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背后捅刀传说”在魏玛德国的传播:基于群体心理视角的分析

2023-05-30艾仁贵于睿珠

人文杂志 2023年2期

艾仁贵 于睿珠

关键词 背后捅刀传说 魏玛德国 民族背叛 集体耻辱 群体心理

〔中图分类号〕K516.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2-0078-12

一、问题的提出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社会出现了诸多政治神话,其中“背后捅刀传说”(Dolchstoβlegende/The Stab-in-the-Back Legend)是当时颇具影响力的观念,成为右翼势力反对魏玛共和国的最有力武器之一。该传说辩称德军在战场上并没有被盟军击败,德国的失败是由国内不爱国的民众、社会主义者特别是犹太人的背叛引起的。“背后捅刀传说”对后方力量的指责不仅转嫁了军队在战争失败上的责任,而且保全了所谓的民族荣誉,迎合了当时德国社会强烈而普遍的复仇心理。拉斯-布罗德·凯尔(Lars-Broder Keil)和斯文·费利克斯·凯勒霍夫(Sven Felix Kellerhoff)提到,“战无不胜的德意志军队被背后捅刀可能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历史传说,它严重毒害了魏玛的政治氛围”。①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学者们对“背后捅刀传说”的关注始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1958年,理查德·亨特最先注意到“背后捅刀传说”作为深层的心理力量瓦解着德国社会对纳粹主义的抵抗。②1963年,以“背后捅刀传说”为主题的研究在联邦德国与民主德国出现,两位学者对该传说的起源进行了梳理。① 这些研究的关注点主要聚焦在一战的战争责任方面。进入21世纪,在运用一手资料的基础上,“背后捅刀传说”的研究获得了更多关注,既有从神话塑造、创伤记忆等角度探讨该传说,②也有对该传说与一战结束、魏玛政体崩溃之间关联的分析,③大大拓展了研究的深度。总的来看,传统的研究对“背后捅刀传说”的形成、传播过程和影响进行了多层次的解读,但通常缺乏群体心理视角的分析。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背后捅刀传说”经纳粹党和其他右翼民族主义者的有效宣传,回应了许多德国人根深蒂固的需求,即否认自己国家的战争失败,因为这对他们的民族自尊心是个致命的打击。作为魏玛时代的一个重要的政治观念,“背后捅刀传说”与魏玛德国的群体心理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它的形成和广泛传播既是群体心理的反映,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当时的群体心理。基于此,“背后捅刀传说”不止是一个政治观念或传说,它是魏玛体制走向衰落、纳粹主义得以发展壮大的“社会氛围”之一。本文拟从群体心理视角探讨“背后捅刀传说”在魏玛德国的传播,分析该传说的形成、版本和社会基础,进而揭示其与魏玛德国群体心理之间的互动关系。

二、1918年“背后捅刀传说”的形成与版本

作为对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的解释,“背后捅刀传说”的核心内容是认为德国军队并没有在战场上失败,而是在后方遭到不爱国的民众、社会主义者和犹太人的背叛,并向敌国投降和签订屈辱的停战协定。一般认为,德国最高陆军指挥部(Oberste Heeresleitung,OHL)军需总监埃里希·鲁登道夫(Erich Ludendorff)是“背后捅刀传说”的实际缔造者,鲁登道夫的本意是为自己即将毁于一旦的军事声誉寻找借口,即通过指责国会、海军和后方以达到轉嫁战败责任的政治目的。但该传说很快作为前线军事失败的借口而在德军高层受到普遍欢迎。从“背后捅刀传说”的形成过程看,以1918年十一月革命为分水岭,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集中在德军高层,第二阶段在十一月革命后它进入大众视野并迅速传播开来。

1917年美国加入欧战,致使胜利的天平彻底倒向协约国一边。1918年夏季,随着德军在西线的最后一次进攻失败,兴登堡和卢登道夫意识到战争失败的不可避免,他们向德皇威廉二世施压,要求与协约国举行停战谈判,并迅速成立文职政府,以便把输掉战争的责任从自己和德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④1918年9月28日,鲁登道夫告诉同事们,“现在必须把烂摊子甩给政府……我们应该感谢他们……现在让他们吞下为我们种下的苦果。”⑤兴登堡在停战谈判前给妻子的信中提到,“停火在军事上是必要的,我们的军事力量很快就会崩溃”。① 为了避免自身对战败担责,鲁登道夫提出组建文职政府与盟国谈判停战协议,主张把社会民主党人纳入政府,使之成为承担战争失败责任的替罪羊,而不是自己和兴登堡。通常情况下,停战谈判由交战双方的军事指挥官举行,但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将这项任务交给新的文职政府。对此,军方的态度是“左派政党必须承担这种和平带来的负面影响。愤怒的风暴随后将转向他们”,之后军方可以再次介入,以确保事情再次“以旧的方式”运转。②

很大程度上,1918年11月9日革命的爆发和11日新成立的魏玛共和国代表签署的停战协议为证明“背后捅刀传说”的“真实性”提供了契机。在停战协议上签字的是社会民主党人马蒂亚斯·埃兹伯格(Matthias Erzberger),他后来因涉嫌叛国罪被谋杀。在11月9日革命之前,“背后捅刀传说”的重点是指责后方不支持前线,现在的焦点转向了指责社会民主党及其发动的革命活动。由于11月9日革命距11月11日贡比涅停战协定签署仅两天,两者在时间上的相近容易使人想到彼此的因果联系。这种所谓的“联系”为右翼民族主义者谴责革命提供了理由,1918年11月11日,奥伊伦堡-威肯的弗里德里希伯爵在对前线士兵的讲话中称,“以自私的煽动者为首的国内叛徒们”,“正利用”协约国前进及德国撤退的时机,“在我们背后捅刀”。③ 德国国会议员菲利普博士在国会的演讲中认为,“革命剥夺了我们最后的力量,把我们毫无保留的交到敌人手中”,“在10月和11月,一切都取决于在停战谈判中对敌人采取坚定的谈判态度,在德国人命运岌岌可危的时候,(革命)打落了我们勇敢的军人手中的剑”。④

在“背后捅刀传说”形成和传播的同时,有关该词的由来也值得关注。学者理查德·施蒂格曼-加尔(Richard Steigmann-Gall)认为,“背后捅刀”(Dolchstoβ)的概念可以追溯至1918年2月3日宫廷牧师布鲁诺·多赫林(BrunoDoehring)在布道词中的使用。⑤ 德国学者鲍里斯·巴特(Boris Barth)则主张,多赫林实际上并没有使用这个词,而只提到了“背叛”。⑥ 巴特认为“背后捅刀”(Dolchstoβ)一词首次有记载的使用是1918年11月2日在慕尼黑举行的一次中间派政治会议,进步人民党(Progressive Peoples Party)议员恩斯特·穆勒·梅宁根(Ernst Müller Meiningen)在会议上用该词劝诫听众继续战斗:“只要前线在坚守,我们就有责任在后方坚守。如果我们从后方袭击前线并用匕首向它捅刀,就将无颜面对我们的子孙。”⑦

在“背后捅刀传说”的社会传播过程中,鲁登道夫、兴登堡等原德国军事领导人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从不同侧面为传说提供了证实。1919年秋天,英国驻柏林军事使团团长、英国将军尼尔·马尔科姆爵士(Neill Malcolm)问鲁登道夫德国输掉战争的原因,后者提出了一系列看法,其中包括国内后方未能支持军队。马尔科姆问鲁登道夫:“将军,你是说背后捅刀吗?”鲁登道夫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重复了这个短语,“背后捅刀?是的,的确如此,我们被背后捅刀了”。⑧ 真正使“背后捅刀传说”进入德国民众层面的事件是1919年11月德国官方开展的关于战败责任的调查,导致该传说更加流行并得以合法化。针对保守派的抹黑行为,左翼人士否认了把德国在前线的失利归咎于后方革命的指控,认为这是一种“阴谋论”,于是魏玛政府发起了相关调查。在调查过程中,原德国陆军元帅兴登堡在听证会上的证词扭转了有关“背后捅刀传说”是阴谋论的判断,使该传说成为解释德国战败的“合法证据”。1919年11月18日,兴登堡在调查委员会议上发表证词,宣称“如果军队和后方精诚团结的话,这场战争我们本可以取得最终成功”,“一位英国将领指出,德军‘被人从背后捅刀”。① 兴登堡有关德国战败是由于“背后捅刀”的说法被媒体反复报道,一些右翼专栏作家宣称“这是真相的胜利”。② 经过此次听证会,“背后捅刀传说”正式摆脱阴谋论进入主流社会,并发展为右翼民族主义有关德国战败的最流行的解释模式。

作为在德国右翼圈中普遍相信和广泛传播的观念,“背后捅刀传说”认为德国军队并没有在战场上失败,而是被后方的平民尤其是在“十一月革命”中推翻君主制的社会民主党人所背叛。魏玛时代流行的“背后捅刀传说”有三个版本:一是后方不支持前线的“背后捅刀传说”,这是一种宽泛的解读,即经济和社会原因引发了后方崩溃,影响了战时生产,削弱了士气,最终导致德国1918年战败;二是“十一月革命”导致前线崩溃的“背后捅刀传说”,这是更具体的解读,声称德国之所以输掉这场战争,是因为在后方的社会民主党人刺伤了不败的军队,具体通过颠覆、罢工、暴乱及国内最终爆发的革命;三是反犹版的“背后捅刀传说”,即把战争的失败归咎于犹太人在国内外蓄意开展破坏活动以实现其建立苏维埃政权的企图。③

在这三个版本中,通常为大众熟知的是第二个版本的“背后捅刀传说”,它成为魏玛共和国初期包括纳粹党在内的许多右翼保守政党宣传的核心形象。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选举中,德国的民族主义者和保守派有效地使用了“左翼政党通过制造十一月革命在后方背叛了德国”的口号,并以此获得了不少的支持率。例如,德国国家人民党(DNVP)利用“背后捅刀传说”来确定对他们受伤的自尊以及民族造成破坏的责任方。④ 1924年,德国国家人民党在其为国民会议(Reichstagswahl)准备的一些竞选材料中采用了德国被背叛和遭背后捅刀的形象,他们的一份競选海报描绘了一名士兵被身着全红色衣服的男子从背后捅刀的情景,该红衣男子寓意为布尔什维克。⑤

当然,“背后捅刀传说”在传播过程中并非只有欢迎和接受,一些左翼人士对其真实性提出了质疑和反对,认为德国在前线的失利与后方无关。左翼人士大多强调自身对国家的忠诚来证明后方对前线的支持,例如巴伐利亚革命领导人库尔特·埃斯纳(Kurt Esner)在1918年11月提醒人们,“后方必须不能在战斗前线的背后捅刀”。⑥ 左翼和右翼之间围绕“背后捅刀传说”的真实性展开了争论,其中最著名的是1925年10月20日因一起诽谤案引起的“背后捅刀审判”。该诽谤案的起因是右翼编辑保罗·科斯曼(Paul Nicholas Cossmann)起诉社会民主党编辑马丁·格鲁伯(Martin Gruber),认为后者否认“背后捅刀”说法并因此抹黑了德意志民族的荣誉。⑦ 在这次审判中,魏玛时期著名的左翼历史学家汉斯·德尔布吕克(Hans Delbrück)对“背后捅刀传说”给予了坚决否认,不认为社会主义者的革命打击了前线士兵的士气,并强调德国的失败源自军队失败的战略,这种失败的命运早在1918年3月时就已注定。① 尽管众多左翼人士以及知情人士对“背后捅刀传说”的虚假内容进行了澄清,但“背后捅刀审判”的结果以右翼胜诉而社会民主党编辑败诉告终。更为致命的是,该审判起到很强的群体心理暗示,即“背后捅刀”说法是被法律容忍的,对它的否认是对德意志荣誉的亵渎。其结果使“背后捅刀传说”成为得到法庭证实的“事实”,导致了魏玛政治体制的合法性受到进一步的挑战。

三、“背后捅刀传说”广泛传播的社会基础

根据“背后捅刀传说”的内容,德国并没有在战场上被打败,而是被后方不爱国的政客所背叛。通过考察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情况,前线的军事现实是,“德国在1918年夏天时就已失败了,一部分是由于1914年至1917年军队的损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1918年3月到7月德国最高陆军指挥部由于战术不佳而导致的军队崩溃,1918年7月时德国军队就已经崩溃。”②历史学家威廉·戴斯特同样认为,“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德国最高陆军指挥部决定在1918年发动进攻,这一战略导致了德国军队崩溃,而不是国内后方。”③该传说无视鲁登道夫在1918年9月28日敦促政府结束战争的要求,也无视了1918年9月后轴心国纷纷投降和签署停火协议的事实,例如保加利亚(9月29日)、奥斯曼帝国(10月30日)、奥匈帝国(11月3日)。

魏玛时期反对“背后捅刀传说”的历史学家汉斯·德尔布吕克一语概括了“背后捅刀传说”的本质,称其为“最高指挥部蓄意和犯罪地逃避战争”。④ 尽管鲁登道夫等人最初是为逃避军事失败的现实而制造出“背后捅刀”的借口,但保守派很快发现,这一由他们“不经意”制造出的政治口号具有极大的宣传价值,不仅可以为国防军的战场失利开脱,而且能够保全德国的荣誉和尊严。基于此,“背后捅刀传说”得到普通大众的支持而快速传播,它在许多魏玛德国民众眼中并不被看作谣言,而是具有不同层面的“合理性”,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

首先,战争从未被推进到德国的领土上,“受人尊敬”的军队直到最后一刻仍在战斗。在整个战争期间,受到严格审查的德国媒体只报道了胜利的消息,而且德国本身在占领大量外国领土的同时没有遭到外部入侵,难怪德国公众对停战的要求感到困惑,特别是由于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军事领导人要求停战,也不知道德军在最后一次进攻失败后已经全面撤退。⑤ 盟军在德国领土上的缺席,似乎为鲁登道夫和兴登堡在1918年秋首次传播的“背后捅刀传说”提供了“佐证”:德国军队并没有被从外部击败,只是由于国内颠覆分子“背后捅刀”后才走向失利。在这种幻象中,兴登堡和鲁登道夫被认为是无可指责的,德军在战场上是不败的。

其次,停战协定和《凡尔赛条约》由政府的文职领导人签署,从而巩固了文职人员的投降者身份,同时转嫁了战争失败的责任。许多民众认为总参谋部对停战协定的签署并不知情或至少与之保持着距离,这种状况使得总参谋部乃至整个德军避免承担战争失败的责任。而且,通过寻找“替罪羊”得以继续维持民族自豪感,因为德国的民族自豪感不承认一个伟大的国家可以被任何外部力量打败。汉斯·冯·塞克特(Hansvon Seeckt)将军在1917年7月评论贝思曼·霍尔韦格(Bethmann Hollweg)的国内政策时表达了这一观点:“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国内阵线从背后袭击了我们。”①通过转嫁战争失败的责任,使得国防军既可以重振自己,又避免为自己的严重错误承担责任。当战争失败不可避免地到来时,把它归咎于不支持前线的后方。

再次,那些鼓吹军队“战无不胜”的人把传说建立在古老而久负盛名的背叛故事之上,特别是中世纪的尼伯龙根传说,其中的日耳曼英雄齐格弗里德(Siegfried)被一支长矛从背后无情地刺死。1918年的现代版本强调,国内后方的阴谋和背叛是德国在前线失败的主要原因,这一想法成为战后德国右翼信仰的基石。② 兴登堡1920年在他的回忆录中重复了德国军队没有被真正打败的神话,“我们被终结了!就像齐格弗里德倒在了冷酷的哈根狡猾的长矛下,我们疲憊的战线崩溃了……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挽救我们剩余军队的生命,以便重建祖国。”③

最后,当士兵们返回德国时,他们被视为“战场上不败”的英雄,这从另一个侧面似乎证明了军队并没有在战场上失败。1918年12月10日,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十一月革命”后成立的新政府领导人弗里德里希·埃伯特(Friedrich Ebert)在欢迎前线返回战士的演讲中,强调“没有敌人战胜了你”,士兵们“从战场上不败归来”(siesind vom Schlachtfeld unbesiegt zurückgekehrt),④后一句话被缩短为“im Felde unbesiegt”(意为“战场上不败”),成为德国国防军的半官方口号。埃伯特本打算把这些话作为对德国士兵的致敬,但这只是增强了人们有关德国战败是由于“背后捅刀”的普遍情绪。

除了“背后捅刀传说”本身存在上述诸多层面的所谓“合理性”,战后初期在德国具有重要影响的前军事领导人、保守派和民族主义者构成支持和鼓吹该传说的强大社会基础。以前军事领导人鲁登道夫和兴登堡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在战后初期出版的传记中反复强调德国军队被“背后捅刀”。鲁登道夫在他1919年出版的自传《我的战争回忆》⑤中,对魏玛共和国进行了全面谴责,认为“那些逃兵为军事战犯与士兵委员会彻底摧毁了军队……这些德国人对德国力量的破坏是这个世界上所能目睹的最可怕的罪行”。⑥ 由兴登堡口授、出版于1920年的个人回忆录《我的一生》,不仅成为兴登堡摆脱战败军事责任的辩护词,而且由于兴登堡在魏玛共和国的特殊政治地位,其巨大的个人声誉成为“背后捅刀传说”广泛传播的有力助推器,经过他的反复认证和背书,许多德国民众把该传说视为“确凿无疑”的事实。

此外,作为保守派代表的退伍军人对该传说的支持是值得关注的社会现象。许多曾参加一战的老兵,患上一种因曾置身战火而引起的精神紧张或错乱,这种症状被命名为“炮弹休克症”(shell shock,又译弹震症)。它是由战争创伤所引起的精神紧张,也被称为“创伤性神经症”(traumatic neurosis),该症发展到严重的程度时,会出现失聪、失声、失明、失忆、瘫痪以及精神崩溃的症状。⑦ 战争期间的惨痛经历,加上战后融入社会的艰难,大约40%的退伍军人选择加入右翼团体,例如钢盔团、自由军团等。① 大批退伍军人加入右翼政治团体既是源自他们融入社会的艰难,同时也受到右翼政治力量蛊惑性宣传的影响,尤其是关于德军战败是由于背后捅刀的说法。与英美国家不同,魏玛德国对战争士兵的纪念从未有过官方支持的集体纪念,使得众多右翼政党利用这一点,煽动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与战争内疚感。康拉德·耶拉什认为,“正是在国内和前线的战争经历(Kriegserlebnis)的非英雄现实最终需要它的英雄化。”②退伍军人,特别是从东线回到国内的退伍军人,由于见证了俄国的布尔什维克革命,他们对国内的“十一月革命”极其憎恶。对前线军事不利有充分发言权的退伍军人,为了保全所谓的“荣誉”选择了相信“背后捅刀传说”。不甘失败的社会氛围成为保守派寻找战争失败的重要借口,也成为“背后捅刀传说”广泛传播的社会基础之一。

就民众层面来说,“背后捅刀传说”是民族主义者解释德国在战争中失败的有力证据。对于相信军队胜利宣传的民族主义者来说,很难理解前期的所有胜利希望是如何破灭的。战争期间的胜利宣传与战后失败的创伤之间形成了巨大反差,促使许多人试图为所经历的一切寻找借口,而遭到背叛是最有说服力的解释。战后初期,这种对失败现实的愤懑成为德国民众的主要感受。在“背后捅刀传说”的支持者看来,德国战败应该归咎于魏玛政府领导层、社会民主党人、共产主义者和犹太人;认为上述从新成立的魏玛共和国中受益的团体没有充分支持这场战争,他们要么煽动动乱和发起罢工,要么制造消极情绪和牟取暴利,这些行为被认为是给在前线作战的德军“背后捅刀”,剥夺了德国在最后时刻几乎可以肯定的胜利。甚至天主教徒也被一些人列入怀疑对象,认为他们忠于教皇而缺乏对国家的忠诚。理查德·埃文斯分析道,“许多德国人拒绝相信他们的武装力量实际上已被击败,这一事实大大缓解了停战条款的苛刻性。很快,在高级军官的帮助和怂恿下,一个致命的神话在中右翼的大部分公众舆论中传播开来……(该神话认为)军队是‘秘密、有计划、煽动性的运动的受害者,这场运动最终注定了其所有英勇努力的失败。”③

在“背后捅刀传说”的复杂表象之下,蕴含着为战争失败寻找“替罪羊”的心态。由于鲁登道夫等德军高层不愿承担战败责任,在“十一月革命”之前就已播下“背后捅刀传说”的种子,所以当革命发生以及停战协定签署后,新政府的社会民主党人立刻成为军队转嫁战败责任的“替罪羊”。很快,这种“替罪羊心态”成为“背后捅刀传说”流行于社会各阶层的共有情感诉求。军方领导人、退伍士兵以及社会民众,或是出于个人政治目的和虚荣心,或是出于潜意识的爱国感情,都为“背后捅刀传说”的存在提供了“合理的逻辑”。这三个群体共有的“替罪羊心态”是通过战争失败的责任和战争内疚感联系起来的,他们三方虽然拥有不同的利益目标与社会政治背景,但对于用“背后捅刀传说”来解释战争失败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某种意义上来看,“背后捅刀传说”在魏玛时代的广泛传播,是民众与传说制造者们双向选择的过程。

就“替罪羊”的具体指责对象而言,这一过程相较于寻找社会共有情感联系更为复杂和漫长。其中,犹太人的“替罪羊”作用被给予了重要的想象,尤其体现为“犹太—布尔什维克”的世界阴谋论,即犹太人通过“背后捅刀”企图在德国发动布尔什维克革命。④ 右翼民族主义者认为,犹太人不仅逃避军事责任,从战争中牟利,而且他们这样做是故意羞辱德国,继在俄国引发布尔什维克革命后在德国煽动另一场革命,其目的为了推进他们的世界统治计划。1919年后,由于一些掌权的左翼领袖是犹太人,例如罗莎·卢森堡、卡尔·李卜克内西、库尔特·埃斯纳等,犹太人“背后捅刀”的说法进一步发展,激进的民族主义者谴责魏玛共和国为“犹太共和国”(Judenrepublik);①一些犹太人(例如莱昂·托洛茨基和贝拉·库恩等)在俄国和匈牙利苏维埃革命中发挥了重要角色,右翼民族主义者认为犹太人通过支持左翼发动的革命削弱了德国的战争努力。1919年,德国右翼民族主义者阿尔弗雷德·罗斯(Alfred Roth)以笔名“奥托·阿尼姆”(Otto Arnim)出版了《军队中的犹太人》一书,②他在研究中声称,绝大部分犹太人只是作为奸商和间谍参与战争,同时他还指责犹太军官助长了对士兵产生负面影响的失败主义情緒。③ 可以说,该书提供了最早的书面版本之一的犹太人“背后捅刀”传说。

对于保守派和民族主义者来说,把矛头仅仅指向犹太人显然是不够的,他们想要颠覆的是整个魏玛共和国的政治体系。为了否认魏玛共和国的合法性,“背后捅刀传说”的支持者把攻击矛头进一步对准“十一月革命”和1918年11月11日签署的屈辱的停战协定,认为德国没有在战场上失败,它是由社会民主党人和犹太人在后方的背叛造成的,他们的背叛行为葬送了德国军队在前线的一切努力。由此衍生出“十一月罪犯”(Novemberverbrecher)的政治口号,④即保守派以及民族主义者对拥护1918年11月11日停战协定的魏玛领导人的称呼,后来泛指所有左翼派别、共产主义者和犹太人等。“十一月罪犯”天然带有否认魏玛共和国合法性的涵义,这一口号为魏玛共和国的政治权威蒙上了一层阴影,并在心理上使群众感觉到魏玛共和国的不光彩,因为其“背叛”了德意志民族。1923年鲁尔危机后,延伸出针对共和国领导层的口号——“十一月罪犯的代理人”(Erfüllungsgehilfen der Novemberverbrecher),⑤把魏玛共和国视为失败主义和民族耻辱的政治象征,可以说这种政治指控成为对魏玛共和国合法性最具毒害性的威胁。

四、“背后捅刀传说”与魏玛德国群体心理的互动

从社会背景的角度看,1918年“背后捅刀传说”的出现和快速传播与德国当时的政治现实密切相关。战争失败导致帝制的突然崩溃和民主的快速转型让许多德国人感到不适,为各种疯狂的假设和解释提供了肥沃的土壤。1919年社会民主党人代表的魏玛政府签署《凡尔赛条约》,导致这个摇摇欲坠的新生共和国遭受领土损失和巨额赔款,左翼力量受到进一步的指责。在此情况下,寻找替罪羊有助于压制或容忍痛苦和令人厌恶的现实,而“背后捅刀传说”为德国民众的愤懑情绪找到了具象化的宣泄口。“背后捅刀传说”的出现和快速传播反映了魏玛社会极其复杂的群体心理,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民族背叛心理。“背后捅刀”在德意志民族意识中是一个经典的文化主题,在《尼伯龙根之歌》中,英勇无畏的英雄齐格弗里德被邪恶的哈根在背后用长矛刺死。著名音乐剧作家理查德·瓦格纳对其进行了改编,1876年创作了著名的音乐剧《尼伯龙根之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①使“背后捅刀”的文化意象深入人心。传说与现实的联系是在德国最高陆军指挥部的层面进行的,鲁登道夫和兴登堡都把战败视为一场背叛,就像中世纪的日耳曼英雄齐格弗里德那样,德国遭到了背叛,被不支持军队作战的后方“背后捅刀”。② 更重要的是,战争主要在协约国的土地上进行,从未被推进到德国的领土上,民众很难相信德国军队已经被击败。许多人认为德国的战败是由于后方的背叛,被国内的左翼政客从“背后捅刀”。与英雄齐格弗里德一样,德国军队不是在与敌人正面交锋中失败的,而是被胆怯、背叛的内部奸细所出卖,其代表就是从事颠覆活动的社会民主党人和犹太人。这种根基深远的背叛行为在魏玛时代成为一种象征,蒙蔽了许多民众的眼睛,他们自发地把德国的失利归咎于后方的“背叛”。

其二,集体耻辱感。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败的德国被迫承担发动战争的罪责,这对德国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民族耻辱,公众对它的反应极度不满。战争的失败不仅打碎了德意志民族的荣光之梦,而且割裂了统一不久的领土。输掉这场战争本已足够糟糕,但《凡尔赛条约》第231条把发动战争的唯一责任归咎于德国,这在德国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辩论;战争罪责对大多数德国人来说是具有侮辱性的,并引发了长期的耻辱和尴尬情绪反应。理查德·亨特指出,《凡尔赛条约》中的“战争罪”条款为德意志民族带来了“压倒性的集体耻辱感”,这种耻辱感使之宁愿相信谎言而不接受失败的事实,“这种耻辱感与发动战争的责任无关,重要的是,它与战争失败的责任有关……不是邪恶的罪恶感,而是软弱的耻辱感困扰着他们的民族心理。在德国人眼中,输掉战争是一种更大的冒犯,这比盟国对他们的任何指控都要严重得多。事实上,他们在心理上如此不愿承认自己的民族失败,以至于大多数德国人愿意相信最引人注目的‘谎言,只要这些‘谎言保护他们不接受失败的事实。”③在此情况下,许多人不在乎前线的实际情况而宁愿相信“背后捅刀”,而且由于大部分冲突没有到达德国领土,平民不认为德国军队在战场上失败。实际上,由这种羞耻感引起的逃避主义心态使得德国民众对左翼以及进步人士的澄清视而不见。从深层的情感角度来看,“背后捅刀传说”是一种基于不承认战败现实的强烈的集体耻辱感在作祟。

其三,失败主义氛围。与集体耻辱感相伴而生的是充斥着失败主义的社会氛围,而这种失败主义氛围是集体耻辱感背后的本质。乌尔里希·海内曼(Ulrich Heinemann)的著作《被压抑的失败》认为,④魏玛时期整个德国社会处于被失败情绪笼罩的氛围中,强烈的内疚情绪与耻辱心理感受是人们对“背后捅刀传说”深信不疑的非理性因素,这也是希特勒与纳粹党崛起的关键所在。从群体心理层面来看,在被失败情绪笼罩的魏玛社会中,再加上政局动荡和通货膨胀交织在一起,大部分人感受到极强的焦虑情绪和不确定感。这种焦虑情绪和不确定感与谣言传播之间存在因果关系:一方面,存在焦虑情绪和不确定感的人更容易接受谣言;另一方面,谣言的传播反过来维持甚至加重这种焦虑情绪与不确定感。⑤ 在一开始,许多人对“背后捅刀传说”的接受显然是由于战败带来的失败主义氛围,到魏玛后期随着政局动荡,该传说发挥了加重焦虑情绪与不确定感的作用。德特勒夫·佩克尔特认为,“正是出于德国人对《凡尔赛条约》的执念,最终将在德国的现实政治中反映出来”。① 在许多德国民众看来,不仅《凡尔赛条约》是盟国单方面强加给德国的,而且战败本身也是盟国和德国后方强加于德国军队的。

其四,复仇主义情绪。《凡尔赛条约》对德国的惩罚极其严厉,不仅要求德国割地赔款,而且限制德国军备和解散国防军,反对者将之称为“受人摆布的和平”(diktat)。② 《凡尔赛条约》的签订激起几乎所有德国人的愤懑和仇恨,这使得魏玛德国社会中普遍流行着复仇主义情绪。民众不仅仇视《凡尔赛条约》,而且也为签署《凡尔赛条约》的魏玛政府感到屈辱。对于右翼民族主义者来说,“背后捅刀传说”是一种自我安慰的错觉,这种错觉可以调动民族主义的不满情绪。他们认为,德国的战败不是真正的军事失败,而是遭到了背叛,就像齐格弗里德含冤背刺一样,最终要为本民族所遭受的不公正复仇。一份激进的民族主义文学作品写道,“这一天还未到来,但随着仇恨的日益增长,黎明终将到来,虽然这种仇恨还只是把一小部分德国男女聚集在一起……它最终会在这片土地上展开翅膀”。③ 对《凡尔赛条约》不公正的歇斯底里式批评,充斥于当时许多右翼政治活动家的演讲中,其最终指向都是要求进行复仇和雪耻。1933年8月,希特勒在纽伦堡的纳粹党集会上宣称,“我们人民的内疚被抹去,罪行被赎罪,耻辱感被消除。十一月的罪犯被推翻了,他们的权力也终结了”。④

在上述群体心理的强烈作用下,“背后捅刀传说”被视为有效对抗协约国强加的“战争罪责”的防御机制,将失利的责任从软弱的前线转嫁给后方。在一个通过战争实现统一的国家和把士兵视为其最高理想的社会中,“背后捅刀传说”保全了许多德国人的军事荣誉感和民族自豪感,即英雄不可能被以公平手段或被外部势力打败,而只能被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用背叛或暗算的方式击倒。从这个角度看,“背后捅刀传说”通过转嫁战争责任解释了德国战败的原因不是由于一个更强大的外部对手,而是源于内部的背叛,它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德国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⑤ 对于民族主义者来说,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尝试,即唯一有能力打败德国人的对手是另一个“德国人”。⑥由于战后德国遭遇频繁的政治和经济危机,那些对君主制政体表示怀旧的人以及反对魏玛政府的人,从“背后捅刀传说”对德国战败和战后困境的简单解释中找到了安慰。⑦ 诞生于战败和《凡尔赛条约》中的魏玛政府,饱受政治合法性的困扰,被民族主义和意识形态上的敌人包围,当右翼政治精英们反复提到“背后捅刀”的说法时,人们很难怀疑它。

研究谣言心理的学者发现,从权威、得当的信源听来的谣言,会比从不权威、不得当的信源听来的谣言更可信。⑧ 经过鲁登道夫、兴登堡等德国军队最高层的反复认证和背书,“背后捅刀传说”在群体心理层面被赋予了某种权威性。“背后捅刀传说”的公共传播多采用报纸、精英人士的公共演讲等形式,这些传播渠道被认为具有较强的可信度。而且,谣言快速传播与谣言的重复频率之间存在关联。① 1918年到1919年间,右翼以及社会民主党人士在演讲和报纸新闻中反复提及“背后捅刀”,不论是否别有用心,但确实为“背后捅刀”说法的传播起到助推作用。此外,“背后捅刀”说法的广泛传播,与它衍生出的“十一月罪犯”等具象化口号也有关系。著名的群体心理学者古斯塔夫·勒庞认为,“群体能够接受的观念,必须具有简洁明了、毫不妥协的形式,并且是绝对的。”②“十一月罪犯”以及“十一月罪犯的代理人”作为政治口号虽然比“背后捅刀”说法稍晚,但在1923年鲁尔危机后被纳粹党等极右翼党派作为仇恨宣传的口号被反复运用,一定程度上对民众起到了暗示作用,通过激起共同的愤慨而引起群体的情感共鸣。这些政治口号通过反复的指认把魏玛共和国视为战争失败责任的承担者,使之在承担失败责任的同时,也成为了失败的象征。

就魏玛德国的情况而言,“背后捅刀传说”与群体心理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动:一方面,“背后捅刀传说”深刻影响群体心理,该传说助推魏玛社会的右倾化,例如兴登堡崇拜、军事复仇情绪等;另一方面,群体心理和大众文化也反映“背后捅刀传说”,该传说在当时的雕塑、文学、艺术作品等形式中都有不同形式的体现。

作为军人崇拜的集中体现,20世纪20年代德国出现了兴登堡崇拜,把兴登堡视为帮助德国从困境中摆脱的民族英雄。在充斥着民族主义情绪的社会中,“背后捅刀传说”使兴登堡成为“被背刺的齐格弗里德”,他代表了战争与复仇,成为右翼军国主义者眼中能够拯救德意志民族的英雄。③ 1919年11月4日,当兴登堡被战争责任调查委员会传唤时,约3000到4000名民族主义学生在柏林市中心抗议,他们认为他们的英雄像一个学生一样被“犹太政府”传唤。④ 在魏玛社会左翼与右翼的博弈中,“背后捅刀传说”经常性地被右翼拿来攻击左翼——后者因背叛而导致德国的战败——使得左翼从一开始起就背负着沉重的道德负担。

在“背后捅刀传说”对魏玛社会产生影响的同时,魏玛时代的群体心理也对该传说给予了积极的回应,正是这种政治谣言与大众心理的互动成为民众接受纳粹主义的深层原因。魏玛时代的反战作家扎普曾在其小说中真实地描写了这样的场景,“一位老师对学生说,‘如果军队没有被背后捅刀,那么战争一定会胜利……永远不要忘记:1918年11月9日发生的革命,是发生在我们祖国身上的最大灾难”。⑤在当时很多的科幻文学作品中都存在对“背后捅刀传说”的描写,这些作品强调复仇与民族团结,同时“预言”德意志民族将会通过战争洗刷耻辱、恢复应得的荣誉。⑥ 这种互动在文化思想层面的体现是,魏玛时期德国社会出现了齐格弗里德崇拜,涌现了许多相关的艺术创作和纪念碑,齐格弗里德的典故被民族主义者频繁用来描绘这个遭受背叛的国家形象,象征着不屈和复仇的抗争精神。对于许多熟悉齐格弗里德故事的人來说,齐格弗里德之死和“背后捅刀传说”之间不可否认的相似之处由此变得显而易见。1924年,德国导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执导的电影《尼伯龙根:齐格弗里德》(Die Nibelungen:Siegfried)上映,这在德国历史上第一次把齐格弗里德及其遇刺的故事搬到屏幕上。该电影把一战后德国遭到背叛的民族心理以电影的形式进行了刻画,塑造出“齐格弗里德是德国,德国就是齐格弗里德”的等式。①1921年至1938年间德国修建了多座齐格弗里德的雕像,分布于沃尔姆斯、奥登海姆、杜伊斯堡等许多地方,用来纪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的德国士兵。这些纪念碑普遍用遭到背后捅刀的齐格弗里德来刻画一战中阵亡的德国士兵,通过展示齐格弗里德之死,描绘了一个遭到背叛的民族形象,寓意这个民族时刻准备为其战败所受的冤屈复仇雪耻。

五、结语

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历史语境,“背后捅刀传说”在德国的形成乃至广泛传播与右翼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紧密相连,它服务于保守派制造替罪羊转嫁前线军事失利和战争失败的责任,其所宣扬的德国民族自豪感和军事荣誉感正是该传说的本质所在。就实际影响来说,“背后捅刀传说”在20世纪20年代成为许多右翼和保守政党(包括希特勒的纳粹党)宣传的核心形象。对希特勒本人来说,这种关于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败的解释模式至关重要,他是在前线遭遇毒气袭击后因暂时失明接受治疗时得知德国战败的。希特勒一直抨击1918年的“十一月罪犯”,认为他们在德国军队“背后捅刀”。② 学者基尔克指出,“失败、革命和背叛神话塑造了纳粹党成立的政治气候,并决定了整个魏玛共和国的政治进程。德国的军事和政治领导人向他们的人民保证会取得胜利,当失败最终到来时,这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以至于许多人尤其是右翼民族主义者拒绝接受这一打击,为自己构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假象,即德国军队没有在军事上被打败,而是在国内被犹太人领导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者背叛了”。③

从群体心理视角来看,“背后捅刀传说”之所以能够被许多民众认同和广泛传播,与魏玛社会拒绝接受战争失败现实以及由此带来的民族背叛和集体耻辱心理密切相关;反过来,该传说的广泛传播进一步加剧了魏玛时代的动荡政局和失败主义氛围以及复仇主义情绪。作为魏玛德国政治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观念,“背后捅刀传说”通过与群体心理之间的互动过程,把古老的背叛神话与现实的背叛感渗入德意志民族的肌理,使它成为存在于魏玛共和国中的幽灵。通过煽动民族主义情绪,“背后捅刀传说”将矛头对准魏玛共和国,把后者视为背叛、耻辱和失败的象征,鼓动着民众的复仇主义情绪,从群体心理方面瓦解着魏玛共和国的合法性,为纳粹主义的兴起营造了重要的社会氛围。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中指出,“背后捅刀传说”成为一种“狂热的信仰……它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强烈地破坏了魏玛共和国,为希特勒的最终胜利铺平了道路。”④从这个意义上说,“背后捅刀传说”不仅是魏玛政治体制的“溶剂”,而且是一面“镜子”,它从群体心理角度折射出德国社会从一战走向二战的心路历程。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以色列研究中心、区域与国别研究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