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
2023-05-30朱芸枝
朱芸枝
一株油菜花从石缝里倔强地伸出来。也不知从何处流浪而来的种子在此扎了根,它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花也开得稀落伶仃,像可怜的流浪猫,在料峭的春风中颤颤地缩在一起。
看到它,我不禁想起了家乡的油菜花。现在,它们应该也开了吧。
种油菜花是我们家乡从农耕时代就有的传统了,它们从来就拥有霸主地位。我几乎从未在这个季节里见过其他植作,也许有,但都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藏得紧紧的,生怕夺去了油菜一丝半点的风光。即使桃花再美艳地开在春风里,梨花再温柔地散发馨香,都被铺天盖地合纵连横的油菜花比下去了,变成了若有若无的点缀。
油菜花呢?它们从不辜负人们的期望,总会一鼓作气长得高些,再高些,能没过我的头顶。稍矮些的,也能牢牢遮住的视线,不叫人窥见一点别处的风景。
天地间,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它们张扬地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金黄色席卷而来,辉煌而蓬勃地藏匿起星星点点的砖红色屋顶,掩盖住地里的土堆与杂草。一眼,两眼……不论再看上多少眼,世界都是金黄耀眼的。
一只蜜蜂嘤嘤嗡嗡地停在一株油菜上,吮吸花瓣中央快流泻出来的蜜糖。更多,怕是有上千只同类也找到心仪的一朵正吮吸着。于是,嘤嘤嗡嗡声密集,让人昏昏欲睡,想躺在花田里做个甜蜜的梦,也惹得人也想模仿它们去吸其中一朵的蜜汁。吸哪朵好?算了,人不如蜜蜂能识别其不同,只觉得千花一面,都一样香甜。
站在四通八达的被金黄湮没的田埂上,胡乱走上一通,再向着我以为是家的方向走,一向是我乐此不疲的戏码,尽管我常常会走到别人家的庭院里去了。
当然,不仅是我,那些小孩子更喜爱油菜花。他们最爱油菜花开的时节了,若无事可做,他们便呼朋引伴,在漫无边际的油菜花里来往穿行,在田埂上奔跑欢笑,仿佛那是个金色的王国,他们都是国王。花田里,谁也看不见谁,却总能听见彼此的呼唤与嬉笑回荡在油菜花海里。
如果你在田边听见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四下环顾,却找不到孩子们的话,不要疑虑——他们那灵动欢脱的身影,就隐藏在重重油菜花的深处,就像鱼群在海里,不用藏也找不到。
风一吹过,油菜花田就泛起了浪花,重重叠叠的恍若被海风唤醒的大海,有激情有热度地翻涌澎湃着。风偶尔使个猛劲儿,将油菜花一扑,便露出了花中玩乐的孩童,孩子们哇一声互相看看,像见了鹰的兔子,迅猛地往地上一蹲,又一次消失在金黄色的海浪里,万籁无声了。风停后许久许久,金灿灿的笑声又从田野那头传来。
这么疯玩上一整天,再回家去,全身都浸染了油菜花的香气,头上都沾满了黄澄澄的花粉,不免引起大人疑心:自家孩子是不是折了许多油菜花帶回家里了?
年幼的孩子们又爱着油菜花,却还瞧不上路边那些野生的,非得折人家田里的不可,于是他们从田边过,便偷偷折上一枝拿在手里摆弄。运气差些的,刚折上一只,下一个转角就遇上了主人家。
孩子们脚底抹了油似的,转身开溜,主人家立马追来。尽管比孩子跑得快上几分,到底不如孩子灵活轻便,这几个转角就跟丢了孩子的踪影,于是笑一笑,无功而返。
更多的却是压根不知道自家油菜花被折了,小孩子们一向是聪明又狡猾的。东折一枝西摘一朵,叫你看得眼花缭乱,也不能发现。那么大的一片油菜田,那么多的油菜花,像银河系里千万亿颗星星,又哪里能发现少了一两枝?至多也不过在发现油菜花的半截萎了的枝条后,嘀咕上一两句罢了。
村口的刘奶奶损失最大,什么样的人都要打她那里过一趟。她的油菜地又大又美,且在路边。
不光小孩子,那些慕名而来的大人们也折,更明目张胆,还拍照拍视频发抖音。他们走过后,刘奶奶田里的油菜花便东缺几根,西秃几根,像她嘴里的牙齿一样稀疏,反正看一眼就烦心极了。刘奶奶很是生气,可她是个哑巴,只能嗯嗯啊啊乱叫一气,使劲用拐杖砸着地面,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尽管旁人并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但也大致能猜到是为了油菜花。有羞愧的大人送来各样的东西做补偿,但她显然更加宝贵她一年才见一次的油菜花,而并不很想要这些补偿。于是,她摆了把椅子坐在田边。一见人来,便摆出一副凶相。效果立竿见影,没多少人停在她的田边摆拍了,更别提折油菜花了。
当然,若见了我们,刘奶奶又会很慈祥和蔼,招呼着我们吃些干果零食。再有调皮的小孩子,去折她家的油菜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自己没看见。
家家户户地多田大,油菜花自然多得望不到边。我站在对面的山头望家乡,那是一幅金黄的油画,色彩浓烈地铺在天地之间,比凡·高更舍得挥洒颜料。看不出屋顶的砖红色也辨不出树木和杂草的绿色,仿佛那里从来只有金黄的油菜花,阳光一闪亮得耀眼。
油菜花多了,香气愈发明显,也更显蛮横霸道,长风一吹,就搭上空气便车满世界流淌,仿佛要消灭其他所有气味一般无孔不入,连背后刚从寒冬苏醒过来的大山,也仿佛染上了缠绵悠长的香气。
在这个华美到极尽奢侈的季节,不论你站在哪方田野,一呼一吸间全是油菜花的清甜香味。它们不讲道理却不叫人厌烦,扑面而来的满是乡野的温馨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