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气云天
2023-05-30杜卫东
杜卫东
1. 投身革新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刘禹锡《咏史》
入夜。一弯明月,满天繁星,装点着古城长安的一帘幽梦。
哒哒哒,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划破街巷的寂静。白驹如云,在夜色中飘动,转眼间,停在一处青砖绿瓦的宅邸前。身穿朝服、神采飞扬的骑手翻身下马,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一对秀目炯炯生辉。或许是跑热了,他随手摘去官帽,拔出发簪,满头黑发便如瀑布般垂下,飘逸而洒脱。骑手迈上石阶,黑漆描金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提着灯笼的门童揉揉惺忪的眼睛,噘着嘴嗔怪:“夫人知道老爷回来,已等候多时,您怎么子夜方归?”
骑手嫣然一笑,拍拍门童肩膀,随手把马缰递给他。
这是公元805年7月的一天。骑手是时任朝廷屯田员外郎的“诗豪”刘禹锡,字梦得,时年33岁,生于河南郑州荥阳,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
本来,大唐立国之初,如同一幅气韵生动的画卷,水软山温、绿意盎然;不想自安史之乱后,被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这两团墨迹洇染,国运由盛转衰。至德宗一朝,阉臣不仅把持神策军,还担任各道监军使,军权在握,操纵朝政;藩镇则拥兵自重,各行其是,致使朝廷政令不达。太子李诵居储君之位二十六年,亲身经历过藩镇之乱,洞悉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带来的种种乱象;初登大宝后,一心中兴大唐,起用了侍读王叔之等志在改革的东宫属臣,毅然推行新政,史称“永贞革新”。
刘禹锡少年时便名播士林。他诗歌的启蒙老师是诗僧皎然、灵澈,虽与释道两家多有交汇,但眼见国家动荡不安、百姓啼饥号寒,便将入世之心、兼济天下的儒家作为栖身之所,胸怀春秋大义,志在经邦济世。当时的诗坛大佬权德舆曾慕名而至,意在当面测试其才,不想还梳着小角的刘禹锡随机解读了一首《毛诗》,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展示出的见识與胸襟,竟让这位青灯黄卷、苦读经典的文坛顶流为之一惊,咂咂叹道:“异乎其伦!有宰相器也。”刘禹锡确实不负盛名,在科考极为严苛的中唐,三年连登三科,每次都是一击而中。须知,韩愈应试吏部取士科,三试无成,十年犹为布衣。进士及第后,刘禹锡出任太子校书,有机会接触到太子李诵和太子侍读王叔文,并以卓越的才华和忧国忧民的一腔热忱,被太子和王叔文青睐;升迁为监察御史后,加入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与同是监察御史的柳宗元等一起,成了“永贞革新”的重要推手。因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许多重要公文都由他起草;接收的书信日有千封,也要一一回复。每天,与王叔文等人参议禁中,谋划新政,一项项革新措施上达天听,所有奏请几乎无一驳回。
“永贞革新”如一阵春风,吹开了弥漫在长安城头的一片片阴霾。
废除宫市。宫市,就是宦官假皇帝之名,以采办宫廷用品为借口,肆意掠夺街市商铺财物。白居易的《卖炭翁》有非常形象的描绘:“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赦,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黄衣使者白衫儿,所指就是太监,低价强买,令人发指。
驱逐五坊小儿。五坊,指专门替皇帝豢养雕、鹘、鹞、鹰、狗的机构;小儿,则是指五坊内饲养这些小动物的太监。他们故意把捕网张在百姓的家门口或井架上,有人出入,就说吓走了供奉给皇帝的鸟雀,围住一顿痛殴,直到出钱赔礼了事。
遣散后宫宫女。据白居易说:“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花鸟使。”到德宗年间,后宫宫女越积越多,她们在花季年龄被花鸟使猎获,离开父母,终老宫中,精神极度压抑。新政实施后,得以摆脱宫廷的精神奴役,回家和父母团聚。
同时,免去百姓所欠不合理的课利、租赋、钱帛,禁绝各种苛捐杂税和例外进奉,贬谪贪腐残暴、为害一方的京兆尹李实,放出掖庭教坊女乐……
新政颇得人心,国势为之一振;大唐的明天像一帧逐渐显影的照片,民安物阜。其实,老百姓的祈盼很简单。空中掠过一串鸽哨,他们就会放飞心中的祝福;地上绽开一束鲜花,他们就会播种美好的希望。成效初显,刘禹锡的热情亦越发高涨,夫人薛氏已生产多日,才抽空回府探望。走进卧房,妻子正在等他,刘禹锡接过孩子,亲了亲那胖嘟嘟的小脸儿。春宵良辰,他也留恋温暖的爱巢,可实在是太忙了。第二天,太阳还没有爬上树梢,刘禹锡就策马赶回朝中。他志在“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想成为一介只知吟风弄月,沉溺于温柔乡的腐儒,已经把兴利除弊的革新当作宏愿济世、兴国安邦的人生舞台。挽雕弓,怀天下,一片丹心为报国,不负人生好年华。
走进王叔文的办公室,众人正在议事。
王叔文起身为刘禹锡递上一杯香茗,叫着他的字:“梦得,你来得正好,弟媳生产本该让你在家陪伴数日,只是……”
柳宗元一旁插话:“梦得兄志在安邦定国,侍读不必与他客气,还是赶紧商量大事。”
“子厚说得是。”王叔文一声叹息,目光中充满焦虑,“近日,大家听到一些流言,污蔑我等贪腐纳贿,欺君罔上,有些说法很是离奇,不知梦得兄有所耳闻否?”
刘禹锡闻言一愣,自革新以来,他案牍劳形,整日处理繁杂事务,确实不曾留意外界传言,见一向沉稳的王叔文也面露忧郁之色,心忽地一沉。这之前,改革从废除宫市和驱逐五坊小儿等乱象入手,推进还算顺利。可是,一旦着手打击藩镇割据势力、消除宦官军权,就暗流涌动了。溪云初起日沉阁,危险,像夜色一样开始弥漫。只是,几个书生虽然预感到山雨欲来,却心存侥幸,没有议出有效的应对之策。
其实,“永贞革新”从一开始就罩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顺宗李诵韬光养晦二十六年,做太子时建立了以王叔文为核心的革新团队。或许他身为储君时太谨言慎行,唯恐稍有不慎招致父皇猜忌,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眼见朝政为宦官操纵,弊端丛生而不敢置一言,心情未免抑郁,还未登基就患了中风。虽然得以继承皇位,但亲政第八天才在朝臣的再三要求下被抬进紫宸殿,与百官见了一面。顺宗中风卧床,口不能言,革新的旗帜和精神领袖如一片枯叶,在风雨中飘摇;而王叔文团队中的大部分人是人微言轻的底层官吏,一旦顺宗不测,革新便会成为一场没有掌声的彩排。而且,权力是一柄双刃剑,它可以扫除前路的荆棘,让个人的意志如长虹横亘,也能将自己置于任性的樊笼而自伤。初衷与归宿如挽弓射靶,差之分毫就会远离靶心。可惜,王叔文缺乏足够的政治定力,树敌过多,权力滥用,云波诡谲间,形势开始逆转:先是反对革新的广陵王李淳被拥立为太子;接着,王叔文遭宦官势力弹劾,被免翰林学士之职,失去进出中枢的便利;革新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和韦执谊因观点不和反目成仇;另一个重要骨干王伾因急火攻心也不幸中风。危急时刻,王叔文的母亲又猝然离世;按照唐制,王叔文必须在家丁忧三年。
如一场绚丽的烟火,“永贞革新”刚刚绽放就在夜空中凋零。
李淳继位,对革新集团进行了拉网式清算。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逝。其余人先后被贬为边远八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告别浮华不难,五柳先生采菊东篱、遥望南山,竹林七贤酣歌纵酒、忘怀避世,也许心香一炷、浊酒半壶,浮华就如一朵白云会随风而逝;担负污名却让人难以承受,刘禹锡不明白,一腔热血只为定国安邦,何以换来一纸谪书,要跋山涉水,远赴荒凉?他悲从中来,写下了开篇那首著名的《咏史》。
“骠骑”,指汉朝将军霍去病,“少卿”是任安的字。霍去病战功卓著,深得汉武帝宠信,众人多去攀附,以获取一官半职,独任安不肯;诗人表示,如今的世道有如流水直下,只有我的心像中流砥柱一样,不为所动。他引任安为同调,借咏史,抒发了永远不屈服于权贵、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凛然正气。
无奈的放弃,是夹在生命册页中永远的牵挂。
2. 信念如虹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 刘禹锡《秋词》
秋色是一张网,除去夏日的浮躁,留下山的明净和水的晶莹。
沅水像一条彩练,绕城而过,有渔歌唱晚;蓝天似一块碧玉,澄澈无云,有雁阵成行。到了落日时分,天高地阔,霞光如锦,远山如同披上袈裟,沅水也被洒满一河碎金。
临江长亭,一个身穿官服的壮年人迎风而坐。在慵懒的夕阳中,我们看到一幅被时光雕塑的剪影,孤独、修长,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曳。
“永贞革新”失败,刘禹锡被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南蛮荒地,百叶凋零。所幸,他与一颗高贵的灵魂邂逅,躁动的内心得以安放。朗州,是当年屈原的贬谪之地,民风淳朴,楚俗不绝,有三闾桥连接古今,有招屈亭供奉忠魂。寻城南鼓楼旁一块高地,刘禹锡筑竹楼而居,新家距招屈亭仅咫尺之遥。这里,枫林间杂橘树,绿荫成瀑;鹧鸪呼唤百鸟,余音悠扬。刘禹锡自幼熟读《楚辞》,对屈原的品德学识高山仰止,来到诗祖当年的放逐之地,他把心事写在琥珀色的云朵上。霞光中,一身华服,腰佩长剑,高冠上镶嵌着玉石的三闾大夫,穿越千年时空,踏云而来。他目光如炬,难掩其中的伤感;面色从容,也有缕缕幽怨锁于眉间。那是智者的风采,已被历史定格。
刘禹锡起身相迎,长鞠一躬:“先哲上下求索,精神光泽日月;《离骚》《九章》《天问》气往轹古,自楚以降,骚人无不受教。今日得见前辈,晚生足慰平生之愿。”
屈原抚髯一笑:“梦得高评。读阁下诗文心怀戚戚,在此相遇,也是冥冥中的命数。”
刘禹锡再次揖首:“晚辈无时不以先贤为楷模,虽贬边地,不敢忘民生之艰;职卑位贱,亦常忧国家之难。吾虽不才,但沾溉前辈余晖,亦知所为皆为国家、社稷和天下苍生,故不敢自毁自弃、自哀自怨。”
屈原慨然而叹:“梦得卓然不群,《秋词》写得何等之好!华星秋月,作金石声。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有了这样的格局与情怀,人生何负?”
两位诗人隔空对话,一腔真情融贯古今。刘禹锡思接千载、睹物思贤,在忧国忧民、永不言败的思想传承上,是屈原精神的完美后继。
我们知道,唐朝入仕要苦熬资历,经过时间过滤,能够出将入相时多已满头白发。如果醉心于仕途,刘禹锡有机会“弯道超车”。他三十出头便官至监察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职责重大,纠举百官,巡按州县,察视刑狱,整肃朝仪,故有“八品宰相”之说。以他的才学和人脉,只要遵守官场潜规则,相印犹如挂在枝头的柿子,时候一到即唾手可得。恩师杜佑曾暗示他不要去蹚“永贞革新”的浑水,刘禹锡却像一只穿云破雾的海燕,划破夜空的闪电,才是他想要的倚天长剑。革新失败,妻子曾指給他一条避祸之道:宦官薛盈珍和刘禹锡的岳父薛謇是同族,两家交好;薛盈珍因为拥立新皇有功权势显赫,找他疏通即可安全着陆。那时,暗结阉人以求闻达成为官场风气,刘禹锡听了,却一口回绝。人生中有些伤口总要自己包扎,他不齿为了个人仕途,玷污高洁的信仰。
从繁华的都市长安,到千里之外的贬地朗州,从权势显赫的屯田员外郎,到边远下州的小吏,这是多么巨大的人生落差?但在刘禹锡笔下,贬谪之路成了意兴阑珊的人生远足。途经洞庭湖,正值秋风瑟瑟、黄叶飘零的悲秋时节,任何一个失意文人落笔都会寒意盈胸、灰心槁形,而刘禹锡却以清灵的笔调,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把月下洞庭湖里的君山,比喻成白云盘里摆放的一个青螺,这哪里是落魄贬臣的情感写真,分明是高洁志士的深情放歌。
人在春风得意时,出语轩昂,喷吐凌云之志不难;遭遇坎坷时,往往会“形骸堕醉梦,生事委尘土”。旷达如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也写过《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被称作是唐诗中最孤独的一首,优美的意境,遮掩不住文字背后的愁云惨淡。刘禹锡则不然,纵观他的一生,几乎不是在贬地谪居,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但是他从不悲观。“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最碧霄。”风雨袭来,他是雷电中高蹈的勇士;即便身陷沼泽,也努力让灵魂如彩云一样飞扬。
那么,面对仕途中的几次贬谪,刘禹锡皆以超然之心看待吗?
毋庸讳言,谪居贬地,刘禹锡的思想是苦闷的。烦恼像风筝一样,一直在他情感的天空飘浮,挥之不去,因为线的另一端系之于心。这很无奈,封建社会的文人皓首穷经、青灯黄卷,就是为了有一日入仕为官,一展平生之所学;这是他们的奋斗目标,也是他们的人生宿命。如同暗恋一位美人,朝思暮想,食不甘味,美人已经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宗教。但囿于现实各种情况,只能远远凝视而无法上前表露,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突然有一天,美人妩媚一笑、招手相邀,他们会是什么心情?清高如李白,接到皇帝起用自己的诏书,不是也兴奋得“仰天大笑出门去”吗?
刘禹锡同样渴望“美人”青睐。他被贬谪后的激情之作,虽志趣高远,却是苦闷的另一种宣泄。无论《秋词》,亦或《咏史》等诗作,虽然闪烁着永不言败的情怀,但怀才不遇的苦闷也洇染其间。不过,苦闷不等于悲观。悲观是心灯将灭的前兆;苦闷则是展翅欲飞的蛰伏。刘禹锡的豪放是诗人性情,如同江河,走投无路时会化身壮美的瀑布;他的苦闷则像一只疲惫的鸟儿,寻找枝头栖息是为了再一次出发。豪放与苦闷,是刘禹锡情感的两条直线,在一个共同的点上交汇:经世致用、保国安民。诗人的卓尔不群在于,他不愿以“罪臣”的身份被恩赦,这是他的风骨,也是他的傲娇。在给皇帝的奏章中他曾放言:“臣有微才,所以嫉臣者众,竟生口语,放肆加诬。”初贬朗州,他创作了大量诗歌,除了豪情如火的激昂乐章外,就是痛斥各类奸佞小人的政治讽刺诗,说他们是“利嘴迎人”的群蚊,是“舌端万变乘春辉”的百舌鸟。聛睨一切,傲骨铮铮。其后,新皇登基曾大赦天下。刘禹锡渴望回归朝堂,因为他知道,那里才能使他的人生价值得到最充分体现。写信求助时任宰相杜佑,希望施以援手,帮助自己逃离这个“猿哀鸟思,啁啾异响”之所,言辞恳切,但无半句忏悔、一丝媚态。杜佑欣赏他的才华,认同他的初心,无奈新皇成见已深,回天无力。刘禹锡苦苦等来的不是赦免的诏书,而是另一道冷酷的皇命:他和柳宗元等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列”。刘禹锡闻诏,痛之入骨。借酒消愁,愁似江水流。荒蛮之地花不开,弦断音息泪已稠,泪已稠,志难休,晚鸦飞去,心凉透。直到公元814年,因为朝廷青黄不接,人才几乎断档,在朗州已谪居九年的刘禹锡才等到一纸诏书:赴京听用。
初冬的南国,一片萧条之色。气候虽不似北方凛冽,却也山寒水冷,让人尽生凉意。挂在枝头的落日表情慵懒,像打不起精神的醉汉,脸颊红得有些失真。
刘禹锡偕一家老小,踏上归途。一路,荒败如昨,凄凉依旧。
九年的光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多少次晨昏交替,他与屈原隔空对谈,信念如虹,横跨在两位诗人心间,使生活尺璧寸阴,不是苟且与虚度;多少回春去秋来,他用脚丈量朗州的贫瘠,用笔记录底层人民的乐观与艰辛。他把自己的心血付与了朗州的父老,把自己的诗情写在了朗州的山水之间。原来,青春可以输给时光,生命可以输给时光,唯信念可以逆着时光生长,永远不老。
一路北上,初雪已降,飘飘洒洒,像吹落的梨花瓣,又似飞舞的白羽毛。落在脸上,有如姑娘的纤纤玉手,柔若无骨,令人心怡。来时已近冬日,归去又是雪落时,刘禹锡不仅感慨冥冥中是否藏有玄机,为什么萧瑟总是难以离他远去?不过,与来时的苦闷相比,他对未来还是充满着憧憬。像一只蛰伏已久的雄鹰,它期待有一方展翅翱翔的蓝天。
经过两个月艰辛跋涉,刘禹锡来到长安近郊时已是早春二月。恰逢大雨,他只好借宿在京城附近的驿站。晚上,风急雨骤,星月无光,刘禹锡听着屋外的风雨声,想到将近十年的贬谪生涯总算结束,柳宗元、韩泰等同时被贬的同伴也将不日来京,旧日的朋友又可以一起把酒言欢,不禁心潮起伏。往事思悠悠,风声雨声锁小楼。昨日悲歌今夜泪,贵贱原在一转头。刘禹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身借着烛光,成诗一首:
雷雨江湖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刘禹锡以诸葛亮隐喻“永贞革新”中被贬谪的俊杰,又一次昭示了自己绝不自毁自辱的铮铮风骨。武陵,即朗州。他自称朗州樵客,说已追随神仙踪迹而高蹈物外,多少有些壮志难酬的负气。蛰居谪所,无日不思北归;没有一天,他不盼望听到长乐宫报时的钟声。
只是刘禹锡不知道,这迟来的钟声是迎客的礼乐,还是又一次送别的叹息。
3. 肝胆相照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
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刘禹锡《重至衡阳伤柳仪曹》
一抹斜阳,拉出两条瘦长的身影。
春雨如油,淅淅瀝沥下了半宿,像是春姑娘的一脉情愫,洇开了季节的诗意。远处的油菜花开了,黄澄澄的,荡起层层金波;路边的树也开满了各式的花儿,红的、白的、黄的、紫的,风把淡淡的花香在雨后的晨雾中传递,像是捧出了一坛清香的米酒。
湘江渡口。两个青衣布帽的中年男人正在依依惜别。
“与兄相伴,愚弟甚悦。一路吟诗唱和,受益匪浅。先到衡阳,弟将乘船沿湘江向西南进发,就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此次返京,贤弟轻风高谊;归途还帮我照顾老母、幼子。寻遍记忆,唯有贤弟,可以容下完整的愚兄了。”男子望着同伴,神色伤感,眼里有泪花涌出,在朝阳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像钻石一样晶莹:“柳州也是蛮荒之地,衰草寒烟,百业凋敝。贤弟身体衰弱,这一去,负重含污,真是让为兄牵挂。”
二人是柳宗元和刘禹锡。几个月前,他们同时赴京听诏,本以为会结束漂泊生涯,留在京城一展平生抱负。刘禹锡在候诏闲暇,游览了玄都观里的桃花,并题绝句一首:“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竟是刘郎去后栽。”最后一句,被朝中的好事者解读为怨气未平。宪宗和时任宰相武元衡,本来对刘禹锡等“永贞革新”的参与者就心存芥蒂,听了小人蛊惑,再次将他们外放。刘禹锡境遇最惨,被贬谪到最为边远荒寂的播州(今遵义)去做刺史。播州,有“鬼州”之谓,飞鸟不至,在世人眼中乃瘴气弥漫,非人所居之城。刘禹锡要和年已八旬的老母同往,一路山高水远、风雨雷电,他的高堂如何能够承受颠簸与瘴气之苦?
柳宗元本来期待新的诏令,憧憬着未来如花盛开。不想意外躺枪,要重新踏上贬谪之路,心中的落寂可想而知。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怨刘禹锡。两人是同榜进士,只因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便永远走进了对方心间。他们是诗文上的同调,政治上的挚友,“永贞革新”中并称“刘柳”,激扬文字,挥斥方遒,都怀有为国为民的一腔赤诚。如果说,真情是医治苦闷的良药,他们就是彼此最好的医生。这次进京应诏的结局,虽然令人失望,但是柳宗元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刘禹锡。一路走来,共同经历了多少风雨?不经意间回头一望,在人生的每个拐角处,逗留的都是一份难得的真情。
星夜无眠,柳宗元倚窗眺望西南的夜空,心乱如麻。一入黔境,触目皆是奇异高耸的山峰,连鸟也只能从山的低缺处飞过。有时,从这山望那山不过一箭之地,但中间每每被百长宽的峡谷深壑相隔。想到刘禹锡和老母要行走在这样崎岖的险途上,柳宗元的心就如针刺一样疼痛。夜风吹过,他抹去眼角的泪水,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的贬地柳州,自然环境和交通情况较播州要好许多。对,何不上书皇上,请求两地互换?他知道,这个想法可能触犯龙颜,但为了挚友,即便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
什么是朋友?不要奢望身后人群簇拥,那是你高光时刻才会有的人生假象。红尘中,繁华落尽,什么时候不是一地鸡毛?一路走来,不管经历的是风雨还是泥泞,路过的是坎坷还是陷阱,回头一看,人群已散,而一直守护着你的那个人,才是朋友。风中,你们是并排的红柳;伞下,你们是相依的身影。有过泪,有过笑,有过伤,也有过痛。
宪宗也被柳宗元的情谊感动了。他没有想到,倾轧的官场还有这样的友谊,如同高山上的雪莲,冰清玉洁。经御史中丞裴度奏请,同意改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连州与柳州在同一纬线上,因为刘禹锡要到洛阳去接母亲,便与柳宗元约好一个地点碰面,然后一同南下,这样既可互通心曲,又方便照顾刘母。
同行月余,今日分别在即,两人的手久久握在一起。
杨柳依依,晨风袅袅,仿佛也不忍看到他们离别,八十多岁的刘母颤巍巍走过来,拉住柳宗元的手,刘禹锡的几个幼子抱着柳宗元的腿,舍不得他走。柳宗元泪水涌出眼眶,良久,才一步一回头走向渡口。刘禹锡惆怅不已,突然紧追几步,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贤弟,让我也送你一程。”两人相视无言,默默来到江边,柳宗元抬起泪眼,深情道:“梦得兄,此次来京,见也匆匆,别也匆匆,就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刚刚吟成七律一首,赠兄,以寄别情。”说着,咏出了那首深情的《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听罢,已是泪眼摩挲,离愁别绪,在心头翻滚。放眼望去,雁阵北归,自己虽然心系长安,却只能奉旨南行;与好友的分别,又令人肝肠寸断。此刻,湘江边上,山岭逶迤,猿猴出没,频传哀鸣。触景生情,也吟成一首七律回赠。诗中,他把好友比作享有清誉的柳下惠,自叹两次外放连州,三次遭遇贬谪,不如深得汉宣帝重用的黄丞相:
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歧。
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
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
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两人诗词唱和,难舍难分。直到南下的船要开了,柳宗元才依依不舍离岸登船,站在船头,挥泪向挚友告别。
刘禹锡站在岸边,望着船离岸远去,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中,还伸长脖子,向遙远的天际张望。一只江鸟贴着水面从远处飞来,在他的头上环绕三周不肯离去,仿佛是代挚友再一次向他告别。
没有想到,这一次转身,竟成永诀。
五年以后,刘禹锡90岁的高堂病逝,他扶灵柩回老家洛阳安葬,经过衡阳湘江渡口,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与柳宗元在这里依依惜别的情景,思念如潮,呼啸而至。这几年,两人一直未断诗词唱和,刘母病重,柳宗元还专门遣人探视、送药。旧地重游,刘禹锡思友心切,真想插上翅膀,飞去与挚友相见。正想着,一骑快马飞奔而至,来者滚鞍落马,确定眼前的官员正是自己要找的连州刺史时,双手呈上一纸书信——竟是柳宗元去世的讣告。
刘禹锡惊闻噩耗,痛不欲生。人生如旅,最悲莫过离别痛,逝者不知生者苦,生者垂泪向北风。他吞声忍泪,写下《重至衡阳伤柳仪曹》:我的马沿着旧路边鸣边走,你的船却像永远消失的闪电。眼前虽是千里江蓠,一片春色,老友却再也无法看见了。没有了柳宗元的岁月,刘禹锡的生命布满阴霾。多少个孤单的日子,皓月凄美,星光暗淡,刘禹锡向隅独处,却不敢触动记忆之门。因为那里有好友端坐,心闸一开,忧伤便没有了归期。直到几年后,刘禹锡为柳宗元养大遗孤、整理好遗作,并写了一篇情深意切的序文,才得以把挚友安放在心灵的圣殿,每天燃一炷心香,默默祭奠。
青年时代,刘禹锡最好的朋友是“二十年来万事同” 的柳宗元;柳宗元走后,白居易提一盏暖灯走进了他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活未曾薄待刘禹锡,命运一次次把他摁在地上揉搓,也让真情与他一再邂逅,弹出一曲曲高山流水。
公元826年冬,朝廷下诏,命时任夔州刺史的刘禹锡回洛阳待诏。或许是上天的安排,他竟与同至洛阳待诏的白居易在扬州邂逅。刘、白同庚。刘禹锡先于白居易中进士,他作为“永贞革新”的重要推手风生水起时,白居易还偏居一隅,寂寂无闻。刘禹锡被贬出京,已为朝廷高官的白居易却不顾世人猜忌,将自己创作的一百首诗寄给刘禹锡。身处贬地,凄风苦雨。如果说,刘禹锡的诗情如多彩的颜料,能够在生命的宣纸上浸洇扩散,演化成一处绚丽的风景,白居易千里寄来的那扎诗稿便是调色板。两人时有诗书往来,却素未谋面。此时,白居易也是仕途失意人。武元衡被刺身亡,白居易上书请求捕杀刺客,以肃法纪,却遭到朝中一些小人攻讦,说他越职言事,行为僭越,结果被贬逐出京。这次不期而遇,两人同命相怜,心一下子走近了。相逢的酒宴上,白居易感叹刘禹锡“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惋惜他怀才不遇,壮志难酬;刘禹锡感激白居易的理解与高评,赋诗回赠,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闻笛赋,指晋朝向秀的《思旧赋》。向秀的好友嵇康、吕安被司马昭所杀,向秀经过嵇、吕旧居听到邻人吹笛,心生悲凉,写成《思旧赋》。因赋中有闻笛的叙述,故称闻笛赋。烂柯人,用了《述异记》中一个典故:晋人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童子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局终,童子笑道,你的斧柄已经烂了。质惊悚,回到乡里,原来已过了百年。刘禹锡借用这两个典故,抒发了内心的苦楚和对昔日好友的怀念之情。
同赴洛阳的路上,每逢华楼高塔,两人必会攀高赋诗。吟诵的过程,便是吐丝结茧的酿造。他们用脚丈量着祖国的锦绣河山,用诗织成一幅幅五彩锦缎,悬挂在长天大地之间。
柳宗元去世后,刘禹锡不乏唱和的诗友,多属应景之作;邂逅了白居易,后来又同在长安朝中任职,诗词唱和的机会就多了。清词妙句,横见侧出,诗兴勃发,兴致盎然。白居易也觉得与刘禹锡唱和棋逢对手,特意编了《刘白唱和集》。在序言中,对刘禹锡的才华竭尽赞美,称赞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鲜果子生迟”一类的句子真是神来之笔,“应当有灵物护之”。
已升任宰相的裴度知道刘禹锡才华出众,欲推荐身居闲职的他担任知制诰,这是一个很关键的职务,专门为朝廷起草重要的文件典册。不想刘禹锡这次回长安旧地重游,又写了一首七绝:“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后两句被认为是讽刺时政,劣性不改,升职一事就此搁浅。德宗以后,宦官擅权的局面愈演愈烈。污秽之地,怎容一股清流?公元831年,刘禹锡再一次外放苏州刺史。离开长安那一天,九衢尽空,送行者人头攒动,足见其官声和文名甚隆。刘禹锡感动之余,心心念念的却是已先他到洛阳任河南伊的白居易,赴苏州上任要路经洛阳,他的心已经飞到了牡丹城。
两年不见,彼此又苍老了许多。眼见刘禹锡银发皓首还要外放,白居易不免心怀悲戚。尽管较之原贬地连州、夔州、和州,苏州在中唐之后一直是名邦剧郡,但刘禹锡资历深厚,官名甚佳,贞元年间便连登三科,早该晋身宰相之位。这次外放,预示在朝内升擢的希望已如残火将熄。或许,一辈子也再难走出“永贞革新”带来的阴影了。
迎刘禹锡进入府邸,白居易一躬长揖,两行热泪,二人已相拥在一起。
银首向白发,惆怅对凄凉。一壶感慨,几碟过往,浊酒共穿肠;当年万里觅封侯,报国壮志昂,一纸贬书梦断,不觉鬓染霜。刘、白诗情相当,志气相投,暮年聚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夜色初降,酒意渐浓,白居易吩咐侍女点燃蜡烛,对刘禹锡说:“梦得兄,人生苦短,来日无多,你我今日对饮,要不醉不休。”刘禹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应道:“弟亦有此意,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将金樽空对月。正好,我刚吟得五律一首,赠兄赐教。”说罢,吟出一首《赠乐天》。白居易对诗中“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两句击节而赞,说:“梦得兄仕途坎坷,然初心不移,老骥伏枥,豪情仍不逊于当年,令弟惭愧。”较之刘禹锡,白居易的思想要超脱归闲一些。不过,刘禹锡知道白居易心高气傲,亦如鸿鹄想一飞冲天,只是朝堂昏聩、政治腐败,他双翼被缚,只能自求多福罢了。两人心心相印,眼光交会的一瞬间,已经走进对方心里。其实,北方正遇冰灾,南下之路已断。刘、白二人朝觞夕咏,谈诗论文,在洛阳城欢歌狂饮了十余天。
赴任有期。这天,刘禹锡谢绝了好友一再挽留,执意要走。
白居易只得在福先寺安排践行宴,“送君何处展离筵·大梵王宫大雪天”。酒过三巡,自居易吟诗再留好友:“刘郎刘郎莫先起,苏台苏台隔云水。酒盏来从一百分,马头去便三千里。” 刘禹锡随即回赠:“洛城洛城何日归,故人故人今转稀。莫嗟雪里暂时别,终拟云间相逐飞。”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白居易恳求刘禹锡“莫先起”;只怕酒未饮够,挚友一去,便是三千里以外了。刘禹锡则宽慰白居易,今日只是 “暂时别”,再次见面就能 “云间相逐飞”了。其实,两人都知道,“相逐飞”不过是对未来美好的祈盼;荒漠中长出的荆棘,是大地留下的泪痕。官场险恶,前路如何,又有谁能够看得清?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刻。风雪交加,万物萧瑟,白居易披着一件白色斗篷,站在飞雪中,依依不舍地凝望着远去的挚友。刘禹锡走出很远了,回过头,见到翘首而立的白居易,不禁想到当年衡阳的情景:柳宗元站在船头,也是这样向他挥手而别。一晃儿,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春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不知为什么,刘禹锡吟出白居易写给元稹的两句悼诗,顿时,泪流满面。
白居易挥着手,目送刘禹锡渐行渐远。他真想让马车停下。
元稹走后,刘禹锡已是他的至交。一双花甲老人,两只分飞劳燕,浮生若梦,天高路远,不知道还能有几次聚首的机会?心中不免凄凉,如同眼前这白雪覆盖的世界。雪花挂在他的银髯上,冻成冰碴,他全然不知,直到刘禹锡的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 ……
4. 狂沙吹尽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刘禹锡《浪淘沙·其八》
《新唐书·刘禹锡传》载:“禹锡恃才而废,褊心不能无怨望,年益晏,偃蹇寡所合,乃以文章自适。”偃蹇,骄横之意;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刘禹锡恃才傲物,心胸狭隘;年龄越大,朋友圈越小,只能靠写诗以自娱。
这是对一个高贵灵魂的误读。
类似的曲解,刘禹锡早有经历。他与韩愈是朋友,但由于政见不同,韩愈也曾对“永贞革新”予以嘲讽:“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公然白日受贿赂,火齐磊落堆金盘。”检索这一段历史,陈寅恪认为韩愈所以对“永贞革新”多有谤言,原因在于他与改革的主要反对者——宦官俱文珍素有交往;或许,还多少涉及对新进的妒忌心理。
《新唐书》中的列传,主要出自北宋宋祁之手,他虽是一代文宗,但由于砍削失度,错谬难免,对刘禹锡的这一点评显然不够客观。
还是白居易懂他,盛赞:“彭城刘梦得,诗豪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
诗豪,豪气云天,刘禹锡当之无愧。其实,不仅刘禹锡的诗豪气云天,“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想象奇特,气贯长虹;他的人生同样不同凡响,刘禹锡少时就立誓:“丈夫无所达,虽贵犹碌碌。”投身革新,是要革除弊政,还老百姓一片晴空;仕途虽然不顺,但每到新的贬谪之地,他第一件事就是察看民生,访贫问苦,清廉如水,心若荷香。夔州离任时,淳朴的百姓知道刘刺史从不收礼,扶老携幼夹道欢送时,便一曲接一曲咏唱以其诗填词的《竹枝词》——“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直唱得刘禹锡泪流不止。悲悯,是诗人的情感配置,即便在苦难的河流里穿行,他也会尽力在两岸撒下一路渔歌。苏州本是富庶之乡,迎接他到任的却是一场特大水灾,洪水泛滥,庄稼歉收,冬天一到不少人冻饿而亡。刘禹锡痛心入骨,上书朝廷恳求调拨大米,亲自监管逐户分发;同时,减免税赋,疏浚水源,带领百姓抗涝救灾。一腔真情如九彩霓虹,横亘在阴霾密布的天地之间,任风催雨注,凛然不改其色;同时,他也十分忧虑国家的前途:“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借歌咏一块望夫石,抒发了自己渴望重回庙堂、报效国家的一腔赤诚。
刘禹锡的人生颇具悲剧色彩。他最高光的时刻是在仕途伊始,“永贞革新”锋芒初试,一腔抱负如水银泻地。之后的岁月,他像一条行走的鱼,梦寐以求的愿望是回归江海;可是在更多的时光里,狂风恶浪成了他人生的背景板。苦闷如蚕,啃噬了他人生最好的年华。直到年近古稀,尊荣才姗姗来迟,官至太子宾客、秘书监,后来又加检校礼部尚书衔。这时候,岁月如同窃贼,蛀空了他的生命之树;当年意气勃发的少年郎,白发稀疏,步履瞒珊;名利如同天边的浮云,已经被他视为身外之物。面对不期而至的浮华,在写给白居易的诗中,他喟然长叹:“曾向空门学坐禅,如今万事尽忘荃。”
是的,往昔的一切如风逝去,昔日的少年只能在梦里相见。
刘禹锡和白居易,发秃牙豁,干枯得像褪去青皮的核桃,还互相劝勉:“且喜同年满七旬,莫嫌衰病莫嫌贫。”人生荏苒,感慨良多,没想到,七十岁的门槛一抬腿就跨进去了。饮酒唱和,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光,或致新词,或唱心声,岁月浓缩于半杯残酒;多少往事、多少感慨,尽在相望对视之中。白居易是一盆清水,刘禹锡就是一片风干的木耳,与白居易在一起,他的生命变得饱满而鲜活。把酒对谈间,留下了那么多千古名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胜有情”“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路上好风吹”“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生命的钟摆已渐停滞,刘禹锡仍心有不甘:“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
两位老人的无意唱和,引风吹火,把唐诗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没有白居易的日子,孤独又如一面峭壁,让刘禹锡无法攀登。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人们时而可以看到一位布衣老叟的身影,也许,那才是真实的刘禹锡。他的孤独不是因为“偃蹇”,而是因为卓越,正如尼采所言:“一个伟大的人往往受到排挤、压抑甚至被人斥为哗众取宠而陷于孤独中。”夕阳里或者朝晖下,刘禹锡佝偻着腰,踟蹰在那一条条幽深的青石板路上。他要在熟悉的景致中找回曾经的自己。当然,更多的时候,刘禹锡还是坐在老宅湖边的石头上,向遥远的天际眺望。他觉得,母亲、爱妻还有被宪宗赐死的王叔文,正一个个向他走来。当然,其中必有挚友柳宗元。有几次,子厚已到眼前,笑问,梦得兄别来无恙乎?他正要趋步相拥,故人盈盈一笑,已化作天边一片云霞。
历史让一位革新者铩羽而归,却让一位伟大的诗人横空出世。
刘禹锡一生历经代宗、德宗、宪宗、文宗四朝,前后被贬三省四地,与中原的富庶和繁华相比,皆是蛮荒之地,经济落后,民风不开。赴任连州刺史时,途中要翻越一座大山,山路陡峭,巨石嶙峋,望一眼便令人生畏。可以想见一介文弱书生搀扶八十老母,携领三个幼子翻山越岭的艰辛。不同的地域文化滋养了刘禹锡的身心;底层人民的疾苦、生活的坎坷和磨难,又润泽了他的情怀。诗,不是岁月静好的点缀,如夜空一弯朗月;诗,是失意愤怒时的心声,像洪峰开闸,直击人的心扉。蹉跎一生,孤寂落魄,却激起了他的滚滚诗情。刘禹锡重要的诗歌作品,大都创作于几次被贬之后。试想,倘若他一直高居朝堂之上,出入王侯将相之家,以他的诗才和学养,当然会不乏佳作;但无论如何,将缺失生活的烟火、人生的况味,至多只能成为吟风弄月的三流诗人。纵观斑斑史册,多少出色的诗人都是仕途受挫才得以诗情喷发?这是一个无解的方程,挫折往往是思想的过滤网,滤去的是浮华,留下的是深刻;苦难常常是情感的孵化器,淘汰的是浅薄,成就的是辉煌。自《楚辞》以降,至今仍为普通人耳熟能详的诗句,刘禹锡的作品自张新帜、横绝一时,无疑处于第一方阵。中华文明所以薪火不绝,就在于汉字所承载的情怀与文化凝聚了人心、彰显了正气。刘禹锡的诗文已化作滋养中华文化之树的养料;有了这棵参天大树的庇护,我们的民族精神才得以传承,民族筋骨才得以强健。
脍炙人口的《陋室铭》,也是刘禹锡的传世之作。
古代的“铭”一般刻之于器物或碑石,不能长篇大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此文仅八十一字,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却如巍巍昆仑。
“陋室”所在何处众说不一,创作过程也有不同解读。这也正常,《陋室铭》并非一问世就家喻户晓,而是经过时间的淘洗才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历史的记忆难免模糊。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所传递的浩然之气已与日月同辉。至于作者的争议,仅凭《新唐书·崔沔传》中“尝作《陋室铭》已见志”一句记述和《刘宾客文集》未曾收录,就否定刘禹锡是原创,并不令人信服。崔沔早于刘禹锡一百多年,《陋室铭》不可能在一个多世纪内默默无闻,让后人有机会假托;以刘禹锡的人格操守,也不可能眼见假托之作付之流觞而不置一言。至于说到《刘宾客文集》未曾收录,或许这篇铭文当时尚未走红,且只有八十一字,被编者忽略也未可知。刘禹锡的文学造诣在崔沔之上,其才气足以支撑这篇名作;《陋室铭》所彰显的精气神,和刘禹锡的格局、文风同出一脉;也非常契合他的坎坷经历与豪迈情怀。
公元842年,刘禹锡自知灯油将尽。塞缪尔·厄尔曼说过:“岁月让人衰老,但如果失去激情,灵魂也会苍老。”所幸,在生命之幕行将落下时,诗人的灵魂依然义气英发。隐忍三十七年之后,他在自传中再次亮剑:顺宗的内禅和宪宗的继位,都是宦官的操纵。回顾自己的一生,喟然而叹:“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对“永贞革新”的失败表达了心中的不甘,与屈原“虽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同出一脉。谗言如浪,迁客沉沙,那又能怎么样?狂沙吹尽,绽放出來的是更加璀璨的生命光华。
数日后,一代诗豪溘然去世,终年七十一岁。
白居易最早得知噩耗,当即伏案痛哭。白发如霜,在日光中颤抖:
今日哭君吾道孤,寝门泪满白髭须。
不知箭折弓何用?兼恐唇亡齿亦枯。
窅窅穷泉埋宝玉,骎骎落景桂桑榆。
夜台暮齿期非远,但问前头相见无?
唇亡齿寒、箭折弓存,何其悲哉?从此,宝玉深埋,再无出头之日;落日斜晖,难有持久之光。在人生尽头的无限延伸中,还能有相见的机会吗?这一哭,字字血,声声泪,那一份难以言说的真情,怎是一个“痛”字了得?
“贤豪虽殁精灵在”,白居易说得不错。此刻,刘禹锡正端坐在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的花园广场,站在广东省连州市的中心大道。这里都曾是诗人的贬谪之地,刘禹锡极目远眺,以手抚须,目光穿越历史的深处,已经汇入时间的永恒。
每天,每天,他的诗文都会与太阳一同升起,和月亮一起回归。
责编:周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