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长安·红裙
2023-05-30祁云枝
这个春天,在华清池“环园”荷花池南岸,我拜访了1200余岁的“贵妃手植榴”。
单看树干,这棵树已经很老态了,树皮像耄耋老人的肌肤,粗粝,多皱,青筋暴突,皱纹如沟壑。树身上的疮疤、树瘤、虫洞和裂隙,像凝固的语言,用沧桑述说着流逝的时间。五条游龙般的枝干,挣脱了池塘的青砖围栏,斜着身子向水面探去。花叶却还茂密,全然不像是千岁高龄。
阳光从花叶间洒落,青石板上现出斑驳的光影。树冠上的绿瘦红肥,正衔着一缕初夏的风,安静地打发时间。当我凑到近前触摸它斑驳的枝干时,它亦用满树的红花,频频向我点头问好。
这树花儿漂亮,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状如一个个袖珍的茄子,脚细头粗;一旦绽开,便似曲线玲珑的花瓶,瓶壁玉石般温润,红里透橙。瓶子里盛满了犹如丝绸的红花瓣,层层叠叠。每朵花都瑰丽耀眼,仿佛飘飞的歌声,风中有翩然而至的翅膀。恍惚间,已行走在时光深处。
1200多年,这棵树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和朝代的更迭,亲眼目睹了才子佳人的荣辱,见过无数的卑微与伟大。它的命运和人一样,岁月静好的背后,经历了不为人知的无助、辛酸乃至悲苦。它最终战胜了时间,战胜了自己。这些美丽的花朵,就是它对于生的微笑。
此刻,它在想些什么?它知道我在看它吗?在人来人往、生生死死的尘世,我多么感激它的长寿,感激呵护它活下来的人,也感激让它来此定居的丝绸之路。
东起长安,西至欧洲,蜿蜒七千公里的丝绸之路,是一条神奇的贸易路、文化路、外交路。长安城里物光天华的丝绸、瓷器连同四大发明等先进技术,伴随商贾马队悠然的驼铃声,西出阳关,一路向西,抵达西域诸地。
西域的石榴、红花、葡萄、西瓜、西红柿、大葱、大蒜、胡椒、胡萝卜等花花草草,也沿这条路奔赴長安,扎根中国。悄无声息地滋润着脚下的土地,长成汉唐的某个诗句,也在我们的唇齿间,激荡出或甜蜜或辛香麻辣的清鲜。这些花草,丰饶了中国的文化,改变了汉人的饮食习惯,也让这条本不平凡的丝路,飘荡出迷人的香氛。
普通如我者喜食石榴,当汁水在牙齿间迸溅时,感叹日子的甘甜。古时的文人雅士却喜欢对着一朵朵石榴花,吟咏出自己的审美和想象力——石榴花像什么?诗人杜牧说“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对此,元稹有不同的看法,明明是“风翻一树火”嘛。说石榴花如火,苏轼颇颔首赞同:“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然,燃也。香山居士白居易听罢微微一笑,用火比喻石榴花,也太没想象力了,用美女比喻如何?随吟出:“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
传说中的石榴树,果真,是一位知恩图报的美丽女子。
汉武帝时,张骞出使西域,住在安石国。在他的住所前,有一株花开色艳如火的树木,张骞见之大喜,常驻足欣赏,遂知其名“安石榴”。时年,安石国遭遇大旱,庄稼枯黄,门前的“安石榴”也未能幸免。张骞见状,便把汉朝兴修水利的经验,传授给安石国国王,救活了一地庄稼。张骞更是体贴地日日给门前的安石榴浇水,石榴树一扫萎靡,繁枝茂叶,花红果甜。
张骞返回中原前,请求带回那株石榴,国王欣然应允。归途遭遇匈奴人的拦截,冲杀中,那株石榴树不幸遗失。张骞人马抵达长安,汉武帝率百官出城迎接之时,一位身着红裙绿衣的女子,向张骞奔来。女子说:“奴到中原回报大人的浇灌之恩。”言罢,忽然不见,化作一株花盛叶茂的石榴树。
传说亦真亦幻。事实是,张骞凿通西域后,长安大地上,果真有了石榴树的身影。西晋张华著《博物志》可证:“汉张骞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
可见,跟随张骞从西域沿丝绸之路回长安的,是石榴树的种子。之后,石榴树最先从汉上林苑及骊山温泉宫的地盘上冒出头来,开花结果,供皇族后妃们观赏食用。从此,汉人的嘴巴,开始与酸酸甜甜的石榴汁握手言欢;石榴树的枝桠上,开始悬挂起诗词歌赋;长安城里的美女,也纷纷用石榴花,为自己皴染妖娆的石榴裙,“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整个世界,似乎都旋转在石榴裙下。
遥想当年,身着石榴裙的武则天,吸引太子李治一见钟情。一首包含“开箱验取石榴裙”的情诗,让武则天从吃斋念经的感业寺重返皇宫,成为昭仪。石榴裙,成了改变武则天命运的吉祥物。后来,武则天把一条石榴裙供奉于法门寺,一直保存到今天,是一件国宝级文物。
女皇武则天感念吉祥物带给她的美意,在位时下令广植石榴树,于是出现了“榴花遍城郭”的盛景——石榴树于汉朝传入中国,在唐代得以兴盛。
在石榴树的感恩图谱上,还应该有美女杨玉环的名字。武则天的孙媳妇杨玉环,同样喜食石榴,也同样让长安的石榴家族更加蕃昌。
身着石榴裙的杨贵妃,穿梭在灯红酒绿中,像一朵美艳的石榴花。“承欢待宴无闲暇”“玉楼宴罢醉如春”。每当杨贵妃酩酊大醉娇喘微微之际,多情皇帝李隆基都会亲手剥开一枚石榴,用晶莹剔透的石榴籽,给贵妃解酒。群臣,则纷纷“拜倒在石榴裙”下。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喜欢石榴花的颜色,喜欢石榴的味道和寓意,在无数次享用了石榴汁的甘甜后,不忘在华清池边上,亲手栽下一株石榴,像是要栽下她对于当年生活和命运的全部感受。
匪夷所思的是,石榴树的寿命一般为200年左右,而这株贵妃手植榴,仿佛被施了魔法,在华清池边上,竟葳蕤了千年。
史书亦载,唐天宝年间,皇帝李隆基为投杨贵妃所好,在华清宫的西绣岭、王母祠一带广种石榴,延续至今的一个石榴名品,就叫做“贵妃石榴”。从此,中原大地上更多的人,开始用眼睛,用嘴巴领略原本停留在诗词里的石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如今,骊山脚下浩荡十几公里的石榴林,想必就是那绵延至今的伟业。五月里,遍地榴花似火,在骊山上大有燎原之势,待到中秋月圆,往返西安的车道两旁,小山一样堆满了又大又红的石榴,兜售者朴实的笑脸,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临潼的石榴,也已经成长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沧海桑田,历经两千多年漫长的历史风雨后,“百子同包,金房玉隔”的石榴,逐渐成为丰收、富饶、多子多福等最有文化内涵的植物。
我不知道石榴花是如何成为西安市市花的。但我知道,五月,西安市的大街小巷,会乒乒乓乓地升腾起火焰般的红色,纯粹,美艳。那些隐匿在高楼间、行道树丛里星星点点的嫣红,依然会氤氲出遥远的古丝绸之路的气息。
在我上下班经过的路旁,生长着一株石榴树。每每经过,步子总要慢下来,眼睛被花朵牵引着流连一番。
春末,當牡丹芍药们黯然退场时,这棵石榴树,开始举出红艳艳的花朵。大红与大绿的搭配,并无现代美学忌讳的违和感,反而像那《玉楼春》里的孙小仙,身着大红绣花短衫,搭配素净墨绿裙,华丽大气,简约不俗。
从199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座城市里工作,我生命中的30年,都在西安市南郊和众多的花花草草一起度过。如果以居住地的时间划分家乡,毫无疑问,长安,是我的家乡。
2011年,西安举办了世界园艺花卉博览会。当年,我们单位承担了世园会的一个项目,我负责“国际花卉竞赛馆”里的宣传工作。每个清晨,我都步履匆匆地从长安花谷踏入五彩终南,经灞上人家,沿丝绸之路,进到国际花卉竞赛馆里,开启一天的忙碌。石榴花是这届博览会的灵魂,随处可见以石榴花为原型设计的徽标和吉祥物。那个可爱的石榴娃娃,至今依然站在我家的沙发靠背上,让我不时忆起那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日子。
2021年,西安举办了第十四届全运会。会议期间,我和爱人专门赶赴西安奥体中心体育馆捧场,远远地,就看见灞河旁一朵巨大的“石榴花”在盛开,像张开的巨大怀抱,拥抱欣然前来的我们。走近,一旁的简介上写着:西安奥体中心体育场,以石榴花为设计灵感,28片“花瓣”对应28根V形柱,寓意“丝路起航,盛世之花”。
回眸,石榴树在我的生活里,就这样一直抬头不见低头见。年复一年,绿肥红瘦后,又绿瘦红肥。
移株千年,石榴树也一直装点并甜蜜着长安,它已溶入长安的文化。石榴树和长安,始终相互成全。
这个春末,在无处不在的石榴花的红艳里穿行,突然间就有了一个想法,去扯一块大红的丝绸布料,按照石榴花的模样,为自己裁一条红裙——喇叭花萼状的裙身、折皱花瓣状的裙摆。
单是想想,心里,就美滋滋的。
祁云枝
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散文刊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百家》等,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等。出版有《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低眉俯首阅草木》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在海外出版。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一等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