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美丽的槲树叶
2023-05-30卓然
卓然
一
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我们村子西边的松树林子里。
林子里空气清新,小溪奏着清越的曲子,清清浅浅,从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岩石上流过。一弯幼月把它的明亮的光洒在树上,又透过树叶的缝隙一点一点筛到林子里,筛到小溪上,筛到小溪流过的石头上。
那是一个秋天雨后的夜晚,鸟儿已经睡下了,各种动物也都睡下了,林子里也显得安静极了,只有猫头鹰偶尔的啸声,会给那些在树上的巢窠里睡觉的人一种警示,大伙儿翻个身,却依然睡得酣畅。
然而,寂静的树林子里有一个人却没有睡着,那是一个娴静的少女,那少女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那时,她在与她的情人喁喁说话的时候,羞涩让她不知所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有了那样一种羞涩的感觉。她用手一会儿揪一片青青的草叶,一会揪一朵小小的花。她无意识地摆弄着那一片片草叶与那一朵朵的小花。忽然,眼前一亮,她看见了一片叶,一片硕大的美丽而绚烂的槲树叶。
她把它摘下来,摇着,摇着。像是一片小小的云。像是一片小小的彩云。那真切地是一片已经被秋色浸濡过的槲树叶。她是曾经见过的。不,她的每一天都是在槲树叶的绿荫下度过的。然而她却从来都没有发现,那片槲树叶像现在这样,那么样地色彩斑斓,那么样地美丽。那是秋天的风和秋天的雨浸润出来的,是许多种情感洇染出来的。她把它摇着,摇着……
她终于睡着了,但她睡得并不安分。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那片美丽的槲树叶,就放在了一个她平时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想把那片槲树叶拿开的时候,她却有一点不好意思起来了。真的,她居然不能够从那里把那片槲树叶拿开了。即使梦中,她也还是一直紧紧地捏着那叶的柄。她绝不想丢开它。她永远不想丢开它。实在是的。到后来,她竟永远无法丢开它了。那是因为,不经意间,她把那片美丽的槲树叶放在了一个永远应该放置的地方。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一个值得人类骄傲的地方。
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居然还睡得很沉很沉呢。他并没有叫醒她。像往常一样,他透过树的枝杈和叶的缝隙望着她。让他奇怪的是,她的睡姿居然与往常不一样了,她居然那样毫无顾忌地仰面平躺在那张宽宽的“大床”上。那是一张用树的枝杈搭起来的床,上边铺着一层厚厚的黄贝草,中间是茸茸的芦絮,最上边是一层薄薄的蒲草。她躺在淡绿色的,散发着一种芬芳香气的蒲草上,一缕带着晨霜的新鲜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
一切依旧。然而却略有不同。
她是有变化的。那一个小小的,却很是惊天动地的变化,怎么都让他无法适应。
变化在哪里呢?他一时也还弄不明白。
不過,他感觉她总是有所变化的。他静静地注视着她。注视着……
忽然,他就有所发现。他发现她那叠成兰花状的,嫩荑一般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片硕大的槲树叶。起初,他也被那一片好看的槲树叶吸引了。他盯着它……
他朦胧中意识到,他盯着的,竟是一幅渐渐美丽起来的图画。虽然平常,虽然也并不是没有看见过。一片一片的,都曾经碧绿地挂在树枝上,从春天到秋天,然后又带着金色纷纷落地。在夕阳中,在晨光里,在风中,在雨滴声里。地上积成厚厚的图案,像是铺了地毯,是那样的炫目。单叶是很好看的。一片片的单叶叠合在一起,如地毯一般撑开在那里,也很好看。平常时候也只仅仅是好看而已。而这一回却让他动心。他的心居然无名地一阵悸动。他忽然发现,现在那片槲树叶所在的地方,与他惯常所能看到的地方居然不一样了。哦!他不由得惊叫起来,好一片槲树叶!
他那一声惊叫是很短促的,然而,我们的历史却有了一个长长的记忆。那是一个永远的记忆。长长的,小溪一样,在人类聚居的土地上蜿蜒;江河一样,在人类的心灵深处氤氲万千。也如“月涌大江流”。也如“乾坤日夜浮”。
那是可以温暖人类心灵的源头,人类文明似乎也由此肇始。人们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风俗就开始在我们的村子里流转开来了。
那似乎只是一个传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却都把那个槲树叶的传说当成了一个故事。
其实那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部分,似乎只是绕了一个线头儿。然而,那个线头却被我们的祖先死死揪住,而后像绕线团一样,绕啊绕啊……线团是越绕越大,越绕越冗杂,越绕越有意思。就这样,一个硕大的线团便在我们的藿谷洞里绕来绕去,随着白云苍狗,历尽沧海桑田。
后来,能够讲这些故事的,就只有瞎子里长了。瞎子里长是我的一个邻居,我们都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叫瞎子里长。有人说他的名字是因他当过里长。像我们这一代的孩子是都应该叫他里长伯伯才对。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一段时间内,总是愿意给我们讲槲树叶的故事。不知道瞎子里长为什么在讲槲树叶的故事时,总是那么动情。有时候,讲着讲着,他竟可以揉着他的那一双没有眼珠子的瞎眼呜呜地哭起来。
瞎子每次讲槲树叶的故事时,总会讲到婚姻,讲到新婚的洞房。讲到新婚的洞房时,他又总是那么样地神往。
二
我们村子西边的那座山叫晋普山,名字很有一点古老,但半山腰的小松树林却永远是蓊郁的,苍茫一片,总是让人向往。因为那里不光有一片好看的小松树林,还有一条清冽的泉水,在松林中流淌,夏日叮咚作响,冬季则在冰下汩汩地呜咽。
小小的松林寺里有一处名胜叫“松林积雪”。是说,夏日炎炎的时候,松林雪依然不肯消融。女孩子倘于夏天得一点松林积雪擦在脸上,那原本黧黑的小脸儿顷刻就会洁白而有香气。
我们的村子是落在深山的心窝里的,因此村子就成了山的心,就没日没夜地替山思想,替山忧心。至于思想什么忧心什么,村上人很难知道。不过,人们都说瞎子里长似乎能够说得清楚。
瞎子里长说,山是因此就活了的。要是没有那样一个村子,只怕山早就都要死了。是寂寞死了。山有了心,山就有了记忆,比如那个女孩子与槲树叶的故事,他就说都是山记得的。他说山是会永远记得那个女孩子与那片槲树叶的故事的。山可以记很多事情,也可以想很多事情。比如说,当时,如果松树林子里那个女孩子不曾发现那片槲树叶,今天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今天的女孩子结婚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似乎很是犯愁的样子。
当瞎子里长把所想的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村上有人就会笑他,笑他痴,笑他傻,就会说:“尽瞎想……”
是他在瞎想了吗?于是,他便把那根磨得油亮亮的棍子在地上猛猛地戳,翻起松塌塌的瞎眼皮,恨恨地说:“你知道个狗!”
于是,年轻人就会缠着瞎子里长,让他讲槲树叶的故事。瞎子里长会发脾气一样说,什么槲树叶的故事?那是,那是婚姻!
一旦说到婚姻,瞎子里长就会兴奋起来,油黄的脸上就会立刻现出笑容。
每次讲“婚姻”的时候,瞎子里长都会先唱一段泽州鼓书:“狼打柴,狗烧火,老鼠担水上南坡,圪吱哑跌死了,没有人给你娶老婆……”
在人们心目中,瞎子里长似乎总是很快活的。然而从他忧郁的声腔里,我却能听出无限的哀怨与悲怆。
唱过之后,书归正传。就开始话说古时候,也就是还没有发生槲树叶的故事的那个时候,人们为了掩盖一点羞,多于黄昏娶亲。为此,起初的“婚姻”便叫“昏因”。
瞎子里长这样说。这样说有道理吗?
我听得出神的时候,身靠着二门里的大墙,就一直那样想。想到我们县城的北乡与东乡,便会觉得瞎子里长是有道理的。我们那个县城的北乡与东乡,以及高平与长子,至今还依然保留着黄昏娶亲的习俗。说是黄昏,其实时间差别又很大。暮色四合的时候,大兴、高都一带已把新娘子娶到家里,而在高平与长子,等新娘子娶到家里的時候,已是三星照户,夜半时分。不管是黄昏还是夜半三更,酒席几乎是整夜地吃。一边吃酒席,一边耍八音会,习惯叫“支鼓酒席”。等到吃罢酒席送客的时候,已经是斗转参横,几近黎明。然而在我们南乡,中午之前是一定要把新娘子娶回到家里来的,等到宾客酒足饭饱,剔着牙缝打着饱嗝散去的时候,太阳居然还未曾落山。
“难道,”于是,我便问瞎子里长说,“难道我们南乡的古人不知耻不知羞么?”
老瞎子里长眨眨他的一双瞎眼,狡黠地笑一笑说:“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槲树叶的故事,就是那个女孩子的故事,不是就发生在我们南乡的松树林子里的吗?我们的女孩子,都有那样一片美丽而庄严的槲树叶,我们为什么要等到黄昏才去娶亲呢?”
我便有一点茫然了。这个理由充分吗?能够让人相信吗?
不论理由充分与不充分,不论我相信与不相信,事实是能够说明一切的。“昏礼”也好,有一片槲树叶也好,都已经成了淹没在故事与黄昏的影子。那么后来的女孩子会怎么样呢?当然,她们已经不需要一片或者更多槲树叶了,她们也不会依赖黄昏或者夜色。即使绫子,绸子,缎子,绢子,也不是她们心头的长城。虽然文明已经在月影下静悄悄地萌生。比如闺女出嫁之日,娘家也要张灯结彩,大门贴上一副对联,写上“于归好咏宜家句,往送高歌必戒章”。屋门上也贴上一副对联,写上“名流喜得名门婿,才女欣逢才子家”。
对联是村上的文化人写的。村上的文化人只管写得很文化,也不管村上人懂不懂,也不管岳家是不是“名流”。纵使闺女刚刚挑着萝卜蔓菁从地里回来,大字不识一个,但那样的对联却是一定要贴到门上的。那是乡村礼俗。为了那样的礼俗,在女儿结婚那一天,亲戚们和邻居们,男人们和女人们,也都要把满手的泥巴洗一洗,有头有脸的女人们,换上用蓝蓝的印花布裁的偏襟小袄,把那坐锅花种子碾成的白粉再往腮上匀一点,脸上就会又香又白。那偏襟印花蓝布衫裁得最是合身,肩胛圆圆地稍稍往下溜一点,腰身正紧,拘得胸脯高高耸起,走起路来一步一摇,高傲得像方才懂事的小公鸡。
那些来来往往参加婚礼的人们,那一天都会一改平时的“村语”,说些平常时候不曾说的客气话。比如,平时一口粗话的老四叔,要去吃酒席时,不说“吃”,却说“坐”。“啊,四叔穿起新衣裳来去哪?”堆哥这样问老四叔。“坐席去嘛!”四叔笑着,有一点自豪,回答说。大家坐在席上,很少说“喝酒”,偶尔说“饮酒”,却多说“吃酒”。
“来,饮一盅么!”
“啊!对不住,咱不会吃酒。”
当然,抽烟也不说抽烟或者吸烟,就说“吃烟”或者“不吃烟”。心里不高兴,不说愁不说闷,却说“不悦”。即使说话,也不讲“说”,讲“曰”,或讲“云”。讲一点过去的事,说是“曰古”呢,或者“云古”呢。他们不会说“未雨绸缪”,也不会说“瓜田李下”,他们却会说“君子防不然”。这样的话要是从乡绅们的口里说出来,也许很平常,而一旦从手上脚上粘着黄泥巴的人的嘴唇里说出来,就足足带着一股让人无法理解的“土气”。隐约间,不知道是能说明古老的民族文化就那样永远地蕴藏在民间的顽固,还是历史向前进时脚步的轻盈。
不管怎么样,时代,社会,都已经进步了几千万年了。那些一代又一代长得头整脚齐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去采撷槲树叶了。但是,在她们行将出嫁的时候,却是要做一件比掐一片槲树叶还要麻烦还要复杂还要要紧的事。
经验是从闺友们那里悄悄传授过来的。她们刚刚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她们已经是过来人了,她们经历过了,她们有的是经验。她们会悄悄告诉行将出阁的女友,出嫁时一定要系红裤巾,且要多系几条的,要系得紧紧的么,而且,每条红裤巾都要多多绾些死疙瘩,绾得死死的——死死的!让那些闹洞房的浑小子把指甲剥坏了也解不开。
“真的很难解得开吗?”我们会问,“那么,那新娘子要急着上厕所可怎么办呢?她自己能解得开吗?”
瞎子里长说,人总是会有办法的。你知道吗?女儿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就不允许喝水。上轿时,只许吃一碗香油炒馍,晋城人叫“油炒谷垒”。“油炒谷垒”没有水分,只可解饥,很少麻烦。倘若女儿半路内急,那一串死疙瘩不是白白绾了吗?闺女从出娘家门,到第二天回娘家门,至少二十四小时之间,有机会吃饭,却没有机会如厕。所以,有机会吃饭也不敢吃。试想,头上珠冠,身上霞帔,粉底鞋,红盖头,不是骑马,就是坐车,又有那么多人招呼着,扶持着,红毡铺地又不能铺到茅房去,新媳妇怎么好意思掀起红盖头,说自己要上厕所呢?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新媳妇却又不能出门。风俗说,倘若出门瞧见七女星,就会一连生七个女儿呢。洞房中倒是备有便器,可是,新婚头一个夜晚,当着新女婿的面怎么能够好意思蹲得下去呢?听到这里,我们就不由得对那红裤巾有一点愤愤了。但瞎子里长会告诉我们说,红裤巾虽然已经比槲树叶文明了许多,但却还不足以防备那些闹洞房的浑小子的“坏”。
“你也曾经有过那么坏吗?”我们会嘁嘁地笑着,这样问瞎子里长。
经我们这么问,瞎子里长会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翻动着他那软塌塌的瞎眼皮,然后会冷不防用他手里那支油亮的桃木棍子打过来,准准地打在问话的小子头上,且争辩道:“那叫坏吗?那叫点化!那叫开道!倘若没有,那新郎新娘会不懂,婚会白结,妻会白娶,人会断子绝孙……”
接着,瞎子里长会拿棍子狠狠地在地上敲一下,说:“那是风俗!”
断子绝孙倒是未必,但作为风俗,却真是不可抗拒的。瞎子里长虽然言重了,但那个“点化”与“开道”却不能不让人点头称是。当然,有人说那样的风俗好,也有人说那样的风俗不好。说好的,就把那风俗叫“南风”,说倘若没有南风徐徐,便没有云,便没有雨,种子便不会发芽,土地里便不会长出庄稼来。这话说得极是。看那洞房的楹联,不是也暗含了那样一种好风好俗吗?“喜今日银河初渡,祝来年玉树生枝”;“云路高翔比翼鸟,龙池滴种并头莲”。细细地推详起来,什么意思啊?
瞎子里长说,好与不好,都是尧传下来的规矩。
瞎子里长说,尧未娶时,正于牧场巡狩,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幽香,尧循香觅去,只见白云之下碧草之上有一位漂亮姑娘,飘然游娱于牧场。尧顿时惊呆了。那是谁家的姑娘啊,竟如此绰约多姿!牧民告诉尧,那是鹿的女儿。于是,尧便向鹿的女儿求婚。高大魁梧英气逼人的尧,与风姿绰约美丽动人的鹿女,两两相慕,一见钟情,便在姑射洞中得以完婚。那是傍晚时分,祥云缭绕,漫山遍野鲜花绽放,天上月儿也分外地明。尧与鹿的女儿情投意合,缱绻缠绵,使得洞房里松明生辉,喜气充盈。牧人们与百兽百鸟一起大闹洞房,一直闹到翌日黎明。那是上古时期名副其实的“洞房”……
说到这里,瞎子里长会莫名地感慨一番,教训人一般说,倘若没有尧,哪里会有洞房?倘若没有尧“银河初渡”与“龙池滴种”,哪里会有尔等!
三
瞎子里长说,后来虽然花烛代替了松明,瓦房代替了山洞,“洞房之夜”在人们的心里却永远是喜庆之夜,神圣之夜,是人类不可或缺的夜,也是诗人笔下最美的夜。“花天静处香能久,爱到深时品自高。”“满架蔷薇香凝金屋,依槛芍药花拥琼楼。”诗人是把心里头那一点一点的殷红都淋在了关于洞房的诗里。
大概也是沿袭尧的时代风俗的缘故,不管白天还是黄昏娶亲,闹洞房也大都在晚间。闹洞房先耍八音会。一个“闹”字,闹得红火,闹得热烈。老牛皮鼓如闷雷滚动,捣锣骨朵把大铜锣敲得,人心都能跳出来。锣鼓齐响,如雷开电合,丝弦初动,则如清风徐徐,不知道能把多少喜气都吹奏出来。
八音会闹过之后,便是唱戏。大家围着鼓,边吹打边唱,唱“围鼓戏”。戏目也都是很喜庆的,《兔跳花园》《待月》《龙凤呈祥》,都是庄稼汉子,一个人要唱几个角色的戏,既唱男人也唱女人,胡子拉碴的大嘴翕合得有一点夸张,戏却唱得有腔有调有情有韵。
围鼓戏是在院子里的花棚下唱的,院子里只管唱戏,洞房里就开始“吃小饭儿”。
“吃小饭儿”一开始,“闹洞房”将渐入佳境。
洞房里摆一桌酒席,上首只有两把椅子,那是新郎与新娘的位置。新娘早已卸却珠冠霞帔,只有红红的小袄儿,圆圆的发髻。屋里屋外挤满了年轻人。也有上年纪的人,但都站得很远。说是远,却是能够瞧得见也听得见。按年纪,他们只可以暗暗地瞅,悄悄地听,偷偷地笑。
“吃小饭儿”的主持是一位等同于嫂嫂地位的女人。这位女人不但要有与嫂嫂一样的地位,且还必须是一位“全女人”。所谓“全女人”,即上有公公婆婆,中有夫妻原配,下边有儿有女。
这位嫂嫂的主要任务是夹菜。她夹的菜不是让谁吃的,而是让大家认的。那位嫂嫂把菜夹起来,高高地举起问:“这是什么菜?”菜是平常菜,誰不认得?于是就会有许多年轻人同声喊出菜的名字来。然而重要的不是认不认得,而是要把那种菜的含义说出来。当年轻人把菜肴的名字喊出来之后,就会有人问:“怎么说?”于是,话就不一定都会说了,也不一定都能说得出口了。只有那么一位两位“浑小子”才能够喊出来。于是,一连串很粗很野很露的类似谣一样的荤话,会引得屋里屋外甚至整个院子里都是一阵哄笑。那些站在暗处的长辈们虽然会悄悄地骂一句:“娘脚,浑得没个样儿!”但却也会忍不住低着头捂着嘴咕咕地笑个不住。新娘子的小脸儿会羞得红布一样红,会恨不得把个头弯到肚子里,然而却也在捂着嘴暗笑,有时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咕咕的,笑得肚子疼。那夹菜的嫂嫂也会被羞得鼻头上尽是细汗。但她还是要照样夹菜。再夹一样菜,便再问一声。回答要真的是太荤太露了,嫂嫂也会羞得放下筷子扭头跑掉的。不过还总会被年轻人重新拉回来。说是拉回来的,其实是她心里也想回来。说是害羞,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否则,连羞丑都不识,那嫂嫂可就不可爱了。也有拿那位嫂嫂说事的,说得那位嫂嫂恼又恼不得,怒又无从怒起。热辣辣的脸上直淌热汗,便只得揪起衣襟儿抹一抹,便重新拿起双筷子来。她知道,不管年轻人说得多么野蛮,多么粗鲁,多么露骨,那都是风俗允许的。看上去似乎是人人害臊,但却是人人都喜欢,否则不会有上年纪人站在暗地里仄着耳朵听,捂着嘴唇笑。平常时,谁要敢平白无故喊那么一声儿,是会遭人唾弃的。但在这个时候,在洞房花烛夜,即使那些弯着腰的白头翁与拄了棍子的没牙老奶奶,也不会说出些不是的话来。
因为那是风俗。瞎子里长说,风俗不可抗拒。
其实也不是不可抗拒,是大家都是过来人,大家都知道,自己走向婚姻,走向夫妻,所懂得的一切人事,似乎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四
然而,唯恐不够,只怕不足,所以下边还有一出戏,就是“铺炕”。
吃罢“小饭儿”,嫂嫂们会把所有的人都撵出去,说是要关门“办事”。
洞房里只有新郎新娘,以及要“办事”的嫂嫂们。说是“办事”,其实谁都知道,就是铺炕。是嫌太俗,故而说“办事”吗?也是平常话嘛,为何就一定要把其他的人都撵出去呢?
铺炕至少要两个嫂嫂,两个嫂嫂必须都是“全女人”。
嫂嫂们把新褥子铺开,把绣花鸳鸯枕摆出来。说是“鸳鸯枕”,却只有一个。是与床铺的宽度一样的双人大枕头,小粗布,深蓝色,大红顶,像一条大布袋,枕头两边顶部绣有鸳鸯戏水。整个新人房里就只有那么一个大枕头,算是无言之嘱吧,它告诉新婚夫妇,应并头而眠,不可分开,也难以分开。还有,不管家里有多少被子,洞房中也只有一条。也是无言之嘱,也是暗示,也是逼迫,迫使新婚夫妻只可以同抱衾枕。有人说瞎子里长是念过四书五经的,他会说,此风行之既远,是从周朝就开始的,《诗经》里说:“角枕粲兮,锦衾烂兮。”就是讲夫妻应该并枕同衾。
嫂嫂们也不管那些事是不是《诗经》里说的,她们只知道那是“规矩”,那是“风俗”。老猫枕着屋脊睡,一辈传一辈。她们只按风俗来。把炕头上的四个角都放上白白胖胖的“点心”。她们习惯把馒头叫“点心”。所谓“点心”,就是把馒头蒸得圆圆的,又白又胖,用品红点一朵梅花四片绿叶在其中心,很像新梅开在白雪里,又新鲜,又喜气。炕头上的每一个角要放两个点心,暗示着夫妇“四季双双永好”。新“尿锅”里要放五个,意为“五子登科”。
新褥子上撒有红枣、瓜籽,意为“早生贵子”;撒些花生,不要让夫妻光生男孩或女孩。新郎与新娘面对面坐在新褥子上,叉开腿,脚蹬脚,嫂嫂们便在两个人的腿脚之间放两个老南瓜,把那两个老南瓜滚过来又滚过去,念道:“掴抡滚瓜,一掴滚俩仨,大的会走,二的会爬,三的会叫大,四的会叫妈;大的会念书,二的会绣花,三的会种麻,四的会端茶……”那大概就是村上人的全部期待与希望。
为了那全部的期待与希望,浑小子们耍新媳妇就成了一项很重要的活动。嫂嫂们铺过床之后,门复洞开,浑小子们会麻雀一样飞涌到洞房里“耍新媳妇”。不管“耍”到什么程度,新娘子都可以拒绝,但拒绝的方式只是微笑着讨价还价,即使忍受不了,也断不可恼怒,更不可以哭起来。那样,年轻人就会觉得没趣,就会一哄而散,就会说那媳妇“不开通”,“不吃耍”,更甚者,说那新媳妇“不搁人”,这会影响到她未来的做人与处境。不过,新娘子真是不懂事哭了,有经验的小伙子不可以一哄而散,要耐心地说着劝着耍着,把新娘子重新耍到笑逐颜开,要不就太缺德了。但是如果要是公婆说出话来就坏事了,做公公的和做婆婆的倘若说出任何让年轻人不高兴的话来,年轻人就会像鸟儿一样“訇”的一下子就散了去,洞房便归于岑寂,即使受也受不了的新娘子,也会因此抱怨公公婆婆,说他们一家人不是人,不搁人,不和人,不容人,纵然不离婚,也会影响将来的和睦相处。“浑小子”们闹够了,夜深了,倘若有恋恋不去的,与新郎等辈的朋友们就会把他们赶出去,帮新郎新娘关上洞房门。
“開导”也有了,“启蒙”也有了,山重水复,到这一步,按说新郎新娘都该懂“事”了。然而,做父母的依然不放心,为了村人永远的“期待与希望”,新婚之夜像是遥遥的征途之上,似乎是“长亭更短亭”。
其实“期待与希望”不仅在翁姑家,娘家也在为女儿设筑“课堂”。随着女儿的嫁妆里,母亲会为女儿备下两个小瓷碗儿。关上洞房门之后,新娘就会拿出娘陪的两个小瓷碗来,一个小瓷碗里盛蜂蜜,一个小瓷碗里盛香油。小夫妻拿白面点心,蘸一点香油,蘸一点蜂蜜,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不但香,而且甜。那是没有文字的教材。他们就是那样告诉自己的儿女,一代告诉一代,小两口要好,要好得如蜂蜜和香油,又香,又甜,香香甜甜。纵使以后的日子,也要过得如同这蜂蜜和香油一样,不但香,而且甜。
是不是该熄灯了呢?是。但是熄灯之前还有节目。闺女出门的时候,嫂嫂们还交代有话。嫂嫂说,新婚之夜,人都散尽之后,吃过“蜂蜜和香油”之后,一定要把箱子里那一帧图画拿出来,要与女婿一起看,一起读。一定要读,而且一定要读懂。
这都是些什么画啊?看来看去,读来读去,女儿的脸儿怎么就一阵红一阵白呢?女儿的心怎么就越跳越厉害呢?怎么看着看着,女儿鼻头上就出细汗,就紧张得出气也不匀和了呢?
这是怎么回事啊?女儿怎么也不能明白,怎么都不能理解,娘怎么会在箱子里给她陪上一帧《春宫图》呢?
“里长伯伯,你也读懂过那个图吗?”
我们真不懂事。我们怎么能问瞎子里长伯伯这个问题呢?我们的问话,像是一阵猛烈的雨,把老瞎子里长淹没在了痛苦的秋季。
我们说瞎子里长会痛苦,其实他说他很幸福,因为他一生中曾经有过两个女人,他曾经有一段与两个女人的故事。
五
瞎子里长相与的那头一个女人是嫁过人的。丈夫去世后,她意欲另嫁,却舍不下一双儿女,想带了儿女走,夫族又不同意。待不嫁人,又无力养活儿女们。议论反复,决定招个丈夫来帮忙,来支撑门户,来养活儿女。用我们村子里的俗话说,这个丈夫叫“拉半套”。大概是说,前半套是前夫拉的,后半套由他来拉。
瞎子里长尝够了鳏居的清苦,想娶又娶不起,不去“拉半套”,就会终身不懂得女人。于是,他咬了咬牙,做出一个决定:再苦再累,也去给人家“拉半套”。
“拉半套”结婚时不再举行婚礼,只要备一桌酒饭,请一请双方的家长与邻里之间关系好的长辈们,以证明他们成了夫妻。如此简陋的仪式,哪里还会有什么春宫图!
“拉半套”负担很重。他不光有扶养前夫儿女的义务,还有为前夫的父母养老送终的责任。一不小心,前夫的儿女们就会白眼相向,前夫的父母也会怨谤丛生,风传谣生,邻居们背后指指戳戳,即使往昔有过相交情谊,也会变成陌路之人。所以“拉半套”不得已时,退却比前进更难。他只能够像一头老牛一样,低下头老老实实做活,抬起头除了对人谦和地一笑,便是不言不语。赌给“拉半套”的,是他连带着半拉青春的全部生命。“拉半套”所付出的,几乎是血的资本。不过,除了可以解除鳏居之苦,他还抱有一个希望,就是那女人也许能够为他生个一儿半女,把祖宗传给他的血脉负责地传下去,在鬼节到来的时候,有后人到他与他祖宗的墓地,为他与他的祖宗烧一张纸,便不至于落一个孤根绝后的名声。如此这般,他无异于置身赌场了。说到结婚,那女人与瞎子里长有一个君子约定,他们不是名誉上的婚姻,他们是实实在在的夫妻。但是,他们是“活配死不配”。
也就是说,他只能在有生之年,阅一阅那个女人。他可以占有她的身,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的灵魂。
听到“活配死不配”,瞎子里长仰起脸,半天没有出声,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个女人似乎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她在豆油灯下对他说,让他别担心,黄泉路上没老少,如果他死在她的前头,她绝不会忘记他们夫妻一场的那点情义,她一定会为他配个骨殖,免得他九泉之下寂寞孤独。如果她死在他的前头,她也会在临死时告诉她的儿女,念及他为这个家庭“拉半套”不容易,那些被他养活大的兒女不但应该为他养老,还应该为他送终。甚至,还一定要为他配个冥婚。
那女人脸儿红了一阵儿,忙低下头,不失女儿家风韵地笑了一笑,说:“况且,我也还真的想为你生个一儿半女呢。我肯定会为你生个一儿半女。我相信,我有能力……”
虽然没有“蜂蜜和香油”,但那个女人的一段话却绝胜“蜂蜜和香油”。那个女人的一段话,竟然让他个大男人家热泪纵横。
虽然是半路夫妻,那一夜,夜短更长,那情义,那恩爱,却是长长的,深深的……
中国人相信天。中国的天往往和有情人过不去。那个有情有义的女人,把“新婚”的被子铺开之后,听到屋外有人喊了她一声,她慌忙去开门,不想一下子便仆倒在门口,绝了性命。
有人说是她先前的男人不想让她嫁人,把她叫走了。
可怜的是,他的那个女人死得太突然了,居然没有来得及给儿女们作个交代。
然而作个交代又能怎么样呢?不作那个交代又会怎么样呢?
于是,他在用心为他的那个女人扶养一双儿女。他苦着心为他的那个女人扶养她的一双儿女。那是他的情义。
虽然他依然不懂女人。但他必须像一头忠实的老牛,用他的情义,报答她的情义。
她能与他有那么几句话,就已经够了。足足地够了,够他的心温暖一辈子了。
又过了若干年,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得差不多尽了的时候,当他把她的孩子都扶养成人之后,他却离开了那个家。
那时候,他在那一个家庭里算是一个什么人啊?他与她的儿子媳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不会让他老死在他们的家里。
他的双眼一下子就失明了。
他瞎了。
六
瞎子里长后悔吗?他没有后悔扶养那个女人的一双儿女。他只是后悔,他应该死在那个有情有义的女人的前头。如果他先死了,她一定会给他配一个冥婚。
冥婚,俗称“鬼结亲”。就是给死人找一个异性的骨殖,配成夫妻,埋在一起。
他并没有怨恨那个女人的儿子和媳妇,他知道他们的艰难。还有,配冥婚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也要有媒人说合,虽然简单却也要过一点彩礼。也要问名,问年龄,虽然不像活人那样看八字合婚,却也要讲究个年龄相当。如果年龄相差太大,多数人家不愿意让亡女配个老夫少妻,怕女儿哭,怕女儿不高兴,怕亏待了过早亡故了的女儿。
起初,瞎子里长也还有一点希望,那就是,如果找不到女性骨殖,捏个麸人也可以代替。麸人就是夫人。这就省了托人做媒与过彩礼等等的烦琐程序。当然,即使是麸人,也最好能找一个早亡的女儿,而骨殖却没有着落的人家,有娘家才有根据,才有灵魂。娶不了人家女儿的骨殖,能娶人家女儿的灵魂,他就十分地满足。两个人的灵魂相伴,想来黄泉路上便不孤独。如果舍不得那一把麸皮,黄土也行,能与附着人家女儿灵魂的一抔黄土相伴,尽管凄凉,却也不会没有一点温馨。
然而,他都没有。他惆怅,他悲观,他甚至有些害怕。
从那时候起,他就很少说话,也不给谁讲关于槲树叶的故事,也不再唱泽州秧歌。因此,他也就更加萎靡不振,杂病缠身。心情与疾病都在敦促他迅速向坟墓靠近。
有一天,正是春寒料峭时候,他正在屋后看他早年种下的那棵老桑树。一棵枝柯繁茂的老桑树。那是他准备用来最后装裹自己的一棵老树。有人告诉他别用那棵老桑树。桑,伤也。伤心了一辈子,还一直伤心到阴曹地府吗?
他没有说话,只摸摸他养大的那棵老桑树,把头碰在那棵老桑树上,与流泪的老桑树一起伤心。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告诉他,村外路旁有个讨荒的女人,死了都好几天了,竟无人认领。
连跌带爬,他跑到村外荒草漫没的路边。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却可以摸得着,那是一个皮包着骨头的女人,那是一个骨骼细秀且匀的女人。只是,她的衣衫呢?人啊……人世间啊……怎么能将一个死在路边的女子的烂衣衫都剥光呢?
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摇摇晃晃抱她到路旁的一棵树下。
啊,他记起来了,那是一棵槲树,一棵老槲树。
他摸索着,硬是摘到了一片硕大的槲树叶。他知道,那是一片美丽的槲树叶。他闻闻,那硕大的槲树叶带着一缕清香气息。
他把那片美丽的带有清香气息的槲树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它应该放的地方。
他想,那女子一定会笑的,要活着,一定会笑出声来的。她的那一笑,是多么的美啊!
他真是欣慰。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几千万年之后,那槲树叶故事还会是那么美丽。
这就是瞎子里长在那一段时间内,总愿意给我们讲槲树叶的故事的原因吧。
他摸索着,先是弄了半条草席给她盖上,然后就在她睡的那个地方给她搭了个草庵子。他在草庵子里铺上干草,把她放在干草上躺平。太阳落山时分,他在村子里讨了饭来给她“吃”。他坐在她身边对她说:“……你饿了,你先吃。”
夜间,他就睡在那草庵子里,躺在她的身边,给她做伴。时不时醒来看看她有没有被人偷去,或被狼狐糟蹋。他可怜她,他心疼她,他怕她冷,他脱下衣裳给她盖在身上。他怕她闷,就喃喃地整夜与她说话。他没有奢望她能够醒过来。她不用醒过来了,他已经很满足了。
第二天,他找来街邻做媒做证,证明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女人。
做棺木的时候,他说什么也不让人给她用那株老桑树。他不能让她再有悲伤,他不能让她再有忧伤。他要人把那棵老桑树给他自己留着,他说他是男人,他能承受得动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与忧伤。他把爷爷留给他的那个堂屋换了路边那株老槲树给她做棺木。他没有钱给她做一件葬衣。他摸索着弄了一桶水来,在草庵子里给他的女人洗。凭她那秀俊的骨骼他知道,她生前一定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他一定要将她通体洗得干干净净,把那老槲树的每一片叶都给她。给她铺在身下,给她盖在身上。
盖棺的时候,他落了泪,不过他是笑着流泪的。他说,他的女人,应该是天下最幸运也最美丽的女人。
他把他的女人丘在屋后的一块空地上。丘那女人的时候,他怕碰着她,垒每一块砖的时候他都很小心。他怕她孤冷,就天天拄着棍子去看她,坐在丘边守着她。他怕她寂寞,就与她说话,给她哼泽州秧歌。他怕她饿,他怕她渴,他每次来都给她带些饭与水。
他说,她就是他的女人。
他说,她就是他生命中第二个女人。
自从把他的女人丘好之后,他再也没有为自己生前没有妻室儿女悲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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