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旧事
2023-05-30董华
董华
王三教妻
坨里村老陈家的姑奶子嫁到通州,搁现在,该有一百多年了。她回娘家,说过通州那边一个事儿,侄男弟女又传给别人。现在,这个事儿还以教育人的方式存在着。
老姑奶子说,从通州往东走十五里,有一条潮白河。河两岸方圆三十里,传着一首歌谣:
白庙的笸箩枣林庄的筐。
北刘庄笊篱不漏汤。
邢各庄炮仗赛鸟枪。
师姑庄出了伙打鱼郎。
单说这打鱼郎里,有个外来的后生叫王三。他七岁随父上船,练得一身好水性。遇到河床有硬坎儿或有树枝的地方,尽管大家都知道有鱼,但因无法下河,不敢涉那个险,只好望河兴叹了。这时,只见王三脱得精光,脖子上挂个鱼兜,由船头一纵身,跳入水中。一袋烟工夫过去了,不知底的人嚇得喊叫起来;知根知底的,不动声色,眼睛只管盯着从水底冒出的泡泡。又一袋烟工夫过去了,水泡泡不见了,随着一个翻花,王三的脑袋露出了水面。待他爬上船时,人们看见他胸前的鱼兜,装满了扑扑棱棱的大鲤鱼。
父亲死后,王三单挑门孤身一人过日子。直熬到三十出头,才讨了个财主家的小寡妇做媳妇。这媳妇在前个主儿花钱水似的惯了,到了王三家,依然大手大脚,不知道节省。王三挣一个,她花一个;今儿个花俩,明儿个想花仨。到了年关,竟然连买肉的钱都没有了,把个王三气得说不出话来。而这媳妇却说:“你不是能摸鱼吗?摸几斤到集市上就能换回肉来。”
冬天下水摸鱼,王三只干过一次。那是为了换钱给他爹买药,迫不得已去玩命。如今这媳妇——他看了一眼,真想上前抽她俩嘴巴。可转念一想,打有什么用,不如叫她跟我走一趟,尝尝这摸鱼是啥滋味,让她知道咱穷人挣钱比吃屎还难,或许管用。
王三想到这儿便说:“摸鱼可以,不过你得跟我去,到时好帮我的忙。”媳妇一口答应了,王三便准备起来。
中午,两口子到了河边,王三选好了一个地方砸冰眼,媳妇去捡柴火。一会儿,冰眼砸好了,柴禾也捡了一堆。王三脱光衣服,用浸了酒的棉花团往身上擦了一遍,然后,腰上系根绳,脖子上挂个鱼兜,对媳妇说:“你一见绳晃动,就赶紧往上拉我。”媳妇点头答应后,他便从冰眼溜进了水中。
时间一会儿又一会儿地过去了。河边的凉风,吹得王三媳妇浑身哆嗦。她不禁想到了冰水里的丈夫。在财主家,虽说不愁吃不愁穿,可那个比自己大“三轮”的家伙,只在她过门时,在她屋里睡了两宿。以后,叫大太太、二太太们把了过去。在财主家五年,如同守了五年寡,挨了五年骂。如今嫁给王三这么一个汉子,虽说日子过得穷,但王三人好,心好,从没打骂过自己。想起来,比在财主家强上百倍。可——想到这儿,她恨自己好吃懒做,花光了钱,害得丈夫腊月二十九砸冰眼摸鱼。这真不是人干的事啊!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她越想越怕,不等水里的绳晃动,赶紧往上拉。王三的头露出了水面。他的脸憋得青紫,带着左一条右一条捋唇的身上,鸡皮疙瘩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往冰上爬时,大腿又叫冰碴划了个口子,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腿往下流。
“你……你干吗往上拉……我……刚……摸几条鱼……”王三冻得嘚嘚的,已说不出一句整齐话。他赶忙抓起火柴,点着了柴禾,抱着火堆烤了起来。
王三媳妇递过破棉袄让他穿上。他头也没抬,说:“穿它干吗?一会儿还得下去呢!”
媳妇眼圈红了,说:“穿好了吧,咱家走了。”
王三一愣:“家走哪行?这几条鱼还不够换一斤肉呢!”
王三媳妇眼泪汪汪地说:“就是一两肉不买,我也不叫你摸了!”说着,抄起一根柴禾棍儿把火打灭了。然后,一头扎进王三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你打我吧!是我不好,害你受罪!”
王三摸着媳妇的头,也哭了,他心里想:你明白了,就好啦!
打那以后,王三媳妇真的改好了。平时她一个大子儿也舍不得花。有时见丈夫累了,就买一点顺口的给他吃,自己嘴边不沾。这伙打鱼郎知道后,都夸王三有造化,讨了个好媳妇。
事儿是通州人做的,由京东传到京西,传到了现在,谁知还能传多久呢?
燕地奇人
若不是回到了老家,山地里就不会认识孟兰庭,兴许也落不下有关他的一连串神话。
位于房山县中部,大山腹地的南窖乡北窖村,是他的老家。而这似乎与他没关系,他在北京里生,北京里长大。家庭是书香门第,又因开了两个商号,其人在京城又有了儒商的身价。生活上当然优裕,一如孟尝君转世,终日招朋引类,诗酒唱和。又因了喜爱丹青,擅长书画,结交了许多清客和头面人物。忽一日,邀酒朋诗侣于宅中酬酢,一骨骼清奇的人送与他一卦,卦辞曰:以德经商,大吉大利。劝他顺势而为,兴办实业,使他凡心偶炽。三十几岁时离开京城,到周口店一带选址开煤矿。房山县是个“煤窝”不假,大部分山区蕴藏煤矿。没费多大劲,就瞧好了一个地方,没掘多远,就挖出了好煤,赵公元帅送钱来了。他的“庆丰煤窑”的买卖异常火爆。得心应手,他的信心更大,继续开窑,十年光景连续开了十三座煤窑。财力和实力水涨船高,一时成为矿业翘楚。为人方面风神洒脱,凡摄容者皆大有所爱,众星捧月,矿业同仁推举他为房山县第二区(周口店地区)的商会会长。
孟兰庭久未还乡,人们已记不准他的本名,只知他排“宪”字辈儿,在周而复始的孟姓五十个字的谱系中,“宪”字排在了第十七位。不记其名,字和号为族内识字人所知:字“兰庭”,号“书田”。普通农民没有称呼字号的习惯,按其在族人中年齿最幼,官称他“孟老爷儿”。(称某某“老爷儿”,是京西一种叫法,并不是真有“爷”的地位,只说明他在一辈宗亲中年龄最小。把小叫成了老,挺有意思,却也表示尊重。)
这个一身书生气的矿主,脱离不了孔孟之道,虽则家财巨富,但为人处世十分谦抑,与矿工说话和气。体恤矿工,视矿工为兄弟,老的不欺,少的不哄,窑口长期预备茶水和叶子烟。下窑人的工资,或日清,或月结,听凭工人自便,从不拖欠或克扣。有急难之事者,可预先支取,也不附加条件。煤矿距离北窖村三四十里,满是荆棘丛生的山路,中途还要翻过山势险峻的东大岭。回家这一程,步行,只有走到略微敞亮处才骑上毛驴。见梢林中有了人家,就不再骑了;遇到熟人,必先拱手施礼。当走至大东沟老孔家门口,尊孔的古风在衷,更加轻手轻脚。他孤身一人穿越两个多时辰山道,行囊里备有现钞,可是他十分坦荡,从不带伙计和保镖,兵荒马乱的年月竟也无绿林劫掠。好名声已传遍林莽。进了自己家,只吃一碗炸酱面,家人如何,他从不约束。
孟兰庭深通大清律法,早在光绪年间,在京师就以代写书状、代理诉讼,“敢言”有声于时。急公好义之秉性,回到房山也丝毫未改变。旧时,长沟峪一带存在不少“关门子窑”。窑工下窑前须与矿主签订生死文约。矿主先支付一定数额的工资后,这人就任由矿主差遣了,数月或者经年只能卖命,不许离开窑口。活着时,家属不能来见亲人;人被砸死了,把尸体领回去。悲惨之极。就此,孟兰庭上书北洋政府,揭露黑心窑主罪恶,请求取缔“关门子窑”。北洋政府派员查实,一律吊销了执照,对恶行严重者作了拘押。当地乡民人人称快,孟兰庭越发得到窑工和百姓拥戴。
一次,孟兰庭去县城办事,晚上在客栈听到隔壁一女子哭声。向旁人打听得知,啼哭者是一个寡妇,两个月前儿子生了一场大病,花光了钱也没能把病治好,就到寺庙拜佛。许下愿说,只要能治好我儿的病,就将孩子留给寺院当和尚。寺里的和尚查看了孩子的病情,觉得其病可医,又见孩子清秀可爱,便有心收养为徒。依妇人的许愿,二者立下契约。在和尚的调理下,过些时日,孩子果然痊愈。这又让孩子娘感到不安了。按照约定,孩子必归属寺院,母子分离,便与和尚商谈,不要把孩子领走。那个和尚不依,一纸诉状将女子告上县衙。衙门里接到投诉,传唤该女子,预备第二天审理过堂。住在客栈的她,料想前景无望,于是在长夜痛哭。
孟兰庭知晓了情由,请人把女子约到面前,对她说:“你不必哭了,我给你写张字条,明日递给县官就可以了!”说着,找来纸笔,就地写了张条子。妇人双手捧过,揣进怀,而内心将信将疑。第二天,原被告到场,二人照面,和尚露出鄙夷神色。县官接过了条子,一看那字体非等凡俗,先自敬慕三分,而后一看话语,会意一笑。那张字条上写着:和尚无徒天下选,寡妇无儿哪里求?當即宣判:双方字据无效!和尚目瞪口呆,字据立时成了一张废纸。县官爱民的美名也借此传扬出去。
北洋政府时期,列强为了掠夺资源,瞒天过海,在车厂村挖掘山洞,欲把南北窖的煤炭通通运回本国。如果他们得逞,必定断了众多驮户和盘脚的百姓生涯,孟兰庭就此上书,政府下令驱逐了鞑寇。
北窖村早年间发生过一起“穷人党”事件。因为那年北窖村的煤窑被淹,矿工生活无着,断炊断粮,就聚众向商铺借粮,引起纷争。为平息事端,孟兰庭亲笔写了书信让穷人去山外背粮自救。吃光了再去背,所欠粮银由他本人支付。由于孟兰庭在全县口碑极佳,即使面对倒闭的煤矿,因为有了孟兰庭的“指镖借银”,平原上商家也不推诿,粮油米面让山民背走。
被百姓传颂的孟兰庭毁家纾难的义举还有诸多。最为流传的有这么两例:当年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带队到周口店龙骨山,挖掘北京猿人遗址。经费不多,人手不够,孟兰庭遂给予数万大洋的资助,并委派北窖村乡亲张井田和当地人胡振江(江湖上号称“胡嘎巴儿”)组织民工助战,工钱仍由庆丰煤窑支付。此间,胡受到孟兰庭精神的感召,与张井田拜了干兄弟。
一九三八年,抗战烽火燃起,胡嘎巴儿拉起了一支武装,与敌寇交手,党组织派共产党员江石之以代表身份与胡联盟,共同抗日。孟兰庭大力支持,让本窑管账的王志瑞从柜台支取大洋五万,交给江石之作用度。在党的号召下,胡嘎巴儿的武装敢打敢拼,让日本鬼子头疼。后来,队伍遇袭,胡被俘。日本强盗的诱惑不起作用,他誓死不当汉奸,日本人就使出狼狗撕咬,胡在涿州刑场就义。孟兰庭听罢,嗟叹不已。
房山县沦陷,日本人霸占了整个周口店矿区,孟兰庭不甘受奴役,回到北窖村老家。然而,他终究是一个书生,在家赋闲又拾起昔日雅好,油灯底下读一读《剑南诗稿》,吟一吟《稼轩词》,再不然画几笔兰草,临几页“多宝塔”、张旭帖。春秋佳日,拄杖山行,踏着绿草吟哦古人诗词:“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辛弃疾)“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陆游)“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陆游)西风残照里,薄衣单衫的他面迎寒风,慢吞吞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山野间飘荡着悲凉之声。老羊倌听不懂,但看懂了他的心事。他的自号“书田”,冥冥中似乎有了显应。
他忘了煤矿,日本人没忘记他,孟兰庭离开后,那一带矿物几近废弛,希望他出面维持生产。屡次三番,他把传递信息者拒之门外。打门缝捎走的话是:宁肯饿死,也不去端日本人的饭碗!
气节得到上下连村的乡亲尊重,连续给他送三块大匾,匾额上金字分别是:“亚圣流光”“兰庭香蕙”“鹤鸣九皋”。他抚摸匾额,给乡亲施礼,落下泪来。
可怜可悯的是,这个一世经营财富,家资累万之人,往年豪富成了烟景。水推沙似的无限度解囊,资财罄尽。他无奈何以变卖房产度日。
晚年遇上了土地改革。土改运动中,他被定性“民族资本家”兼“富农”。工作队以“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名义,勒令他出门讨饭。受过他恩惠的乡亲爱护他,联保说情,熄了工作队的肝火,还轮番给他送饭。在那场出现打死人事件的运动中,他没有受到惊吓,没有挨贫下中农的批斗。
孟兰庭生育了四子,各有光耀门庭之处:长子天朴,务农;三子天济、四子天哲从医;次子天增最得尊人造化,于旧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被吴佩孚保举到南京高等军事法庭任职,升至少将审判官,抗战胜利后参与了对汉奸和军界贪腐分子的审判。四个儿子的子息均有建树,或从政或从事教育,俱为建设社会主义出力。
新中国建立之初,孟兰庭已然年迈。他住在四条腿瓮气儿正西的高台子,路北四合院的北正房西厢房。平日很少出门,以读古书侍弄瓜菜为乐,俨然灌园叟和诸葛村夫。小辈儿来拜见,道一声:太爷爷好!他微笑着点点头。观他面色,气若芝兰,笑口可见牙齿齐全。如今也是七老八十的孟家后人,仍记得在幼时见他坐在土炕头从炕席缝细心地抠索小米粒的情景。
终老,他孤单住大房,无家人护理。
船上船下
房山县石楼乡二站村是贾岛出生地,受他的影响,地面出文人,文人受尊重。陈贡生就沾了这个光,他本是贫寒子弟,当地一个“肉头户”把闺女许配给了他。结婚后,陈贡生过了几年美日子,一点地不种,却不缺吃喝,还满足了个人嗜好。岳父家满希望他再有进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己也有增光添彩的一天,就供养他读书,可连续多年乡试,盘缠没少花,功名未得突破,每每“孙山之后”。老丈人渐渐心凉,觉得“金榜题名墨色新”在他身上没指望了。听闺女说,自己也曾见到,女婿平日在家,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整天介摇晃蚂螂脑壳“诗云”“字曰”,他还自以为文曲星下凡呢。老丈人心想,他等吃喝,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不是长法,就心一横:干脆不管了,给他几亩地,让他自己挣吃喝去吧!
心疼闺女,老人拣最好的一条地给了陈贡生。
春天,正是耪小苗时节,老人心里搁不住事,就到那块地瞧去了。
离得老远,瞧见两个人,一个人锄地,一个人打着伞。不用问,那是书呆子夫妻俩呗。老人家是种地的把式,一看那锄地的姿势就不对:小苗矮时,是放平薅锄,蹲着锄草,一挪一挪往前蹭,而他是半直着腰,将薅锄当作了拐棍儿,一哈一哈往前挠。挠不远,站直身子捶捶腰,让举伞的把伞举好。老人一看,全明白了,这哪儿是锄地呀,这不是糟蹋我闺女吗?
心里骂着“孽障”,掴自己大腿。
思前想后,眼不见心不烦,老人把闺女接回娘家,对陈贡生说:“你也别种地了,给你一笔钱,你爱哪玩哪玩去吧!”
正中陈贡生下怀,早想游学一场。如今老丈人发话,就如鱼儿脱钩、鸟儿离笼,好不喜悦!跟娘子道了别,乐颠颠地走了。
在家想三天,有了准目标:乾隆爷不是八下江南吗?我也要去!沾一沾乾隆爷的才子风流。这念头一出现,他美滋滋高兴了好半天,却不知正是不顺序的节目开演。
由房山县去江南,几千里地,就得坐船。可这渡口不在房山,先得走一百多里旱路到通州,通州才是北运河的起点。渡口处千樯万艘,辐辏云集,水面如同陆地,让陈贡生大大开了眼,可陈贡生打小坐惯了马车,骑惯了毛驴,不懂船的事,刚一登船就遇到了麻烦。
船家问:“书生贵姓?”陈贡生顺口搭音:“贱姓陈。”没想到船家一下子翻了脸,抡起长篙,连喊:“下去!下去!我们这船上不带姓陈的。”“此话怎讲?”“什么讲不讲的,我们就是不让姓陈的坐船!”船家不耐烦地抢白。
陈贡生刚一出门就碰了一鼻子灰,好不晦气。心里边责备船家,我坐船给船钱,岂有怠慢乘客之理?转而一想,你的船不让上,我上别人的船。
他又上了一条船。哪知人家一听他姓陈,也耷拉下脸。陈贡生这回蒙了。我怎么出师不利呢?他琢磨不出缘故来。茫然中,他恍惚觉得姓氏上有疑点,便改口:“刚才错报家门,余乃寇姓人也。”他想到岳父家姓寇。谁料船家更生气了:“你刚才姓沉(陈),现在又扣(寇)了,要我们的命啊!”
陈贡生被赶上岸,越琢磨越蒙圈,我怎么得罪他们了?气急败坏,不由得出言不逊:“真乃蛮荒之地,乡里小民,好生无理!我姓甚与坐船何干?”
發了一通火,上了另一家船。这次他学乖了,报了个复姓“欧阳”,真的挺灵,船家不但不怪,还像待姑爷似的笑脸相迎:“书生请,书生请……”陈贡生这才舒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颜面。
一路顺风,篷满舟轻,旱鸭子上了船,陈贡生恣意横生!他昂立船头,远观青天如洗,白云浮边,绿水之上白帆点点,渔歌唱晚,腋下来风时诗性大发,随口吟哦:“船帆点点鹤亮翅,渔歌阵阵水回音……”还想再诌下去,那船家不爱听了:“你不想活了,再胡说,我让你下河喂王八!”陈贡生这时可不敢顶嘴,“船到江心”,是最虚弱的时候,只得忍气吞声。偏偏也怪,一个浪头打上船来,把陈贡生穿的布鞋底子洇湿了。他顾不得面子,一屁股坐在干爽处,随手脱鞋,倒扣着晾在船板上。船家见了像一头怒狮吼道:“越说你越来劲!刚才你说船翻(帆)、船翻(帆),想不到这会儿你还真来个底儿朝天!”
船家一句吓唬,陈贡生噤若寒蝉,直待船驶到河西务,他才缓上元气来。
船上人要在此打尖。河西务的油饼有名儿,个儿大。走水路拉纤的多,纤夫饭量大,所以这儿的油饼做得也大。陈贡生用过一番早点,继续随船南行。吃饱了,压了惊,陈贡生的精神又调剂好了,就有了眼观八方的心情。看前方一处大镇,被一片翠绿遮掩,他不禁暗暗称赞。心旷神怡之际,忽听水上歌声悦耳:“行船下上上下走,运河北南南北流……”闻之好生奇怪。
打扫了一下记忆,自登舟之日起,运河流向一直自北向南,怎么突然冒出个“南北流”呢?那不是倒流了吗?荒谬!
他试探着问身边船家:“前方老者为何唱曰‘运河南北流呢?”
船家笑道:“本来就是南北流嘛!”
“怪哉!”
“是你怪还是我怪?”
陈贡生又想争执,可咽下了这口气。
待那老渔翁的船靠近,急忙打问:“老伯,方才你道‘运河北南南北流,作何道理?”
这位老渔翁紫铜色脸膛,头戴青斗笠,身穿土布衣,白发白眉白胡子,赤着脚,好一副赤脚仙翁的样子。他仰天大笑:“后生,笑话!笑话!我在运河上混了一辈子,一百单八个码头,三百六十个河湾,哪儿没我的影子,我怎么倒不知运河怎么流向呢?”
“他猜你是胡言乱语。”身边的船家帮腔插话。
老渔翁鹰隼一样的眼睛,盯了陈贡生好一阵,而后眯起老眼,仰颈训斥:“后生,你才吃得几碗干饭,敢有如此狂想!”
“我有诗书为证!”陈贡生反驳。
老渔翁笑了:“罢了!眼见为实。不信,你低头看!”
陈贡生俯身看水,一河清流,平明如镜,微波不起,根本看不出端倪。
陈贡生还以为老渔翁捉弄他呢,就见老渔翁将船上—张荷叶掷于水中,荷叶开始如定,后竟慢慢向北漂游起来。
陈贡生拍手称奇:“运河真是向北流。可这书……”他又是一心疑窦。
老渔翁见陈贡生有了些微信服,遂指教:“运河原本就不是一直自北向南流的。京城至天津段自北向南,天津至黄河口自南向北,黄河以南又改流向,至苏杭才又由北向南……”
陈贡生收敛起了他的狂纵,哑然无语。
沿途,陈贡生饱览了大运河“船来船往,如网如织”的风景,有说不尽的喜欢。然而,令陈贡生深感大煞风景的是,两岸民风“粗野”。拉船的汉子个个裸背赤脚不说,有的简直一丝不挂,尤其那些甭管干什么的大男人,如蹈无人之境,竟光着腚在河里扑腾扑腾地洗澡。
陈贡生不敢卒目,上得岸来想躲个清静,没想到河里的嘎小子们逗他:“秀才,别斯文了,快脱!下来呀!”
陈贡生正言厉色:“你等好无王法!”
“什么王法不王法的,我们愿意怎么洗就怎么洗!”
“河乃公众之地,并非自家斗室,快上来,勿伤风雅!”
“我们这儿就这规矩,是你把书读成糨子了吧?”哈哈哈,发出一阵大笑。
“野蛮无理,满口昏话,我去官府告你们!”
“好啊,去告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你!”
陳贡生果然见了官,将原委一说,县官听罢惊堂木一拍:“多事的书生,无理取闹!”
陈贡生不服,迭迭连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民风不端,本县有责!”
县官大喝:“住口!再敢胡言,重责四十大板!”
陈贡生嗫嚅而退,心里还盘算,有什么官就有什么民哪。
他灰溜溜回到街上,冲着满街的行人和北商南贾的买卖铺发愣。他不明白,这才离京城几多路程,就敢山高皇帝远,把此当作化外之地了,真乃本朝悲哀。他想赶快离开此地上船南下,忽见前面围着很多人,就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唉,是卖一种叫什么“杨村糕干”的吃食。禁不住诱惑,他也买了几块。入口,嗯,好香好甜。就又买了几块。吃完,才觉得口渴,就进茶馆叫了一壶“茉莉花”,直喝得肚子里咣当咣当,浑身“大涝”,就急着如厕。
偌大的镇上,找不到一个小解之处啊,也是“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使然,反正这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干脆,就在大街一个背人处尿呗!正解着裤带,猛听身后一声喝喊:“好你个书生,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撒野!”
陈贡生慌忙系好裤子转过身,见那彪形大汉原来就是刚才河里光屁股洗澡的众人中的一个。陈贡生来了劲:
“我行方便,关你何事?”
“这里撒尿不行!”汉子斩钉截铁。
“你白日赤身露体在河边洗澡无忌,我在这偏僻处小解何妨?”陈贡生辩解。
“可叹你还是个读书人,原来一点儿不通世理——你这书本是跟你师娘学的吧?”跟着又是一句嘲讽。
“理?礼?你懂?!”
“可天下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
“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
“啊——”
陈贡生在粗汉子面前又认栽了。
耕读唱本
自称“农民中圣人,知识分子中傻瓜”的赵树理,早年间有一部小说《李有才板话》,塑造了解放区一个让有产者头疼,让落后干部难堪,会编快板的人物。我猜疑,李有才那带土腥味儿的快板不是赵树理原创的,是他在实际生活里的搜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村就有一个实例。他叫翟福,一字不识,却能编善谝,编段子本事张口就来,不打磕巴儿。外表上憨,实际一肚子伶俐水儿。他家的日子过得很苦,媳妇长年病包子,等着帮上手的大闺女还是个哑巴,闺女下边是几个等吃等喝的小子。吃不饱,穿不暖,无论大小人儿,个个儿破衣拉撒。穷家破业,可孩子们不偷不抢,他还让人觉得他活得很快活。卖了一辈子苦力气,但与大多数乡下人不同,他天生长了一口好牙齿,不刷牙不漱口,牙齿白得闪亮光儿。为人仗义,好说直理,从不跟恶势力低头。以权谋私者不喜欢他,不说他好话,遭受围攻,他肉烂嘴不烂。只要他瞄准了谁,不用长工夫编成的段子,该奚落的奚落,该耍笑的耍笑,被他抓住了的对象,立马鲜活地站立在你跟前。他说段子,还有一个特点:镇定自若,不疾不徐,语气平和,自己不带一点笑纹儿,不像当今说相声的没出息,观众一点不乐,他自己傻鸡巴柱儿似的笑成一个大马趴。段子一经发布,便不胫而走,传遍四街两巷,能够会意的会意,不用会意的让人笑破了肚肠。只要挨了他的编排,让他记录在案,就像披上了虱子皮袄似的,一辈子也别想脱下身来。
他是村里边爱揢人整人、仗势欺人者的克星,是有理不敢说、为老实人出气的枪筒。
他的所作所为,使我不禁想起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
编过的段子太多了。可惜在他生前我没有总结过。
今年的春天里,头中午,我与北墙根晒太阳的几个老头老太太聊天儿,“挖掘”出了他编的一个段子。这几个老人,都七十多岁了,当年是把这个段子当成儿歌唱着玩儿的。我觉得有意思,给你们学一学。
冯淑兰怎那么拧?结婚三天不让动。大翟明脸儿一红,拿起火箸一顿棱。脑袋棱了一大窟窿,躺在炕上直哼哼。我冯义不出气,出门骑一大叫驴,掌握方向奔坨里。李各庄,河北区,离婚为了我闺女。
因为你们不是本乡本土,有关的人物关系和土语,我给你们解读一下。
“冯淑兰”是本乡沙窝村人,嫁到了坨里。“翟明”是我们村东街人。“冯义”是冯淑兰的娘家爹。冯淑兰与翟明是初婚,“结婚三天不让动”,没明说那几天她来了例假。她挨了打,娘家爹要给她出气。“奔坨里”干吗?一要找翟明讨说法,二要帮助闺女打离婚。沙窝村在坨里村的村南,三里;李各庄在坨里村西北,是区政府的所在地,距沙窝和坨里将近三十里。办结婚登记或办离婚手续,都必须去区政府解决。“拧”和“棱”都是我们这边儿土语。拧,表示性格倔强,读重音;棱,表示用硬物击打,读轻音。
这小小的一段唱,艺术性不简单,以反问句式开头引人物出场,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而结构又如诗词,上片讲述事情起因,下片讲述追求正义的结局。表现事物非常细腻。首先,《婚姻法》刚刚颁布,人们得依法行事了,交代了社会背景。二是刻画出了民情世态,女人的恐惧,男人的粗鲁,单人出行的交通工具毛驴,都讲得一清二楚。尤其句子里边的“脸儿一红”“直哼哼”,要多生动有多生动。说毛驴,还要说成“叫驴”,叫驴是公驴的俗称,这和当爹的急三火四、火气迸发又是多么贴切,多么俏皮!只用了几十个字,就把这桩婚姻事件、人物个性和相关情态这么多内容说得活灵活现,二五眼的文人哪有这种笔力!
翟姓在坨里村是大户,翟福与翟明按乡亲辈分论哥儿俩,论年龄为年一年二。女人是翟福给说来的,所以他对事件过程知根知底。
看来二人婚姻时间不长,离了婚的女人又回了娘家。这个事情好像就此结束,谁也碍不着谁了,可是还有个笑话尾巴儿。
翟明在本地运输公司当装卸工,有一天去沙窝村卸石灰。他口渴了,奔井台找水,恰巧遇上冯淑兰打水。他进退两难。翟明在村里辈分大,别人就往跟前哄他,他硬着头皮去了。说的一句话是:“大嫂,我喝口水。”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