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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之书

2023-05-30钱红莉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钱红莉

雨水帖

雨水过后,阳光变得明亮起来,眼前仿佛晃动着无数锡箔。风也起了变化,吹在脸上细细茸茸,宛如温柔抚摸,不比寒风那么急切扫脸。

眼界里,一切都是澄明的……

枝头鸟雀喧喧,唯有斑鸠的鸣叫喑哑低徊,如若中提琴的音质,伤感荒寂,听得久了,叫人起了远意,总会想起空山淡薄,古寺倾圮……

洗菜时,自来水不再寒凉,水流哗啦哗啦,如一路小跑着唱歌,一切都欣欣然的。连冷藏于冰箱的青菜,也显出生命无穷的蓬勃来,它们悄悄躲在食品袋里抽薹,掰开层层叶片,菜心鹅黄粉嫩。每一棵青菜皆举着一秆细小的薹,顶端是珍珠一样的花骨朵,细如鱼子。这些青菜,纵然脱离了泥土,却也不愿枯萎,这份锐意进取的好强之心,想必是基因自带的——窗外春光无限,它们当真感应到了呢,就算被囚禁于逼仄漆黑的冰箱,也要加入到抽薹的起义之中……

谁都不辜负这明晃晃的早春。

露台上一株月季,是一夜间冒出的芽尖尖,乌紫紫的,在风里抖动着,仿佛可以掐来吃。

喜欢在小区里逡巡,查看黑铁一般的各样果树有无萌发。

杏,李,桃,星辰一样密集的花骨朵,同样是一夜间生发出来的,令人惊奇,仿佛一场暴动。

樱桃树上,遍布花蕾,一日日地鼓胀起来了。

碧桃,永远是矮壮的树种,满枝蓓蕾大如黄豆,吹弹欲破——昨夜略微一场微雨,今晨仿佛“砰砰砰”一声声,所有花苞齐簇簇就把自己敞開来了。碧桃开起花来,向来一股痴气,好比一个胖子睡得太沉而鼾声四起,一声迭一声盖过黑夜,连春天也都招架不住了。确乎没有哪样花像碧桃开得如此高歌猛进,简直万花怒绽,隔着几里,似可听闻声响。由深红而浅红,似初盛的春潮,一波一波涌动,也像过年时爆竹被点燃,噼噼啪啪,满地碎屑……一年年周而复始,有亘古如斯的热闹。

同样一场微雨,辛夷顶破毛茸茸的外壳,举出一小群白花来,浮在春夜里,像一盏盏静谧的河灯。

辛夷开在深山,开在水边,俱好。

每日骑车经过一片湖的西岸。每一年春上,湖畔那几株玉兰,最先开出浅粉的花,细细淡淡的,于水波的一送一递间,恍如中国山水画的皴皱技法,倒映着浅粉花影,惹人流连,这里面深藏一份急速飞逝的美。

春水曾被称为桃花水,并非荡漾,也非潋滟,倒比较接近日本古寺门前的枯山水意境——春风柔细如发,一点点爬梳着湛蓝的湖面,纵然逼窄,却也叫人望见了海洋的浩渺无垠。

早春的风,始终萧萧霏霏的,一刻不停地吹,湖面随着风势,变幻万端,一忽儿雨点皴,一忽儿披麻皴,一忽儿又是卷云皴了。

一个人在早春的湖边,可以坐很久很久,独自欣赏风行湖面的画意。这眼前一切,似乎来自旧时代的画,是马远、夏圭的,也是黄公望、陈洪绶的,也可能是沈周、石涛的。

偶尔,春风吹得急些,湖面呈现的便是大斧皴、小斧皴了,一如八大的山势,似可将春天的一切席卷了去。慢慢地,春风渐止,湖面有了平畴野畈的广阔,春水一如和田玉般碧绿,仿佛新生。

总归是到了春天,自然万物一齐活泛过来,板结了一冬的泥土,渐已苏醒,兀自松散;人的筋骨,也不再僵硬,总喜欢出去走走,宛若初生,眼界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距家不远,有一小河,河畔无数春梅。年年早春,云蒸霞蔚……整座城市的人,似乎一齐拥来了,颇为喧闹。我不太喜欢。

看花,最好一个人。

白梅最美,美在雅淡。

元人胡奎有一句诗:分明一片黄昏月,留向禅床伴寂寥。

对,白梅美就美在寂寥上,避开人世喧闹,与黄昏的月一起沉入深夜之中。

春夜的月,同样寂寥,像波格莱里奇弹奏的钢琴小品,孤清无匹。

春夜的月,也似龚贤的画,一人一石一树,眼前的山河流云,俱为萧瑟。

春夜的月,望得久了,到底是寒凉的,偶尔裹一层光晕,并非松花黄,而是枯黄。王维写: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所真正表达的,并非鸟的心境,而是指一个深山久居的人太过孤独,忽为月光所惊。

人只有寂寥之时,方能觉知四时节候的变化。人只有孤独之时,才能眺望繁星孤月,领略星挪辰移的奥秘……

去荒坡,闲走,一片枯草地上,匍匐三两蒲公英。隔几日,再去,忽然撑起一把把小黄伞,颇似幼童调皮的眼,骨碌碌于风里转。

开成一片宝石蓝的,永远是阿拉伯婆婆纳。野豌豆、菟丝子们始终收敛着腰身开花,一如沉思,一如低吟……

小区池塘边,柳树七八株。前阵,明明一派暗淡的褐灰。近日,春风细拂,柳泛酥色,一霎时生动起来了,是杨万里的诗——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

早春的柳色,适宜远看,那一缕缕深青浅黄,如雾如烟,如一册纸页泛黄的《金刚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世间芳菲万种,我独喜杏花。喜欢它“浓绿万枝红一点”的素淡,不比“高烧银烛照红妆”的海棠那般浓烈。

杏花,蓓蕾绛红,花开而白,像故人——他一颗心,被风雨洗礼,慢慢淡下来了。

三年前,在河北太行山中偶遇一位大姐,她与我说起,北方杏花四月才开,到时还会下雪。说着,大姐将手机屏保滑开,给我品赏自己私藏的十余幅“雪中杏花图卷”——是茫茫白雪中那一点点红,当真是“一汀烟雨杏花寒”。

如此,一直难忘。

惊蛰帖

惊蛰后,气温骤升,摄氏二十五度,可穿短袖。这样的高温,让人一时适应不了。地球是否被什么神秘的星系吸引着稍微脱离了既定轨道?予人转速加剧的错觉。

往年三月,气温爬升缓慢,可以让人从容感受自然万物的细微变化,不比今年如此猝不及防。

自雨水以来,我每日都要对小区的一株杏树进行一番体察:从枝条僵硬,到慢慢柔软,再到花芽一夜萌出,只小米粒那么点儿大,渐而大米粒,渐而黄豆般……昨日晨,积蓄至一个节点,一树七分之一蓓蕾敞开花朵。今晨,再看,竟然花开满树了。叫人且喜又叹——太快了,花要慢慢开啊,将春光拖长些,再长些。

我没什么事情做,兀自坐在杏树对面柳荫下,静对一树杏花发呆。天湛蓝,过了无数遍滤镜一般地失真。近旁,干涸池塘底部,石上生草,蒲公英自水泥夹缝间蹿出,举一朵七瓣黄花。沉沉垂坠的柳枝,被风细细梳过,风吹得人几欲昏睡……柳芽愈盛,斑鸠声声,如在深山。

凌晨五点,第一声鸟鸣划破春夜寂静。前后窗洞开,可分辨林间各样鸟鸣,画眉婉转,云雀急速,麻雀始终一惊一乍的——趁人不备,忽然“叽”一声,你要问它什么事吧,它又说不出所以然,末了,又趁势“叽”一声,听得久了,也颇无趣。

喜鹊偏爱正午阳光,拖着巨大尾羽俯冲而下,一边喳喳叫,一边大步流星,停驻于枯草丛中,啄食草籽,忽而扶摇直上了……

比起杏树来,李树性子憨些,只零星开三两朵花,害羞似的,开一朵,静一静,再偷瞄一眼四周,等春风暂歇,再绽开一朵。三三两两渺小细淡的花朵,凑近了闻,沁香馥郁。上弦月挂在西天。

沿屋后步道,骑车缓行,顺便查看沟渠芦苇、香蒲、千屈菜是否萌芽。清晨湿漉漉的空气,裹挟不知名的花香、青草香,叫人一霎时将整个身心融入到自然之中了。

荒坡遍布钻天杨、法国梧桐以及水杉和杨柳。三月的柳,当真好看,有远意,与俗世隔了一层的,柔柔糯糯的,叫人迷离沉醉,同林风眠笔下的江南如出一辙,那份浅绿鹅黄,萧萧逸逸的,如画如梦,令人颓废,不能奋发进取。

一路走一路看,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如此,春天相当置人失智。

合肥是一座干燥粗哑的城市。

这个时候的江南,又该是别一番情境了——江水涣涣,菜花明黄,荠麦青青,群山嵯峨……小鸡雏、小鸭、小鹅茸茸出壳来,用胡兰成的话讲,天地都是这样的贞亲。

一路走,一路想着不可抵达的江南,到底无法远行,就更加迷茫些。

一走,又到了小河边。

大量年轻人跑步,那一张张因运动而红扑扑的脸,可真是令人羡慕的啊。那年轻的身躯,起伏的线条,灵动的马尾,跳脱地从我旁边飞逝而过了,而河畔春梅尚未凋敝,一样地如梦如烟。

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几乎急速衰落,连跑步也殊难,但我喜欢坐在河畔看年轻人奔跑,他们的身体里仿佛搁着我的灵魂,带着我一起飞。

坐在河边,随便拔一根青草闻嗅,也是香的,根须带着泥土的簇新,这份簇新里也杂糅着一份腥气,湿漉漉的,像一个人的来处,深藏自然的奥秘。

春阳融融,晒得后背酥麻麻的,也还不早了。起身,往菜市去。

马兰头一夜间登场,顺便带来自然的气息,那紫红的茎青绿的叶。水芹瘦高纤细,苜蓿青翠粉嫩,春笋胖壮乳黄……各样植物生得可歌可泣的,简直可以对着它们画出一张张素描,随便一张,堪比《诗经名物新证》中的插图。

前阵,有人约写“诗经风物”,颇无兴趣。早已摒弃掉这种文艺腔的以虚见虚的创作手法,我们要回到自然中去,世间万物,可看可触可感,俯拾皆是,带着体温,有着活气的。

迷茫地在菜市打转转,水芹的药香,马兰头的清香,香椿的浓香,依次将鼻腔洗礼一番。末了,买点儿黄鳝、蒜薹、鸭血、猪肝、肉糜、鸡毛菜。慢騰腾回家,将这些什物往厨房一撂……忽然不想做饭了。

不行,得出去转转。

并非耐不住寂寞,而是万物起身的召唤更能吸引人。

将小区的杏花、李花、玉兰依次拍了一遍。山墙转角处,几丛芭蕉,老桩枯萎,新芽初绽,年年如此,新旧交迭,不曾更改。茶梅开花,有一些奋不顾身的顽强。一株灌木,百朵之众,猩红繁复奢靡,永远开不败,与生俱来地强悍。若是白花茶梅,则清雅得多,甚或比白牡丹、白芍药,都美。素色花朵,一贯予人接纳感,是敞开的怀抱,永无攻击力,也是一直往里收着的绽放。这里的“里”,指代精神领域,缺乏直观感,颇有千人各面的歧义。

掐两枝李花回来插瓶。李树枝条繁密,该疏疏了——酒斟半满,树得萧疏,方好。

回家取出一只冰纹陶瓶,古拙憨直,储满水,插上花枝,随便搁于鞋柜,都是美的。

蓓蕾未放,有含蓄收敛的低沉,配着陶瓶汝窑的淡青,看得人说不出来地好。这样的好,是什么呢?没有雕饰,原生态,纯天然,大道至简,大智若愚?你就是把中国所有的哲学书搬出来,都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李花的好。它的好,好在自然,一如亘古即在的星月。

也是这样的春夜,好比你一人户外散步,漆黑的苍穹深处,忽现一弯新月,你什么也说不出,唯有与美同在,低头走路……

黄昏,沿天鹅湖东岸骑行,夕阳穿林而来,三分橙黄七分暖黄,湖水粼粼……人行其中,如置身画里。

沿岸一株株玉兰,花开葳蕤:望春玉兰,红里氤氲着一点紫,天然的旧色;白玉兰整个树冠汇聚了无数白鸽,星光一样圣洁繁密。

渐晚,暮色四合,花朵愈发洁白,有黑夜飞行的悬浮幻觉,似乎一年都开不败的,永生永世。

一个年轻人边骑行边将手机开着录抖音,嘴中念念有词……是真快乐,一如婴儿初涉人世的纯粹,将我这个一贯颓唐厌世的人都感染了。

深夜,闲翻恽寿平画册,是花卉系列。尤喜他笔下杏花,有种形容不出的淡雅,唯有默默感受,看了又看,是舍不得放手的珍惜。设色浅灰,大片留白,只略略横出一枝,斜斜地,将倒欲倒,看着心疼,本能地想去扶,又怕造次,还是缩回了手。末了,还又总是担心她。是虚无里横空出世的,流淌着静气……看旧画,如见故人,人始终惘惘的,如读李商隐无题诗,就是那种“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的怅惘之情。

心有起伏,何以如此喜爱杏花呢?你看陈洪绶的老树病梅何等地有风骨,一派凛寒独自,自成宇宙。然而,杏花既静且闹,始终有一口活气在,总是给予我这个颓丧之人蓬勃的生命力。

一树杏花,开在一日里的昏暝时刻,最美,有一点点旧气,亦如故人,亲切又疏离,伸手可触,却到底不能了。恽寿平笔下杏花,氤氲了文人的气质,同样又杂糅些人间的热气,叫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是值得珍惜的。

何止杏花呢?整个春天都值得我们珍惜。

活在春天里的人们,被花包围,被风吹拂,似乎一切都是混沌的,犹如天地初开。

大暑帖

被高温连续炙烤数日,终于有了一场雨。

黄昏时分,骑行于湖畔,迎面而来的风,一阵撵一阵,忽有深山溪水的凉润,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一霎时有了秋天的幻觉。

每一十字路口,两两相对,分别植有十数株一人高的木本月季,就都一齐开了红的花,粉的花,白的花,黄的花……一派拂绿穿红丽日长的盛景。这一朵朵大而绮丽的花,实在可观。实则,这些齐头并进的繁复之花,前几日早开了的,我们不过是被太阳的烈焰晒傻了,一个个低头急急赶路,不曾注意到它们罢了。

每年最为酷热的大暑时节,当所有绿树的叶子逐渐委顿而耷拉下来时,唯有紫薇开得最为热烈浓艳。路上,小区里,公园湖畔,均见紫薇花影。似乎天气越热,它们开得越好——玫红、深紫、浅紫、浅粉、纯白,开着开着,便开成了瀑布状态,简直要飞流直下了。一拗一拗的花球,直将枝条压弯,宛如菩萨低眉,又好比石涛的山水,有高山坠石的气势。

我家门前一丛紫茉莉,整个白日始终恹恹耷耷的,但,每至薄暮时分,便格棱棱活泛过来了,无尽的绿叶捧出浓紫小花,如珍如惜,小喇叭一样滴滴滴吹着,吹亮了天上几粒星子。

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说紫茉莉“处处有之,极易繁衍”。陈淏子在《花镜》里说它“清晨放花,午后即敛,其艳不久,而香亦不及茉莉,故不为世重”。

陈淏子的说法不甚确切。紫茉莉不仅清晨开花,黄昏时亦开。在民间,它还另有一个更形象的小名——“洗澡花”,晚饭过后人们洗澡时,正是紫茉莉开花时分。汪曾祺在《晚饭花集》里写它: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

《红楼梦》里,妇女之友贾宝玉也曾安慰平儿,并拈了一根棒儿递与她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不像别的粉涩滞。

虽说紫茉莉的香气似有若无,但暑热中走出家门,一见着它们,原本一颗烦躁嚣嚷的心,忽然变得静谧。

心一静,世间便起了凉意。

小区底楼人家,均植有几丛紫茉莉,大多紫花品种,间有黄花、白花色系——每当暗夜来临,就着路灯的微光,白花茉莉的那一点点白,沁着玉一样的温润色泽,到底是迷人的。

不怕暑热的花,想必天生有着韧劲,花期久长——除了紫茉莉,金银花也在绵绵不绝地开,原本沁人的香气一经高温笼罩,逐渐地变得清淡起来了,淡淡浅浅,丝丝缕缕,又飘飘忽忽,如若一个刚刚学步的幼童,盘旋着,迟疑着,延宕着,一直不肯走远。

暑气渐盛,花气必然清淡,不比春花那么浓烈袭人了。

所有酷暑中的花,都在收敛着性情,白花夹竹桃尤盛,渐次是我家屋后荒坡上的一年蓬、野芫荽花……站远了眺望,坡上犹如覆着浅浅一层雪。

沟渠里生长着各样植物:千屈菜长得高耸,独立一条枝,四周铺展四五片巨大的绿叶子,共同捧出顶端一秆紫花,天堂鸟一样展翅欲飞;香蒲愈发茂盛浓碧,即将抽棒;野蓼丛丛簇簇,近日起了米粒大花苞,到底距离秋风起不远了。

每当黄昏,我总喜欢往荒坡沟渠间逡巡一番。水杉树上的蝉鸣不绝于耳,草丛中纺织娘的吱吱唧唧声响成一片,间或芦苇丛里冒出一两声低沉宏厚如男中音般的蟾鸣。经仔细观察,马尾松原也是盛夏开花,毛茸茸的花球越滚越大,起先是绿的,不几日,渐变至赤黄,趁人不备,结出一个个塔状小果子,隐在深绿的针叶丛中……整个植株散发出松科树种特有的芳香,人已远离,那香气却尾随一路,孩子样地跟脚呢,也像童年的炊烟,平铺直叙而沉沉低垂,为风所牵绊,袅袅绕绕的,到末了,又仿佛起了回音,绝响一样,实在好闻。

水杉的香气也是粘人的。盛夏所有树种的香气,大抵是被夜色浸染出的,一如月光,一如星空。

除了这些植物,酷暑里值得看上一看的,莫非大风走云的气势。黄昏,在布满浓荫的甬道散步,原本晴空万里,忽闻北面的天起了隐隐雷声,一阵旋风紧跟着闪电即起即停,乌云不知从哪里火速滚来,是积雨云,浅灰色系,火山喷发一般聚攏,垒砌,愈积愈多,越压越低,直至快要碰到对面高楼的屋顶,实在宏大壮观,引人驻足良久。

更多的时候,是太阳衔山而去了,暑气渐收,玫瑰色晚霞铺满西天,银河一样横亘天庭,有众神驾到的肃穆庄严,渐渐地,寂色笼罩,夜色来临。酷暑天的黄昏,漫而长,小号一样吱吱吱地吹,是维瓦尔第的《四季》了,一年年地,时光漫漫涣涣,世间一切都在,什么都不曾改变过,除了湿热和流汗。

有一年出差贺州,见识众多酿菜,苦瓜酿、瓠子酿、秋葵酿、辣椒酿、藕酿……还有南瓜花酿,客家人的诗性无处不在。至今回味那里的芋头夹肉酿。回家复制过,但这边的普通芋头,比起那里的荔浦芋头,差得并非一个档次。

前阵,湿热难挡,胃口颇差,试做一道下饭菜——辣椒酿。未找教程,唯凭手感。买回露天种植的有机辣椒十余只,剪去辣椒蒂,掏空辣椒籽。瘦肉糜里打一只鸡蛋,拌上姜丝、小葱粒、淀粉,盐、酱油适量。当空腹辣椒被肉糜塞满,将之平铺锅底,微油,小火,焗至焦黄,激点开水,焖煮两三分钟,大火收汁,起锅装盘。两三只辣椒酿,便可解决掉半盏白米饭,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且还刺激食欲。

倘若哪日遇见南瓜花,何不再做一道花酿?

小暑之后的半个月,暑气到达极致。以中医的理论,湿热会“困”住人的五脏机能,有伤心气。天热,人易贪凉,西瓜、冷饮不绝,总是频繁穿梭于户外炎热环境与室内空调房之间,心气易损。中医最讲气——倘若气泄掉,人难免染病嘛。

在一个中医公众号看来一道养生凉菜——甜杏仁拌茴香。

甜杏仁用水煮十分钟,茴香洗净切碎,以2:1的比例放入酱油、醋拌匀。

甜杏仁补气,兼有润肺、润肠之效。茴香的种子就是常用的调料小茴香,也是一味补肾阳的中药。茴香菜除了补肾,也还有开胃散寒的作用。这道甜杏仁拌茴香不仅清暑,对于预防热伤风,也有功效。

酷夏的主旨,就是尽量少动明火。我还喜欢做另一道简单至极的凉拌菜——西芹百合。西芹斜切寸段,焯水断生,备用。兰州鲜百合,一瓣瓣剥开,洗净,焯水断生。将两者混合一起,拌入适量盐、芝麻油、藤椒油即可。口感参差多重,味蕾首先被藤椒油的麻香轰开,继而是西芹的酥脆,百合的甜糯,再呷一口雪花冰啤,可喜,可悦。

一日,忽然不想继续三菜一汤的烟熏火烤,去成品店买一坨酱牛肉,忽然被一堆闪闪发光的卤鸭爪掳走魂魄。家务完毕,坐在蔺草席上,狂啃鸭爪,辣得咝咝地倒抽凉气,俄顷,汗出,咕噜几口柠檬水压惊。

日子就这么零敲碎打地过着,再过半月余,就也立秋了。古语云:立秋分早晚。意即,再怎么热,立秋之后的早晚,也都有了凉意。再顺藤摸瓜去古诗中展望一下“寒露惊秋晚”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近些年,年岁渐长,心气渐萎,每过完一个酷暑,深觉一下苍老十余岁。除了吃吃喝喝,还有什么可抚慰人的呢?

寒露帖

转眼寒露。天色宛如沁了一层水墨,雾气茫茫如马勒《大地之歌》,咏叹调一样笼罩四野,天空明净,冷月高悬……人行户外,凉风习习,总是寒寒瑟瑟的,莫如一句古诗:空庭得秋长漫漫,寒露入暮愁衣单。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我家屋后山坡,遍布野菊,远望,星星点点的黄。待走近了,菊丛下铺排大片鸭跖草、芒草。迎着晨风,每一片草叶异常珍惜地将露珠抱在心尖尖上,每一滴珠露似可映照出整个宇宙乾坤。这晨间的璎珞珠玉,一滴滴晶莹剔透,是转瞬即逝的美。

大片柳林,无数枝条,静静低垂,一齐笼于清凉的雾霭之中,枝叶间飘逸着的似有若无的气息,想必是晨岚了。秋天深了,木芙蓉忽然被点燃,繁花大朵砰砰有声地怒绽于漠漠秋风中。夹竹桃将花期自春暮一直延展至秋深,红的花,白的花,默默给生命收尾……

秋天深了,雁群南飞。荒坡草丛中,再也不闻纺织娘歌声,徒添无数油蛉的鸣叫。白鹭不见身影,唯麻雀众多,呼啦啦一片。松鸦也不见了,长尾喜鹊遁迹而去。沟渠内芦苇繁盛至极,迎着秋风哗哗作响。香蒲一年一度,结出无数蒲棒,深咖色,像极火腿肠,仿佛闻得见肉香。无数水杉,身姿笔直,针状叶丛散发出迷幻的药香气,沁人心脾。

荒草满坡,分布着大蓟、小蓟、夏枯草、蒺藜、车前子……唯芒草,适合远观,一穗穗笤帚状白花,沐风浴露,静穆如仪。寒露以后,芒花雪一样,茫茫渺渺,总是那么寂寥苍凉,如若水边琴声,让人起了远意。这远意里,涵容未曾获得的梦想,也是“得未曾有”之未来。

唐代诗僧齐己有诗:

宜阳南面路,下岳又经过。

枫叶红遮店,芒花白满坡。

猿无山渐薄,雁众水还多。

日落犹前去,诸村牧竖歌。

深秋适合去山中,芒花开满坡谷,山也薄了,有“秋尽一身轻”的意思了。四季流转到寒露,好比人至中年。无论舍得、舍不得的,几场秋风秋雨,都也留不住了。

天空澄澈,晨星闪亮。地上红蓼结起一穗一穗花骨朵,沉沉低垂。除了宋徽宗赵佶画过《红蓼白鹅图》,宋元以来,乏人问津。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齐白石一度喜欢画蓼,《红蓼蟋蟀图》《红蓼蜻蜓》《红蓼蝼蛄》《红蓼彩蝶》……一幅幅,惹人怜爱,满纸乡野气息。到了暮年,齐老头又画红蓼图,不见蟋蟀、蜻蜓、蝼蛄、彩蝶,唯余一株独蓼,三两叶子,设了焦墨的,黑叶配红花,望之心惊。

看齐老头的画,越到后来,越是一份“物哀”之美。如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开篇初始,钢琴一声声,如旭日初升,紧随而来的上百小提琴,徘徊低音区,拉出森林万顷,远古的绿意扑面而来,青苔历历间,稚鹿、溪水徐徐目前……简直夺人心魄。

无论绘画,抑或音乐,人类何尝不在试图一点点还原自然,呈现自然?唯书写,最为笨拙,总是不能精准抵达核心地带。一份份自然之美,只适合于人心间荡漾。

家居市郊,毗连一片菜地。我喜欢早起去菜蔬间徜徉。

有位老人起得更早,她正给一垄韭菜浇水,一瓢一瓢泼过去,有爱惜的意思。挨着韭菜地的篱笆墙上,爬满一架绿葫芦,伶仃几朵白花。花叶皆有茸茸之气。隔老远,似也闻得着清苦之味。

葫芦、瓠子、牵牛、木槿,一样样植物,皆喜爱夜间开花,当太阳初起,她们纷纷将花瓣闭合,这些植物大约皆可被称作“朝颜”的。我站在习习凉风中,将一架葫芦看了又看。这些自然界中一株株平凡植物,宛如一粒粒顽石,遍布青苔,简单原始,叫人感知着时间的痕迹。这些平凡简单的东西,都是美的。这眼前一架葫芦花,白得贞静,连晨风都要绕着她们走。这样的几朵花,太纯洁了——晨曦遍布,秋风自遥远的天边来,仿佛带有溪水的清甜,默默陪伴一架葫芦静静开花。

葫芦开花,也不为别的,就是纯粹开花而已。

这自然中的一切,实在抚慰人。

秋日晴空,高远辽阔,始终是瓦窑的淡青,片云也无,四海八荒,空无所有,正应了古诗——“有时空望孤云高”。

秋夜更美。用过晚餐,照常去小区木椅上坐一会儿,观观天象,听听秋声……我就是这样沉淀自己的。

夜气甘冽,云盖四野,一轮明月悬于楼缝间,大而圆,仿佛初来世间的橘黄色,除了惊奇,也说不出什么,我就望着它,一直望着它。被自然之美击中后的涟漪,于心间起伏微漾。

深秋月色,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咫尺处,一株无患子,整个树冠日渐地黄下去,月色下仿佛燃烧起来了——窗里人将老,门前树欲秋。

夜夜,天上无月,唯余大朵白云。天穹幽蓝,衬得云格外白亮,望之良久。

秋天一日日深下去,像被神投入幽潭,不再忧心焦虑,人生的远景、近景,似一夜消失,唯余一颗心。白天,坐在阳台晒太阳,牙刷、毛巾、被褥、枕头抱出晒晒。黄昏后,被阳光洗礼后的棉絮,像极北方老面发的馒头,松软而暄香。

四季里,唯秋冬两季的太阳饱含幽香。

林间有风,天空澄澈透明,迎着光行走,秋光让人睁不开眼。忽而秋风起,法国梧桐的黄叶忽剌忽剌往下旋落,蝶一样轻盈。一年年里,红蓼繁了密了,芒草黄了枯了,夏枯草坚持在秋风里开紫色小花……眼前一切,縱然萧瑟荒凉,但,却那么美——到底,自然的荒芜更有审美力。深秋的萧瑟与盛夏的葳蕤,自是别样,皱纹皓首比之明眸皓齿,更见生命的力度与内涵。

深秋真是蕴藏深厚的一个时节,银杏、乌桕于秋光下,如若两个永恒的发光星体,衬着钴蓝的天,黄如赤子,红如赤子。

每年这个时辰,特别向往回到乡下:那里最好有一条江,或者一条河,夹岸大片稻田。丘陵山冈上,荞麦地蜿蜒不竭。僻野的深秋气质卓绝,更见风骨——零落的草甸,荒凉的山冈,清澈的河流……一齐平铺于地上,连秋风也是无所牵绊的,秋霜一日浓似一日,田畈一派泠泠然。

每临秋日心必闲。坐在铺满阳光的客厅,翻牧溪画册,到《六柿图》,忽然感动起来……是这样的墨色,一瓣瓣,浅淡深浓。旧气,隔了千年递过来的旧气,尚有余温,是清灰里焐过的,底层的,日常的,谦卑的……

是牧溪的平凡打动了我。除了《六柿图》,还有《白菜图》。每日都会买一两斤白菜。寒露之后,菜有霜气,异常可口。

百菜不如白菜。牧溪笔下的白菜,正是“客来一味”,何以令人心悸?

“春初新韭,秋末晚菘”,這八个汉字里,埋伏着时序节令、人间烟火,以及一颗始终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牧溪感知到的,又是什么呢?

白菜晚菘图中那些墨色,已然旧了。旧的东西,总是珍贵的,厚重,凝练,内敛,欲言又止,留下一派清气,以及与生活隔了一层的凛冽之气。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秋气——荒凉之气。

我无法在盛夏的溽热里读懂牧溪,唯有深秋,一种无所不在的冽与寒,正是牧溪的精髓所系。他的《寒鸦图》那么孤独,甚至凄凉,何尝不在表达一颗心呢?屏蔽一切伧俗热闹,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如此,孤独凄凉何以不是一份大自在?牧溪的燕子,犹如风中少年,一个独自飞,画幅上端稍微垂下几条树枝,是红柳吧,一样被墨色浸透了,纵是春草蔓生的三月,也是叫你守住了一份清寒。

每临深秋,我走在菜地,走在风里,走在湖边,不免想起牧溪《墨雁图》里一句题诗:西风吹水浪成堆。那份不请自来的寒凉,让人真切感知到人与自然之间的那份两两相照,以及秋天老了芦花一夜白头的无可挽回。

人们秋夜望月,何尝不是那种物我之间的两两相照呢?

牧溪的僧人身份,注定了他的抽离感。到了二十世纪初叶,另一画坛异数常玉,简直走向了牧溪的反面。

孤寒的反面,不正是温静吗?

常玉的温静无所不在。他的粉色系列,犹如婴儿安睡于夏帐之中,轻轻掀开一角,乳香铺天盖地。这是属于我个人的视觉上的通感了。

常玉大片未知的留白,构成了他艺术的夏帐,无数线条流畅比例失衡的马、骆驼、鹿、象、人,犹如亘古即在的婴儿。整个画面,像极西方圣婴们的受洗图卷,温柔,祥和,宁静。

一幅“嬉蝶”图,简直神品——背景一向是常玉派系的“粉”。白猫自粉色云堆间跃出,轻轻把一只灰蝶捉住了……那一刻,仿佛叫人知道了流水惘惘的意思。视觉上无限的冲击力,永远那么动人心魄,过后,又默默消弭于荒芜的时间中。

常玉的人体系列、动物系列、瓶花系列,所表达的主题,无非时间的流逝,是将人抛荒于广漠的时间里而无能为力的消逝,流水一样,一刻也不曾停止地消逝。

牧溪的抽离,常玉的浅淡,一遍遍体现于孤寒温静之中,像极这眼前的秋。

大雪帖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四季流转中,转眼大雪。门前柿树上黄叶,寥寥无几,飘来落去,犹如一首《忆秦娥》,并非唐诗,是宋词。宋词的格局较唐诗小,长句连短句,仄仄平平,抑扬顿挫,确乎是关于冬日的声声断断。风中黄叶,并非字字锦,仿佛岁暮无依的孤单凋零。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寒冬注定就是用来腌制咸菜蔬的。一堆鸽蛋般大小的圆白萝卜,用线串起,晒制萝卜干。做这份活,机械无聊,最好有音乐陪伴。要将巴赫一部冗长的《英国组曲》听完,才能将所有萝卜串好,是惊人的耐心。手工活越做越少了。长夜里,织一件毛衣,打一双手套,缝一床被褥……渐成古老往事。

黄河以北地区,早已大面积飘雪。雪花落在鱼鳞瓦,落在枯草地,落在荒坡,黑白分明,不注意,以为隔夜的一场霜。霜作为自然界中最为凉薄的存在,直如人心世态,经不起拿捏。所有北窗封起,桌上炉火正温,栗炭正红,锅里炖了羊肉,袅袅如烟的热气中,添些粉丝、青蒜,吃在嘴里,丰腴滑嫩。有一杯黄酒更好,抿一口,一种发酵后的烫瞬间占领喉舌,如大军压境,直捣肺腑肝肠。窗外雪正飘,屋内饮酒人默然无声。

或者,一只老鸡,砂锅里滚着,丢几粒白果进去,咕噜咕噜一锅好汤。涮几片冬笋,炖一块豆腐,烫半斤白菜,最是鲜甜甘美。民谚有:百菜不如白菜。画僧牧溪喜画白菜,题款总是“待客一味”四字,一如冬日,沉静又平凡,有一直过到老的笃定在。

冬天还可用来做些什么呢?无非喝杯酒,谈谈天,聊聊文学也好。实则,并未有什么可以促膝深谈。一二知己,下盘棋更佳。屋外雪正紧,屋内人在长考,修身,静心。

大雪之后,白日更短。五点半光景,斜阳欲坠,如若一个燃烧未尽的球体,悬浮西天,瞬间没入地平线,人世一忽儿暗下来。长夜是一条流淌的大河,河岸有一些树和零星的人。

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

算得流年无奈处,莫将诗句祝苍华。

徐铉诗好,点出冬日的闲,衬出流年的无奈。人忙碌时,无暇惆怅烦忧。一旦闲下来,才会关注内心的需求。作为一个典型的闲人,我主要利用冬天读闲书。

有一夜,看一位作者写马勒,惊心动魄,好比古人说的“点画万态,骨体千姿”。好文章是一行行书法,令人沉醉忘我。好文章,也是漫天雪地里走来的,浑身挥不去的清冽,北风萧萧寒彻,是“阴影覆盖下的小溪”,静静流淌……

古典音乐在冬天是绕不过去的。最喜欢靠在家里暖气片上,听圣桑《天鹅》,舒曼《童年即景》,柴可夫斯基《四季》,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屋外,触目皆静,苍灰的天上不见鸟影,颓唐与勃发交织的节候,默片一样冗长。假若用四季比喻音乐——流行乐是春天,处处草长莺飞花团锦簇,直接予人感官刺激;夏季是歌剧,一首咏叹调唱下来,大汗淋漓,元气大伤,需要歇至秋尽了;古典乐则是永恒的冬季,白雪皑皑,寒风凛冽,暗流涌动。这样的季节,一开始你怎能喜欢呢?非得等到一定的年岁,方能融入。贝多芬有一首《A大调大提琴奏鸣曲》,久石让版本,经年陪伴我。因为唯一,所以懂得。

听贝多芬,就是将一个人关在冬日屋子里煮茶,茶叶于紫砂壶里重新复活,沁出异香,一遍又一遍。但凡在人世时苦难深重的音乐家,最后给予人类的多是精神上的微甜。久石让的琴声,有拯救感。

久石让这个老头其貌不扬,个头矮小,穿一件灰西装,还是旧的。可是,当他端坐琴边弹奏贝多芬时,仿佛脱胎换骨了,波澜壮阔,灵动飞扬。一个人的才能,足以摧毁一切,重建一切,让人亲爱,欲罢不能。

久石让有一首钢琴曲——《你可以在静静雪夜等我吗》,弹得白雪弥漫,所有人间窗户皆闭合,唯一的屋子里,一根烟被点燃,灵魂起舞,星光、月光以及所有美好的事物,都还那么遥远。

冬天正漫长。只要一口热气在,纵然平凡如我们,也有一粥一饭的光辉。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