之心”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5],“赤子之心”指的像婴儿一样纯洁的心灵。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6]朱熹评:“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7]王国维当时受西方文化影响非常深,所以,这里的“赤子之心”也与叔本华有关。叔本华说:“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叔本华在这里将赤子之心与天才共有的一种无功利的、能够摆脱意志束缚的“自我”状态加以列举,也就是说,能够从客观外物中脱离出来,回归到本真的、纯粹的自我状态中就是天才和赤子。[8]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天才”二字换成“词人”二字,以此来形容后主的性情真挚。作为君王的后主,从小不觊觎王位,不争夺王权,在深宫中出生,被妇人养育长大,这正是后主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原因,这颗“赤子之心”也因为李煜后主与词人的双重身份,而饱受争议。但李后主的“赤子之心”正是最打动王国维的地方,也是李煜词最真诚、最回归本质的地方。后主最难得的地方不在于他怀揣着这颗纯净无瑕的心灵,而在于即使他饱经了世事的沧桑,经历亲人的逝别,甚至是亡国之恨,囚徒之耻,他还是依然保持着他的那颗初心,没有改变半分,这就是李煜的“赤子之心”。
(三)“真感情”下的“赤子之心”
从时间、自身经历以及诗词的内容风格上看,李煜词可分为前后两期。他称自己为“钟峰隐士”“莲峰居士”,表明自己无意争夺王位,而是志在山水。所以,李煜词前期几乎都有寄情声色、奢侈旖旎的特点,诗词中大多描写的是奢华的宫廷生活,以及抒发对后妃们的深情。如《浣溪沙》之“佳人点舞金钗溜,恶酒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玉楼春》之“笙箫吹断水云间”。而后期归宋,李煜名为封爵,实为俘虏,词中包含了亡国时的屈辱、痛苦。如《破阵子》之“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相见欢》之“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然而,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李煜所写的词都真实地、尽情地记录眼前生活,抒发心中的真感情。作为君王,不为自己在宫廷里奢侈多情的淫靡生活而遮掩;作为俘虏,后主也没有掩盖自己的悲愤、耻辱,这就是他的“赤子之心”,也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里提到的“真景物、真感情”。
“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9]王国维认为,主观的诗人没必要有过多的阅历,就像李后主那样,他一直都有颗没有被沾染、玷污的心。但值得深思的是,李后主真的阅世不深吗?他是中主排名第六的儿子,从小在明争暗斗的宫廷中长大,虽然无心政治,但人生如戏,李煜最后还是成了君主。他二十五岁继承皇位,而这个时候南唐已经成为宋的藩属之国,后来,他又经历了亡国之痛,囚徒之辱,这样的人生经历可谓丰富至极。如此坎坷、戏剧化的人生经历,还能称得上是阅世不深吗?王国维的意思是,李后主只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罢了。也就是说,即使有了这样的阅历,经历了世间的沧桑,李后主仍然保持着这样的真性情,这才是名副其实能抒发自己真感情的伟大词人,而这一切,正是因为他的那颗真挚、不变的赤子之心。叶嘉莹说:“后主正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体验了解人生最大的不幸。”[10]
李煜的“赤子之心”与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真感情”相契合,所以在王国维的心中,李煜词的境界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二、从“入乎其内、出乎其外”里观“感慨遂深”
(一)《人间词话》境界之“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11]《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王国维主张以境界为本,就是主张写实与理想,以诗人之眼能入又能出,对宇宙人生要有深入真切的体验又能以自然真实的方式加以描写与表达。对宇宙的生命关怀、对人生普遍意义的书写,始终是王国维所关注的核心问题。[12]所以,诗词家如果怀有“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气概,那也不失为一种崇高的境界。
(二)李煜词之“感慨遂深”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詞而为士大夫之词。”[13]词最初是文人写给歌女演唱的歌词。随着词的发展,词不仅是男性代女性而写,而且作词人也在其中表达自己的思想,畅抒自我的情感态度。而王国维提到,李煜在词的发展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李后主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他把题材扩大,不再只是书写男女间的相思恨别,而从爱恋话题扩大到江山社稷,进而扩展到人生体验。他不再华而不实,无病呻吟,而是情真意切地讲述自己的哀乐与经历。在李煜后期词中充分体现了“感慨遂深”四字。随着李重光身份的转变,环境的变换,使他不再是那个有着奢靡生活的王子,反而是担负着极大罪责的阶下囚。在他的诗词中,字里行间都是亡国之恨,囚俘之耻。叶嘉莹说:“李后主真正的特色就是感情的投注。”[14]李煜前期沉浸在深宫中的奢侈、华靡的生活,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其中,尽情地享受,不谙世事;但是亡国的时候,他投降于宋,被俘虏后,成为亡国之君,他又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在悲哀之中。与理性词人相比,投入感情正是后主词最大的特点。正是因为后主有着这样的真性情,他才会把自己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注入他后期的诗词中,怀着沉重而悲痛的情感,写下这“感慨遂深”的诗词,牵动读者心弦,让读者感同身受,足以撼动人心。
(三)“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下的“感慨遂深”
李煜词的“感慨遂深”,不只抒发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哀叹,还包含了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感慨。如《相见欢》之“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浪淘沙》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两首词都是后主入宋后所作,其字里行间,道出了后主的身世的无限长恨。后主词里,用“水”意象较多,“水”指“流水”,一方面象征着人生起落沉浮;另一方面,在时间上象征着时间的不可逆性,在空间上显现出宇宙的广大无垠,而衬托出人的渺小存在。后主在哀叹自身的同时,也在为整个宇宙下的人类而悲哀。《浪淘沙》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以梦中的贪欢反衬现实惨淡、悲凉、绝望的生活,也可谓后主“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又如李煜《虞美人》词中“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作者不可能同时看到“春花”和“秋月”,所以这里是作者对花开月圆,年复一年,时间流逝而世间永恒的感叹。世间永恒,而往事无常;东风永恒,而回首故国往事又是无常,这一永恒一无常,也是暗含了宇宙的永恒无情和人类命运的世事无常。李煜在沦为阶下囚时,并未沉沦,而是感叹身世,感叹家国灭亡,可谓“入乎其内”;同时,后主又从自身的忧思走出,站在人类的角度观看宇宙,感受宇宙无垠,而人类的渺小,可谓“出乎其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中最后一句,把后主的忧愁比作春水,滔滔不绝,寄托了后主对故国无法排遣的思念,把其感情升华到了极致,这正是后主“感慨遂深”之处。
李煜词的“感慨遂深”,不仅是对于自身愁绪的感慨,还从自我、本我出发,想到了人类的忧愁,这是对整个人类在宇宙人生中的感慨。词人如李煜,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故李煜词谓之有境界。
三、从“忧生、忧世”里观“以血书者”
(一)《人间词话》境界之“忧生、忧世”
《人间词话》中,诗词分为“忧生”和“忧世”两类。忧,不动也,从心,尤声。[15]心不动,则为忧,心死也。王国维所说的“忧生”更多的是强调对自我生命的忧虑;而他所说的“忧世”,指的是对现世的关怀,对政治、国家、人民的忧虑,甚至是把心绪放到整个宇宙,对整个人类的忧愁。
(二)李煜词之“以血书者”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16]哲学家尼采的“以血书者”,是指用心血创作,这里的心血指的是作者最为真挚的精神甚至为生命,实际上象征的是一种勇敢、无畏、刚强的精神。李煜的“血书”,主要集中在他后期亡国后的诗词中,后主被沦为阶下囚,内心的绝望和悲怆反而给了他“以血书”的力量。即使被囚禁,后主仍然利用诗人的手腕来反抗,不失为一种勇敢、刚毅。宋道君皇帝的《燕山亭》与李后主相比,就要逊色很多,即使两人都是亡国之君背负着亡国之恨,但是宋道君皇帝只是在述说自己的身世,而李后主的词却饱含了全人类的罪恶之意,层次境界更高一层,这才称得上是“血书”。
(三)“忧生、忧世”下的“以血书者”
李煜词《虞美人》开篇就把“春花”“秋月”世间美好的事物,与个人不幸的往事对立起来,把世事的无常和宇宙的永恒对立起来,他已经不再只是停留在对自己身世的哀叹,更多的已经进入到对人生、人类的思考了。这是后主在哀叹自己的时候,哀叹了整个人类,即后主在“忧生”中“忧世”。如李煜词《破阵子》之“沈腰潘鬓消磨”,《相见欢》之“人生长恨水长东”“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后主亡国的哀思,想要说却又难以言说,最为凄婉,可谓“血书”。
“释迦”“基督”不惜牺牲自己,而为世人承担所有的苦痛,有拯救众生的精神。王国维将李重光和“释迦”“基督”相提并论。叶嘉莹在《人间词话七讲》里讲到,很多人认为王国维对李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样的评价太过于拔高,他们认为李后主不能够担当起人类的罪恶,但是其实王国维的意思是,释迦、基督担荷起所有人类的罪恶,而李后主则担荷的是所有人类无常的悲苦。李后主最了不起的地方不在于他的“担荷”,而在于他写他个人不幸的时候,把天下所有人可能遭遇的不幸都包揽进去了。[17]这也是李煜词可以流传千百年的原因,他的词具有时代性、延续性,即使是把后主的诗词放到今天来看,时间的流逝,世事的无常,千百年前古人的忧愁,今人仍然存在。所以,即使在今天,读者在读李煜词时,也能被他的愁绪所羁绊,触动心弦,从而感同身受,产生共情。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命”与“天命”的关系在于:“命”比“天命”更少一些个体被环境条件控制的意思,控制力主要是由个体自我实现程度所决定的。[18]李重光生在宫廷,养于妇人,因从小惧怕其长兄弘冀猜忌,不敢参与政治,远离尔虞我诈,无意王位争夺,这是“命”。李煜本与皇位无缘,但世事辗转,阴差阳错登基成了后主,后又成为亡国之君,降宋后沦为阶下囚,这是“天命”。后主哀叹“命”的决绝,即“忧生”,同时也在哀叹“天命”的戏弄无常,即“忧世”。这样真诚的情感,和尼采的“血书”精神一致,把词人“忧生”“忧世”之感融为一体,让这样的情感亘古不变,以至于今人读之,亦会感同身受,和后主产生共鸣。故李煜词,谓有境界。
四、结语
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中心在于“境界”二字。书中虽然没有直接写出对境界的界定,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王国维对词的偏爱和理解。其中,李煜词最受王国维所赞赏,《人间词话》短短六则(14—19则),写出了李后主及其词的特点,将这些特点,放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整本书所推崇的境界来看,也是一一相符的。本文以《人间词话》的境界作为支点,分析和推敲了李煜词后,发现李煜词的格局极大,从自叹其身世的戏剧性辗转,到对整个宇宙人类的忧愁,这一切都包含在李煜词中。所以,王国维对李煜词的极高评价,也是有理有据的,并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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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芷菲,女,汉族,重庆师范大学,学科教学(语文)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