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的“此在”本体
2023-05-30张梦圆
【摘要】 “此在”是海德格尔诠释学的核心概念,也是其“本体论”变革的基础。在不断追问存在的意义之中,海德格尔破解了死亡赖以存在的价值根基,通过对“此在”的分析揭示了死亡之于存在的意义,进而产生了死亡现象学。被诗歌界誉为“诗魔”的洛夫就深受海德格尔影响,其作品中《巨石之变》中对“趋向死亡”的诠释即建立在以“此在”为核心的本体论上。通过对诗歌中由死亡意象的变化,可以探知诗人由死亡焦虑到向死而生的心境变迁,发掘出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存在意义,进而深入地理解和体验诗人的当前存在。
【关键词】 此在;海德格尔;诠释学;洛夫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7-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7.007
“此在”是海德格尔诠释学的核心概念,在他的思想体系里成为了结合两种特征的枢纽。在不断追问存在的意义之中,海德格尔破解了死亡赖以存在的价值根基,借助現象学的方法对人的存在,即“此在”进行分析,揭示了死亡之于存在的意义,进而产生了死亡现象学。
海德格尔的基于“此在”的诠释学也很大程度地影响了远在大陆另一端的中国,被诗歌界誉为“诗魔”的洛夫就深受海德格尔影响。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多处意象的选择和深层的意蕴都明迎暗合了海德格尔的“此在”观点。在时间的流逝和历史的波涛中,军旅出身的洛夫如何缓解战争中死亡带来的焦虑?如何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从超现实主义“繁复的意象、稠密的诗质与复杂激荡的情绪”的“诗魔”表达方式,转向东方禅诗不落言筌式的回归,逐渐与时间和解,达到禅宗物我合一、死生合一的“真我”之境?通过从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此在”概念的辨析,再到死亡现象学存在、此在的简析,可窥见诗人洛夫的孤独与挣扎,窥见他的时间意识和对死亡、虚无的反抗意识。
一、《巨石之变》的死亡趋向
海德格尔把人的存在称为“亲在”,是存在的看护者。而人的死亡是动态的,是使“存在者”成为“有”。“本真的存在”指的是“亲在”先行到死亡中去,在面对死亡的过程中,把其中的种种可能展开,来实现或凸显生命的意义,获得内在自由。作为十分推崇海德格尔的诗人洛夫,在作品《巨石之变》中,对这种“本真的存在”有丰富的诠释。诗中开头部分,“体内的火胎久以成形/我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这里的“蜕变”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将死亡作为一种生命形态的再延展,所以诗人有勇气去面对自我的本真的存在,即所谓的蜕变。
海德格尔认为“亲在”为了逃避死亡,而选择躲到公众之间、常人之间,寻求心神的平静,即进入一种“共在”中获取安全感。为了达成“共在”中的安宁,“亲在”在常人社会中放弃选择个性,逐渐消灭人作为自身存在的特殊性,其优秀特质在日常的俗世里被泯灭。当公众的意见主宰一切时,“亲在”等于拒绝直面作为人的本真存在。但实际上,由于“共在”中的每个体各自独立,常人社会之间的同,是一种表面的存在,其本质仍然相互对立。如诗歌中,当处于“共在”状态的“你们”用不置可否的“绝对”和“无疑”来批驳不肯融入者时,作为“亲在”的“我”却偏要选择“可能”和“未知”,固执而坚定地选择直面自身的个性和生命本真存在。“你们有千种专横我有千种冷”,在外界种种利益的驱使下,“同”的背后是不可忽略的“异”的鸿沟,现实的“亲在”仍然得不到安宁。
海德格尔说:“死,就其存在论的可能性着眼,奠基在烦中。” ①当人为了寻求逃避死亡的安全感时,沉沦到“共在”的状态中,而为了维持这种表面与常人相同的状态中,必须要合理地处理好物质与欲望的关系。当面对物欲横流的外界时,如何考量自身的欲望,如何权衡自身和他者的关系。从人与物的关系出发,延伸到与物的所有者的关系上,再度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不同的利益和价值面前,人与人间的交涉和冲突使得存在状态成了“烦”。这种“烦”是“亲在”渴望通过外部获取平静,却又无法获得平静的矛盾,这样的矛盾逼迫“亲在”追问自身追寻物质利益的意义。这些功名利禄,在时间的尺度上毕竟是有限的,而“亲在”所依托的生命终归难免一死,追求这些短暂的东西,反而惹上一身的烦闷,那么这一行为的意义和价值究竟在哪里呢?“果子会不会死于它的甘美?/花瓣兀自舒放/且作多种暧昧的微笑”即是对意义的追问,即追求的这些短暂东西的意义和人的存在的意义暧昧不明。果子的甘美是一种对于他者有益的附加值,而对于其本身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甚至是一种负担,是致使死亡的可能。花瓣却是不避讳外界叨扰,只独自绽放,这种暧昧的微笑是在对自身充分体认的基础上,对生命本质的坚守。在这里,花瓣真正看透了“亲在”存在的价值,而非沉沦于“共在”的状态中。
当人处于“共在”中,为功名利禄所谋取之时,放弃了寻求生命存在的意义。在这种状态里,“亲在”因找不到意义的归宿而产生了“畏”的情绪。因为当人一旦出生,便被抛到这个全然未知的茫茫世界中,“亲在”是无知的,而回身看时却也发现无家可归,于是终日处于一种惶惶的状态之中。此时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处于一种“无家可归的状态”。然而,与生俱来的“畏”不断地逼近“亲在”,这就迫使“亲在”不断寻找立身立命的方式,寻找存在的价值意义。“我”倾听自身内部的喧嚣声音,望着在时间的流逝下,“碎裂的肌肤如何在风中片片扬起”,看着生命的消亡。这种迫在眉睫的情势背后,潜藏着对于时间、对于死亡的畏惧,不断地逼迫“我”确证是否已经达到了“满山滚动”“占有峰顶的所有方位”的生命存在之意义。这样一种潜藏着的畏,是无意识的对时间之畏惧,也是对于死亡之畏惧,洛夫对时间的敏感、焦虑,实质上是人对生命存在的焦虑,对死亡的焦虑。这种“畏”是贯穿诗人创作始终的,例如《漂木〈致时间〉》:“时间……时时在吸我们的血,扯我们的发,拔我们的牙” ②,时间对于生命的损耗动人心魄。再如《时间之伤》:“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在风中,一层层脱落” ③,人的躯壳被时间剥蚀,全然没有反抗的能力,这般的“伤”总是令人悲痛不已。
当“此在”排除外界的干扰,对内在不断求索之后,便会惊异而又悲壮地发现,死亡是人唯一可以把握和确定的东西。于是,畏的追逼,便转化为了死的追逼。因为人的存在是一种走向死的存在,从人呱呱坠地之时,死的追逼就随着生命的展开步步紧随,最后走向终结,人的存在就是趋向死亡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此在”排除了所有一切不可能之物,最后确定了死便是生之为生的最后目的。“除了伤痕/忽然,如眼睁开/我是火成岩,我焚自己取乐”“我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再如诗人迷恋西西弗斯的那只手,渴望从山顶滚下,义无反顾地化为粉末,这种对于死亡的似乎病态地迷恋,实际上是诗人认识到人终将死亡,所有存在状态都是走向死亡的趋向。与其让“畏”的情绪包裹自身,不如直面死亡的悲壮,还能带来些许快意的宽慰。
那么,洛夫的悲壮情绪由何而来呢?这正是源自他的军旅生涯。诗人自言身处孤独的岛屿上,有来自战争的死亡威胁,日复一日,不曾停歇。在生命被压迫的状态下,心理的恐惧和沮丧被层层压抑,最终化为了内在的呐喊,而在当下的环境里无法自由地呼吸和发声,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捏着喉咙,不让发出声来”。④在这里,远离大陆的家乡文化、生存状态也陷入孤独绝望之中,洛夫深刻体会到了生命的无常和宿命的无奈,从而产生了极度敏感的状态,正如叶威廉在《洛夫论》的分析,“这些感觉、这些形象是透过一种超敏感而出现。”在生死之间的超敏感之中,洛夫写下了《巨石之变》,如洛夫所喜爱的哲人海德格尔所说“先行向死存在”,他在字里行间展现了自己对于死亡的敏感,傳递了人向死存在中的精神状态。
但是,《巨石之变》并不完全是生命的消极自毁对抗,而更多的是对挣脱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全部桎梏的尝试与蜕变,是在挖掘久受压抑的潜意识的背景下,尽力用理性对生命冲动压抑而入定生慧。“往往等凤凰乘烟而去/风化的脸才一层层剥落”凤凰涅槃的意象在佛学禅宗中多有记载。这里的“涅槃”在佛经中指将浩浩然物我一心,即万物与我没有本质的差别,是互通互化的存在。这一“凤凰乘烟而去”也呈现出诗人眼中由死生辩证转向死生同一,物我之分转为物我同一,无极就是它们最后归宿。
在下面诗节中更为突出诗人向死生同一的转变,“竟无一事物使我满足/我必须重新溶入一切事物中”,巨石不满足于一切,渴望爆炸,虽明知爆炸意味着死亡,却仍然希望通过融入万物而达到重生。在这里,诗人摆脱了对死亡的焦虑恐惧,将小我融入大我,意识到重生必定死亡,死亡就是重生,生和死的界限不再明晰,对于重生充满了炙热的热情。
生命的上一阶段是内在的,如茧中之蛹,小我与环境之间存在矛盾,因此生命得不到真正的平静和充盈。而这里,“我开始苏醒,开始惊觉”,只有把小我观念范围阔大,融于整个的宇宙之中,成为大我,不受烦恼束缚,打消对立观念,获得彻底自由。到这时候,把一切事物都看作是由“我”的本体而产生的现象,所以由爱我而爱一切,人与环境的矛盾就不存在了。
二、死亡的人性维度
洛夫在1993年庐山召开的“第六届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上提交的论文里有这样一番表述:“诗人……最好将自己割成碎片,而后掺入一切事物之中” ⑤,为了达到更高的超脱境界,必须“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 ⑥这是一种人不执着于自我的生命人体,不执着于生与死的区分的体认。死亡并没有使生命归于茫茫大荒,真我无缚于生命形式而常自在。
诗人1949年从大陆漂泊到台湾,1979年创作了著名的《边界望乡》,1996年又从中国漂泊到了北美。对于洛夫来说,文化身份的不断转变让他难以调和自身的位置,面临着文化根基的迷失。为了抵抗生命中的不和谐因素,他用诗的创作与身份失位和时间焦虑对抗。在其诗歌创作早期,如其代表作《石室之死亡》,用超乎寻常的意象激荡起充沛复杂的情感,其中带着桀骜和狂热。中期的创作则从一种超现实的技巧中回归为古典的韵味,对中国传统古典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描述,形成了一套独具魅力的表现手法。到了第三个阶段,洛夫则多抒发自身的乡愁,从生活中的细微感受中取材,在创作中进行新的探索和实践,调和融汇中国古典诗歌韵味和超现实主义技巧,呈现对人生和家国的关怀。《巨石之变》正是洛夫第三个阶段的重要作品之一,巨石之变的背后根植着诗人自身的变化。
洛夫的由死亡威胁转化到死生同一,变为人之生存维度上的“向死存在”。人作为必死者、有限者,以有限的方式生存,在此岸向着彼岸呼唤,向着永恒和无限招手。存在主义者发现了死亡真实存在于生命的尺度中,终归不可规避后,并没有用跳入“共在”的方式“自欺”,而是从死亡的阴暗里反跳回来。即使始终被畏所困扰,也认定自己需承担起自己的命运,在死和生的间隙中勇敢面对真相,选择向生而死,无畏地“先行到死”。因此,深受海德格尔影响的洛夫在面对命运悲剧时,深刻地体认到死亡的将会永恒相随。在惶惶的畏惧之间,涌起对死亡、虚无的强烈反抗,显现出成为“诗魔”的秉性,而在对死亡的体认中,他将自身的苦难和心灵创伤渐渐转化,在新的淬炼之中成就了一番宗教情怀。在自我转型的磨砺和痛苦中,他舍弃对狭隘的意义归属、价值定位的执着,消解身份焦虑和死亡焦虑,而是宽恕、同情与悲悯咀嚼人间。
洛夫的军旅生涯带来的死亡威胁、流离异乡生发的羁旅彷徨造成了洛夫的人际疏离与挣扎痛苦,并构建了洛夫存在于其中的“有意义”世界的总体背景,影响着他的存在方式以及诗歌呈现的主观世界。只有将这几个维度联合起来考虑,才能真实地理解洛夫之为人的特殊存在。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诗歌的阐释必须要理解诗人的世界,通过分析词汇和修辞来理解他的世界,发掘出隐藏在其背后的存在意义,进而深入地理解和体验诗人的当前存在。
注释:
①马丁·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等译:《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02页。
②洛夫:《漂木》,国际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119页。
③洛夫:《诗魔之歌 洛夫诗作分类精选》,花城出版社1990版,第94页。
④龙彼德:《“大风起于深泽”——论洛夫的诗歌艺术》,《理论与创作》1991年1期,第52-61页。
⑤洛夫:《超现实主义的诗与禅》,《江西社会科学》1993年10期。
⑥郭朋:《〈坛经〉导读》,巴蜀书社1996年版,第97页,第92页。
参考文献:
[1]向忆秋.焦虑及反抗[D].广西师范大学,2002.
[2]龙彼德.“大风起于深泽”——论洛夫的诗歌艺术[J].理论与创作,1991,(01):52-61.
[3]余平.论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及其阐释学意义[J].哲学研究,1995,(11):30-40.
[4]董正宇,黄慧.巨石之变——洛夫诗中“石”类意象探析[J].怀化学院学报,2013,32(01).
[5]潘洁.魔与禅:洛夫诗思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 2012.
[6]李晃.诗人:永远割不断民族的血脉——听诗魔洛夫谈诗[J].诗刊,2000,(07):75-76.
[7]陈旭.荣格原型理论视角下“西西弗斯文化”的心理分析探索[J].大众文艺,2021,(12):203-204.
[8]余平.论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及其阐释学意义[J].哲学研究,1995,(11):30-40.
作者简介:
张梦圆,女,安徽合肥人,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