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之舞
2023-05-30艾平
亘古草原,长风如歌,万物灵动,四季皆是舞蹈的盛典——雪花飞舞,云朵舒卷,百花摇曳如美人柔姿,河水抖动似绸缎飘摇,天空之上,苍鹰振翅翱翔,碧波之间,天鹅蹁跹起落,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在草原看久了,我以为,草原上最美最动人的舞蹈,一是马群的自由之舞,二是芦苇的身不由己之舞。
马群在起伏的大地上出现了,远远的像是万仞崛起的岩浆在移动,近了,发现那暗珊瑚色的岩浆上,有银白和琥珀色的斑驳,乃是骏马缤纷的颜色,再近些,这岩浆变得如洪水般惊天动地,光怪陆离地注满了你的视野。阳光万道,梳理马背蓬松的曲线,风也不甘寂寞,奋力地搅动阳光,于是,骏马的鬃毛和长尾张扬成鞭网,肆意地拂动风景,阳光乱了阵脚,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金粉,晕染了耸动的画面。长啸击罄,马蹄擂鼓,大地铿锵,马群的姿态一次次陡变,细节历历逼近——马儿鳞次直立,四蹄披荆斩棘,踢开冰雪的白被,马鬃和马尾蘸着金墨, 开始了一场激情的写意,天地因此远退成为背景,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扼制这一往无前的驰骋。
马群为何而舞?毫无疑问,它们并不是在为人类上演诗画。马儿其实是最温顺的动物,草原上最常见的场景是马儿在绿野上静静徜徉,或者在白雪中慢慢觅食。奔跑是所有食草动物的无奈之举,风的喧嚣常常让听觉灵敏的马儿产生不安的感觉,而基因记忆中对食肉猛兽的恐惧根深蒂固,所以马儿的生命一直在为了奔跑进化,人类以为的舞蹈其实是马群集体的惊悚时态。不过,有一点我们该为马儿欣慰,那就是即使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它们到底还拥有奔跑的自由,换言之,我们看到的马群之舞,张扬了马儿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自由。
与之相反的是,草原上的芦苇之舞却是不自由的舞蹈,是植物处于根与风的博弈中呈现的挣脱时态。风要把生命连根拔走,根死死地拥抱着土地,于是芦苇的舞蹈永不停歇。
呼伦贝尔是草原和森林的交错地域,有三千多条河流,五百多个湖泊,自古以来水草丰美,到处都是沼泽湿地,有水的地方就有芦苇生长。如果说樟子松、落叶松和白桦构成了兴安岭上的森林,那么,连天接地的芦苇丛可谓草原上的森林。如果你在莫日格勒河畔走进一望无际的芦苇塘,很快便可以获得进入森林的体验。你的脚下是芦苇曝露的根茎和折倒的茎秆,令你感到坎坎坷坷,步步艰陟,你周围弥漫的气味清香而凛冽,和森林腐殖层的气味有些相似,你的脚下潮湿泥泞,到处是凹陷,你一脚泥一脚水,还要不时地拨开俯向你的芦苇,一不留神,瞬间迷路,最关键的是你必须放声歌唱,这样你就不会惊吓到坐窝的蓑羽鹤、白额雁或者鸬鹚、绿头鸭,冬天的时候,那些躲在芦苇丛里避风的狐狸、兔狲、野兔之类的小动物,也会即刻躲开你。你终于知难而退,不愿意迷失了自己。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岂不知,天地无需言,一千种生命有一千种语言,一万种生命有一万种语言,时时刻刻在诉说着天地的神谕,践行着天地的夙愿。例如芦苇,告诉了我们很多很多。
生長在中国最高纬度地段的呼伦贝尔,芦苇只能利用不足一百天的无霜期和时间赛跑。从五月末到八月底,它们飞快地发芽,飞快地拔节,飞快地孕穗,飞快地开花结籽,飞快地在根下蕴积越冬茎块,然后听凭风运送生命的希冀,把种籽交给不可知的远方。当一个短促的生命季结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再看芦苇,简直有点惊诧加惊喜,因为我们看到的不是残花败柳似的凋零,也不是瑟瑟发抖的萎靡,而是一片倔强地挺立于白雪和蓝冰上的壮美。那些镀了淡金似的芦苇,高高地占据了地平线,就像太阳女神不肯离去的裙袂在悬移着。芦苇鳞次栉比,集体直指苍天,犹如姐妹一样互相依偎着,支撑着,看上去棵棵纤细,合起来众志成城。虽然它们茎秆壳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再没有可以滋养生命的汁液,但是似乎弱不禁风的芦苇姐妹,保持着原初的婀娜和力度,犹如伊人倾城,临风于旷野一方,切割出三米高的灿烂风景线。
一时间雷声滚滚,风雪交加,大有天崩地裂之势,芦苇姐妹在风暴的手中,尽由摇撼摧残,身不由己地踉跄着身姿,一遍遍地起伏,一次次扭曲,一次次挣扎,那种坚韧,就像勇士的义无反顾,永不卑膝,永不言败。当风暴过去,它们头上无数脱去了种籽的花穗,并没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竟能够像铃兰花一样,千树万树地盛放着,摇曳着,它们洁净的身姿仿佛洗尽铅华,愈发一尘不染,像纯银一样光彩熠熠。这个时候涌在我心中的不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凄凄然,而是“力斡春回竟是谁”的赞叹。是的,这一切显得有些奇异,但十分真实。我不由想起生活中那些底蕴在身的银发母亲,她们从容自如,并没有因为完成了传承生命的任务而销声匿迹,一生的经验早已经化作不可磨灭的优雅和智慧,兀自美丽,毫不惧怕万物失色的冬季。而眼前的芦苇,这禾本科多年生的大草,已然把无限的生机埋伏在地下发达的匍匐根里,此时,只不过是围绕着节令轻轻地走了一圈,正值回头再来。
芦苇是一种多么好的植物不必细说,这几乎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入药,可饲畜,可治理水土,可美化环境,可净化空气,可制作生活器具,可参与建筑,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芦苇施恩于中国人业已七千年久矣,当然也深深地走入了中国人的情怀。
写关于芦苇的文章,忘不了杜甫的《蒹葭》一诗: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露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
诸如此类还有——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宋·曹豳《西河·和王潜斋韵》
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唐·白居易《风雨晚泊》
川原秋色静,芦苇晚风鸣。——唐·贾岛《送耿处士》
杳杳渔舟破暝烟,疏疏芦苇旧江天。—— 唐·郑谷《江际》
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唐·黄滔《别友人》
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唐·许浑《夜泊永乐有怀》
古人尘旅,忘情于山水之间,咏物言志, 诸如此类,归根结底,写的尽是文人士大夫的伤怀和寞落,用当今的文学眼光看,有多少生态意义蕴含在其中呢?即使有,也应该是一种无意识或者不自觉的闲笔吧? 俱往矣。在经过干旱、洪水、沙尘、海啸等的无情教育之后,在ChatGPT来临的喧闹中,在人类甚至可以移花接木转嫁生命基因的环境中,我们终于懂了一点老祖宗留下的道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成为愈加广泛的共识。我深感幸运的是,自己还能过着贴近土地的生活,在一年四季的每一天都能随心所欲地从芦苇旁边走过,偶尔也会踏破冰雪进入芦苇丛中,或捡拾一枚秋日的雁翎,寻找大雁栖身于芦苇庇护中的感觉;或者借助一叶小艇,跟着草原额吉悄悄地拨开芦苇的绿屏,看看野鴨妈妈积攒的蛋是否受到了袭击……在我的窗外,伊敏河婉转流过,这条河与草原上所有的河一样,像绸缎那样绕着一个接一个的弯儿,留下一路的湿地,一路的芦苇,缓缓地向北方流去。我下楼不出千步,就可以醉入河畔芦苇的芳香,驱车任意方向不出三十公里,就可以坐看芦苇荡铺天盖地的场景,观察芦苇生态的种种细节和潜在的诗意。我常常为之如醉如痴。
春夏秋冬,朝朝暮暮,只要空气在流通,芦苇就不会停止舞蹈。哪怕艳阳高照的正午,芦苇的花穗也时时反映着大地的呼吸,微微颤动。正如人们渲染的,远方的蝴蝶要是扇动了一下翅膀,呼伦贝尔的芦苇就会袖袂飒飒,如醉如狂,不舍昼夜地摇荡起来。看吧,如云如烟的芦苇集体俯下去,像轰然坍塌的远山,随即又仰起来,变成了轻轻漫卷的云朵,它们抑或已经澄明,知道自己有根,也懂得自己离不开风,便在羁绊中获得了婉约,在束缚中得以年年岁岁花相似,这种况味意境深远。
新春伊始,芦苇在春水下绽放出微绿,旧年的银黄色枝条缓慢地垂向新芽,挥洒了一年的舞蹈与时俱进,化成汨汨的水,进入新生儿的叶脉,回归到生命的原初。昨日就这样变成明天,像小鱼儿那样扭动着身体,直至破水而出,只此青绿。
我之所见不止芦苇之舞的唯美。
那是2004年初夏,我在乌兰泡岸边久久不愿意离去,期待着百鸟蹁跹的景象。蓝天倒映在水面上,芦苇连绵成绿色的云朵,而白云垂下来,和这片绿云粘连成一体。冷冷的风把这一切拂荡起来,似乎将水底的鱼,湖畔的花儿,草心里的蝈蝈凝固成一块冰了,唯有芦苇甩动着它们的长发,一遍遍从湖面撩起许多金光闪闪的水珠,又忙不迭地抛给湖面……春日的私语在哪里?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风声。
一峰骆驼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天降似的停在我身边。骆驼上是一个老牧民,应该叫他老哥哥。骆驼卧下,老哥哥没有离开骆驼,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在坐等着百鸟。事情并未如我所愿,风像连接着呼伦湖和贝尔湖的乌尔逊河那般悠长,天幕上空空荡荡。半晌,老哥哥展开双手,从后面像扇子似的护住两耳,这一个动作被我收入眼底,从此成为我聆听草原的经验。
我学着老哥哥的样子,用两个手掌给耳朵挡住风,风的呐喊消失了,一切是那么奇妙——芦苇塘里传出了百鸟音部的交响曲,感觉种种的高歌浅唱就像刚刚洗濯过的箭镞一般,突然清晰嘹亮地飞了起来,继而升腾跳跃着,喧闹了整个苍穹。你听,大天鹅的鸣叫时而像汽笛一样尖锐,时而像诗人的孤吟一样低沉;无数的凤头百灵,叽叽喳喳地,似乎在倾诉,又像在吵嘴;不知道什么鸟儿在低飞,“嗖——嗖——”的声音,像是谁在弹拨大提琴,细细听,在芦苇的掩护下,还藏着一部嫩嫩的歌谣,那是雏鸟在向妈妈要吃的……原来百鸟的安乐生活隐于动荡的芦苇丛中。
在一个长风万里送秋雁的日子里,我又一次到新巴尔虎右旗草原看望葛根姐姐。新巴尔虎右旗草原上到处都是水泡子,我不知道葛根姐姐家蒙古包前的泡子叫什么名。因为每年都有大雁在这泡子的芦苇塘里孵化雏雁,待到教会小雁飞翔以后,带领它们一起加入雁群,飞往南方过冬。所以我擅自给这个泡子起名“嘎鲁图”,翻译成汉语就是“有大雁的湖”,获得姐姐、姐夫认可。我到的时候,姐姐、姐夫正在发愁,原来眼看着湖面结冰了,嘎鲁图的芦苇丛里还有一对大雁迟迟没有飞走。我很好奇,就一直守着湖岸观察,原来是这对大雁的一只雏鸟没有长大,还不会飞,无法南行。姐姐告诉我,可能是它们起初下的雁蛋被狗鱼偷吃了,或者滚落到湖水里了,于是它们又下了一颗蛋,结果就晚了,小雁不可能在雁群南飞之前学会生存的本领了。大雁一家每天在湖面上焦急地徘徊,试图让小雁飞起来,渐渐地,冰把它们的脚掌冻粘在了芦苇的倒秆上,小雁瑟瑟发抖地鸣叫着,几乎奄奄一息了。但是为父为母的大雁夫妻,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它们的孩子。
于是,姐姐狠心破冰进了芦苇丛,把小雏雁抱回了家里。雁爸爸和雁妈妈愤怒了,嘎嘎嘎地吼叫着,掐着姐姐的蒙古袍边,跟着姐姐上了岸。姐姐当着它们的面把小雁放进了暖和的草窝,便关上了蒙古包的门,雁爸爸和雁妈妈无奈地在蒙古包上一圈又一圈绕着,不停地发出凄厉的叫声,后来无奈地向南方飞去了。
昨日,呼伦贝尔的春天刚露出一丝暖意,伊敏河的冰面有点湿脚了,河中央的小岛上,芦苇丛保持着上一个秋天的银黄,也一如既往地舞着。为了写好这篇文章,我大胆地穿过冰面,进入每天都看着却不曾涉足过的芦苇小岛。气温依然在零下十度左右,密匝匝的芦苇摇动着,很快把我包围了,芦苇已被残雪和冰凌没了小半截,我也陷入了冰雪中,脚下的寒凉迅速传导到全身。我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了。这时候风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突然体会到了一只鸟在芦苇之舞中获得的温暖感。
艾平
呼伦贝尔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草原生灵笔记》《风景的深度》《雪夜如期》等。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征文一等奖、第七届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