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 婚
2023-05-30林东林
林东林
一
过了安检门,把背包从传送带上拎起来要走的时候,胖胖的女安检员把小邓拦了下来,要他把包打开,把里面那把长条形的铁具拿出来。没什么,一根锯条!小邓拍了拍包说,他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以为说一声就行了。不行,要检查一下!小邓只得把刚才从附近一家五金店买的那根锯条拿出来冲她晃了晃,并做了一个来回拉的动作。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怕再迟一会儿她就要反悔似的,小邓赶紧把锯条放回背包,往进站的栅栏口走去。
闲的!一根锯条也要检查!小邓一边走一边想。要是能把她借调到质检科一段就好了,他又想,要是她能把自己手下那几个不成事的崽子们带一带,都带成她这样的态度,质检科也就不会一连几个月的差错率抽查都在万分之一以上了,而自己也就不会一次又一次挨领导的训了。
这个月被抽查到的差错率在万分之一以上的书已经有四本了。按照出版社的规定,一本书不合格要扣两百块,不单是扣质检员的,还要扣自己这个质检科科长的,质检员是只扣自己出错的书,而自己却要扣所有出错的书。这个账很容易算,四本书,八百块一下子就没有了,上个月扣了六百块,上上个月是四百块,上上上个月是一千二百块……钱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会影响到领导对自己的看法,而领导的看法就决定了自己的前途。聂大宁明年就要退下来了,他一退,就空出来一个副总编辑的岗位……妈的,不行,明天一定要硬起来了,小邓暗暗地下了决心。
地铁到了。虽然是周末,虽然是刚吃过饭的午休时分,按说这个点儿大家不应该出现在地铁上,而是正被浓浓的睡意牢牢固定在床上、沙发上或躺椅上,但事实却并非如此,14号线上的人还是非常多,甚至比平时还要多一两成。小邓从人缝里挤进去,挤到车厢中间的位置,拉着横杠上仅剩下来的一根吊环站定,并来回调整了几下姿势。现在,这个夹在一个穿连衣裙的女的和一个穿花衬衫的小伙子之间的空隙暂时属于他,他终于可以享受着凉气休息一会儿了。
坐在小邓面前的那排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不同,品位不同,受教育程度也不同,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却有一个非常一致的共同点,那就是都在玩手机,都在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他们脸上的表情反映了屏幕里那些内容的吸引程度。当然了,也不只是面前的那排乘客,小邓注意到四周的那些乘客也无一例外地都在玩手机。
妈的,手机!手机!手机!也不知道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一天到晚都在玩手机,随时随地都在玩手机,坐地铁时玩,过马路时玩,吃饭时玩,上厕所时玩,睡觉时玩,甚至面对面聊天时也在玩,好像他们完全不需要跟周围这个真实的世界发生关系,一部手机就能满足他们的一切了。在当下社会,平均下来,每个人每六分钟就要摸一次手机,每个人每天玩手机的时间接近五小时六分钟,五个小时,小邓想起来这是他手上最近在质检的一本书中提到的两个数据。
不止!绝对不止!他想,按照自己的感觉,应该把六除以二、把五乘以二才更接近于真实情况。小邓想起家里的姜双丽来,她也为那两个数据——哦不,是把六除以二、把五乘以二——做出了超额贡献,此时此刻她肯定也正在为那两个数据继续做着贡献,事实上,这几乎已经成为她每天待在家里那段时间的所有内容了。追剧,聊天,刷抖音,逛淘宝,打游戏,发朋友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好像她抱着的不是一台手机,而是一个可以让她生活在其中的世界。
她自己玩倒也算了,问题是还不止她,女儿也被她传染了——那台给她买来上网课的iPad硬生生被她变成了一台游戏机。姜双丽在客厅里玩,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玩,两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经常让小邓头都大了……妈的,不行,一定要硬起来了,小邓暗暗地下了决心。
哦,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玩手机,小邓这时候注意到,起码面前那排座位最左边的那个女人没有玩,她怀里那个一两岁的婴儿没有玩,那两个正在人缝里钻来钻去的孩子没有玩,座位最右边穿灰衬衫的那个老头也没有玩——他仰着身子,跷着二郎腿,正在闭目养神。哦,或许他用的是老人机,或许手机没电了,而又或许……他没有手机,小邓为他设想着这样那样的理由。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值得被表揚和赞美的,他完全可以玩但是并没有玩,这就说明了一切。是的,这是一个很棒的老头,他没被现在的社会风气所裹挟,没被手机所绑架,他身上还难能可贵地保留着绝大多数人都已经丧失殆尽了的那份人类品质,他是一个正常人,小邓想。
或许接收到了小邓发自肺腑的赞美,过了一会儿,那个老头儿慢慢睁开眼睛,把脑袋朝小邓这边偏了过来,笑眯眯地望着他,并一直保持着那个笑眯眯的表情。他的目光清澈、明亮、干净,或许还带有一些睿智,小邓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那份不为所动的定力,那份由岁月供养出来的安静。出于回应,小邓也挤出来一些笑容朝他发送过去。现在,他笑眯眯地望着小邓,小邓也笑眯眯地望着他,一老,一少,他们那两张正对望着的笑脸就这么跟随地铁一路奔驰着。
感觉到有些尴尬时,小邓收起笑容,把目光从老头身上移开了。不过,等到再把目光转过去时,小邓发现他竟然还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这让他心里不由发起毛来——别是个神经病吧?妈的,唯一一个正常人还是个神经病?!小邓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不过接下来他发现这无济于事,因为那个老头仍然还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更准确地说,现在是映在车厢玻璃里边的那个老头还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妈的,还躲不开了!小邓一边往外挤一边暗骂了一句。
从人缝里挤出来,小邓挪到车厢接头处,对着那个阴角。现在好了,再也看不见那个老头了,这让小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的,看不见他就好了,即使他还在神经兮兮地望着自己也没关系了,即使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神经兮兮地望着自己也没关系了。人有时候就得这样,小邓想,就得跟鸵鸟学学,把头埋在沙堆里,这是一种很有必要的可以让自己眼不见心不烦的能力。
让小邓眼不见心不烦的同样还有姜双丽。怎么说呢,玩手机还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她那副歪歪倒倒的样子,那股懒懒散散的态度——一回家就窝在沙发上,饭饭不做,家务家务不做,作业作业不辅导……可以想见,上班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怎么能这么一天天废下去呢?按说,作为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知识女性,一个有着广阔前程的“石化系统先进标兵”,姜双丽并不是那种对自己没要求的女人,也不是那种到了某个阶段就躺平的女人,问题是她偏偏就成了一个与她的“并不是”完全相反的女人。问题的关键是,这在她眼里并不是什么问题,她对此理所当然甚至理直气壮,用她的话说,上班忙一天了,回到家里玩玩手机怎么啦?怎么啦?啊?
二
老丈人光着膀子给小邓开门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他的T恤穿反了。他咧开一口黑黄黑黄的烟牙笑着问小邓,怎么搞的,衣裳怎么穿反啦?!小邓低头看了一眼,妈的,还真穿反了。这一路上他竟然一直都没发现这一点,而又或许,这一路上有多少人都发现了并偷偷地在笑话自己这一点,这让小邓很郁闷。去卫生间把T恤翻过来的时候,小邓突然间想起地铁上那个一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老头。妈的!可恶!他比那些闷头玩手机的人还要可恶,可恶多了。
从卫生间出来,小邓问老丈人家里的锁是不是坏了。哦哦哦,后者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说,是呢,是呢,厨房的锁拧不开了,钥匙也找不见了,我记得明明放在窗台上了,怎么就找不见了……他装模作样地找寻了一番,又把小邓领到厨房门口,握住锁拧了几下。跟不相信他似的,接下来小邓也拧了几下——那是一把还很新的球形锁,不过不管怎么拧就是拧不开了。
哦,你是不是出来的时候反锁了?小邓问老丈人,他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是会迷迷瞪瞪的,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会忘记一直在煤气灶上炖着的汤锅,会找不到刚刚才摘下来的老花镜,有时候甚至还会把剥好的花生籽丢到垃圾桶里去,把壳留下来——小邓不知道人是怎么慢慢慢慢地变成这个样子的,自己是不是也会慢慢慢慢地变成这个样子。不记得啦!也可能是反锁了吧,也可能没有,老丈人蒙着脸往后撤了撤身子两手一摊说,说的等于一句废话。
那怎么搞?找开锁公司?还是我用这个把锁锯开?小邓掏出那根锯条冲老丈人晃了晃,给他指明了两条道路——实际上只有一条道路,小邓很清楚他是不会找开锁公司的,怕花钱还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在于要是找开锁公司他早就可以找了,也不用叫姜双丽把自己派过来了。
果然,老丈人没有选择前一条道路,也没有选择后一条道路,他继续摊着一双粗短的手对小邓说,你看嘛!你看嘛!怎么着都行!小邓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他知道自己这个老丈人向来蔫了吧唧的,无谋也无断,原来在单位就是个出了名的没主见,在家也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指望着老伴,前几年她一走,再遇到点儿屁大的事他就开始找姜双丽了,但作为独生女儿,姜双丽把她应尽的那份义务都无偿地转给了自己,这事那事的,小邓已经不记得来过多少趟了。
开始锯锁的时候,小邓才注意到客厅墙上的电视还在开着,是少儿频道,正在播放一档叫“宝贝2+1:足球接力”的亲子节目。他不知道老丈人是返老还童了还是想重新再活一回,竟然还看上了这种东西。不过很快他也就明白了,对于那些常年孤身生活的老人来说,电视确实是他们最好的陪伴,那里面播出的什么节目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里面有人,有人影,有人声。
老丈人去客厅里搬了一把小凳子,在小邓旁边坐下来,一边看他锯锁一边问起他来——家里的事、单位上的事、印度的事、俄罗斯和乌克兰的事、中国和美国的事……小邓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里憋太久了,甚至疑心他是不是故意把厨房反锁了同时又把钥匙藏了起来,这样他才好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穿越大半个城区跑到这里陪他唠嗑来了。想到这里的时候,小邓不由加重了力气,他想尽快把那根该死的锁芯锯断,尽快离开这里。
两只手都酸疼不已的时候,小邓终于把那根该死的锁芯锯断了,门开了——里面确实是反锁上了。他把那把旧锁卸下来,又跑到楼下的五金店买了一把球形锁重新换上,接着把三把钥匙中的两把给了老丈人,另一把自己留了下来——小邓能想象到不久后的一天他很可能还会再一次把厨房的门反锁上,还会再一次把钥匙也搞不见,现在他要把那个可能性堵上,未雨绸缪。
收拾完东西,小邓准备走的时候,老丈人把他拦了下来。他指了指客厅茶几上早就泡好的两杯茶说,不慌走哈,歇歇,喝杯茶!小邓还没恍过神来,老丈人已经走过去坐了下来,把一杯茶往外侧挪了挪,又把另一杯茶往里侧挪了挪。小邓只得跟过去,在老丈人对面坐了下来。
你们那儿最近出了什么书啊,有没有党史方面的?武侠方面的呢?下次给我带几本看看撒……老丈人清了清嗓子,又喝了一口茶说。小邓想,你老人家恐怕是老糊涂了吧,我们少儿出版社怎么可能会出什么党史、武侠方面的书呢!没有呢,没有,小邓抿了一口茶说,我们出的都是少儿类的。哦,少儿类的也不错嘛,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你们的责任重大……老丈人说。
扯了一圈,当老丈人扯到当年在水泥厂生产科做副科长的那段辉煌岁月时,小邓起身打断他说还有事得先走了,他十分坚决地婉拒了老丈人再续一杯茶、留下来吃晚饭的好意,他很清楚从他那台散发着霉味的冰箱拿不出什么诱人的东西,也很清楚如果自己留下来了那就更没完没了了。小邓掂起背包,用那扇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咣啷一声把老丈人声嘶力竭的挽留关在了里面,飞快地下了楼。他难以想象自己老了也会变成这样,如果也变成这样,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真的,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上了地铁之后小邓还在想,这种已经丧失了任何目标和热情的混吃等死的老年人生活他一天也过不了,一个小时也过不了,一分钟也过不了。姜双丽倒是能过得了,事实上她差不多已经提前过上了这样的生活,还真是这样,有其父必有其女!妈的!
几分钟之后,不经念叨的姜双丽就打来了电话,问小邓搞好了没有,回来没有。搞好了!小邓说,在回来的地铁上了。怎么回事?爸爸的门锁怎么坏了?姜双丽在那边问。不知道!搞好了,反正已经搞好了,小邓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他一个字也不想再说什么锁的事,或者说,在他看来老丈人就是那把该死的锁,那把已经被锯断的锁——姜双丽是另一把应该被锯断的锁。
哦,好吧,小邓听见姜双丽缓了一口气说,等会儿你回来了,到小区对面的小张水果店去一趟啊,给我带一盒车厘子,再带一盒蓝莓,要是有山竹也……啊,你说什么?去哪里?要带什么?小邓装作没听清地说,地铁上信号不好,听不到你说什么。他把手机从脸颊边慢慢挪开,对着玻璃门外面那些快速闪过的广告牌,想让姜双丽明白听不清她的话并不是自己的原因。
车厘子,蓝莓,还有山竹,你回来时到小区对面的小张水果店去买一些上来,几分钟后小邓收到姜双丽发来的一条微信。哦,小邓飞快地摁出来一个哦,但又过了一会儿才摁下发送键。妈的,又支使人,不买!不买!不买就不买!要买你自己下来买!他暗暗想。虽然是这么想的,不过接下来,下了地铁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小邓的两条腿还是不听使唤地朝小张水果店走了过去——他比谁都清楚,如果空着手回去,那么姜双丽吃不到的好果子就该轮到自己吃上了。
三
开门进来的时候,小邓第一眼就看见了姜双丽,她还卧在客厅的沙发上,还保持着自己出门时那个卧着的姿势,手里还举着那台手机。唯一不同的是,她旁边的那张茶几上现在多出来了一大堆瓜子皮和几块橘子皮——它们充分证明了在过去的四个多小时里她除了玩手机之外还做了些什么。小邓看了一眼餐厅,那张宽大的橡木餐桌上空空荡荡的,他皱了皱眉,把装有车厘子、蓝莓和山竹的塑料袋往姜双丽怀里一丢说,看看看,都几点了还在看,饭也不说做了?
不饿呢还!姜双丽懒洋洋地看了小邓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回手机屏幕。你是不饿了,小邓指了指桌面上的瓜子皮和橘子皮说,问题是我呢?邓子欣呢?他又冲女儿小房间的方向喊道,邓子欣!邓子欣!你饿了没有?里边没有反应,小邓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里边还是没有反应。
小邓走过去,用力拧了拧小房间的门锁把手,那把球形锁让他在某个瞬间觉得就像是在拧老丈人家的厨房门锁把手。门开了,小邓冲正躺在床上玩ipad的女儿喊道,邓子欣,你聋了还是哑巴了?胖嘟嘟的邓子欣这才扯掉耳机说,老爸,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不饿啊你?小邓拉下来脸说。不呢,邓子欣扬起手边的那袋薯片晃了晃说,接着又戴上了耳机。
不饿也不能玩了,你算算,你已经玩多长时间啦?啊?小邓提高音量说,作业都做完了?早就做完了呀!昨天你不是检查过了嘛!邓子欣理直气壮地回答。小邓这才想起来她确实做完了,昨天晚上就做完了。那也不能玩了!小邓继续虎着脸说,你还嫌近视得不够狠是吧?邓子欣合上ipad,一脸不乐意地坐到书桌边去了。这让小邓感到一丝安慰,看来自己的话还是管用的——至少在女儿这里还是管用的。不过,看着她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小邓又觉得自己过分了,是啊,再怎么说也不能把对姜双丽的不满都撒到女儿身上吧,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呢?
从女儿房间出来,小邓又走到姜双丽旁边,看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屏幕的她。姜双丽的无动于衷让小邓很生气,他屈起两个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桌面说,我说,我都忙活一下午了,你比我还有功?饭也不说做了?哎,你做你做,我追剧呢,还有两集就完了!姜双丽头也没抬地摆了摆手。小邓本想发作的,但他知道这会儿姜双丽正在兴头儿上,如果他现在发作,那么她高昂的追剧兴致就会被打断,就會掉头,就会成双加倍地释放到自己身上来。小邓捏了捏拳头。
小邓转身去了厨房。昨天没买菜,今天也没买菜,冰箱里前天买的菜已经所剩无几了,上上下下搜罗老半天,他才找到五颗鸡蛋、五颗西红柿和一小块快蔫掉了的西兰花。不过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小邓还是变戏法似的做了三个菜——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炒西兰花,凉拌西红柿。把它们摆上餐桌时,小邓不禁感到一阵成就感,妈的,确实有成就感,就这么点儿东西自己也能搞出来三种花样……如果,如果质检科去年结婚的胡超辉再问自己在婚姻中要学会什么的话,自己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他,把西红柿搞出来三种花样就是婚姻中全部的和唯一的秘密。
摆好三副碗筷,给每只碗里都盛上两勺米饭时,小邓注意到姜双丽还是没有要起身过来的意思。他拿起筷子对着碗沿敲了几下,使之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他想起来很多年前,自己的母亲就是通过敲击那口石槽来呼唤那几头猪崽进食的。但是,姜双丽并没有被那阵敲碗声呼唤过来,还是继续一动不动地卧着,继续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小邓意识到,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姜双丽身上唯一的变化,就是她之前一直朝向沙发外侧卧着的身子现在朝向了里侧。
邓子欣也没有过来吃饭。这时候,小邓发现自己出来之后女儿小房间一直开着的那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关上了。他一连喊了三声“邓子欣”,虽然音量一声比一声大,不过依然还是没能把她从房里喊出来。小邓走过去,用力拧了拧门把手——但这一次拧不开了,里面被反锁上了。隔着那扇门,小邓仿佛能看见女儿又从书桌边卧回了床上,又玩起了iPad,又戴上了耳机。
妈的!爱吃不吃!小邓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再管这对母女了,他气鼓鼓地回到餐桌边坐下来,决定独自享用这顿晚餐。小邓一边吃一边暗示自己不去注意姜双丽,不去听从她那边冒出来的声音。不过这并没什么用,甚至还起到了反效果,因为越这样暗示自己小邓就越是想去注意她。最后小邓把身子转了过去——就像下午在地铁上对付那个一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老头那样。
姜双丽被小邓抛到背后去了,不过这么一来,他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女儿的小房间,更准确地说,是女儿房门上的那把锁——因为那也是一把球形锁。望着那把球形锁,小邓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和力度,他望了望自己的背包,想了想里面的那根锯条,下午才锯断了老丈人厨房门锁的那根锯条,也许……也许有一天可以趁邓子欣不在家时把她房门锁上那条该死的锁心也锯断。
过了一会儿,姜双丽起身去厨房里倒水的时候,小邓以为她终于要坐过来吃饭了,为此他还很体贴地把另外两碗米饭中的一碗往旁边的桌面上移了移。不过,当看见姜双丽进了厨房又端着水杯从里面出来接着又一屁股卧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可笑。算了,不吃就不吃吧,你不吃我吃,小邓望着那碗米饭想,接着又把它倒进了自己碗里。
你真不吃了?快吃完的时候,小邓又忍不住回头来问了姜双丽一句。不过后者正沉迷在比饭菜更诱人的剧情里,并没有把她那空阔而深邃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而是又扬起一只手摆了摆。妈的!不吃拉倒!再问你一次老子就不姓邓!小邓恨恨地想,他把另一碗米饭也倒进自己碗里,把盘子里仅剩的那几块番茄和鸡蛋也扫进自己碗里,最后把汤汁也赶了进来。小邓边吃边想,明天见到胡超辉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一点也是婚姻生活里不得不去掌握的秘密。
四
吃完,小邓并没有像他平时所做的那样,把锅碗刷干净,把灶台也收拾干净,而是穿过客厅——从姜双丽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意识到她已经窝在那儿六七个小时了——来到书房。泡了杯茶,坐下来,小邓从书架上抽出那本《出版专业理论与实务》,开始为一个半月后的高级职称考试做准备。领导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这才是他通往领导岗位道路上的那块最大的绊脚石。
刚翻到书里面上次叠角的位置,姜双丽的和她手机里的那些声音就从客厅那边穿过门缝传了进来,传到书桌这边,准确地找到了自己。小邓只好捏起上一次用过的那两颗纸蛋,一左一右塞进了耳朵里。任何一个拥有姜双丽这样的妻子的丈夫都需要两颗这样的纸蛋,小邓想。
小邓看得很投入,以至于半个小时之后姜双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意识到。姜双丽屈起两根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小邓这才连忙抬起头来,他望着面前的姜双丽,虽然可以看见她在说话,不过却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想到那两颗纸蛋还在耳朵里并掏出来之后,小邓才听见姜双丽说,我在跟你说话呢!小邓清了清嗓子说,说什么了?你说什么了?
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日子?姜双丽定定地说。小邓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记得啊,当然记得了,他把书放下,往后靠了一下说。那你说,我们是哪一天结婚的?姜双丽好像来了兴致,她倚着桌沿上靠了下来,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转了起来——就像孙悟空转金箍棒那样。怎么啦,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啦?小邓一边说一边飞快回忆着那个具体的日子,事实上他已经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了,只是模糊地记得在四五月间。没怎么啊,我就问问,考考你,看你还记不记得!姜双丽转着笔笑了,笑得很意味深长。
四月吧,我记得是五一节前,小邓说。具体是哪天呢?姜双丽又问。是四月二十五?我记得是!小邓硬着头皮说。不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姜双丽并没有生气。那是哪天呢,四月二十八?小邓想起来他们领证是在冬天,办婚礼是在第二年四月,姜双丽问的应该就是办婚礼的日子。也不对!姜双丽仍然没有生气。那是四月二十三?小邓又说,他觉得蒙到那个准确日子的概率越来越大了。
也不对,告诉你吧,是四月二十二!姜双丽笑着说,她手里的笔也停了下来。其实我也忘了,姜双丽又晃了晃左手里的手机说,如果不是刚才收到的一封邮件我也想不起来了。邮件?什么邮件?小邓问。我写给自己的邮件,十年前写的,当时设置了发送提醒,十年后发过来,不信你可以看嘛!姜双丽把手机划亮。小邓接过来,一行行地拉着看完了那封邮件,现在照录如下。
亲爱的姜双丽:
当收到这封邮件的预览时请务必打开,十年前的你在向现在的你发出问候。今天是二○一二年六月十五日,我起得格外早,去瑞幸买了杯咖啡,我点的是新款,粉柠泠萃,现在你还喝瑞幸吗?
我结婚了,在今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和喜欢的人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有朋友说,我真佩服你啊,没想到你会选择结婚。奇怪,结婚是一个很好的人生体验,为什么不去试试呢?虽然我害怕结婚之后的鸡毛蒜皮,但是对待人生要率性一点,想做就去做了,去大胆地体验和感受吧!
我现在喜欢上了健身,健身让我的身体更强壮,精神更自由。工作束缚着我无法远行,不过庆幸的是我在身体和精神上找到了远方。我享受流汗的快乐、第二天肌肉的酸痛,这些提醒着我,我又要变强了。我想要和男人一样健壮,从生理根源解決男女不平等的问题,和男人站在公平的起跑线上。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时时刻刻都希望自己变得更优秀,在任何方面。
我肩上的文身仍然清晰,carpe diem,它一直在提醒我自己的人生宗旨是什么。在这些年里,我不断尝试着一些以前没有尝试过的技能学習、兴趣爱好,我想不断突破自己,突破舒适区和自己的极限,看看自己的潜力到底有多大。这很酷,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起步。
不知道十年以后的你会不会被很多琐事而牵挂和裹挟,如果这些让你感觉到在走下坡路,请及时止损,甩掉负担轻装上阵。请记得年轻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强大,现在你也一样可以做到。
是的,我不想看到未来的你是一个做着家务、带着孩子、抱怨连天的中年妇女,如果是这样那我宁可杀掉自己。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是希望今天的你延续下去,积极、聪慧、性感、美丽、阳光、果敢,我不希望你成为谁的妻子,谁的孩子,谁的妈妈,我只希望你是自己。如果想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那就去做吧,就算没人支持你,也会有我这个十年前的朋友陪着你!
姜双丽
二○一二年六月十五日
怎么样,没骗你吧?姜双丽把手机从小邓手里抽过去望着他说,也就是说,今年的四月二十二日是我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都过去两个多月啦!小邓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他哦了一声,等着她把藏在后面的那些话亮出来。哦?哦什么哦,光哦一声就行啦?姜双丽继续转着笔说,这可是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啊,也不说表示一下子?小邓愣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姜双丽充满了渴望的那张小瓜子脸和左眼下面那颗小小的泪痣说,表示?表示什么?都老夫老妻了还表示什么?
你这个人,真是没有情调,一点儿情调也没有!老夫老妻怎么啦?老夫老妻就不需要仪式感啦?人家结婚五十年是金婚,四十年是红宝石婚,二十年是瓷婚,十年是锡婚,我们这是锡婚,锡婚你懂不懂?不懂我现在就可以百度给你看!说吧,你打算怎么表示?姜双丽继续昂着头问。
哦,我想想,小邓含含糊糊地应承道,我想想!他没想到姜双丽绕了半天原来是在这儿猫着自己呢。想什么想?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经替你想好啦,姜双丽又把手机摁亮说,有一家天猫店正在卖纪梵希的一款香水……她在屏幕上划拉起来。小邓很清楚她在找什么,不过他并不想接她那一茬,她一天到晚支使自己干这个干那个,自己却什么都不干,连一顿饭都不说做,还想要礼物!是的,明明待在这个家不假,但小邓却从来没觉得像现在这样离家这么远过。
你,你都那么多香水了还要香水啊?小邓想起她两个月前才买的那瓶香水,不,是自己清空的她购物车里的那瓶香水。多少啊,我才多少啊?姜双丽提高音量说。小邓注意到她手里的圆珠笔——哦不,金箍棒——停了下来,像是要朝自己打过来了。我想想吧,再想想,看看给你买点儿什么,小邓说。他盘算的是,也许过了今天姜双丽就会把这个事儿给忘了,自己也可以顺便把这个事儿给忘了。小邓站起来,挪开椅子,走出书房,穿过客厅,把厨房门口那个并没有装多少垃圾的垃圾袋束了一下口拎起来,朝门口方向走过去。他还想离这个家更远一点。
五
入伏之后的这些天,白天一天比一天热,不过到了晚上却凉爽了起来。这份凉爽把那些被白天的高温囚禁起来的人们都释放了出来,也把他们的狗子都释放了出来,让他们牵着它们或者让它们牵着他们走出家门,走上街头,走在一阵接一阵吹来的凉风中。小邓跟着那些人和狗一起沿着民主路拐上胭脂路,又把他们和它们甩在身后,从胭脂路拐上了人车稀少的昙华林路。
路过中医药大学的时候,小邓注意到操场上有一群年轻人在踢球,看台上坐着一些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尖叫的女生。小邓从操场侧门拐进去,在那几个女生所在的看台最下面一级坐下来。
……穿四号球衣的那个染了一头黄毛的高个子男生明显比其他人踢得好多了,他速度极快,脚下的动作也很敏捷,带着球一连过了好几个人,现在已经从侧翼逼近对方的球门了。对方的守门员是个小个子,现在慌了神,他大喊着自家队员回防,同时不停地做着各种假动作。但那个高个子男生并没有射门,而是带着球继续往中间跑去,只见他抬脚往右前方一抽,那个小个子守门员就往球门的右前方扑过去,不过球并没有往那个方向飞去,而是从左前方滚进了球门。
半个小时后,随着看台上又爆发出来的一阵尖叫,裁判吹响了终场哨。穿四号球衣的那个男生那边赢了,他无疑是赢下那场比赛的最大功臣,那些女生们围着他来回叫喊着,他的队友们也围着他来回叫喊着,那些叫喊声叠加在一起,在操场上空形成了一股浩大的声浪。小邓觉得那股声浪像是给自己打开了一个豁口,自己正好可以从那里钻进去,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等那些男生女生陆续离开球场,小邓又想起姜双丽的那封邮件,想起她十年前对自己的告诫和寄望。难道,难道她只看见了那个结婚日期却对其他内容视而不见了么?还是她早已经离开那个充满梦想的年龄,早已经接受了现在的一切?小邓又想起刚毕业那会儿,那时候自己本来是想去报社做记者的,最后却以校对身份进入了现在这家出版社,再后来自己是想骑驴找马的,找个机会转到报社去,但再再后来在那个转岗记者的机会到来之前很多报社就开始裁员甚至停刊了……于是他也就校对科、总编室、质检科这么一路干下来,再没有想过挪窝了。
不用说,家里书架上的那几摞报纸肯定积了厚厚一层灰,小邓还记得它们是自己一张张搜集过来的,有些因为报道了重大事件而脱销的报纸还是花高价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已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自己这个新闻学研究生注定干不成记者更不可能成为一个与仰望过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名字并肩的记者了,记者,那个有着巨大牵引力的目标,那些与之对应的热情,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方式消失了?
是的,姜双丽早已经接受了现在的一切,但是自己呢?自己其实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你看见的一切都在被你看不见的一切左右着,小邓突然想起来这么一句,不过他忘了是谁说的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西南方向露出来的那片天空并没有黑下去,而是呈现出一种灰蓝色,一串许愿星那样的小灯在其中一闪一闪的,小邓知道那是一只风筝。上个月女儿过生日的那天晚上,从小南国吃完饭走回来的路上,他在一家临街的店铺里见到过那样的风筝。小邓还知道现在有个人正在很远的地方牵着它,但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有一个人也在望着它,像自己一样。
现在是七月,漫长的夏日已经来到了它的中间部分。白天,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被晒得卷曲耷拉着,而现在它们正在黑暗之中慢慢舒展着那些卷曲的部分。望着那些男生女生离开之后的空旷球场,感受着从那个方向吹过来的一阵阵凉风,小邓觉得自己的鼻子突然变尖了,仿佛能嗅到他们残留在空气中的那些年轻气息。他从看台上走下来,迎着凉风走向塑胶跑道的另一头,沿途搜集着他们的气息——又或者是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给现在的自己发送过来的气息。
小邓又想起老丈人,老丈人客厅墙上的那台电视机,里面播放的那档少儿节目,看来他每天也在家里收集着那些气息,当年,他是不是也放弃過一个去水泥厂生产科之外的梦想?
十一点,球场四周的灯都熄了,四周的黑慢慢堆下来,仿佛它们也是有体积和质量的。小邓在远处的黑里看见一颗忽明忽暗的烟头,是的,虽然它的亮度很微弱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一边走,小邓一边望着那颗烟头和它置身的那片广袤无垠的黑,他能感觉到那些黑正在变大,越来越大,那里面好像有一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也跟着一点点大起来。小邓想在这个宽广的夜晚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即使姜双丽问自己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家的电话也不能阻止自己这一点。
十一点半,风大了,小邓才决定回去。快到小区门口时,姜双丽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还没回来?明天不上班了?一按下接听键,小邓就听见她在那头嚷嚷开了。回来了,已经快进小区了,小邓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他感觉到姜双丽那头的音量比面对面的时候还要高,还要尖。到哪了?过了解放路没有?小邓听见她在那头问,他答非所问地“哦”了一声。
哎,人家在跟你说话呢,你过了解放路没有?姜双丽像是在那头撒起了娇,给我带一份米线上来啊,还是要“砂锅居”那家的,不要放葱花……小邓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不过他决定这一次不惯着她了,她完全可以自己点外卖的,快递小哥会风驰电掣地送过去。小邓加快了步子,走进小区,走到楼下,用力按了按电梯键,仿佛那也需要做出一个很大的决定似的……你想好了没有,到底要给我怎么表示啊?姜双丽又问小邓,她还在惦记着这一茬呢。想着呢,还在想着,小邓不耐烦地说,他看见电梯键上的那个数字从负2变成负1,接着又变成了正1。
叮的一声,门开了。里面有个女孩子,她提着一只看上去比她还要大一号的亮粉色布娃娃,但她并没走出来——小邓想起来了,之前在电梯里见过她一次,她是中医药大学的学生,就住在十二楼,因为之前自己有一次下楼时电梯就停在了十二楼,接着她和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待在她们身后的那一小会儿里,小邓听见她对她们说今年暑假不回去了,要到一家医药公司做兼职,等挣够钱就去西藏一趟……现在还是暑假,她是不是已经在医药公司兼职了?挣到路费了?
哎,这有什么好想的,想了一晚上还没想出来?姜双丽还在那头说。哦,还在想呢,还没想好……小邓边说边打量那个女孩子,不过他并没有走进去,他知道电梯里没有信号。轿厢门又缓缓合上的时候,小邓注意到那个女孩子往前走了一步,又伸手摁了一下,这时候快要完全合上的轿厢门又缓缓打开了。不过,这一次小邓还是没走进去,他很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一下。
轿厢门再一次缓缓合上的时候,小邓冲那个女孩子说,要不你先上去吧,你先上去!接着他又对那头的姜双丽说,等我想想,再想想!什么?什么你先上去,你跟谁说话呢?姜双丽问。
没谁啊,没谁,小邓赶紧解释说,是电梯里的人,我让人家先上去!哎——真是的,想了一晚上你还没想出来啊?你跑出去干吗了?姜双丽逐渐升高的语调表明她已经生气了。没干吗啊,能干吗啊,丢垃圾呢,我出来丢垃圾呢!小邓一边说一边望着那两扇紧闭的电梯门,想象着里边的那个女孩子,现在她正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拉动着缓缓上升。丢垃圾?丢垃圾?丢个垃圾难道要丢一晚上?你还真是个人才……小邓听见姜双丽在那头的声音越来越高,而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兜垃圾还在指间提溜着,自己拎着它在外面转悠了一晚上,现在又把它拎了回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