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村的月光
2023-05-30张茜
张茜
来小水村的头一个夜晚,我睡得很沉,睡前我吞了一大杯牛奶,关了灯,躺在木板床上。床板梆硬,三姨节省,连个床垫都没加,只铺了一床凉席,光秃秃的,杠得腰板笔直。万籁俱静,我盯着天花板,上面浮动着几个光圈,那是路过的捕蛇人绑在头上的手电筒,流星似的乱晃了一阵,又飘然远去。几声蛙鸣砸进来,伴随着芋头叶子的清香。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跟床板融为一体,很快沉没在黑暗里。
我就这样埋头痛睡了几天,想象自己是个虚弱的,需要疗养的病患。除了吃喝,既不下楼,也不交际。偶尔撞见在院子里乘凉的外公,在他关切的目光照拂到我之前,嘴里含含糊糊地喊上一句,立马溜回房间。我并不是刻意冷淡,此刻,任何攀谈、沟通、询问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它们随时会幻化为一把把流动的光剑,扎向我,击溃我最后一点儿可怜的防线,使我动弹不得。
关于人际,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飞速旋转的陀螺,在人群里斡旋,刀枪不入,灵活自如。而现实恰好相反,我比任何一個时刻都要脆弱敏感,恨不得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化为触角去刺探别人语境里的意味,然后把这些意味放在心头,反复咀嚼、吞咽。
长此以往,身体就成了一只庞大的气球,任何尖锐的东西一扎,它就扑哧扑哧,炸成一地烟花。烟花最后一次炸响的时候我上了救护车。当时我在备考事业编,闹钟定的是七点半,但是不到七点电话就会响起,父亲在电话里问,你起床了吗?我说起了。父亲大怒,我看了监控,你明明还没洗漱。年关的时候有一次家里进贼,后来装了监控,贼没抓到,监控成了我的监狱。
我当然会反抗。看书只看一小会,网课听一半不听,更多的时候我窝在空调房里点外卖,炸鸡配薯条、奶茶搭烧烤,吃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其实我并不饿,但食物源源不断进入口腔,咀嚼、吞咽,这一系列动作给我一种饱胀的安全感。吃完,我就拿出手机刷抖音,跟着上面的土味视频哈哈哈。
这么干的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在下沉,有一种抓挠不到的空虚。当我略作反抗,一个声音跳出来说,嘿,先这么着吧,时间还长,考试时间不还有三个月吗。我立刻放弃挣扎,就此沉沦。
父母不会看不出我的状态,于是他们找我谈话,语重心长,言辞恳切。内容当然还是原来那一套,这是你最后一条路了。
他们这么说着。路从他们嘴巴里面飘荡出来,上面铺满了黄金跟鲜花,顷刻间又化作五彩的丝绦。我想伸手去抓,那些路又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嘴巴还在不停地开合,像一台失去发动器的打谷机。我忍不住笑出声,父亲说严肃点,我立马收敛笑意。
我是个没有态度的人。你要是拿着两束花问我,红的好看还是黄的好看,我说红的,你说那还是拿黄的吧,我绝不会反对。这种性格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小时候报兴趣班,父亲问我你学舞蹈还是游泳,我说游泳,父亲一定会选舞蹈,并且得意扬扬地跟我说,就你那脑瓜子能选出啥好东西来。长此以往我认可了这一观点。自此,我交割出人生的方向盘,任由他人摆弄。
交割之前,我做过一次反抗。那是高考结束,我考了个二本。一家人喜气洋洋,到了选专业的时候,父亲说选法律吧,将来当个法官。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跟他说不,我说我想选中文系。父亲说法律系,我说不,我要选中文系。那段时间我着了魔一般热爱看书、写作。我在字与字之间攀爬,它们在空中化形,激烈交锋,乒乒乓乓,腾起万丈高的火焰。我一会爬上崇山峻岭,一会又跌进万丈深渊。我着了魔,白天看,晚上看。只要一靠近书,我就感觉上面的字游动起来,顺着血管游进大脑,游进大脑后它们还是不得消停,在脑中腾云驾雾,变幻出许多画面。
书看多了之后我开始实操。写小说往杂志社投稿,偶尔运气好投中一两篇,发表,拿稿费,我乐此不疲。从此觉得有力量起来,像是从虚空里打开一个百宝箱,里面光芒万丈,这光芒笼罩了我,使我从平凡里跳出来,熠熠生辉。
父亲说,你读法律系学费生活费归我们出,你读中文系学费生活费自己勤工俭学。我说我勤工俭学。
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我。空气紧缩起来,洗菜盆里哗哗的水声猝然截断,水珠飞速流动,在空中织出两副锃亮的盔甲,他们一人一副,穿戴完毕,用眼底的冷光瞧着我。
沟通是没有必要的,大多数时间,我活在余光里,只有眼角眉梢,或者背影回应我的只言片语。伸手一摸,盔甲柔软坚韧,将我就地隔离。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不能选中文系?”母亲说:“你想学刘癫子吗?”
我见过他,在市政府大门,头发花白,戴一顶过时的西式便帽,背一个很大的布兜。每来一辆轿车他就伸手拦住,然后朝圣似的打开布包,躬着腰向领导们一一展示他年轻时在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申领一点救济金,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得个三五百补助,更多的时候,他像苍蝇一样被驱赶。
我当然可以继续反驳,但是母亲掉下泪来了。她有她的杀手锏,伤害自己。父亲打牌夜不归宿那几年,她藏过农药。
晚上,我跟我梦中的百宝箱道别。我把它沉进一个深潭里,上面漂浮着许多水藻。我变成一尾金色的鲤鱼,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带它沉到最底部,箱子上的花纹繁复而古老,我依依不舍地跟它道别。箱子盖上,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我游上来,重新变回了一根朽木。
大学一毕业,两大方针基本确立,一是坚定不移地考编,二是可以适当地接触接触异性,异性也必须是体制内。问题来了,体制内的异性当然也想找体制内,而我目前不在体制,所以可选范围相当有限。母亲的意思是,先找一个体制内处着,没考上就结婚,考上了就换。
雨下得稀里哗啦,湿漉漉的雨伞放在门口的框子里,拉出一道黏糊糊的水迹。潮湿、闷热,人像刚出笼的肉馅包子。一个人走进来,穿着格子衬衫,室内灯光很暗,看不清他的长相,只依稀看得见几缕油发在头顶上虚晃一枪,两个人拘谨地坐着,热茶端上来,烫走了他的局促,他开始说话。
两只苍蝇在饭店里的电瓶灯上打架,背景音乐是The Sound of Silence,我的脑袋嗡嗡的,思绪忍不住乱飘,从壁橱上的干荷叶一直滑到桌子上黑糖色的玻璃瓶。
话闭,他探过头说:“怎样?”
“什么?”我回过神来,觉得抱歉,他有些火气,还是强忍着又把话说了一遍,我总结了一下,需求有两个:一是要生儿子,不生儿子村里人笑话;二是他平常工作繁忙,需要我兼顾工作的同时去医院照顾他偏瘫的老母亲,作为补偿,彩礼可以加到三十万。
“怎样?我年纪也不小了。”
他又问,眼神直接,像看一单代签的合同。我刚要说话,菜端了上来,他只好先招呼我吃菜,一面把服务员刚端上来的印度飞饼一分为二泡在丝瓜汤里,飞饼屑零零碎碎地浮上来,在汤面上形成一层软垢。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一出门,母亲问我感觉怎样,我说不行。究其原因,又细说了一遍,母亲说,可他是个医生啊。我再次解释。母亲仍旧说,可他是个医生啊。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的生活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要么远走高飞死活由她,要么顺从妥协,一退再退。
到了晚上我把行李收拾好,买了南下的车票。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壁柜,一堆小药瓶骨碌碌地滚下来,有护肝保心的,也有降压降脂的。都是母亲的药,糖尿病高血压,该有的基础病她都有。一不留神,这些药瓶变成藤蔓死死地拽住我。
说来说去,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在玄关站了片刻,然后放下行李,重新回到房间,强迫自己去看申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种念头在我心里撕扯,看着看着,书本上的数字腾空而起,它们变幻成一把杀气腾腾的匕首直奔心脏。
我顿时感觉呼吸困难,四肢僵硬,这不是幻觉,而是一种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拽着我拖向某个未知的空间,心脏信马由缰,手脚一阵一阵地痉挛,床、书柜、天花板,所有的东西都扭曲起来,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走去母亲房间。最后一句话是,帮我叫救护车。
事实上,我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我能感觉到一切冰凉的东西,救护车的喧嚣,细细的氧气管插进鼻腔,医生用手电筒照着眼睛,母亲惊慌失措的喊叫,他们一二三喊着号子把我抬上担架,一系列的检查,CT室里机器的轟鸣,我僵硬地躺着,四肢不住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恐怖,像人要咽气时发出的声音。最后医生握住我的手说,你不要紧张,你只是低钾,已经给你补回来了,你越紧张越用力呼吸,情况越严重。我说我知道,可是我放松不下来,医生往我嘴巴里塞了一颗冰凉的药丸,一切慢慢平静下来。
医生跟母亲在走廊低语,我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母亲红着眼圈站在床边,手里拎着一大袋药。她说,以后我都不逼你了,你想干啥干啥,想住哪住哪,但药要按时吃。
我脑子里闪过许多模模糊糊的念头以及模模糊糊的地点。最终它们指向小水村,我的童年,以及过去,医生给开的药是阿普唑仑以及氟西汀。网络发达,我当然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
时间从这里开始。太阳西沉,夕阳给小水村蒙上一层潮热。什么都是红彤彤的。院墙外一棵奈李树熟透了,时不时砸下一两颗软趴趴的果子,空气里到处都是烂果子的味道。隔壁邻居在建新房,拉了一堆红板砖堆在空地上,经过一天的炙烤,散发出惊人的潮热,一个晒得黢黑的小孩脱了裤子使劲地对着板砖撒尿。
我站在二楼阳台看那小孩子撒尿。我最近经常这样,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驻足。
三姨敲门进来,手上拿着一碟刚蒸好的玉米,玉米热气腾腾,她神态自若地招呼我吃玉米。我最近时常在人的脸上看到这种故作轻松的神情。我说好,她把玉米放下了,一会又说,你妈打电话过来问你这几天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她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带着一点儿热力,我能感觉到她的关切,只是难以适应,于是我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她把手撤回去,保持在一个恰当的距离。我从她的目光里捕捉到她已知的事情,病以及一切。
然而她的眼圈微微地红了,她飞快地擦了把眼睛说,有些日子没见就瘦了这么多,明天早起跟我去锄草,锻炼锻炼,现在的年轻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我说好,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然后又落向阳台,我感觉她在测量它的高度。于是我说三姨,你放心吧,我不会的,她迅速撤回目光,带着一丁点儿慌乱,在这一点上,三姨跟我母亲很不一样,她不太擅长跟人交际,保留着一点农村人的质朴跟友善。此刻,她像是一个被我撞破秘密的小女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手局促地前后摇摆,站了一会后匆匆地出去了。
我泄下气来。很简单的几句交谈,人却像打了一场仗,后背凉浸浸的,一颗心像是在热水里游泳,先是扑通扑通,后来跳的节奏渐渐上去了,四肢僵硬起来,我按着胸口,等待这一波发作结束。
其实我的情况无所谓好坏,好的时候我能屏气凝神地思考,坏的时候我浑浑噩噩,一遍又一遍的体验数天前的濒死感。唯一的好处是,发病至今,我从未想过以任何一种方式结束我的生命。
夜极静,万物都睡着了。只余下一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草丛里沙沙地叫,这叫也是静的一部分,一下一下的,柔和地钻进梦里去了。梦却极为凶险,我漂浮在一个沉潭里,千万条水藻伸过来缠绕住我的四肢,又掩住我的口鼻,拽着我往下坠,沉到最深处。我猛然惊醒,一摸身上,汗涔涔的,像是刚从一个水洼里爬上来。
天还没有亮透。山的轮廓被鱼肚白的微光勾勒出来,凉风打着旋儿游荡,在山与山之间穿行,发出呜哦呜哦的声响。我借着门外的一缕微光看自己湿濡苍白的双手,一个怪念头从脑子里窜过,或许我早就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缕亡魂。
这个想法让我打了个寒战,并且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风从门外溜进来,吹得人身上发冷。手和脸是僵的,后脑勺一阵一阵地发蒙。我索性起床,下楼用冰凉的井水漱了口,又胡乱洗了把脸,坐在院子里的凉椅上发呆,万物都是混沌的,房子、农田、果园,小水村的一切都裹在灰暗里,只露出一两个绰约的影,仿佛时光迅速回缩,到了天地未曾开化之前。
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宿在奈李树上的麻雀醒过来了,脚爪抓牢树干,从茂密的枝叶里伸出脑袋来打探情况。确保安全之后,迅速把身上的羽毛哆嗦开,挑挑拣拣的觅食,嘴里不时发出啾啾的声响。麻雀这么一叫,像是引动了一个什么信号,混沌的暗灰色渐渐褪去,山与山的轮廓清晰起来,公鸡打鸣,家养的老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象征性地叫了几嗓子,算是完成了一天的早课。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一回头,三姨已经穿戴整齐,草帽、防晒套袖一样不落,两把锄头整整齐齐倚在凉椅上。我想起来昨天答应去锄草的事,朝她点点头,上前拿起其中一把。三姨笑说,起这么早,是个积极的劳动分子。她看着我,笑意在她脸上流动,似乎又感到不合时宜,那笑就落了些许,她大约也不知如何与我相处。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很是诧异,受宠若惊似的,一些情绪在她眼底涌动,她装作擤鼻涕的样子把脸转了过去。一面说,你出生那天还是我去找的接生婆,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我们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于是话题就此终结,沉默地朝山林进发,潮红的太阳在山林的尽头拉开一角,蓄满一天的热力。越往前走,天越亮,空气清甜、甘冽,不知名的雀鸟在林间啼叫,天已立秋,略见凉意。路旁的草丛结满露珠,圆滚滚的、晶莹剔透,裤腿一扫,不期然地钻进脚趾间,带来一丝秋晨的清凉,一条路走完,两条裤腿湿漉漉的。
三姨在菜地里种的是辣椒、缸豆以及茄子。大都长势喜人,杂草也是,虽不到草盛豆苗稀的地步,但也拉开了架势。三姨锄草,我拔草。我钻在辣椒苗下,指甲里蓄满泥垢,不停地刨出那些颇有韧劲的草根,把它们连根拔起,丢弃在一旁的土路上。天气渐渐热起来,汗水从我的额头、掌心密密麻麻地沁出来,不知名的小虫绕着脸颊飞来飞去,又痒又热。我专注于我手头的事情,空间里唯有我,三姨,以及杂草。我们埋头苦干,沉浸在这一重复而单调的体力活之中,仿佛在遵循某种古老而质朴的秩序。
活干到一半,三姨拿出兜里的玉米饼来充当早餐。我们坐在一旁的土路上边吃玉米饼边歇脚,陆陆续续地就有人上山锄草,先是跟三姨打招呼,后来又注意到了旁边的我,一个村的人,多少沾亲带故,我站起来,拘谨地称呼着。三姨站在我前面,娴熟地与他们拉家常,说来说去,话题始终围绕谁家的孩子在市里当大官,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大学,谁家婆媳不和,昨天吵架砸了电视机,最终他们的话题停留在我身上。满婶问,幺儿在哪家单位上班?找对象了没?
没,幺儿还小呢,不急。三姨有些局促,又不好打断对方的谈话。也不小了,对方评价,一面打量我,似乎想从我的神态举止中打探出更多信息。三姨上前一步,在我与她的视线之间做出一个切割。
然而我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外太空。在人事未知的童年,我也曾做过衣锦还乡的美梦,那时候的梦想是可以脱口而出的,每当问起志向,一班子同学里,不是科学家就是董事长,再不济也要当个医生。功成名就之后就开了奔驰宝马在村里四处游荡,享受乡亲们或羡慕或赞叹的目光。然而时光流逝,璞玉成了泥巴,珍珠是放在大马路上炙烤的鱼眼珠子,功成名就者少之又少,于是便黯淡了,默默成为一个背景板,映衬出旁人的成功。
“你去祠堂走走吧,不要老待在家里。”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三姨跟我说,她想了想又说:“你小时候在那里上过学,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现在村里学生少了,没办学了,县里搞旅游开发,收集了不少明清时的老物件放在那里,我想你应该喜欢。”
我从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提取出一座祠堂。高高立起的檐角,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每天早餐时母亲准备的红富士苹果从书包里滚落下来,上学的路上我们总是成群结队,因为有一个疯癫的女人在学校附近出没。也不怕人,看见我们总是笑嘻嘻的,有一次急着小解,竟当着我们的面蹲下来撒尿,那黑乎乎的神秘地带就此开放,成了一个闭口不言的秘密,又在私下里疯狂传播,一帮女同学聚在一起讨论:为什么是如此奇怪而又让人羞耻的模样。
最近几天,没有事情的时候,我总是在村子里游荡,在与满婶的短暂交谈之后,我突然发现,与人交谈也没有那么可怕。当进入某个我不想沉浸的话题时,我可以促使我的想象神游太空,只留下一具皮囊与她应酬寒暄,这一套做法使我精神上的压力减轻不少,而小水村的一切又时常让我感到放松,两项原因叠加在一起,使得出门变得容易了许多。
到达祠堂的这一天傍晚,天空中堆满了晚霞,那些云层挤挤挨挨地堆砌在一起,有一种绚烂而孤寂的美丽。祠堂是一栋轩昂阔朗的建筑,灰褐色的水泥砖一路砌上去,卷出巍峨的檐角,勾勒着,似乎想要卷走一点天边的火烧云。数十年过去,记忆中的板栗树居然仍旧矗立一旁,枝头的板栗沉甸甸的,长满了尖刺,偶尔砸下一两颗,滚在土路旁,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除了板栗树,记忆中的竹林、水畦,祠堂门口的两棵松柏都已消失殆尽。负责旅游开发的领导颇有在这小山村大展拳脚的意思,祠堂门口的土路翻修一新,各类标识牌归置妥当,彭氏宗祠的牌匾换成了集福堂。
一个胖妇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嗑瓜子,白花花的瓜子壳在她脚边翻滚,我走过去,她热情地向我兜售她带来售卖的零食饮料。被拒绝后,她翻了个白眼并且告诉我这里暂时不对外开放,我只得在她摊上买了矿泉水以及果干薯片,她再度热情起来,并且表示今天破例让我进去参观一下,我惊异于她的变脸速度,然而大门已经敞开,无须再浪费多余的口舌。
堂内打了暖灯,一切都懒洋洋的,连起伏的灰尘都变得静谧而慵懒。过道两边陈列着十多块石碑,一一看过去是“惟远公祠叙碑”“享祀不忒碑”,还有“壬七山庄”“止园”“复庐”“五亩之宅”“彭氏宗祠”“雨余村舍”等碑,阴文、阳文的都有,应该是本地一些乡绅的,有的上面只有“主人自题”几个字。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块匾“造士蜚声”,是当时的县长表扬一位老教师的,内容为:香圃先生,司铎小学,垂数十年,诱掖后进,老而弥笃,师宗所式,匾以旌之。落款为:梅山县县长胡瀚题,中华民国三十二年冬月。笔力苍松劲翠,颇有雄风。
过道走完,里面已经是另外一番天地。是典型的二层清末民初风格建筑,也是砖木结构的徽派建筑,中间是一个坪(预计以后做表演用),四周建了一个假二层。房梁上面挂着一溜红灯笼,上书“集福堂”,灯笼一亮,隐隐绰绰的,不知身在何方。
二楼有一个陈列室,一溜烟过去,是八仙桌,罗汉床,旧时女子出嫁时用的抬轿、铜盆、净桶,鎏金雕花木床,以及各色浮雕,一筆一刻,花鸟鱼虫,栩栩如生。一切都是静而慢的,过去的工匠,可以手拿凿子在一条木凳上坐着,点上一根旱烟,一丝一缕地凿刻这些物件。
铜盆已经掉漆,上面立着昏黄的穿衣镜,我上去照了一照,被自己憔悴的脸庞吓了一跳,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回头,身后的石狮闭上了眼睛,我沉默,它亦不语。
嘁嘁喳喳的方言从屋外传来。陆陆续续地就有游客进来,天色暗沉起来,是时候离去。
日近昏黄,最后一丝光线仍在天边挣扎。我在黑与白的交界中前行,几个小孩在村子里打闹,身后大人追着喝骂,饭香渐起,光阴猛地一沉,天便暗下去了。零星的灯光亮起来,微风徐徐,星子升上来,大而明亮,在夜幕上发光。
我走过一条小溪,经过一处收割过的农田,干草垛码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踏实而稳重。我走过去,拨开一部分干草坐了进去,稻草的清香瞬间包围了我,草根刺刺的,但总体来说厚实温暖,像一个永远不会倒塌的怀抱。我往里拱了拱,躲进草垛深处,安全感油然而生,情绪涌上来,我闭上眼睛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眼泪埋进地底,无人知晓。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天已黑透。微风从我脸上吹过,漆黑中有一种遥远的呼唤,像身下土地发出的叹息,我闭上眼睛,虔诚地祷告起来,与地底的叹息遥相呼应,小水村从虚空里掉下来,落入四肢百骸。寂静中,能听见乌云中星子的开合,数里开外吊桶汲水的咕噜声,独脚老人的拐杖笃笃地叩击着地面,甚至溪流缓缓地冲刷一块凸起的鹅卵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草垛里出来,周身浸在一种清冷、宁静的知觉里,仿佛从绝境归来,擎着心底的一团光,慢慢摸回家去。
三姨家罕见地灯火通明,角门大开。一些人匆忙地进出,我认得其中一个,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心里一跳,不由加快脚步。一进院子,发现父亲母亲大姨舅舅都回来了,坐在一起谈论着什么,几个人神色焦急,眉头紧蹙,聊得密不透风,我想问一问却又无从开口,只好旁听。最终,从一堆言论里抓出一个线头,外公病了,两年前阑尾炎手术的伤口出现了线结反应,结石同时发作,外公拒绝手术,也不去城里医治,医生说他这个年纪也已经不适合手术。
回村半月,我从未坐下来与外公聊聊天,此刻觉得愧疚,我走去卧室看他,他脸色是全然的白,整个人萎黄多皱。他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亮,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在他身旁的床头柜上坐了,我有许多话,说不出口,只好拉着他的手,他的指节干枯,像片掉落在沼泽里的枯树叶,静静等待着腐化,神色却是宁静的,有种已知天命的淡然。
就这样静静地待了片刻。他扶着床边想要坐起来,我扶住他,他说你去给我倒碗清水,我照做,他闭上眼睛,凝神聚力,两手点水,在我额头上横竖两画,嘴里念动字诀,繁复而古老。恍惚间,有金色的图文从虚空里升起,在灯下跳跃,流动,最终汇聚成一点朝我的额头奔涌而来,他抿了一口水朝我脸上喷了三口,顿时神志清明,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
这是小水村代代相传的秘法。举行完这个古老的仪式后,外公像是有些疲惫,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口里喃喃自语,我凑过去,只听他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不用种地,不愁吃穿,还整天愁眉苦脸。”
我苦笑,外公摇摇头,聚精会神地盯着某处,手指有节律地叩击着床板,突然开嗓,歌声如同六月里刮起的一场飙风,从他胸腔里喷薄而出,波澜壮阔。拐过一个顶点之后,舒缓下来,像是从地里升起的一轮满月,敏锐、清凉,我头一次听人唱没有歌词的歌,它有的只是旋律。歌声渐渐升腾起来,滑进风中,在小水村的高山低畦中游荡,我被这歌声轻轻掠起,带入风中,絮絮的云朵叠荡开来,一伸手就能摸到满月的清辉,清冷、甘甜,杨柳树的叶子从指间窸窸窣窣地滑过,留下一股子青草气,是圆润的鹅卵石,或者庄户人家头顶的炊烟。我游过小溪,一群雏鸭在前方凫水,青蛙抬头看着我,千家万户的灯光飘荡起来,凝成一盏小小的烟火,钻进心底,暖而热地,抚平每一处褶皱。
我回到房间,旋律还在脑子里飘荡。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索性坐起来,去阳台上看月亮,月亮大而圆满,月光洒下来,在奈李树的叶片上流转。我凝神去捕捉一只蟋蟀的鳴叫,身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我去开门,是母亲,半月不见,她似乎苍老了不少,我看着她,没有言语,她眼底闪动着情绪,然而也无法言说,只递给我一只沉重的木箱,迅速而短暂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转身离开了。
木箱年代久远,上面积满灰尘。我找来纸巾耐心擦拭,上面的浮雕很快显现出来,是花鸟鱼虫,一笔一刻,莫不传神。外公年轻时是个有名的木匠,这或许是母亲的嫁妆,我把木箱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全是书籍,都是小时候看过的,有些半新,有些被我翻得软塌松动。我打开灯,拿起其中一本《绿衣亨利》开始坐在窗下阅读。
月光流进来。我读到“墓地上还长着绿油油的野草,玫瑰和素馨花错落丛生,枝叶繁茂,乱杂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所以谈不到在新坟上栽植一丛一丛的花木”。
再往下读,字立起来,在满月的清辉中挨个站好,其中一两个朝我拘谨一笑,然后腾空而起,顺着血管,钻进脑袋里去了。故事流动起来,露珠摇曳,野草、玫瑰花杂乱生长,蓬蓬勃勃的。我准确地捕捉到微风、蝉鸣,以及远游四方的见习石匠,那里,又是另一个世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