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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炒米花

2023-05-30丰子恺

作文周刊(中考版) 2023年18期
关键词:铁球白话文年糕

窗外“砰”的一响,好像放炮,又好像轮胎爆裂。推窗一望,原来是“爆炒米花”。

这东西我小时候似乎不曾见过,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名称我也不敢确定,因为那人的叫声中音乐的成分太多,字眼听不清楚。问问别人,都说“爆炒米花吧”。然而爆而又炒,语法欠佳,恐非正确。但这姑且不论,总之,这是用高热度把米粒放大的一种工作。

这工作的工具是一个有柄的铁球,一只炭炉,一只风箱,一只麻袋和一张小凳。爆炒米花者把人家托他爆的米放进铁球里,密封起来,把铁球架在炭炉上;然后坐在小凳上,右手扯风箱,左手握住铁球的柄,把它摇动起来,使铁球在炭炉上不断地旋转。旋到合适的时候,他把铁球从炭炉上卸下,放进麻袋里,然后启封,——这时候发出“砰”的一响,同时米粒从铁球中迸出,落在麻袋里,颗颗同黄豆一般大了!爆炒米花者就拿起麻袋来,把这些米花倒在请托者拿来的篮子里,然后向他收取一点报酬。请托者大都笑嘻嘻地看看篮子里黄豆一般大的米花,带着孩子,拿着篮子回去了。这原是孩子们的闲食,是一种又滋养、又卫生、又经济的闲食。

我家的劳动大姐主张不用米粒,而用年糕来托他爆。把水磨年糕切成小拇指大的片子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拿去托他爆。爆出来真好看:小拇指大的年糕片,都变得同十支香烟簏子一般大了!爆的时候加入些糖,吃起来略带甜味,不但孩子们爱吃,大人们也都喜欢,因为它质地很松,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会伤胃。“空隆空隆”地嚼了好久,而实际上吃下去的不过小拇指大的一片年糕。

我吃的时候曾经作如是想:倘使不爆,要人吃小拇指大的几片硬年糕,恐怕不见得大家都要吃。因为硬年糕虽然营养丰富,但是质地太致密,不容易嚼碎,不容易消化。只有胃健的人,消化力强大的人,例如每餐“斗米十肉”的古代人,才能吃硬年糕;普通人大都是没有这胃口的吧。而同是这硬年糕,一经爆过,一经放松,普通人就也能吃,并且受吃,即使是胃弱的人也消化得了。这一爆的作用就在于此。

想到这里,恍然若有所感。似乎觉得这东西象征着另一种东西。我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我初作《缘缘堂随笔》时的一件事。

《缘缘堂随笔》结集成册,在开明书店出版了。那时候我已经辞去教师和编辑之职,从上海迁回故乡石门湾,住在老屋后面的平屋里。我故乡有一位前辈先生,姓杨名梦江,是我父亲的好友,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教我认他为义父,我们就变成了亲戚。我迁回故乡的时候,我父亲早已故世,但我常常同这位义父往来。他是前清秀才,诗书满腹。有一次,我把新出版的《缘缘堂随笔》送他一册,请他指教。过了几天他来看我,谈到了这册随笔,我敬求批评。他对那时正在提倡的白话文向来抱反对态度,我料他的批评一定是否定的。

果然,他起初就局部略微称赞几句,后来的结论说:“不过,这种文章,教我们做起来,每篇只要廿八个字——一首七绝;或者二十个字——一首五绝。”

我初听到这话,未能信受。继而一想,觉得大有道理!古人作文,的确言简意繁,辞约义丰,不像我们的白话文那么啰唆。

回想古人的七绝和五绝,的确每首都可以作为一篇随笔的题材。例如最周知的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两个题材,倘使叫我来表达,我得写两三千字的两篇抒情随笔。“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长安买花者,一枚值万钱。道旁有饥人,一钱不肯捐。”这两个题材,倘叫我来表达,我也许要写成——倘使我会写的话——两篇讽喻短篇小说!于是,我佩服这位老前辈的话,表示衷心地接受批评。

三十年前这位老前辈对我说的话,我一直保存在心中,不料今天同窗外的“爆炒米花”相结合了,我想:原来我的随笔都好比是爆过、放松过的年糕!

(选自《人间有味,最是清欢》,有改动)

●读与思

“吃”是丰子恺作品里一个重要的表达形式。他以温情的态度写“吃”,也把“吃”作为开启回忆之门的一把钥匙,在他的笔下,“吃”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也怀着无限的悲悯之心。

本文是一篇回忆性散文,作者以普通的事物“爆炒米花”入题,由爆炒米花到爆炒年糕,再到年糕的特点,并引出了白话文和古诗文各自特性的比较,进而赞美并倡导白话文。作者在分析米粒或年糕之所以能够变得松软香甜的原因时,用到“高热度”“爆炒”等词语,隐喻文言文之所以被白话文所代替,根本原因在于社会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同时,读者还能从其中体悟出写作的要义,即写好初稿后,需要不断地加工修改。

文章由“砰”的一声引出作者所要写的事物——“爆炒米花”,以声音来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行文中,作者先对“爆炒米花”的工具、爆炒方式等作了详尽的描写,并将生活中的小事写得充满趣味,也为后文的议论抒情埋下伏笔。

作者在写爆炒年糕时用的笔墨并不多,却写出了爆炒年糕的特点,“质地很松,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会伤胃”,所以孩子们爱吃,大人们也喜欢。

本文结尾,作者对古诗文与白话文的关系有非常深刻的认识,以杨老先生对文言文和白话文的看法为基础,作者接受了杨老先生的正确认识,深深埋在心底,多年以后,当听到爆炒米花的巨响声时,忽然一下子联想到白话文与文言文的关系问题,说明作者非常善于联想,而联想恰是散文、随笔之类文章的重要写作手法之一。

●读与悟

丰子恺热爱生活,善于发现琐碎之中的乐趣,所以平凡的食物就有了丰富的内涵。经过丰子恺的发掘,“吃”既是苦中作乐的一种简单的途径,又是升华生活的一种高超的本领,更蕴含着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丰厚底蕴。本文的特别之处在于:

1.巧妙构思。

文章看似写的是“爆炒米花”,但实际写的却是如何写作。丰子恺通过坚硬的年糕和膨化后的年糕在口感及适应不同人群的需求方面的比较和分析,形象地说明了他对古诗、古文与白话文的认识,古诗、古文,言简意赅,意境无穷,像硬年糕一样,小而坚硬,营养俱在,但不适合普通人群,只适合“胃健的人,消化力强大的人”;而爆炒的年糕,“一经放松,普通人就也能吃,并且受吃,即使是胃弱的人也消化得了”,白话文就是这样,适合广大群众,所以要推广白话文。

2.对比手法。

作者通过对没有爆炒的米和爆炒过的米进行简单对比,突出了经爆炒的米的种种优点,“质地很松,容易消化,多吃些也不会伤胃”,作者用原米粒代表古诗文,用爆炒米花代表白话文,让那些食用过膨化食品的人们,对古诗文与白话文的优劣有了比较准确的认识,很有可能会因作者的巧妙比喻会心一笑。这说明了作者写作手法的高明,也说明看似轻松活泼的随笔,可以會比一些严肃高深的议论文更能说明问题。

3.类比论证。

作者用类比的方法把抽象的道理形象化,将写文章与爆炒年糕类比,把抽象的道理简单化、形象化,使人们易于理解和接受,用“原来我的随笔都好比是爆过、放松过的年糕”一句,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文章只有经历一爆,才能变得内容充实,意韵无穷,说明用白话文写成的随笔更容易被人们接受和消化。

【李润宁/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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