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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

2023-05-30禹风

山花 2023年2期
关键词:哈瓦那古巴

禹风

成兹渐和方臻从加拿大买旅游票飞哈瓦那,走这条道不需要办古巴签证。

古巴?

他俩真不敢相信已置身古巴。机场开往哈瓦那市中心的中国造宇通大巴驶过青葱农田,也驶过一幢又一幢木平房,巴士上的当地人和那些木房子前廊里坐着的深肤色男女已淡淡提示着古巴风情,此刻,这风情尚未浓烈。

“你心里的古巴是什么样子的?”方臻头靠在兹渐肩上,青丝如瀑。

“很久前甘蔗园里的黑奴,棕色蔗糖;抽雪茄烟穿军装的切·格瓦拉;还有,黑姑娘们在不停地跳舞……”成兹渐回答,“你呢,你心里的古巴长什么样子?”

方臻轻轻笑了,伸出手,看自己纤长雪白的手指:“我比你有文化些,我想看看哈瓦那的建筑。古巴就是哈瓦那,以及住在哈瓦那的人。”

巴士停在市中心某处,司机下车打开行李舱,把他俩的箱子挪出来,接过方臻给的小费,道谢,上车。巴士开走了。

眼前景象登时叫成兹渐紧张起来。他俩站在十字路口,眼前是展现殖民建筑风格的广场酒店。酒店门口站下好几个长相粗豪的人,这些人正好奇地打量初来乍到的东亚人。

他们该是这老牌酒店的侍应生呀,至少有几个穿着酒店制服呢。

成兹渐猛拉方臻一把,俩人狼狈地跳上人行道,行李还搁在路边。一辆粉色老古董敞篷车驶过,发出很响的轰鸣,噗噗地喷射灰白废气,呛得方臻紧捂口鼻皱了眉头。

这时才懒洋洋走来一位棕黑肤色的矮壮光头,对他俩绽个笑脸:“先生太太是住我们广场酒店?订房了么?”他拎起路边行李,轻松地往酒店里走。成兹渐和方臻赶紧跟着。

老牌酒店气派不凡,大堂旧而不破,有一长排希腊柯林斯石柱,高敞古朴。大型枝形吊灯照亮繁复的天花板图案,到处是紫红纹大理石的柜面和壁炉……老派西班牙风格带点摩尔遗韵,这场面够人好好看上半个来小时。

大堂中心有咖啡座,石柱边搁着旧钢琴。

前台验过他俩护照,递上重重的铜牌老钥匙。那光头推行李车来,领他俩到老式的电梯口。电梯哐当哐当,经很长时间的“旅程”,才从大堂到达二楼。

二楼门厅宽敞极了,正对电梯口的高墙上镶着一只兽头;墙刷成白粉色,被两边延伸出去的长廊起始处的大玻璃窗映得闪光。方臻说:“嘿,这儿同电影《走出非洲》里的总督府有点像”。

他们踩在陈旧厚地毯上,成兹渐疑心那地毯的年龄至少有七八十岁,不但磨损处显旧,修补处竟也“古意盎然”。光头侍者笑说:“我出生时这地毯已经旧了。”

旧是确凿无疑的,旧而不破,或细心修补,陈旧仍可延续。

终于踏进客房。他俩对房子的欧洲制式并不觉得稀罕,这自然是西班牙风格,十七世纪的审美。盥洗设备能镶铜都镶铜,当初抱定了持久的打算,如今却一眼看出老旧之物的不舒适和不整洁……方臻塞了小费,光头起劲地道谢,退出去又敲门:“先生,太太,请到大堂享用欢迎你们入住的免费饮料。”

他俩轮流梳洗一番,面目顿觉清爽。成兹渐打开用铁栓拴住的木格窗户,推开百叶窗板,马路上的纷乱声浪和着糟糕透顶的汽车尾气倏然涌入,只好马上又关紧。他依稀看到小马路对面那宾馆同样有古色古香的墙面和窗户。

“我们已在哈瓦那市中心,那么,猜猜,一走出酒店能看见什么?”方臻的兴致来了。

“殖民帝国经美西战争垮台,再历经古巴革命,然后是长长的卡斯特罗时代,哈瓦那五十多年来沒钱维修,辉煌一时的大批楼房听说已面临局部倒塌,我们得看看!”

“是啊,”方臻打开译成中文的法国旅游书,“我做了功课了,就来看哈瓦那的旧,看它的颓废,看它在倾颓中唱歌跳舞,嗅嗅雪茄烟的臭味。”

“毕竟我去过印度旅行,对殖民地弃城的破旧,我不至于太受刺激。”成兹渐打个哈哈。

走出宾馆,没几步路就到中央公园,公园无围墙,满是椰子树、雕像和鸽子,没游人流连……其实它是个长方形的街心花园,四周环绕着殖民时代的老建筑。

天气潮湿炎热。

他俩紧走几步,从各种老古董汽车、三轮马车和大声交谈着的行人中穿越马路,进入街心公园。若顺着主教大街走,就能到达旧城的入口。

街上那些古董级的美国汽车都特意翻新过,黑肌肤的司机戴着墨镜招徕游客。不时有游客坐上二十世纪上半叶型号的福特、雪佛兰或凯迪拉克招摇过市,挥舞手臂尖声喊叫。几个老宾馆门前小路上都泊满五颜六色亮晶晶的车。懂车的游客不坐车,他们付钱看看老跑车的车门,他们管这叫“鳍”……

打开地图,成兹渐提议先去普拉达街,一则要换点古巴比索,二来可找个小咖啡店,喝一杯提提神。方臻连声说好。

没想到才经过左手小街右拐,嘶哑的爵士乐就像绕上身来的蛇,裹住了他俩的脚步。

是个敞着门面的小店哟,有黑旧的木板墙,恰坐落在拐角上,从四条街上都能看见店堂。

乐队有三个乐手,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把着萨克斯管,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搂贝斯,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管打鼓。这三个把爵士乐奏得亮堂堂,像流淌着金光,叫听的人畅快之至。

成兹渐一看店里坐满了本地人,老板娘已在朝自己微笑,里边离小乐队最近处还空一张小圆桌,就问方臻想不想坐这儿喝一杯。方臻心花怒放。

喝什么呢?才到古巴,才到哈瓦那,就算酒单递上来,也不太能弄明白。方臻嘲讽地凑到他耳边:“第一杯要喝莫熹朵,算我们给海明威面子。”

是的,当然是喝着莫熹朵听爵士乐!他俩看那乐队,乐队本来面无表情自顾自的样子,现在热情起来,边奏曲子边朝他俩点头微笑。

“好听,”方臻说,“哎呀,太美妙了,我终于到了古巴!”

成兹渐接过老板娘送来的两只玻璃杯,低头看,满是冰纹的冰块和碧绿薄荷叶,鹅黄色柠檬片弯月形插在杯口。

方臻尝尝,不太满意:“朗姆酒的酒味不重嘛。”

成兹渐对那黑瘦的老板娘笑,老板娘走来;他客客气气央求说:“多一点朗姆嘛,再多两片柠檬。”

之后浑身毛孔就海绵般张开了,贪心地吮吸哈瓦那的声色。

爵士乐真是好的,民间演出比专业演出更本色,那调调儿直达肺腑。偶尔空降的游客么,就爱听那种磨砺个没完的呻吟般的乐段……

小伙子乐手走来请成兹渐和方臻点曲,他俩对曲子不熟,方臻就说“来一曲特别哈瓦那的”。小伙子竖起拇指对她点头,退回去摆弄。乐队一起静默了几分钟,忽然爵士失了那欢快情调,咿呀起声,渐有泣诉之意……

他俩抿着冰汁,各自用心,听见黑夜里乌鸦飞起的弧线,甘蔗地里男女分别的眼神,朗姆酒那种潮汐般的冲劲;听见饥饿在胃壁上磨蹭,母亲为挤不出乳汁流泪,贩奴船在波涛上往水里丢弃尸首,黑白混血儿照着镜子使劲眨眼,有人拼命在迈阿密和哈瓦那之间的海域里浮沉……

连那些本地人都停止了随意交谈,肃穆地望着乐队。老乐手坐在高脚凳上,虾米一样弯腰,往他的萨克斯管里送气;贝斯把低音送得像赶去抚摩听众的主动脉;打鼓的沉着地隐身曲调间,不让自己的鼓点探头,把鼓声裹在里面……

曲终,众人鼓掌。方臻说:“真好,只不知这曲子什么名字,西班牙文我们不懂。”

成兹渐掏出钱包,让老板娘来算账,机场换得的比索不多,付账该够。两杯莫熹朵一共要了十二个游客比索,成兹渐给了十五个,朝乐队指指。

他俩走到街上,还回头看,乐队都朝他俩挥手,吹奏轻快的曲子。

方臻拉起成兹渐的手:“我们才到,这饮料价格肯定贵了。不过,很值得。”

成兹渐点头:“第一天见哈瓦那,肯定不能计较钱。我们的游客比索一个能换当地比索二十多个呢,这和从前老外用‘兑换券是一个道理。”

眼前出现哈瓦那旧城了,千真万确:楼房全西班牙式,哪怕腐坏落脱,缺损了细节,仍看得出当年曾极具雕饰感。哈瓦那用五十多年革命建国的勇气改变了殖民帝国的奢华外貌,像把街道扔进海底浸了一代人的时间才捞起放回原处,华美楼宇集体破碎、朽烂,楼体各处是乌黑的任其败坏不加维护的朽迹,然而,即便乞丐鹑衣百结,旧日气派还在,若让近视眼们来参观,或许他们中有人能忽略表象,看见暗淡笼罩下昔日华楼秀堡那恋栈的灵魂……

大概就这么个街景。

“太不可思議了,时间被放纵到这种程度。”方臻叹息。

“是啊,我简直想抓住每个哈瓦那老人问问,这里曾怎样纸醉金迷!美国人赶走西班牙人之后,以及二战之后,哈瓦那都曾妖艳好一阵子,成为美国人南下的乐园。”成兹渐从背包里掏出佳能Pro-1相机,对着四面八方一阵咔嚓。

他俩现在终于确信自己来到了闻名已久的哈瓦那,正钻在哈瓦那的心脏里逡巡。还有那么一点未消化的时差,由于旅途劳累,渐渐有点上头。

眼前出现一个酷似意大利万神庙的旧殿,罗马柱朽坏得添了毛茸茸的表层污渍,黑处像用中国毛笔蘸墨写意过,是干硬菌群造成的效果吗?不过,这殿殿外挂一个牌牌:货币兑换所。

他俩跑过去,穿过大罗马柱,殿没设门,像个集市那样敞开着,远远望见以大片玻璃隔开的兑换柜台。两个穿警卫制服的男人走来,既有礼貌又像没礼貌:“先生夫人,女人不可以进去。”

女人不可以进货币兑换所,这是什么道理?成兹渐有点恍惚和狐疑,觉得时间在眼前哗变。

“那单身女人要换钱咋办?”他问。不过,对方像只会说那么一句禁止人的英语,听不懂其他,嘟哝着西班牙语。

来了个穿破西服的黑瘦小个子,身材像比照世界标准缩减了一号。他低声说他是货币经纪人,请成兹渐同他进去。

成兹渐说必须允许太太一起进,钱是她的。

“她的钱交给你。”货币经纪人客客气气,“太太请这边柱子下看风景。”

方臻放弃了,说自己可以等一等。

成兹渐随货币经纪人走进大殿,大殿有阴暗庞大的拱形圆顶,燕子从圆顶上的巢里细碎地翻飞出去。他可随意找个办公桌坐下,只要告诉那经纪人换多少加币,经纪人会算个数字出来,并告诉客人他要收多少手续费。

成兹渐抬头眺望方臻,她正举着照相机朝街头拍照;这里兑换的比率好过机场的,成兹渐就换了五百加币的游客比索。他不用把钱交给经纪人,而是随他去那玻璃柜台,里头的男人数钱,经纪人拿掉他的手续费,把余款交给客人。

“为什么女人不能进来呢?”成兹渐最后想讨个答案。

小头小脑的经纪人耸了耸肩:“步行街上有银行的自动取现机,女人可以到那里排队刷卡。”

成兹渐出来,对方臻笑笑:“至少你站在外头还安全。”

方臻说:“岂有此理,男女有别,所以这里这般破落。”

成兹渐笑:“贵妇人不能碰肮脏的钱,必须由男仆出面经手。”

方臻低头摆弄照相机:“这倒是个好解释,可惜当不得真。我们现在有比索了,去干些什么好事?”

他俩抬头,都看见了导览路牌:前头不远就是海明威爱下榻的酒店,据说海明威正是在逗留那酒店时发明了他的饮料莫熹朵。

成兹渐和方臻还没谈及婚礼,他俩同各自圈子的朋友同学们有点区别,就是性格都有些“独”。所谓独是一种怎样的况味?他们自己也讲不清,大概便是一个劲地要顺着自己心意过活吧?

如碰上不能顺心如意的事,他俩都很快会想办法退出。世上任何事其实都能以变通的方式退出,退出了就同你无关,再烦不到你。

若碰到看不顺眼的人,他俩不会主动去交际的;对于关节上重要的、避无可避的人物,打起精神赶紧应付了,转身却惫懒。哪怕最后没办成该办的事,他们也各自会原谅自己:若是上天给人出难题,也许上天并不希望事情成功。

成兹渐认识方臻时间不长;方臻能跟一个男生结伴远游,最吃惊的看似是她妈妈,其实是她自己。

至于出游的目的地,成兹渐对美国毫无兴趣,方臻听见他喜欢印度、古巴和巴西这类旅游目的地,觉得事情十分浪漫了,合得自己心意。

踏入哈瓦那旧城步行街,古巴味扑面而来。

成兹渐第一眼就见了一样稀奇:街边一栋小洋楼门户紧闭,门洞里站着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混血女郎。

这女郎基本是黑的,但身材和脸容有欧洲人的纤巧;蜂腰翘臀,丰厚嘴唇涂了闪烁的粉彩。她挺安静地站着,她的姿势和小衣裙小包明白告诉世人她等待什么主顾。

顺着成兹渐的目光,方臻也看见了这女郎。她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女郎脚跟:确实,方臻比成兹渐注重细节,那女郎穿着高跟鞋。即便如此,她至少也身高超过一米七十八。

方臻恍然而悟,却还将信将疑:时间才过正午,这种女人就出来拉客?

成兹渐对方臻点点头:“是的,是的,你猜对了,这就是著名的哈瓦那女郎,巴蒂斯塔时代多的是,现在大概又慢慢复出了。”

方臻没评价什么,回头又对准女郎狠狠看一眼。没想到那女郎对男人的目光熟视无睹,对方臻却含笑注目,远远飞她眼波。方臻感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反胃,那女郎的表情暧昧又冒犯,她不由得抓紧了成兹渐的小臂……

有群加拿大游客拖拖拉拉地滞留在双世界酒店大堂里,成兹渐和方臻挤不进去,只好站在街头等,四顾看街景,抬头看云。

成兹渐读过海明威所有的小说,方臻却一本也读不进去。

“我虽没真正读过他,不过,他在古巴旅游书上算是个角色,”方臻说,“我对他还是感兴趣的,想喝喝他发明的饮料,尝尝他推荐的古巴菜。”

“其实,女孩子都不喜欢读海明威,”成兹渐露个大笑脸,“他就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不过,男人么,绝大多数明白自己在体力或智力或傲气方面比不上他。有本书你还是可以读,写得好极了,其实是写女人……”

方臻心不在焉,她见加拿大游客要动身了,后面还等着另一个旅游团想往里进,她渴望去跟吧台上留八字胡的侍者要个正宗莫熹朵配方。

“海明威的哪本书呀?”她漫不经心问,准备拔脚。

“《太阳照常升起》。”他知道她不在听,他还是把书名恭敬地念出来,跟着她往宾馆里钻,“这本写得实在太棒啦!”

方臻跑到吧台上。侍者殷勤地问小姐要什么饮料,方臻嗲嗲一笑,问他海明威的莫熹朵到底是怎么个配方。那蓄八字胡的白肤古巴叔笑了:“我这就当着你面做一杯吧?”

成兹渐识相,没跟着走近,他坐到大堂皮沙发上,一边远远看侍者为方臻调制莫熹朵,一边上下打量这饭店。双世界酒店虽说没广场酒店气派,嵌在两条街之间格挡里,但它颇为精致,有那种精品酒店气质。大堂色调黑白相间,角落里放着散尾葵之类热带植物。有人在间歇地弹钢琴……如今这一切全成了海明威主题生意的套路。

还有个侍者打着领结,不停带客人上楼去看一眼海明威住过的房间。《老人與海》是海边村落叫卖海明威的主题,而这么个酒店,除了莫熹朵,该怎么叫卖老海呢?

成兹渐使劲想,只想起约翰逊先生赖了租哈里·摩根的船出海钓鱼的钱,害得哈里杀了哈瓦那一个唐人那篇,可惜又忘了小说的标题,只记得这小说后来成了《有钱人和没钱人》长篇的第一部分。

他正在那里高高兴兴想老海,感觉某种维度上自己忽与老海近在咫尺,方臻喊他的声音刺透旅游团混沌的嘈杂传来,他赶紧跑到吧台上,正见侍者把一满杯漂漂亮亮的莫熹朵放到方臻面前。方臻满脸笑容,接过侍者殷勤写给她的配方。

成兹渐老到地掏出钱包,递给方臻,方臻才接过,那神态挺高兴的古巴叔彬彬有礼地说:“小姐,不用钱,这是我特意调给你尝尝的,希望你下午过得开心。”

再走到步行街上,成兹渐觉得这城市虽和自己还留着距离,却已施加给方臻更多暖意和恩惠。方臻走路的姿势让他感觉她外婆家可能就在前头某栋楼里。

方臻兴高采烈,看街上什么都好。

在酒店吧台上,她把大半杯莫熹朵都让给了成兹渐喝,成兹渐有点不好意思,侍者便知趣地走开了。方臻说:“怎么人家对我这么好?我要个配方,不但写给我,还演给我看,还请我喝。”

街上游客们忽像隐没到了背景里,这是有点啥动静?

只见从各处房舍匆匆跑出哈瓦那居民,都穿随意衣服,个个横穿路街,赶到一个没店招的门面前,排起了长队。

“噢,难道这就是传说里给居民发配给品?”方臻来回张望,却看不清那个门面里有啥。男男女女本地居民们安静地排成行,手里各捏一张粉红纸条。

成兹渐无心管闲事,方臻却凑近一个肤色不那么黑的阿婆,问他们干啥。

果真,是按规定时间到街区这个物资分配点领取政府免费发放的牛奶和面包!

方臻慢慢沿着队伍走到最前头,踮脚往分配点的室内看。一个当纠察的老头立马走过来,很明确地对准她:“小姐,请别进来,这跟游客无关。”

方臻悻悻然退到街沿,成兹渐笑她又想尝哈瓦那人的牛奶面包,方臻笑说:“我看见了玻璃瓶子装的牛奶。面包的长相干瘪不精神,肯定不好吃。”

“但牛奶面包都不要钱呀,国家分配给居民的,就凭手里那张食品券,这多好!”成兹渐一脸羡慕,模样有点傻。

这么一来,又是喝的东西,又是吃的东西,他俩看饿了,该先找地方吃早已误点的午饭。

跟旅游书说的一样,这哈瓦那老城街头到底没多少像样的商店,百货大楼就别想了,餐厅和酒吧也差不多全为游客开张,为了赚那种游客比索。

到底是女孩子眼尖,方臻手一指:“兹渐,那里像是个商店。”

俩人斜穿路巷,离开了步行街,到东边那条平行路上往北一赶,见了稀奇:果真是个柜台里放着食品出售的店铺!一问,自然是国营店,哈瓦那的店都是国营的。店里挤满了当地人,不过,出手买东西的少,看热闹的人多。

玻璃柜台后站了几个穿白褂子的女营业员,你指指什么,她们就能给你拿什么。当然,出售的毕竟只是基础食品:牛奶、饼干、蛋糕之类,也有些没品牌的雪茄、咖啡粉和啤酒,感觉是凭票领着不够吃用的居民可来此补充。

成兹渐俯首去看价格牌牌,乖乖,明白了,接近卖给外国人的价格,当地人要买,就得跟游客一样认高价。

方臻的好奇心被吊得高高的,她想尝尝哈瓦那的牛奶,就买那么一小瓶吧。成兹渐掏出钱包拿钱,接过牛奶递给方臻。他眼角扫到一个女人,这圆圆脸褐皮肤的哈瓦那女人正用眼睛对他说话。他转脸正眼瞧她。

“先生,”女人说英语,“我有孩子。”

谁没孩子呢,这话说得!成兹渐有点反感,他还是大大咧咧手握自己钱包,钱包里有刚换来的一厚叠游客比索。

“先生,给我买瓶牛奶吧。”女人低声央求,朝四周看看,显然不想让其他哈瓦那人发现。

成兹渐正犹豫,一瓶牛奶所费无几,又怎能推脱?那女人见他神色,就说:“先生,我可不是乞讨!”

成兹渐愣住了,这话说得他左右为难。你不乞讨,那我主动送你牛奶,我什么意思?女朋友就在边上,你这么说,让我怎么做?

方臻也听见了,方臻说:“兹渐,这是你不对呀。出来玩,古话忘了?财不露白,你这么厚厚一个皮夹子端在手里,跟谁显摆呢?也难怪人家求你。”

她优雅地从成兹渐手里拿过他钱包,纤细手指巧巧一拨,抽出一比索纸币,递给那女人,对她笑笑。

他们转身走出店,成兹渐回头看一眼,那女人紧盯着他,意犹未尽……

“这证明,你虽人高马大会说外语,不过还是个大男生,不成熟。”方臻笑着把钱包还他。

成兹渐明显吞不下这句话,他答得酸酸的:“是啊,我哪有魅力让人家生意也不做请我喝莫熹朵呢?”

周围没什么中国人概念里的餐厅,连加拿大那种西式餐厅也找不到,这条热闹大街上,所谓“餐厅”和当地人喝一杯的那种地方高度混合了。成兹渐和方臻找到一个有挺多小圆桌的店坐下,因为已过正午,周围落座的游客都喝鸡尾酒或啤酒,他俩点了唯一能当正餐吃的菜:烤鸡。

等上烤鸡那工夫却不寂寞,这店恰在步行街和一条垂直小街汇成的丁字路口,步行街上游人如织,小街则挖开了路面,渣土堆成包,工人们在坑里挖土……坐圆桌边,他俩尽可以打量打量街景。菜上得不快,像店家鼓励客人多喝酒,给足喝酒时间。

店里老板娘棕色皮肤,穿一身合体的白西服,那白长裤紧紧包裹大腿,显出她的性感,头上又挽个油亮发髻,髻上抿了朵大红扶桑花。

她走到房角老唱机旁,把小唱针一搁,放起了舞曲。一个黑黝黝的细腰肢男人跑来,拉着老板娘的手踱到靠丁字路口的店堂空处,一搂腰,跳起了萨尔萨……

吃了烤鸡,成方两位不饿了,起身再走,走到步行街尽头,在兵器广场上逛圈,有些困倦,兴致淡下来,方臻就想回酒店休息。

可往回走着走着,路不笔直,才绕了绕,就迷路了。

面前不再是旅游街,两侧的房子明显失修,不但墙脚和屋檐风化剥蚀,很多部位的窗饰竟已掉落消失,墙面发黑生菌。这和乡村里的破败不一样,这些楼房六七层高,从前都有饰边和纹章,一眼看出曾是不错的住宅区。

这破街上没任何商店,也没啥行人。方臻忽然抓紧成兹渐的手:“我们走得对吗?像跑到另一个国家似的。”

成兹渐其实比方臻还紧张,他四下张望,害怕有人跑来抢劫。现在他们可算孤立无援!

当然,光天化日之下,这条街显得安静而太平。两人疾行十分钟,虽没找到离开它的岔路(有些显得更偏僻的小径不能尝试),但也无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亦无人远远打量他们。

成兹渐笑道:“我们大概被哈瓦那的旧建筑吓到了。”

方臻也已放开他的手,笑吟吟打量起四周。她特好奇,甚至想走进一些昏暗的门洞朝里张望。她终于看到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不黑不白有卷发,正在装了铁护栏的窗户后驚讶地望她。她咦一声,飞快从背包里掏出巧克力,隔着护栏递给那小孩;小孩竟然不要,一个劲地朝她笑……

这该是一条穿越年久失修住宅区的小街,仔细观察街两边,有的楼涂过各种颜色的涂料,现在却很久没粉刷外墙,颜色暗沉墙皮剥落,那质感如挂在野地里过久、经历了无穷风雨的旧裙子。有些楼比其他楼更有往昔气派,曾拥有雕琢繁复的窗套和屋檐,现在一小部分雕琢物还在,就是不完整,像破落户穿着留下的旧日华服沉默地坐在街头打盹……街上没见任何做生意的商铺或食肆,什么商业迹象也没有;居民除了老的小的,这工夫像都跑去了其他地方。自然,这正常,越穷乏越该出去打工。

前头好不容易传来人声,且人声越来越嘈杂,有迪斯科音乐旋绕;视野慢慢开阔,原来前头有块旷地,像无围墙的体育场,或是个不太正规的足球场?

很多人,特别多的人,聚在那地方。方臻视力好,告诉成兹渐前头空地上不仅有男子,也有年轻姑娘们在走动。她看见姑娘们,就完全放了心:“嘿,我们走到哈瓦那人的生活区了,正好看一眼真正的哈瓦那!”

越走近,迪斯科乐声越响,有几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穿着白背心使劲打鼓,音乐从摆在地上的音箱里轰鸣出来,但没人跳舞,很奇怪,所有人都走来走去,显得焦虑不安。

左手边出现一条岔路,比较宽大,岔路口大概是家不挂牌的酒吧,没装饰的白水泥两层楼门口挤满了男人,各种年龄都有,但没老头。这些端着啤酒瓶的人看见了慢慢走来的亚洲人,高兴地朝他俩看,并不打招呼,尤其盯着方臻。

成兹渐握紧自己背包带,对方臻说:“你别朝他们看,我们继续直走,我感觉走过这个空地就能回到旅游街。”

方臻嗯一声,她不像成兹渐那般紧张,她看看那些喝酒聊天的当地人,对成兹渐说:“我们去买瓶饮料吧,我渴了。”

成兹渐愣了愣,仔细往那疑似酒吧的地方看,看不出什么端倪。喝酒的人们现在不再看他俩,都自顾自闲聊,酿成群蜂嗡嗡的声波。

他俩慢慢走过街,成兹渐有礼貌地跟人打招呼,问是不是酒吧,可不可以买点饮料。

喝酒的几个男子困惑地看成兹渐,他们听不懂英文。成兹渐就掏出散钱,指指他们手里的酒瓶。

方臻笑盈盈站一边,饶有兴趣地看,她已看见房子里的柜台,柜台后面放了些瓶瓶罐罐。

终于喝酒的人把掌柜的吆喝出来,这是个极高大的黑人,白背心,胸口黑,胸沟里挂着个银链子,链上是十字架。他能听懂英文,晓得方臻想买饮料而不是啤酒。他很木讷地点点头,转身进去拿出一瓶冰镇可乐一瓶冰镇果味汽水。

成兹渐把零钱放手心请掌柜的自己算着拿,那大高个黑人却只捡一个游客比索,说声谢谢,回进去了。

“他跟我们要的是给当地人的价格。”成兹渐说。

方臻遗憾地看看这些只讲西班牙语的哈瓦那人,跟上成兹渐往前走。可乐很解渴,而那瓶果味汽水却溢出化学香精的味道。

旷地上的音乐越来越充斥鼓点,有些人开始摇摆身体,更多男男女女还是到处走动,像练习快走似的。有个穿流行白背心露一身乌黑腱子肉的男子一边来回走,一边声嘶力竭地高声吼叫。这时候有人拿着小喇叭叽叽呱呱讲了起来,男女青年都围拢上去听……

“是不是一个集会?”成兹渐猜测。

方臻一回头,见有一大群人从那边岔路往旷地上来,浑身是劲,像无处发泄。她拉住成兹渐:“我们快走吧,我觉得有点不安全。”

于是,他俩扔开空瓶子,手拉手疾步向前,身后的喊叫越来越密,火力全开。他俩不停回头,并没人对他们这种外国人感兴趣,那些人专注在自己的激情或公共事务上。

旷地上此时已挤满人了。

果真前头是条横路,穿过横路右拐,又回到了秩序井然的游客街区。游客们像吃饱喝足的肥鹅,心满意足地逛荡着,享受佛罗里达海峽吹来的风。

回到酒店,轮流沐浴,他俩很快躺倒在床上。空调虽陈旧有异味,但终究把哈瓦那的潮湿闷热驱赶到了房间外面。他们很快便睡着了,带着新奇感及一种游人的满足。

不过,成兹渐只做了个白日梦就被梦本身的纠结感烦醒了。他看看表,不过才睡了两小时。身边方臻还宁静地躺着,房里有一种古旧安详的气氛,仿佛他俩共同拥有过很长的时光,尽管这不符合事实。

淡淡日光从百叶窗缝隙里渗进来,天还没黑。

他双手枕在头下,看高高天花板上的石膏线。他觉得非常奇怪,自己何以现身于这样一个时空,何以卧榻之侧有如此一位佳人。

他感觉方臻算个可人儿,没什么引起他反感。

不过,他觉得自己从大路上拐了弯,走到岔道上来了。他本意并没朝眼前这天地来,他曾向往去的,甚至依旧向往着的,是他没去成的方向。

成兹渐瞒着方臻一件事:出发同她来加拿大和古巴旅游前那几天,他悄悄办妥了辞职手续。

此时此刻他其实已成了个说不出自己是谁的男人。

职业是男人最重要的那个身份,他既然辞职,没想好接下来凭什么安身立命,那暂时就是一个人间的虚影了。

他只能总结自己的从前,从前已闭环,即便你想否认遮掩,也自岿然不动。它可以长时间地沉默,不主动出现,但它不变。

研究所所长看他递上辞职信,有点出乎意料,当即问他出了什么事,要不要所里帮忙。所长这么想自然有他的道理,成兹渐大学一毕业就进所,跟上下相处融洽不说,还升迁顺遂,一个环节都没拉下过。他写的辞职信也充满温情,一种依依不舍的语气。

在研究所工作的人毕竟不善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情绪,但凡临到陈述核心事实,反容易退缩。成兹渐惭愧自己的真实动机,若把它当辞职理由说,不但同事们会觉得好笑,势必还暴露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内心的秘密已守了很多年,没必要袒现。他宁愿责备自己不像理科生倒像文科生了,竟那样子跟着感觉走。

现在,还有方臻。

成兹渐面朝高高的天花板,竭力想记起身边沉睡的姑娘的脸容。他总是记不起别人的外貌,这是他历来的毛病。他看着别人仿佛看见一切,转脸记忆模糊。

不过,方臻俏丽的模样居然从天花板的幽暗里浮现出来,他记得住她:这是个明眸善睐的女孩,身材匀称,脸上带着思考的神色。她此刻仿佛俯视他,她的眼神既不喜悦也不忧郁,有一点空淡,却也闪烁暖意。她不俯就他,也不远离他。她,这么说吧,她像春天里一只白色的粉蝶,翻翻滚滚在他身边飞。有时靠得近,他忍不住想触碰;有时一拐弯,又不紧不慢飞开,总还在他视野里……

成兹渐翻了个身,借着越来越暗弱的暮色想看看她沉睡着的真实的脸,却只看清她细腻洁白的脸颊。她小巧的鼻子没动静,简直不像在呼吸。

尽管一路上他们住一起,他和她并没做过爱。如果想做,也许并不会有障碍,但彼此仿佛默契,只有一定程度的亲热,双方都不无巧妙地不越过界限。

在成兹渐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的过程中,方臻醒了。方臻醒得那样清明,她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不想马上睁眼睛,她感到成兹渐在身边动弹。首先她判断了一下,没嗅到那种荷尔蒙气息,她松口气,她想此刻他不会来纠缠她爱抚她。

怎么一下子人竟在哈瓦那了呢?这是多么浪漫的实情啊。如果不认识成兹渐,恐怕不会来到哈瓦那,他这种怪人才自然而然会想来。她本提议游览枫叶国,成兹渐随口说那顺便逛逛古巴吧。他晓得通过加拿大的航空公司不需办古巴签证也能在规定时间内游览古巴。

成兹渐这人挺古怪的,方臻觉得他有点神经质,譬如他在飞机上看英文报纸,她感觉像间谍看绝密情报:他一排排扫视报纸上的段落,报纸不动,他的头不停左右转动,读得飞快,到后来手指微微颤抖,报纸也抖。他就像把报纸一点点送进碎纸机似的全部读完。

“有多少生字要查呀?我有电子词典。”方臻打趣他。

成兹渐竟没把这当笑话,想了半天:“有个词,singulariser,大概意思我明白,不过可能是法语。”

说着,他竟撩起左袖,右手从背包口袋摸出水笔,把这单词写在了手臂上。

“晚上洗澡前,我会把这个词解决的。”他笑了,很满足。

方臻想,这样子一个男人,现在年轻,和其他男人差不多,将来他会成功吗,会富裕吗?

方臻从不为自己喜欢考证走近自己的男人而歉疚。有什么好抱歉呢?婚嫁是人生大事,妈妈说过,现在这年龄他追求你,你是最美的时候。等将来,女人都会不水灵,那时他如果还是个拮据的人,他就不再体谅你,你就吃苦了。

有些女孩子听不懂父母苦口婆心的话,她们过于骄傲,又过于贪玩眼前,就像夏天的蝴蝶,不准备过到冬天。方臻明白妈妈的苦心,她对婚姻希冀着一种比目前更安全的状态。她不接受那些花花公子示好,不过,更须判断男生的将来,妈妈说这像押宝。

成兹渐这些天同行同宿,对她没太过分的行为,但她知道他渴望亲热。

这就好,这有点符合她暗中的希望:一个比女伴更懂分寸的年轻男人才可能保住他自己的未来(这条是她总结的)。

她觉得有股微风,像成兹渐在朝她鼻尖吹气,她噗哧笑了,睁开眼睛。

他微笑:“喂,不去吃晚饭么?”

第二天上午成兹渐很早就醒了,醒来后照样把双手枕到脑袋下,呆看天花板。方臻醒来,问去不去吃酒店的早饭。

前台在他俩入住时吹嘘过酒店的天台早餐,说客人可上楼顶,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日出。

成兹渐说上天台看看哈瓦那市景吧,有杯热茶喝足矣。不过,他想不通前一晚那酒店餐厅的正餐,整个餐厅晚七点到八点只他们一桌,服务是五星级的,男女侍者都穿西服,端出来的菜却够戗,不但寡淡无味,肉不新鲜,且量少吃不饱。

“我还在消化那生青菜。”他瞪着天花板对她说。

方臻大笑起来,她彻底醒了:生青菜这事太滑稽了。

她點的明明是蔬菜色拉,但中国小青菜从不曾出现在任何国度的生菜色拉里吧?不但不好吃,而且生青菜叶子能直接吃吗?

“只有我小时候养的下蛋鸡直接吃生青菜叶子,”成兹渐说,“哈瓦那厨师把我当鸡喂?”

方臻一直没碰那青菜,她乐不可支:“好吃吗?”

“怎么说呢,”成兹渐迟迟疑疑,“口感像咀嚼撕开的练习本,咽下后心里一阵庆幸,喉咙并没被割到;庆幸完又担心,我等了一夜,还好没拉肚子。”

轮流漱洗完,正好七点,是开早餐的时分。他俩搭老电梯咔咔嗒嗒慢慢上顶层,推开玻璃门跨进餐厅:灰色晨曦笼罩大楼,穿白色厨师服的古巴人在自助餐盘前巡行,往盘里倾倒厨房刚出的热食。

现在他俩的期待值已下降到了符合哈瓦那现实的程度。方臻视力好,远远看见她感兴趣的东西:“兹渐,有荷包蛋,有烤面包,还有酸奶,我已满足了。”

当然,早餐食物还不止这些,也有新鲜的甜瓜切片,凑起来足以堆满一个标准瓷碟,只是那袋泡茶之劣质让喝惯江浙好茶的成方两位皱眉,连壶中热水也有种怪味。他俩放弃了茶水,改喝古巴本地咖啡。端起杯碟,到露天平台上落座。

哈瓦那的北区展现在清晨天幕下。附近有几座高楼,大约是政府的经济机构和国有公司驻地,此刻还在沉睡。他俩可俯瞰许多街区,那棋盘格子状的街区里镶嵌着血管样的马路,路上有稀疏车流行驶。也许哈瓦那本身已非常陈旧,但俯瞰下去却没有明显的陈旧感,那是鳞次栉比的屋顶,有斜顶有平顶,老建筑形式各具匠心,和欧洲城市近似。

“这要是在上海,马路上已早高峰,人人都从蜂巢钻出来上班。”方臻把食物放桌上,走来天台女儿墙边往下看,感叹城市间的差别。

成兹渐站到她身边,搂住她瘦削的肩膀,替她挡早上的凉风:“我曾向往过哈瓦那人的生活。我猜,就这经济发展水平,他们整天坐办公室也无非是看报喝咖啡聊闲天,吃过午饭肯定长时间午睡。”

猛然红日从楼群外海面东侧跃起,顿时朝霞明艳,人心喜悦亮堂。他俩坐下吃喝,准备赶去周围街区,继续看哈瓦那人的早晨。

他们仍朝步行街方向漫步,却选择走进小马路。没走多远,见一方被不高的楼群围住的街心绿地,绿地上有供人休息的长凳,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走进绿地,又穿越绿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成兹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他从包里掏出Pro1相机,调整伸缩镜头,到处取景,其实是偷拍走路的哈瓦那人。太日常了,这些普通人模样接地气,是哈瓦那本身的表情。

哈瓦那人其实还是敏感的,他们应该已意识到此地盘着个拿相机的亚洲游客,不过他们各怀妙事,不想驻足理论。成兹渐拍到几个打扮很有古巴特色的黑人妇女,请方臻看,方臻说:“假使谁在上海马路上偷拍我,我要主张肖像权的。你这人,有点狗仔队。”

大概因为是新欢,成兹渐听方臻贬他,也当补药吞。他收起相机:“拍也拍够了,我们去看看对面那座小学吧。”

虽看不懂院门口的西班牙文,但谁都明白这是所普通小学,朗诵课文的童声已从镶铁条的窗户漫出。校园里匆匆走过的女教员们衣着整洁,和上海的小学女教师穿得相似。

门卫是个黑老头,满脸刀刻皱纹,他懒洋洋看看走近的亚洲人,伸出一只淡色掌心的手,说英语:“不接受参观,不允许拍照!”

“哈瓦那所有的小孩都接受义务教育吗?”方臻微笑着问他。

老头困惑地看看方臻:“是的,女士。”

朝兵器广场去的路上,成兹渐似乎又爱上了哈瓦那的建筑,见到任何拱形门和欧式雕刻遗迹就装模作样驻足拍照。方臻起先随他拍,后来就说:“如果你连这些建筑各自的名堂都不晓得,拍下来又能怎样。”

“这就是旅游,不是吗?”成兹渐苦笑。

“旅游有两种,一种像我研究过旅游资料,另一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事先不做功课,来了一惊一乍。”方臻开始不饶人了。

成兹渐苦笑着把相机放回了双肩包,决心讨好身边的美人:“我随着你吧。”

两个人就此亲亲热热挽起手,又走来了步行街。今天行人比昨天多,不但有旅游者,也有蛮多当地人。仔细一想,今天像是当地什么节日哟。

走过路边袖珍绿地,方臻说累了,要坐长椅。才坐下,有一对棕色皮肤的古巴男女斜穿路面笑吟吟跑来,连声打招呼,问成方两位打哪儿来。

成兹渐笑嘻嘻同这对陌生人握手,说自己从上海来。那两个没怎么在意他的回答,很顺溜就问:“你喜不喜欢哈瓦那呢?”

只听方臻在耳边冷笑,成兹渐继续有礼貌地回答:“很喜欢,很美的城市。”

方臻笑道:“这两个肯定想向你兜售什么。我看他们连上海在哪里都不确定。”

成兹渐回过头,对方臻眨眼,又回头去公关:“你们喜欢上海吗?我的城市。”

“喜欢,喜欢,啊,好喜欢。”那个女人抢着说,“日本的大城市呀!”

方臻忍不住怪笑出声,拿手捂脸,却不正眼瞧一下对方。成兹渐看这古巴女脸上有点挂不住,就赶紧解释:“上海不是日本的,是中国的。也许我口音的关系,你们弄错了。”

“是的,是的,”这一对男女连连点头,“你们在哈瓦那住几天?”

“好了,开始要兜售了。”方臻继续插话,笑得花枝颤。

“还不清楚,”成兹渐看似没理睬方臻,笑着回答,“如果喜欢,就一直住下去。如果最终喜欢得了不得,就移民过来。”

那两个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不利地位,男与女对看一看,收敛了脸上笑容,四处张望,勉强又对成兹渐说:“祝你们玩得开心,小心看好自己包包。”

说过了,这对男女扭头走了。成兹渐一脸微笑,目送他们走远。方臻笑得直不起腰:“看好你们的包包?绝了,真绝了!”

“其实,我也是第一眼就看出他们有企图,不过,总不能给人一张冰冷的脸。”他解释说,“我等着他们一招一式摆出来,见招拆招。”

方臻笑:“你有没有看过骗子摆摊卖手机?那种套路如果看个明白,古巴的这种实在太简单。果然就是骗骗日本客,骗我们不行。”

“我说到移民什么的,讽刺味太浓,没把握好。”成兹渐笑,“其实蛮有趣的,以后再碰到骗子,我俩一起装傻,跟他们玩游戏。”

方臻终于活泛了,像喝了最好的咖啡提神。她站起来:“走吧,快去兵器广场,我想参观老总督府。”

可惜,从前的总督府如今的城市博物馆当天不开放,不让游客进。好不容易趁工作人员进出,他俩顺到大门口,匆匆看了也拍了庭园里白色的哥伦布雕像。成兹渐夸石灰岩的柱子和墙壁好看,方臻却更加失望:“为啥不开放呢?我们万里迢迢地来,错过可不甘心。”

好在这兵器广场本身挺美,到处是长势滋润的棕榈树,阳光并不太烫,把角角落落都照亮了。广场上最招眼的是一排排倾斜的木书架,上头排满旧书,五颜六色,是哈瓦那最出名的旧书摊,当然针对游客,并非为本地居民而设。

终于看见本地的一对情侣安安静静坐在广场花坛石栏上说话,像宣示本城真实人生的存在。逛书摊的游客这会儿还没有,书全是西班牙文,连英文书籍也少有,得等西班牙游客或从中南美来的游客。成兹渐觉得这特别奇怪,古巴人赚钱不动脑筋,为啥不弄些英文旧书甚至中文旧书放这儿招徕顾客呢?不过他这话说急了,被方臻嗤笑:“为啥?你这研究员有点迂腐。人家搞不到呗,他们没钱做外国书,他们只能做本地旧书生意,这还看不出?”

成兹渐对方臻心服口服,她颇能观察,琢磨起事来飞快。成兹渐挠挠头:“是啊,我服了你。你这傻瓜原来不傻。”

他俩买了两瓶矿泉水,有心在书摊边的花坛石栏上坐坐,躲在棕榈树大叶子下看风景。他们目光都被一位穿红裙子的淡棕肤色女摊主吸引了。

女摊主看着才二十四五岁,举手投足有点像戏里的卡门。她并不在乎没客人光顾她那些书摊,她摆手扭臀,在烈日下随自己哼哼的曲子跳,跳得很好,几乎有专业水准。

等她跳累了停下,成兹渐上去翻翻她的书,问她一天能卖掉多少本。

“卖不掉。”姑娘喜气洋洋回答,明亮的眼神从成方两人身上滑过。“今天也会zero(零)。”

“那怎么办?”方臻喜欢这女郎,“我想买,可我看不懂西班牙文。”

女郎二话不说弯下腰去,从书架底部抽屉里翻出几本画册,都是陈旧有霉味的,似乎讲的是西班牙统治时期的老故事。

方臻命令成兹渐挑一本:“我要照顾照顾这小妹,她也要吃饭喝水。”

成兹渐选了一本有很多黑奴坐在海船上的,问女郎多少钱。

女郎爽快地摇摇头:“这本送给你们了。”

方臻拉着书摊女郎合影,命令成兹渐去买冰淇淋请客,自己又打开包包,从包里找出带着的一支资生堂新口红送女郎。等成兹渐回来,这两个女生已聊得热火朝天。吃完冰淇淋,女郎就拉起了方臻,在烈日下教她跳古巴舞。

成兹渐感觉一种解放,不是眼前跳舞人的解放,是自己从长期的工作和从属关系中脱落的解放感。

他还没敢把辞职的消息告诉方臻,总觉得不要唐突。但辞职是为某种解脱,解脱的感受却迟迟不来。看红衣女郎肆意摆动的腰臀,又见方臻逐渐摆脱羞涩,开始展现她自己身体的韵律,他终于有了得到解放的舒适感。

那古巴女郎肯定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她的欢乐和奔放却很真切。成兹渐意识到自己这种人因受教太多太苛刻,已不会顺其自然地快乐或痛苦,情绪总先自我审查自我修饰才被传递,任何时候都下意识地伪装成易被环境接受的形式。

方臻跳得满身汗,旋转过来扑进他怀抱,兀自咯咯咯地快活,笑得露出了粉色牙龈。他知道那是瞬时的真快乐,他也开心,对周围一切抱持新鲜的好感和善意。

他俩终于告辞了书摊女郎沿海边朝东走,经过圣弗朗西斯科广场再西转回酒店。他们试图在酒店附近找到合適的餐厅,下午溽热,吃过午饭还是洗澡睡觉为好。

“明智的决定,”成兹渐表扬自己,“中南美洲所有智者应该都习惯午睡。”

“喂,兹渐”,方臻根本没和他同一思路,“你老实回答我,红衣女郎是不是比我更迷人?你更喜欢热情的女人是吗?”

“嗯?”成兹渐猝不及防,不明白这问题背后的陷阱有多深,只好迟疑。

“哼哼。”方臻板起脸,朝前快走几步,“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傻傻朝着人家看,开心得要命!”

这个要怎么解释?

成兹渐想说自己看她们跳舞时生发出长久未有的解脱感,觉得辞职是件大好事。但他却还没说自己已辞职,怎么拿来解释?

方臻更气恼,越走越快,像要把他甩掉,已经走到一个陌生的大广场。成兹渐奔上去,同她并肩走:“那是个弄堂里的卡门,怎么拿来跟你比?”

“卡门?”方臻白了一眼,“评价好高哦!她是卡门,那我是谁?”

“你是谁?”成兹渐脸都白了,这种高强度的考问!

“你,你是,你是……方臻!”他终于答了,露出一丝狡狯而心虚的微笑。

方臻放缓脚步,终于不再生气。像她这种女生生气,像平地起阵风,突然就过了。她看看他,笑说:“你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我们随时随地可以爱上别人,谁也不限制谁。”

就在广场酒店后门小街有家挺有现代感的小披萨饼店,其实没有选择余地,能让他俩试一试的暂时只有这家。

像从五十年前旧世界旋转回当前时代,他俩站在用各色玻璃装饰的披萨饼店里,看见店老板有架挺像样的烘饼铁炉,桌面放着泡了辣椒的橄榄油,小黑板注明还有焖鸡腿和小牛肉饼两样辅菜,主食只有披萨,喝的有各种各样的汽水,或鸡尾酒和啤酒。

睡完午觉去哪呢?方臻本来拿捏不准,翻烂旅游书也做不了决定,此刻却有了主张:“午睡前先到酒店大堂那小旅行社去,问问城里晚上有没有风情演出,再预订哈瓦那周围城乡一日游。”

送来的披萨饼出乎意料地好吃,老板是务实的人,黑瘦寡言,模样不善言辞,却烤得一手好饼。

付账时方臻求问附近有没有好餐厅,要找比披萨更好吃的东西。

老板笑了笑,扯下一张白纸,推荐了一家“了不起”的西餐海鲜馆子“夜色”,在有名的那条从附近通往海堤的马蒂散步道上。

酒店大堂里的人都挺有礼貌,也乐意提供帮助,不过,哈瓦那人不像欧洲酒店的人那般拘谨,他们没事就聚一起谈笑,似乎酒店是个家庭,无需用腔调来维持招牌。方臻很不喜欢这票人的随随便便,成兹渐耸肩说:“人家又不是什么标准雇员,你懂的。”

那小旅行社是新近才被允许成立的小个体户。勉强能说英语的老板娘很殷勤地拿出她所有的景区资料,全油印,看不到什么真景,只能任她说好说歹。好在方臻出国前上网查过资料,还买了译好的英法新款旅游指南。她和老板娘一问一答,沟通得蛮通畅,最后轻轻松松吩咐成兹渐付钱:“老板娘挺好的,给的实价,还给了我们优惠折扣。”

上电梯时方臻却累得不想说话,只交代:“今晚看演出,演出包晚餐。明天出城,去看你喜欢的烟草田。”

轮流洗了澡,躺在清凉的空调房里,很快就都睡着了,均匀地打起了鼾。男鼾低沉,女鼾微细,调子一前一后配合得不错。房间在鼾声中显得静极。

还是成兹渐先醒,千里梦回。他梦见自己那做事总做不到位的漫长往昔,重温缺一口气难成事的遗憾:他起点不高,父母都是普通人,只能保证他食宿;他生来便很大的心,却总不能顺遂,别说大事,就是小事也不容易完美。他又梦见他那份成茧的惆怅,因郁闷而醒转,回到了古巴哈瓦那。

聪慧漂亮的女朋友躺在身边,她酣睡着,轻轻地呼吸。这光景有种抚慰他的力量,让他安定。他希望哈瓦那是他转运的地方,从此前路畅快。

……

方臻感到男人的手在自己手臂上绕圈,给她挠痒痒的感觉。

她醒了过来,知道是谁在身边。成兹渐很温柔也很贪馋地吻她时,她浑身热起来。

午后是冗长的,需要一些激情。

在走廊旧地毯上走路的清洁工大妈蓦然竖起了耳朵,她听见声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微笑,从他俩门口走了过去。

他俩整装出发时太阳还没西坠,为打发掉冗余时间,商定先去附近火车站看一眼。旅行社给的套餐全是大巴来回,他俩想看看除此之外有没有自由行的可能。

从宾馆去往火车站的街道越走越荒寂,遇不到什么行人,既没有沿街商铺,也没有住宅区,像火车站和市区间只有过渡的空地似的。

刚开始时还碰到一个当地人的蔬菜水果市场,非常小,就是个小院子,摆着十几米长的铁皮摊,一个反戴棒球帽、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不悦地坐在铁皮摊后面,一个顾客也没有。看看他出售的东西,尽是些土豆辣椒和香蕉之类平常物,标价介于游客价和当地价之间……

火车站是旧物,肯定是巴蒂斯塔时代的遗物,如移到欧洲某小镇,必能融入当地风景。红砖墙因有了年纪,显出霜打般一层白芒。高墙上挂个大钟,时间还是准的。只不过,火车站空无旅客,只有挂着的几个小电子屏滚动播报火车班次。

刚凑上去看,成兹渐还有些迷怔,火车班次的逻辑不太清晰,像有什么不对。

等仔细琢磨一会儿,他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只有一个老太婆从身边走过,也没随身行李。这里全是匪夷所思的慢车!慢到什么程度呢?与终点站相距仅仅一百多公里,哈瓦那出发的客车途中将停靠无数车站等客,竟要行驶整整一个白天。

他俩在火车站一排排红蓝色硬塑料固定椅上坐下,喝了几口矿泉水。方臻感叹说:“是这样啊,兹渐,世界上原来真有如此寂寞的时间!”

他们慢慢走回热闹的街区,穿行一段步行街,来到了歌舞剧院。

现在他俩完全看清了哈瓦那同时奉献给世人的平行世界:一个世界属于旅游者,轻歌曼舞;另一个世界归给市民,蜗牛般慢慢过日子。

他們即将欣赏的歌舞和享用的西餐是当地人赚取外汇的手段。他俩来早了,可挑选靠近表演区的座位。长长的桌子延伸向后,布满礼堂的大部分。杯盘和白色餐巾已放好,只等大巴士拉来旅行团。

庸常的一个旅游节目之夜,表演者陆续出场,没激情却熟悉种种套路,以最少能量推动表演节奏,唱歌跳舞全是流水线产品。

你说他们没唱没舞,他们唱了舞了。不过,方臻毫不留情说:“骗钱。”

他俩吃的套餐是烤鸡和色拉,感觉就像吃橡皮。

终于,演出显露出要匆匆结束的迹象,演员们邀请客人上台一起跳伦巴。他们说完就跑来,老吃老做地动手拉客人。被请到的人免不得跟他们拉着手在表演区蹦跶,表示愉悦。

方臻低头看着自己盘子,这时一个黑人有点粗鲁地跑来拍拍她肩膀,想请她跳舞。方臻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这声音完全不符合现场气氛,传扬开气恼和委屈。

黑人愣了愣,不纠缠,赶紧走开了。

散場时才晚上八点半,街上还有很多行人,显得安全无虞。他俩慢慢走回去,看见那些做生意的高挑古巴女郎站满了步行街的墙根。方臻还在埋怨晚餐时那邀舞者的粗鲁,成兹渐点头附和,不过,他悄悄问:“你是不是对黑人有点歧视?”

方臻没回答,过半天,她有点抱歉地说:“我没有歧视。不过,一只手突然拍到肩上,真是不能不喊叫的。”

成兹渐笑着点头:“我理解,没人该原谅这种粗鲁。但是,你忘了它吧,这只是旅游项目。毫无激情和格调的所谓演出。”

方臻拉住他手,偎在他身上:“希望明天我们可以看见烟草之乡的景色,看看大自然。”

从来就有一种说法:如果不想和朋友断交,就别找他(她)一起旅行。

旅行是很严峻的考验,对于人和人之间的情谊。旅途从不是坦途。旅途,尤其是异国他乡之旅,充满了出乎意料的情节和难题。朋友朋友,大多数可同欢喜不可共患难。从古至今,有人类历史以降,自我是人最难控制的东西。没人真能降伏自我,一旦自我这东西受到忤逆,人就会渐渐丧尽美好心绪,翻脸不认人。

还有,根据长辈们经验之谈,男人到了五十以上,自我会渐渐达到极值,你很难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人际调和上变通,除非他为环境所逼,扮演“公关经理”,同时靠回家骂老婆来平衡。相对而言,女人的自我来得更早,像方臻这般年龄,就是女人最自我的时期。这是有科学道理的,她正在择偶期,若不尽量为自己考虑,她可能犯下人生最大的错误:嫁错。

从上海到加拿大再来古巴,然后通过加拿大返沪。这趟旅行计划是一个月又一周,因为不是度蜜月,私下说就是试着相处一下。至少,方臻她这么认可。

方臻对阿爸姆妈的婚姻看得太透,心里透凉,宁愿不要婚姻也要维护安全感。最可悲的是,她理解自己的父亲,他虽把婚姻搞得一塌糊涂,却不是故意的。他完全想不到命运如此设下埋伏,而伏击的对象是他怎么也改不了的基本个性。

性格决定命运,这话对不对?方臻不想僭越作答。但性格决定了婚姻,方臻能预见。两个人只有性格绝对不冲突,能蜜里调油,婚姻方可幸存。

从坐上越洋航班穿梭云中,方臻就全神贯注在体味成兹渐这男人。

对男人她自然已有相当阅历。一个上海姑娘年纪到了二十五岁之上,你说她没有对男人的阅历,那你是暗示她缺乏正常的女性魅力。方臻的风韵超越中人之姿,她是能迷人的(只要她用心)。

成兹渐对任何粗心女人而言都是不错的对象,但方臻心细,且抱了宁缺毋滥之意,她要“慢嚼细咽”成兹渐!如果他不合适,她不会优柔寡断的。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若这个不合适,得赶紧去试另一个。

下午俩人兴之所至,晚上有点疲累,早早就关灯睡了。

听着成兹渐的鼾声,方臻却隐隐感到不快。

这不快来自何方,她说不清,但多少同兵器广场上那位红衣女郎有关。兹渐看那女郎的眼色……

不是说他眼色不正,不,不是那意思。兹渐肯定也不会随意看上那么个没文化的女孩,但是,他眼色里总有些什么叫她吃惊。

或者说,那眼色泄露了什么可能性……

方臻也不喜欢他那种直抒胸臆的、只图自己说个痛快的习惯,这习惯有种被宠坏的大孩子的腔调,是从小不用看别人眼色的人那种后天习得的“横冲直撞”。

凭什么他就随随便便问她是不是歧视黑人呢?这是个很重的罪名,不好随便扣到别人头上的。那人最大的不敬是对女客随意触碰,哪怕加勒比海风气如此、不算失礼,但对她一个东方女人来讲,真是不可接受的呀,太粗鲁了!

这和歧视不相干。

成兹渐像是那种跟市井之徒容易交流的人,虽然他受过高等教育,但肯定和市井之徒有过交集,他很放松,懂得调停庸俗之辈。不过,兹渐最好搞清楚,他潜意识里如果认定她也得像他那般处世,他就大错特错了……

方臻越想越生气,睡不着。她在黑暗中看不见身边这男人,只听见他的声音。

不过,是他的声音最终安抚了她。

她终于还是被他有时显出的那种不依不饶的劲头和勃勃的兴致征服了,她对他的怨气聚不住,像烟雾一样散去。

她喜欢男人像他那样子,不放开她……

兹渐,他,是个有用的男人。

闹钟响亮了新的一天。

他俩漱洗吃早餐,想好要随身携带的物品,由成兹渐一人背个双肩包,让方臻轻松,可以像蝴蝶飞到旷野里。

目的地是古巴西部的Pinar del Rio省,离哈瓦那并不远。在古巴,数百年的东部省份以种植甘蔗产蔗糖为古巴换得外来货物,而西部的烟草种植如今已收缩到更小土地范围内,替古巴驰名世界的几个雪茄品牌供应上好的烟叶。

旅游公司的司机都是些狡猾的人,中途先把客人带去沿途小镇的私人烟店。成兹渐和方臻一走进小烟铺子,立刻看见了许多有名的古巴雪茄。

“是真货么?”方臻问成兹渐。

成兹渐跟卖烟的混血女郎要过样品雪茄,放鼻子底下嗅嗅,很有把握地回答方臻是真货。

回到旅游大巴上,方臻真切地感受到成兹渐入手品牌雪茄后泉涌般的快乐。他把一盒粗胖的COHIBA ROBUSTO和一盒罗密欧-朱丽叶塞进背包,像守财奴把金砖塞进了口袋,笑容忍不住从五官往外泄露,连耳朵都含笑。

方臻手指戳戳成兹渐的肩膀:“待会儿到了空气清新的山谷,你抽一支胖雪茄好吗?”

成兹渐嗯了声:“现在就抽?我想带回家慢慢品尝呢。”

方臻说:“就抽一支吧,既然你那么喜欢。而且,而且我也想抽几口尝尝。”

那好!成兹渐朗声笑了。

司机把大巴停在一个比较大的停车场里,对着车上不多的游客宣布在这里休息半小时:“那边有瞭望台,可以望见很大的山谷,山谷里种植着烟草。”

成方两位朝着瞭望台走过去,瞭望臺上到处是小摊贩,出售旅游纪念品、草帽、水果、奇特的当地食物,还有摩托车头盔。方臻在没看见山谷时先看见了翱翔的黑鹰,黑鹰顺着气流从高空朝瞭望台俯冲,然后一扭身,摊开翅膀往下坠落。

方臻追上去看黑鹰的下落,就像宽银幕电影的片头那样,广阔宏大的山谷闪现眼前。旅客们站在瞭望台上,隔着巨大空间,俯瞰古巴西部最大的烟草种植地。视野遥远的那头,绿色坡地绵延无尽。据说,古巴烟草业不断萎缩,这里是最后的好烟叶产地之一。

成兹渐望着远方:“烟草是最适合男人的事业之一呀,太辛苦,不过,做个烟草商或种植园主,挺适合我这种人。我相信我会喜欢这里头所有的社交关系。”

“可你现在不在烟草业,你很失落?”方臻问。

“我可以重新选择呀,如果有机会。”成兹渐挺严肃地回答她,不过,他依旧忍着没说出自己已是自由身,正要再作选择。

他俩眺望了好一阵风景,方臻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山谷。他俩转身到连绵的小摊上看看,成兹渐问方臻要什么,方臻却什么也看不上。成兹渐决定买一顶要价相当于五十元人民币的草帽来遮阳,这草帽不是巴拿马式样,也不是亚洲款式,就是地道的古巴草帽,小小的,有种殖民地风格。他把帽子往头上一套,挺有腔调,有了江湖男子的气韵。

方臻说:“买。戴这帽子,嘴里必须叼支雪茄。”

旅游巴士继续上路跋涉,直放种植烟草的农场。司机通过麦克风劝诱说国有农场如今允许农工自制雪茄,大家先尝后买,虽便宜,味道可不会比昂贵的品牌烟差多少。

方臻让成兹渐捏着手,她感到他抚摸她的手指像在满意地哼哼。方臻想烟草他有了,美人他有了,如今他还想要更多。所有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一路往前掰苞米,跟狗熊一般德性?

他们下了车,被农场女孩带进接待中心。农场女孩微笑着给每一个客人敬酒,那是一杯当地白浆果酿造的风味酒,有类似杏仁的味道,方臻非常喜欢。她因此高兴起来,跟着农场女孩高一脚浅一脚地参观了当地的溶洞,数了数石笋。

最后才是正题,大家被带进农场的烟草储存房看烟草工当场卷制雪茄。

农场烟草地已收割完毕,除了飞鸟,就只见红土。

烟草储存房是简易的斜顶木板房,一排排木架子上码着干干的烟叶,有股熏过的气息。烟草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虽粗鲁,但学会了旅游业的客套。他向游客鞠躬致意,说国家政策改变,允许农场留下一些烟叶自用或出售,今天这是合法商业活动。他说这会儿要向大家展示如何用整张的烟叶选取最好部分来制作雪茄,当然没工厂那么讲究,茄心、茄套和茄帽都是自产烟叶做的,但这里本是古巴最好的烟叶产地,难道不是吗?

游客的掌声激励了他,他坐下动手,娴熟地把一支雪茄卷成,问:“谁要尝尝?免费。”

成兹渐才说卷得太松太容易燃烧,忽然方臻推开他,往前一步对烟草工说:“我尝尝。”

烟草工乐了,殷勤地递过刚做的雪茄,却见方臻茫无头绪。

大家都笑了,方臻说:“我从没吸过烟,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们为你感到高兴。你尝试人间的新滋味了。”烟草工又鞠一躬,表示自己非常荣幸。

成兹渐替方臻看看,雪茄特意没安茄帽。他接过烟草工递上的点烟器,慢慢烧雪茄头。他对烟草工说雪茄卷得松也好,二十分钟抽一支更轻松。

烟草工说我们自己都这么抽呢,多好的烟叶,一抽到底。如果熄了重新点,反要忍受焦味。

方臻此刻是大家瞩目的主角,看得出很多人期待她一口烟下去咳嗽个不停,有人已开始微笑,准备进而笑个痛快。可方臻却像模像样两根纤细手指捏住雪茄后半身,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眼睛眯缝,慢慢从嘴里吐出来。

成兹渐说雪茄不吞烟,不过可试试从鼻子里呼出烟来。

人群围绕着方臻和烟草工,烟草工向方臻点头,方臻第二次吸比第一次老练,然后浑白的烟雾缓缓从她鼻孔流泻出来,竟然把控得不徐不疾,很是优雅。游客们便热烈鼓掌,说bravo(很棒)。

烟草工又制作了几支送给想尝的人。方臻把吸了几口的雪茄递给成兹渐,成兹渐品了品,点头说烟叶是好的,就是做工不讲究,上不得台面。

为了捧场,成兹渐最积极,订购了五包共五十支农场雪茄。看工人从早已做好的雪茄堆里拿出,用软竹片包裹,稻草扎紧。

大家从昏暗的储存房出来,到田野里走走,蓝天白云,天高气爽。游客队里有个学生模样的黑人小伙子笑嘻嘻走来搭讪,为的是对方臻说一句“您抽雪茄的模样真迷人”。成兹渐问他从哪来,黑小伙子说自己是西雅图人,笑嘻嘻退开了。方臻挺高兴地说美国人就是这样,不嫌自己冒失。

成兹渐像要弥补之前曾有的冒失,有点莫名其妙地说:“他挺有礼貌的,也有分寸。”

马蒂散步道的傍晚令人喜出望外。

没想到下午四点多旅游车就把游客送回了哈瓦那,成方两人回宾馆洗了澡,天气变凉爽了,方臻说我们去那夜色海鲜馆子吃晚饭吧。

出宾馆往马蒂散步道来,太阳刚落山。

马蒂散步道原来如此宽敞,两旁是式样漂亮的洋房,年久失修,所有墙面斑斑点点坑坑洼洼,有些部分发黑。散步道中央有绿化带,供人休息的长椅连绵不绝。

更显出旧日气派的是这条散步道全程大理石铺地,完完全全的西班牙风格。

很多很多小孩子在散步道上聚成一堆,大多数是深肤色的女孩,她们叽叽喳喳,有人在地上摆放音响,像要组织舞蹈。

方臻拿着Pro 1相机,灵活地用长镜头抓拍小孩子嬉戏。成兹渐才一四顾,两只眼睛便落在一个过路女郎身上,眼神便像被胶水粘住,竟移不开:这女郎身材中等,年纪三十上下,穿着紧身白衬衣,领口两颗扣子没扣,身材绝佳。她笑嘻嘻迎面走来,对着成兹渐欢欢喜喜凝神看看,笑容加深,走了过去。

成兹渐回不过神来,他盯着女郎的背影看,这女郎也是混血,既有欧洲人的面相,也有较深的肤色。从背后看,身姿更婀娜……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从白日梦里醒来。方臻正拍摄一个十三四岁的棕色皮肤女孩,女孩其貌不扬,可跟着刚响起的音乐,舞动的韵律好不自然动人。

不确知是哪种古巴舞曲,不过,令成方两人惊艳,这些普普通通的小孩子跟着音乐舞动起来,一色扭腰送胯,一色旋转弹跳,跟入了魔似的,个个是舞蹈天才。

方臻把照相机塞在成兹渐手里,从大理石路面滑过去,像被磁铁吸住的小铁钉,朝舞蹈的女孩们靠近。一个女孩看见了她,朝她招手,方臻一滑,也到了女孩队里,模仿着古巴人跳起来。

成兹渐先有点窘,看了三分钟笑了,原来方臻也学过舞蹈的,虽跳得不熟练,但功架一看,并不丢人。哈瓦那人热情得很,为方臻鼓掌,小孩子们围着她,好像她是明星。

方臻滑出舞圈,高兴得了不得,叽叽呱呱对着成兹渐讲舞蹈法门,只可惜对牛弹琴。

他俩找到了夜色,看不出这是热闹的餐馆。

一栋陈旧的黑色大理石外墙的大厦,森严的铁门口站着几个男侍者。听成方两位说要用晚餐,侍者点点头,拿起餐牌,带他俩走进阴暗大厅。大厅没人也没灯火,阴森森的,人直接走到旧电梯口。电梯打开,侍者为他俩按了第六层,就退开。

老式电梯咿咿呀呀地往上升,磕磕碰碰,有点进进退退的感觉。成兹渐笑道:“怎么我想起了村上春树的小说,电梯不晓得在哪一层打开……”方臻倒吸一口冷气,啐道不要开这种玩笑!

电梯终于还是如愿在六层打开了,门外是圣诞晚会般的景象。

很难说这算奢华之地,相比世上豪华之所,哈瓦那明显力不能支。

不过,这餐厅已算得上在城里鹤立鸡群了,像竭力展示自己从尘土里开出了花朵。

门厅里放了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现代雕塑和干花花束,掛着星星点点的珠珠灯,星光一闪一闪,明眼人看出并没什么真正值钱的光彩之物。

不等客人细看端倪,一位高而瘦的跑堂赶上前来招呼。他穿着黑色燕尾西服,领口打灰领结:“先生太太,晚餐?”

走进餐厅,还没多少客人,餐厅桌面满是折成仙鹤的白餐巾,不过,室内对成方两位没吸引力。还没等他们表态,侍者已看出端倪,彬彬有礼欠身:“喜欢坐我们的阳台吗?坐着就能眺望哈瓦那。”

真是称心如意,这侍者有眼色!成兹渐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笑脸,不过,侍者似乎更在乎方臻的态度。他弯下高高的身子,对方臻说:“太太如果希望有烛光的话,我这就为您去取蜡烛。”

方臻坐到椅子里,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天边还有一丝红云彩。方臻看侍者走远,对成兹渐说:“这算是个挺不错的哈瓦那男人,很懂得讨女人欢喜。”

成兹渐皱皱鼻子,正想说什么俏皮话,却听方臻一声笑:“当然,兹渐你是不可能用心看别的男人如何讨好女人的,你不用同他们比。你走在街上,漂亮女郎都会秋波暗送,叫你恍惚半天!”

成兹渐本来的坏笑僵在脸上,这太尴尬了,刚才方臻不是一门心思端着相机拍小孩么,怎么全都落在她眼里了?

方臻却早已扭转话风,娇笑说:“好了,你好好请客吧,在这地方,难得吃顿好的。”

侍者大步流星,夸张地做个手势把烛台送到桌上,咔嚓打火机点上,一丝活泼的火苗遮掩了成兹渐的狼狈。侍者送来两本餐单,走开去又拿酒单。

成兹渐笑说时间尚早,请先来一瓶洛朗-佩里耶的粉红香槟。

侍者点头,他明白这是个肯花钱的顾客,他很满意可从这瓶酒的售价里抽头。他装模作样在纸上记,一边对方臻献殷勤:“夫人,我们很荣幸向您推荐我们的开胃餐盘,请允许我送给您品尝。”

很快,酒桶冰块和香槟都来了,嘭一声,瓶塞飞上天,越过阳台向马蒂散步道上飞去。方臻担心地探头看看,只见瓶塞落到孩子群里,被小孩子欢呼着捡起来,他们大喊“开香槟啦”。方臻看看成兹渐,他俩和侍者一起笑起来。

美酒入口,细密的气泡滑入喉咙,让人的心似乎毛茸茸的……

暮色苍茫中马蒂散步道亮起了街灯,晕黄灯光并不明亮,洒下模糊光圈。街上孩子们已散了,如今是三三两两的游客和孤单的本地人并不稠密地四处走动。

成兹渐和方臻离开座位靠到围墙上张望街景。方臻说这真是难得一见,说不清哈瓦那这城市像经历了地震未能修复还是被枪弹打过,如此残破荒凉,街灯一照,更叫人心生惆怅。成兹渐同意她的感慨,成兹渐说自己去过印度,同样是殖民城市,印度的建筑仍很印度,那些残破是古文明的残破;哈瓦那的残破是殖民地欧式建筑的残破,现实的苍苔和黑斑覆盖在西班牙式和美国式的华楼上,道尽了金钱来临又流走的苍凉。

他俩坐回餐桌,侍者重新现身,成方两位看餐厅送的开胃餐盘是新鲜小海鲜,知道哈瓦那临海的好处。于是他俩点了烤墨鱼当头道,又点鲷鱼当主食,甜点有哈瓦那冰淇淋和法式千层酥。侍者贴心地提醒说菜够了,本店的菜式分量足。

成兹渐发现自己不需要说话,那个高大的男侍者似乎一心一意伺候着方臻,方臻一颦一笑,他就能及时说出她心里的喜欢和厌恶,提供叫她开心的方案。成兹渐更看出方臻很受用,她简直是一块干燥的海绵本能地汲取侍者的恭维和逢迎。

成兹渐体会到一种很有力的威胁,他明白这和男侍者无关,侍者曲意逢迎大都为了小费,古巴人缺游客比索,小费正是游客比索。谁都明白当高级餐厅的侍者油水足。成兹渐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交往过的种种女生,他明白和方臻这样的女生相处,自己有许多疏失,而且通常自己不知道。傍晚自己贪看古巴女郎那一次“失节”竟被方臻公然讽刺,这有点刺伤他,他百口莫辩又自惭形秽。

晚风吹拂,酒意醺醺,墨鱼筒和烤到恰好的鲷鱼都很可口,他俩惊奇餐厅会找来这么大的墨鱼和鲷鱼,他倆简直吃撑了。冰淇淋还能勉强吃些,千层酥只好打包带走。

结账不算香槟的话大约花了一百美元,比起加拿大的物价确实便宜些。成兹渐在账单上写了相当于十五美元的小费,方臻轻声说给多了。成兹渐佩服自己的小心机,就说这个侍者识相,能叫你开心,明晚要不再来尝尝其他菜式?

手挽手从夜色餐厅走回宾馆,有家小饮料铺子还开张着,他俩进去买了冰矿泉水。

成兹渐想如果方臻当太太……

方臻也有点别扭在想:要是兹渐当上了成年累月守在一起的“那一半”……

躺到床上,一时间还睡不着,酒意仍旧在,这香槟好。

方臻等待着成兹渐,不过,她等了足够长时间,兹渐却仍是和平的,他的双手像被酒灌醉了,始终安静地放着不动,嘴里絮絮叨叨,说即将来临的几天可以做些什么。

次日成兹渐建议去革命广场和革命博物馆,那是哈瓦那的另一面。方臻看看自己的旅游计划,点头赞同,不过,等从博物馆出来,她要去看那著名的哈瓦那大学。

几天旅游下来,腿脚已有一种酸疼感,他俩便特意租了辆粉红色的老爷车从街上呼啸而过,直达革命广场。

这广场以举办卡斯特罗发表演讲的集会著称,没集会的日子白云蓝天何其广阔。有两栋楼跃入眼帘,一栋是内务部大楼,一栋是宣传部大楼,其中一栋上有巨大的切·格瓦拉像。方臻对令男人们心潮澎湃的历史人物不感兴趣,她的旅游书都是“孤独星球”和文化探访系列,她更愿意找找阿莱霍·卡彭铁尔在哈瓦那的旧居(如果有的话),找家书店买一本她看不懂的西班牙文的卡彭铁尔小说。

走进革命博物馆之后,方臻倒是定下心来陪着成兹渐看图片展。这里确实有不少非常珍贵的历史照片,切·格瓦拉是这博物馆的主角,他用生命换来了人们历久弥新的关注。

不过,方臻更喜欢看卡斯特罗的照片,如果切象征理想,那么,卡斯特罗就象征着现实。还有劳尔·卡斯特罗年轻时参加游击战的战地照片,他是菲德尔的弟弟,有一种默默跟随的气质。方臻认定那种气质虽腼腆却很坚定。成兹渐指点那些同切或者菲德尔有关系的女人们的照片,像要讲浪漫或暧昧的故事给方臻听。

“他们都是大情人”。他说。

广场周边也是空旷的,找不到吃午饭的地方。他俩迈开腿,一步步走到了大堂布满彩色琉璃的国家酒店。这是家堂皇的酒店,听说旧日曾进出哈瓦那的黑帮头目,革命后则举办了无数隆重盛典。

二楼俱乐部门口有个黑皮肤老妇推着销售车向人们推销名牌雪茄,她拦住成方两位要请他俩各自品尝一种雪茄。成兹渐接过一支LA FLOR DE CANO,说这么好的烟是不能白抽的;方臻接过一支细长的JUAN LOPEZ,老妇人用英语强调这烟清淡,就是供贵妇人抽的。他俩走进吸烟室,坐在皮沙发上抽雪茄,方臻说有淡淡巧克力味,今天倒想把雪茄抽完。

成兹渐笑看方臻,他认为人全是环境动物,方臻这从未想过抽烟的女生,到了哈瓦那就自自然然拿起了雪茄,还颇有天赋,能品出淡淡的巧克力味。为表明他的话不是讽刺,他开始同方臻探讨雪茄新鲜度与香味的关系。

他并没购买老妇车中雪茄的计划,也抑制住了冲动,他们走出吸烟室,他给了老妇人一些游客比索,听她很高兴地说“谢谢先生”。

酒店里出售三明治和鲜榨橙汁,他俩坐着吃了三明治,喝了一杯橙汁。方臻说终于喝到了新鲜橙汁,于是成兹渐和柜台商量,用一升半容量的大矿泉水瓶子灌满了鲜榨橙汁,放进冰箱现冻半小时。等方臻休息够了,他付了账,请门口订出租车,直奔哈瓦那西边的哈瓦那大学。

方臻觉得成兹渐二话不说买这么一大瓶橙汁满足她,很有绅士风度,如果他总能如此温柔,那他就会渐渐成为理想的伴侣。

“兹渐,你怎么看古巴革命的?她问他。

成兹渐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甚至于拧了结。他斟酌了蛮长时间:“这可能要从历史谈起。历史上古巴被西班牙人殖民,何塞·马蒂就是反抗西班牙殖民的英雄。西班牙人离开后,古巴的出口大多数是面向美国,美国投资涌入,这个岛成了美国人的后花园,譬如海明威就是在这里出了名的美国人。巴蒂斯塔时代,美国人在古巴寻欢作乐。古巴人除了土著,历史上又混入非洲黑奴以及欧美人的血脉,富豪依旧是外国人。卡斯特罗革命推翻巴蒂斯塔就是寻求古巴人最终的独立和自由。当然,美国也封锁了古巴,也在古巴导弹危机中最终赶走了苏联人,其结果就是古巴半个多世纪来的封闭型经济,一种无奈,理想和现实间的骨感……”

方臻微笑说你解释得很好,可当称职的导游,不过,都是些男人喜欢谈的历史经济和战争,我喜欢文化内容,譬如音乐舞蹈服装美食或文学和戏剧。

成兹渐张开嘴,却说不出什么,只好说“侬高档!”

出租车把他俩放在哈瓦那大学附近一个斜坡下,要上校园必须走一段上坡路。本来这些天已走得累了,现在慢慢上坡,虽两旁低矮的房子是新风景,但实在腿酸。还好有成兹渐背着的橙汁,不停喝下去,充实人的体能。慢慢走过这一条可说很长的上坡道,望见了学校堂皇的正门,正门前还有密密台阶。

大丁字路口拐角有个奇怪的狭窄门洞,门洞口横一块木板,望进去就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一只冰柜和一个妇女。女大学生们在那门洞口排队,成方两人张望一会儿,看见女生们最终都举着一只冰淇淋蛋筒,兴高采烈地往前走。

方臻也想尝尝哈瓦那女生们的冰淇淋,成兹渐奉命排队去买,一个劲地说只付了两个游客比索,被当成留学生优待了。

他俩奋力跑上大学台阶,进入无人看守的校门,四面全是希腊柯林斯大石柱,还有严肃的人物雕像。他俩在柱子下石凳上坐,慢慢舔着自己的冰淇淋。

“兹渐,你说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两个人,你比较会欣赏哪个?”方臻考问他。

成兹渐正细品大学的森严柱子,听方臻这么一问,觉得互相冲突的情调在胸口打架,很难协调,他勉强说:“现在,切·格瓦拉是一种文化象征了,代表了非主流人物改善人生的渴望。不过,在我看来,切是比较青春和热血的,他有不切实际的理想,但他全力以赴至死方休,这很能让人激动。卡斯特罗当然是人杰,从前也是科班出身的律师,是这哈瓦那大学的高才生。不过,他越成功,越给人一种伟人的压迫感,是吧?当然还是切来得亲切和平等。”

方臻认真听他讲,她神色变幻,点头说:“我也觉得你和那种讲求实际手段的高效率男人不同,这是你的特質,你还是挺浪漫的。”

成兹渐仿佛要为自己辩解:“我同样不能和切比,他才是真正的浪漫的革命家,我只是家雀一只,顶多有点小资而已。”

有个深肤色的男大学生走过来,笑嘻嘻,胸口别着校徽,问成方两位是哪国的游客。

听说是中国,古巴男生一下子热情洋溢:“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欢迎你们!”

成兹渐笑着以上海话对方臻说:“战友来了,这里是革命之源泉。”

方臻没理睬成兹渐的打趣,她很认真地同那男大学生攀谈,问起哈瓦那大学的学制和系科,也问了大学的历史以及周围雕像的来历。男学生仿佛有充沛精力同游客讨论各种问题,不过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想印证他听说的有关中国的零碎故事,竭力想把互不关联、在成兹渐看来还以讹传讹的讯息联成可体会或能把握的整体。

离开哈瓦那大学天已黄昏,从坡地上往下走十分轻松,方臻有点疲倦,盼着出租车出现。成兹渐说该离开哈瓦那去南边海边放松一下了,听酒店的光头侍者说海边有度假村,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特色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和酒吧,无休止的食物和酒精,当然还有海。

这天晚上成兹渐试图与方臻亲热,方臻并没有马上拒绝,可成兹渐发现了她的消极。方臻说累了,希望到海边能恢复体能。

谢戈德阿维拉省的国王花园,美丽的加勒比海群岛。

从哈瓦那闹市到达海中岛屿尖端的度假村,一路旅游大巴接来散布在大小村镇的外国游客,最后将大家送到傍晚的海涛声里。

一路上成兹渐都不得不暗暗琢磨方臻,方臻情绪低落,像个不知疲倦的小女孩忽然玩累了,简直万念俱灰。她一直在旅游车上打盹,也不同他撒娇,也不倚靠在他肩上。她像要保持孤立,那样勉强而不舒服地杵着,同车辆的晃动抗衡。

成兹渐尝试同她聊天,不过,她以“嗯”“好的”“啊”这类冷冰冰的字眼对付他,还说“让我静一静”。她对窗外变幻的景色也没兴趣,有时冷冷看一眼,像心已飞去其他空间,如进入到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中,只是肉身暂时滞留于此。

成兹渐觉得她明丽的外貌蒙上了一层干干灰尘,她依旧是漂亮的,却漂亮得有些不情不愿。怎么了呢?难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败了她的兴致?成兹渐想做些什么以挽回局面,可惜想不通她到底为何沮丧。

进客房之后,洗洗漱漱,方臻到阔大的阳台上坐着俯瞰花园里热带植物,终于放松了些:“兹渐,这是你安排的度假,我们做什么呀?”

成兹渐殷勤地凑上来:“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比较晚了,先去海滩散步,回来吃晚饭,然后去酒吧好好喝一杯,听音乐。明天一早我们去钓鱼,有钓鱼船。下午参观岛上植物园,晚上看歌舞表演。后天呢,我有点激动,听说这里是潜水胜地,我和你虽不会潜水,但前台告诉我他们可安排观光潜,就是让教练带我们从岸边走下海,潜到十米深的珊瑚礁上看鱼和海龟……”

“听上去很美。”方臻幽幽叹口气,“真浪漫得很!我呢,听听就害怕!”

他俩打扮好了出门,度假村的房屋之间有防腐木廊桥相连,沿廊桥种着各色艳丽的热带植物供人观赏。方臻一路拍摄花木,不怎么同成兹渐搭话。到了白沙海滩,海风吹在坐了一天巴士的人脸上,别提叫人多舒服。方臻终于笑笑,说饿了。

成兹渐悚然一惊,发现自己又自然而然望着沙滩上打沙滩排球的四个金发姑娘,多美啊,那身材那笑意!不过在方臻面前沉浸于此是危险的,会让自己丢脸,也会让自己陷入难以言说的窘境。

成兹渐觉得有点委屈,难道和一个女生确定关系之后,就要当她的面装起来?女人不是各有各的风韵和美貌么,难道取了一瓢饮,就不能远远欣赏三千弱水?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想法肤浅,事情仿佛含着比这深刻的意思,只一时间难辨明。

晚餐一共有五个餐厅开放,意大利餐厅需要提前一天预约,最热闹的是自助餐厅,此外有三个特色餐厅:披萨餐厅、古巴风味餐厅和汉堡厅。方臻既然饿了,还是去自助餐厅合适。

走进餐厅才明白供应外国游客的食物多到了奢侈的地步,既然能赚取外汇,食物上就对外国人极尽逢迎:自助餐有海鲜区、烤肉区、蔬菜区、汤羹区和甜点面包区,此外还有厨师主理的烤乳猪台、龙虾台和印度飞饼台。侍者殷勤穿梭,一面撤空盘,一面推销红酒和香槟。不晓得为什么,成方两位才坐下,就来了一位戴白色厨师帽的中年人,笑嘻嘻说请允许我赠送两位各一杯加利福尼亚红酒。

成兹渐尝了尝,酒还不错,挂杯也耐看。

各样的菜都尝了尝,海鲜比较新鲜,毕竟是加勒比海岛。成兹渐替方臻端来了她喜欢的香蕉味印度飞饼,慢慢开始说话。

今天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点不开心?

当然,方臻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方臻此刻在成兹渐眼里再度变得陌生,让他怀疑自己是否曾亲近过这个姑娘。成兹渐明白他俩之间不会是初恋那样的爱情,他喜爱方臻的明丽,她的存在像阳光扫射着他这些年变得阴郁的心房,给他一种生活的新能量。

这么想着方臻,成兹渐觉得羞耻,他仍希望日久生情。他对她有种怜惜,他相信只要能怜惜一个女人,爱情自然会伴生,此所谓怜爱。自己为方臻花钱不觉得冤枉,很能说明彼此间存在着一种缘分。

方臻点点头说身体不舒服,大概跑得太多,累了,现在已慢慢好起来了。

他俩从餐厅走回海边,天已黑透。回头看,自助餐厅像远处挂着彩灯的一艘船,海滩寂静无声,抬头群星璀璨,夜空像打翻了钻石盘,钻石泻了一桌面。

冷风吹来,成兹渐将方臻揽在怀中,他俩吻了一回。

黎明时分成兹渐被一只撩动他耳朵的手弄醒,方臻已醒了,像一只白蝶在花盘上犹疑,她一手撑着脑袋,头发瀑下来,看着成兹渐。

出门上钓鱼船的时候他俩并没吃过早饭,不过他俩挺和悦,互相牵着手。

钓鱼船的船长是个穿海魂衫的胖子,他从船舱取出一只用棉胎保暖的铝锅,把豆子汤倒在铝盘里给他俩当早餐。船驶向加勒比海海面,太阳还未出现,但已染红了东边云彩,过了片刻,它跳出海面时金光闪烁。

鱼竿鱼饵都由船家准备,是些钓小鱼的家什,成兹渐打趣船长说他的客户里肯定不会有海明威。那胖子倒实在,耸耸肩:“海明威是难伺候的主,得收他大钱才对。我喜欢先生太太这样文雅的客人,你们是来散心,又不是跟大海有仇。”

胖子在鱼钩上挂好了沙丁鱼小块,递给方臻:“太太,你稳稳端着鱼竿,如果觉得有鱼咬饵,你沉住气,斜着往上拎一下,要拎得飞快。然后如果觉得重,鱼就在钩上了,可以卷线。”他没给成兹渐交代,男人自己会琢磨。

才刚开钓,方臻就哎呀一声问是不是鱼咬钩了,她用力往斜刺里一甩钓竿,钓竿很快弯曲起来。胖子说卷线,她用力,却用不出什么力气,成兹渐伸手帮她卷线,那条紫色斑点的石斑鱼很快出现在海水表面,然后在空中扭动,掉到了船板上……

胖子来了劲头,他站到方臻身边,指点技法,说船下全是鱼,雷达上看得见密密一层,让我们钓个痛快,我给你俩做哈瓦那鱼汤。

成兹渐也开始上鱼,他钓到的是好几条海鲳。他看着方臻钓鱼的侧影,她现在很快活,钓到鱼的同时,享受着胖子船长专门派送给客户的阿諛奉承。

返航时分,胖子从一大堆放在桶里正褪色的海鱼中挑出两条肥腴的,三下五除二弄干净,放铝锅里用清澈的海水煮,一边喊驾船的伙计把香料拿来。一路风平浪静,等船回到港口泊位,鱼汤煮好了。胖子又从布袋里掏出切好的粗麦面包,请成方两位享用。这钓鱼船是包午餐的。

下午他俩没照成兹渐设想的那样去植物园——方臻累了,但对酒吧感兴趣。他俩来到酒吧,立刻发现所有的住客几乎都在这里欢饮。古巴盛产朗姆酒,以朗姆酒为基调的鸡尾酒花样百出,全部免费,连带小吃点心也都包含在房费里。

女侍笑容可掬前来写酒单。成兹渐守旧,先点了莫熹朵和自由古巴,说是比较一下;方臻请女侍推荐,要女生爱喝的鸡尾酒,女侍笑说太太是聪明人。

一人两杯酒这样喝着,看椰子树高高矗在阳光里,海鸥成群飞过天空,草地上落着绿褐色的椰子,不高兴起来是不可能的。

方臻举杯说谢谢兹渐,你建议得好安排得也妥当,我托你的福见识了古巴,现在坐着喝酒,都是你的好。

成兹渐说何必这般客套呢,听着让我平地里起担忧。

方臻于是顺着他说:“心里感怀的时候就把感谢说出来,说谢谢要抓住机会,免得没机会说,储积在心里会生锈。”

成兹渐看方臻气色好起来,脸容又玉润了,眼波宛转,不由得有点痴痴地看她,说:“哪里谢得过来呢,我琢磨着下回我俩去北极玩玩吧。”

方臻笑道:“你我又不是不需要算计着过日子的小开,这回走运,玩得魂飞天外,回了家就要收骨头,好好去上班的。对了,你们研究所能给你这么长的假期,真想不到呢!”

成兹渐狠狠喝了一口自由古巴,对方臻沉郁地说:“我没告诉你,出来玩的前头我交了辞职信。”

“啊,你跳槽了?”方臻挺吃惊,“研究所不是很有前途么?”

“前途么,我又不是什么科学家的料。”兹渐苦笑着摇摇头,“那么多年待在所里,打个比方,我就像只室内孵化的蝴蝶,眼巴巴想到窗户外头到处看看。”

他招呼女侍,又在酒单上胡乱点了几款鸡尾酒。他想说说心里话。

“一般离开研究所的人都是先找好了下家的,一离开研究所,就进了人家科技公司。不过,我不喜欢那样,我需要放空一段时间,反正这些年有点积蓄,等花光了再去上班也行。我想体会体会很基本的东西:自由和自我选择。”

他举起一种蓝色的鸡尾酒,喝了一大口,有杏仁和苦艾的气息。

“我能理解你。”方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我们都只活一次,听从心灵的呼唤没错。”

“当然,我会很快回到某个办公室上班的,”成兹渐有点心虚,“现在就像信步走进旷野,最好起一阵大风把我卷走,送到某个不同的世界去。”

这话说得怪了,介于诗句和梦呓之间。方臻没回答,也不便评论。

留了一圆桌空酒杯,他俩不好意思再点,看看周围离座的加拿大人和欧洲客都没放小费,也就依样站起来往海滩走。海蓝得像厚厚的丝绸,救生员穿着白色的POLO衫坐在瞭望台上。

“有人潜水吗?”成兹渐抬头问那救生员。

救生员挥挥手,说上午见人岸潜,从西边的卵石滩下的水。

“这时候水里有鲨鱼吗?”成兹渐又问,方臻听了打个寒噤。

“这边海滩从来没鲨鱼,先生女士放心,可以下去游一游,注意小水母,水母会蜇到皮肤。”救生员回答。

方臻和成兹渐脱掉鞋袜,光着脚走到温和的波动的活泼的海水里,方臻仔细打量兹渐:“你真那么想潜下海去?你难道不害怕?”

晚上,他俩试了试预约的意大利餐厅,却并没想像的那么好。酒和牛排都一般般。

歌舞晚会就是一阵敲鼓打弦加灯光秀的青春展示,当地的年轻人奋力在舞台上扭动和歌唱,换来游客们一阵阵出于礼貌的掌声。

第二天一早潜水店派车到楼下来接,敞篷车在椰子树下慢慢开,司机就是要带他俩下水的白肤色的乔治,约莫三十五六岁,瘦长脸,眉毛是淡金色。他微笑着说那将是一场珊瑚和热带鱼之梦,不用担心,老乔治会保证你们嘴里吸到新鲜空气,身边游过至少十只海龟。

方臻紧张了一夜,乔治对她说她可以随时取消下水的打算,可以喝着果汁在岸边等他们回来;如果下了水,她随时可以要求中止潜水,所要做的就是竖起大拇指往海面指指,按规定所有人必须尊重这类决定,第一时间送她回到水面。所以,别担心。

海边有潜水店的更衣室,一个黑姑娘带方臻去换潜水服。成兹渐跟着乔治去,一个劲地追问到底下海能看见什么。乔治笑道:“一切,先生,你会看见一切。”

他们在海边的艳阳下会合,乔治说到细节,倒很认真,不但解说呼吸器使用的方式,也大略说了说空腔平衡,如何吞咽解除耳朵的痛楚。他仔细看看成方两位的眼睛,在一堆各种样式的潜水镜中翻拣,请他俩戴上,他用手帮忙调节,直到他自己放心满意。乔治说你们没时间学习潜镜排水,所以要挑保险的给你们。

背气瓶的时候黑女孩来帮了方臻的忙,乔治替方臻拿着脚蹼,说等她下了水,BCD(浮力控制装置)充上气浮在水面,由老乔治亲自服侍戴脚蹼。很奇怪,方臻不再紧张,她有点兴奋,问成兹渐可不可以摸摸海龟的背。成兹渐问乔治,乔治矜持地回答你们也许可以摸摸海龟,海龟比较迟钝,要十分钟后才会生气,不过海里其他动物都性格暴躁,小心你们的手指。

成方手拉手互相搀扶倒退着走进大海,让水慢慢淹到胸口,闻到清新的海腥气。乔治教他们给BCD充气,往后半躺水面。他替方臻戴上脚蹼,看着成兹渐辛苦又狼狈地自己动手。

乔治教他们戴好水洗过的潜镜,呼吸器放进嘴里,确保吸到混合空气。然后他放掉他们BCD的气,拉住成兹渐往下沉,成兹渐拉住方臻,她有点辛苦,总往上浮,但渐渐还是下来了。

海面就在头顶,感觉触手可及。乔治打手势问他俩是否OK,成兹渐觉得有点闷,不过他关心方臻。方臻的眼睛在潜镜里睁得滚圆,不过并非恐惧,她竭力想看清面前这两个男人。

乔治伸出手指,指向一个地方。成兹渐和方臻順着看去,看见了一条色彩斑斓的小鱼。这条鱼欢快地朝方臻面前游去,像对她充满了热情。

你可以看到女生那种清晰的情绪转变,刹那间方臻的眼睛笑起来,她惊讶地凝视小鱼,浑身还原了自然曲线。

乔治抓住时机,握拳拇指向下,告诉他俩要头冲下扎猛子了。

他俩缓慢笨拙地学着乔治的模样往下扎猛子,大腿用力打脚蹼,耳朵和鼻子感到压力,有点痛。往下是一片灰色的混沌,海面不知有什么遮挡,投下一片阴影。看不见什么,四周就是海体。

成兹渐在三个人的中间位置,他左手握着乔治,右手紧紧牵着方臻。这时候他发现方臻扎不深,身体停留在原深度。他自己的潜镜进了海水,辣辣的,像要淹没他的眼珠。

成兹渐感到惶惑,生怕自己放开方臻。他急迫地扯扯乔治,乔治直起身,观看他俩的情况。他看明白了,游到方臻身边,抓住了方臻的手臂。他决定先不处理成兹渐潜镜的积水,他做手势要求他俩跟着他继续扎猛子。他拉着方臻,另一手扯住成兹渐,一个鹞子翻身,三人往下又是一探。

成兹渐感到安心,他把方臻交给了乔治,大家都安全了。

当五色珊瑚清晰展现到眼里,作为视觉动物,成兹渐和方臻都心花怒放,早忘了对海水深处的恐惧。这里有橙管珊瑚、脑状珊瑚、麋角珊瑚、花瓶海绵和圆管海绵,珊瑚间大大小小的游鱼,还有玳瑁。

观光潜水一般就是十五分钟左右,既为了保证未受过训练的观光客安全,也为了保护水下珊瑚。他们很快就往上浮起,在十多米深度内,无论上浮多快都不用担心,因为水压还不至于令过多氮气滞留人体。

回到岸上,乔治准备了香槟酒,祝贺成方两位的第一次下潜,向他俩颁发国王花园珊瑚礁的观赏证书。成兹渐和方臻都很兴奋,这是奇妙的第一次,竟靠自己的努力到达了海底。

他们举杯畅饮,有一道小水箭从成兹渐鼻孔喷出,源源不断,成了大家的笑话。

成兹渐怎么也不明白方臻为什么要为这次潜水生他的气,她沉着脸一个下午都不理睬他,叫他如芒在背。

回到房间,静谧的景色十分宜人,架不住成兹渐一直追问,方臻终于伤心地问道:“你为什么在海下把我扔给了乔治?你知道我多害怕吗,我是陪你潜下去的,我本来就怕水。你放开我,把我扔给陌生人,我心里一点没底,一点没有安全感了。啊,我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

成兹渐急得满头大汗,他解释说自己的做法正是为了她安全。乔治是专业人士,在水下唯有他才能及时救助她。那时,成兹渐自己的潜镜进了水,视线模糊,手里感到扯不住方臻,她浮力加大,他却要继续下潜,他很怕失手放开她……

成兹渐感到委屈,自己并没考虑自身安全,可方臻却为这伤心。

听兹渐如此解释,方臻不再情绪崩溃,她慢慢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跟着成兹渐去吃在度假村的最后一顿大餐。

不过,完全没道理可言,成兹渐觉得她的伤心没被克服。而方臻觉得像是什么地方累过了头,一下子回不到原来了。

在成兹渐后来形成的固定记忆中,他和方臻该是在哈瓦那的滨海大道上分手的。

先得说说值得一提的滨海大道:它可不是上海的外滩,它是另一种惆怅。

靠着海的一侧没什么漂亮围栏,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突然像水泥立方体那样直削下去,落到沙石海滩。这海滩不够旅游区标准,是粗糙的未经人工处理的无用滩,其令人厌烦之状,游客连一眼都不肯多看。而佛罗里达海涨潮时,白浪拍岸,海水咆哮到滨海大道路面上,叫汽车都在咸水里行驶。

滨海大道的另一侧是旧时代遗留的民房,大多数是两三层高的水泥建筑,还残留些优质涂料转世后的色彩。由于在外围第一排抵挡海风和海浪沫子,这些楼显而易见都已筋骨松垮了,让陌生人有进楼容易出楼难的忧思。岸边很多钓鱼人是所谓家庭餐厅的经营者,他们沿路邀请游客到这些水泥楼里用餐,游客总是犹豫不决。

从老城的圣萨尔瓦多礁头城堡到城西阿勒门达瑞斯河,滨海大道差不多等于邀请行人步行八公里。方臻说回国前一定要走走哈瓦那滨海大道,成兹渐就绞尽脑汁想,如果她中途走不动了,就近可去哪里歇脚。听闻聂鲁达咖啡馆就在滨海大道附近,也许去那里喝一杯是个好主意。

从海岛回到哈瓦那之后,方臻明显陷入了一种古怪状态,与成兹渐越来越若即若离。她虽同他一起溜达、购物和吃饭,却和刚来古巴的那几天迥异,她仿佛是一只才从蛹中孵化的凤蝶,因翅膀还处于柔嫩状态,实在无法起飞,只好在叶茎上将就爬行。成兹渐绕着她转,她处于静态,不雀跃也不逃避,不加入也不拒绝,让人摸不清她到底怎么回事,接下去又将做些什么。

坐出租车来到滨海大道,还在老城区范畴里。下车朝城堡方向走过去,他俩被一个十八九岁的古巴小伙子及围绕他的五六个姑娘吸引住了。小伙子背一把吉他,并没弹奏。他穿着背心,露出黝黑瘦削的肌肉,长发披散,舞在风中。

方臻惊呼:“你看看他们的笑容!”

她停住了脚步,朝这些年轻人侧身。

是呀,太原真了。这明朗无杂质、充满甜蜜情意的笑容成兹渐已多年不曾见,仿佛人们全完成了重要进化,把这种看似低等生命状态的笑容彻底淘汰了。

小伙子笑得得意而羞涩,他显然明白这些姑娘都喜欢他。而姑娘们并不互相排斥,她们因自己的情绪得到共鸣而喜悦。一个俊男正和他的几个女友互送秋波,流露出小群体不掩饰的内聚的快活。

一个姑娘看见成兹渐和方臻,笑着跑过来,请成兹渐为她们这一小群人留影,她有只不值一提的傻瓜机。成兹渐还没回答,方臻抢着接过傻瓜相机,要当摄影师。

小伙子高高兴兴挎好自己的吉他,往一块孤立巨石上跳去,坐下。姑娘们立刻围拢他,侧过头以他为中心紧偎成圆圈。每个人都笑得亮晶晶的!

方臻递回傻瓜机,小伙子和姑娘们用西班牙语道谢,说祝你们愉快。

成兹渐看见方臻眼眶里亮闪闪的,她转身朝西走,不言不语。

等她开口时,成兹渐听见她有全新的拿定了主意的调门:“兹渐,我们在哈瓦那再过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就得离开了,你不觉得遗憾吗?总是同我黏在一起,你没有独自的体验。”

成兹渐听傻了。这出乎他意料。

“你不想独自同哈瓦那紧密接触一下吗?这可是热情奔放的加勒比,你不想和那个朝你笑的女人聊聊天吗?”

“我和你不都还是自由的吗?”方臻咄咄逼人,说话除了快,脸上还缀着一抹进攻性的笑。

“我说过,那确是我说的:你是自由的,我也自由。我俩随时随地可以爱上别人,谁也不限制谁。”她一口气把心里话全说了出来,脸颊添了朝霞。

“可是……”成兹渐欲言又止,他尴尬得像被人当场揭穿的江湖骗子。

“可是,哈瓦那对女孩子来说不安全。”他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方臻笑了,她和解似的伸手,拉住成兹渐的手:“你并不是我的监护人呀。我们目前互相还没责任要负,不是吗?你想想,别总是模仿家里长辈,我可不想有一天你看我像你的研究所那样正常却难忍受。如果你不想空耗多年辞职了事,当年你就该好好尝试一番其他职业。我也是,我的时间还有点宽余,我还得尝尝其他滋味!”

成兹渐瞠目结舌,听得一头雾水。

方臻放开他,后退几步。她身后不远就是没围栏的路侧尽头,成兹渐想大声提醒她,不过,她像背后长了眼睛,在就要接近“悬崖”的地方停下来,转头看海。她挥舞右臂,大声对成兹渐说:“我们各走各的旅游路线,回宾馆见。若是晚上不回来,也不用着急。我们的计划是吃过早饭从宾馆打车去机场,那么,在宾馆大堂准时集合呗!”

成兹渐恍然感到半空有巨浪当头打下。唉,她太没限度,太匪夷所思,太叫人难以逆料!

可方臻一旦挥手就停不下来,她又坚定地朝他挥挥手,不等他再说,竟不顾车流,朝路中央走过去,滨海大道中央的车一辆接一辆停下来礼让她。

她穿过马路,头也不回,朝老旧建筑间的一条小路一头扎进去,消失在成兹渐的视野里……

成兹渐有点后悔带上方臻来哈瓦那玩。当然谁都没说方臻是他“带”来的,方臻自己有能力有资格游览古巴。

以上说法只在不发生安全事故的前提下才最终成立,万一方臻在旅途中有个三长两短,成兹渐难逃干系。如他有任何不妥的举止,恐怕还会被千夫所指。哪怕方臻本人给他写个“免责声明”,旁观者也不会放过成兹渐。想想,你哪能允许女友于异国他乡独身犯险?

当然,考虑到逻辑严密性,还须证明方臻在哈瓦那独自游玩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属于“独身犯险”。这不容易,要看方臻如何游玩。

成兹渐不相信方臻已从他的影响圈金蝉脱壳,他觉得自己这下子被女人挟持,失去了行动自由,只能留在原地不动:他猜方臻赌气后,顺一顺心情,很快会回到原地找他。

他没地方坐,也没地方靠,像根木头杵在人行道,看汽车行驶在大道上。他心里沉甸甸的,想到万一方臻晚上不出现在酒店,自己还是觍着脸打她手机吧,或到处去找她。

她会不会不接电话?如果不接,得明智地判断是否报警。

唉,女人呀,都是些情绪性动物,很难同她们诉诸理智。

有人曾经说而且也说对了:没真正的爱情光顾你,就别自作多情把女子娶回家。爱情可让一切负面情绪成为爱的燃料,可若是缺了愿牺牲自己成全对方的爱,婚姻便是自讨苦吃。

同方臻,他不过才想到婚姻的可能性,经她这么一作,作天作地的,就像好端端吃着饭,掀了成兹渐的桌子。成兹渐像被子弹射中,眼下正咬牙忍受,等方臻回心转意跑回来,宣布刚才并没有实弹。又希望这仅是场不愉快的梦,下一分下一刻就将醒来。

不过,时间和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方臻,方臻一去无踪。

她不是只乖乖鸟,没以同理心来体贴他。

两个小时白等后,成兹渐终于长叹一声离开了这地点。他不是回老城或直接回宾馆去,他向西走,去做一件他觉得该做的事。

方臻倒没停步,她早看过了地图,順着路标指引,一路找来聂鲁达咖啡馆。她并非聂的粉丝,也没怎么读过他的诗,但听说诗人具有中南美洲男人不受拘束的浪荡色彩。

方臻头也不回,她烦恼于成兹渐这人不肯正视自己乃至忽略自己内心需求的性格:他其实很想和古巴女郎们认识认识,试试她们的魅力是否符合他内心深处的追求,不过他又掩饰自己,压抑住自己。他在海水之下将她交给潜导,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解释成考虑她的安全,但她坚信那是他脱困的本能“指使”了他。一旦把她交出去,他就能马上顾及他自己了。

方臻对男性的认识虽不丰富但已足够:爱情与冷静明智不相容,男人冷静而明智地谋求同某个女人相处或长久相处时,他们的爱情其实已消耗殆尽。

当然,方臻并不刻意寻求爱情,她反倒是在寻求可“长久相处”的男人。只不过“长久相处”绝非将就,亦非难得糊涂。方臻希望双方在进入法定婚姻前开诚布公,不掩饰不虚假,如能在坦率和各自承认自身毛病的前提下共同生活,她相信会比较顺利,将来彼此间也少一些心病——但成兹渐怕是通不过他在哈瓦那接受的种种测试与观察。

没想到聂鲁达咖啡馆室外座座无虚席,方臻走近去,胖胖的女侍者替她环顾一圈,朝她遗憾地耸耸肩膀。

这时有个沉稳的中年男声说了句英语:“小姐,你可以坐在我这桌,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

他是个穿着白衬衣有知识分子气质的男子,正端着自己的小咖啡杯,不热情也不冷淡地看她,有点像尽文明人的义务,而并非喜欢搭讪女子。

方臻道了谢,在小圆桌另一侧坐下,朝这肤色较白、具欧洲人面相的男人笑笑。他看上去能有四十五六岁。

男人再次不冷不热地向她点点头,低头继续读手中的西班牙文报纸。方臻要了咖啡,在手机上给成兹渐发一条她酝酿好的短信:别担心,我到处看看,你也该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别让我感觉抱歉。

发完短信,她心里更安定了,坐到当地人中间,就不再感觉自己是游客。

哈瓦那让她觉得无所求。这里没人有十万火急的大事,日子就如此,谁也不能特别发达。收入接近的社会没竞争心,可以过不那么心急火燎的日子。

她抬起头,看见天上慢慢移动的厚厚白云。空气中有股特别的气味,不说好闻不好闻,却独属于这城市,大概是烟草焚烧太多造成的。

旁座男人见方臻喝上了咖啡,忽想同她说什么。方臻注意到了,放下杯子看看他。那人问:“小姐,不知道你在不在意我抽支小雪茄,或者您也愿意来一支?”

方臻笑了,使劲点点头:“能给我一支吗?”

男人掏出一个银烟匣,拇指按住一滑打开,里头是细而短、男人小指粗细的某种雪茄,上头没商标。他为方臻烤红了雪茄头,请方臻接过吸上一口,确认雪茄已点着。他吸口自己的,喷云吐雾,解释说这是他老乡自制的雪茄,没品牌,但够“古巴”的。

终于此君摆脱了某种拘谨,试图说句俏皮话:“就像您这一杯咖啡,聂鲁达店用的咖啡豆是古巴自产的,我们不喜欢喝意大利浓缩。”

方臻点头,附和说:“游客很难接近当地真实,我们被规定在游客比索的消费范围内。”

男人从唇间取下雪茄,很认真地看看方臻,方臻这时觉得他酷似法国人萨特的某张相片。男人说:“我为此表示个人的歉意。其实哈瓦那的生活成本很低,我个人算是高收入,每月工资相当五十美元,已衣食无忧。对游客,确实,我们的索取太贪婪了。游客是喜欢古巴才来的。”

他俩就此攀谈起来,男人说自己是神经科大夫,就在附近一家国立医院上班。他从长裤口袋摸出自己的钱包,掏出工作证请方臻看。等她看完这证件,他更加健谈了。

“我很羡慕中国朋友,你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已跨出了我们想跨的那一步。我体会到你们可能仍有迷茫,但那是自由的。”医生明显不是哈瓦那大学的男学生,他想透了很多事。

方臻觉得小雪茄有点凶,对她而言过于风味浓郁,不过,她不想聊什么雪茄或咖啡,她问医生:“我知道很多古巴医生想办法渡过佛罗里达海峡去美国,您留在古巴从医,满意吗?”

“好问题,小姐,聪明人问的问题。”医生点点头,像方臻的学术地位相对提升了,“您的问题一针见血。我想说生活并不是我愿意怎样,是我有能力做到怎样。与其老拿别人的方式来为难自己苛求自己,还不如怎么顺利怎么过。”

他猛吸一口雪茄,又补充:“小姐,对于可爱的女生们而言,你们不宜考虑得过于现实。而我既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也要让自己有份被人看重的工作。这,恐怕就是哈瓦那人。”

方臻不依不饶问他:“要是始终这样下去,哈瓦那的旧建筑难道也永远陈旧下去?陈旧没任何价值,只惹游客感叹罢了。”

医生的眼睛眯了起来:“小姐,问得好,我没答案。要真诚回答您的问题,我只能说我个人有机会的话,尽管年纪已经大了,还是会去新地方闯一闯。您说得真好,陈旧只对旅游业有价值。”

他说他有会议,站起来赶他的会议,他请方臻允许他请喝咖啡:“非常高兴见到您,希望您旅途愉快。”

方臻觉得医生是被自己直白的提问吓跑了。她离开咖啡馆往老城走回去,她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说什么,以及想弄明白什么。

成兹渐步行到国家酒店附近,找到了那家有名的号称哈瓦那第一铺的雪茄店。他推门进去,里头空调很足,有股奢侈的高档烟草气味。

他同店员聊了一会儿,店员发现这是个有点眼界的顾客,把他带进了经理室。

成兹渐请教经理老先生一个问题:若想在上海开张雪茄铺,能不能得到稳定的货源。如果上海被证明是有潜力的消费市场,可不可以商量独家代理权。

他认真地听哈瓦那老人并不流利的英文,他想搞懂这行的基本秘奥。

得到对方的肯定和谨慎的鼓励,他很兴奋,这兴奋甚至遮掩了他此前的沮丧。

老先生问他品尝过多少种雪茄,他的雪茄经验是哪里来的。

成兹渐说家里的先辈曾在上海致力于雪茄生意。

老先生問他家里经营过雪茄的先辈还在不在。

当然,早已不在了。

“年轻人,古巴雪茄目前没有中国市场,虽然我明白那可能是个巨大的市场。一则古巴没有足够的雪茄产量,二则缺乏中国经验。如果你想做,恐怕你必须先去古巴农场吃点苦头,从种植烟草开始学习。”老先生的微笑带有淡淡的调侃。

成兹渐走到圣弗朗西斯科广场的银行去换了一些游客比索,出来后他坐在广场石栏上呆看远近各色人物。他的眼光在人群里找过方臻,不过她继续处于消失状态。他没回她的短信,他有一种带着犯罪感的蠢蠢欲动。他觉得方臻已露出了“厉害角色”的峥嵘头角,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形象变得具有流动性。假使想留住她,他必须按她已布下的路径行走,不过她像是给了他退出的机会。

当年进入研究所,他是欣喜的,正是欣喜导致他缺乏思考和预见。现在方臻其实是说:你考虑清楚再来,我不想承担冒失的后果。

所以,难道不能就照着她建议的那样去探索自己?

方臻来到双世界酒店门外。她发现今天运气不错,这酒店也不是每天都有海明威的粉丝团前来膜拜。方臻走进大堂,往酒吧看去,运气真不错,请她喝过莫熹朵的侍者正在柜台上。此刻酒店没访客,他孤单地用白布擦拭着玻璃酒杯。

“喂,你好。”方臻笑得如释重负,“我又来喝莫熹朵了。”

侍者抬起头,他的八字胡在脸颊上跳动一下,笑着招呼:“欢迎光临,小姐。”

成兹渐信步走着,他看见了堂皇而陈旧的大理石路面,他发现自己再次踏上了马蒂散步道。时间尚早,大概才下午三点多,马蒂散步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要站在路的一头,好像可以笔直地望尽这条浪漫的路。

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跳。

对的,他今日胆大包天,想坐在一个并不很年轻的古巴女郎可能的归家之路上,截住她。

那女郎新鲜的眼神和半带挑逗的微笑在他眼前烁闪,成兹渐想,如果自己留下来不走,到农场去学习烟草种植,她或许会成为他在古巴的第一批朋友之一。他对这种粉色未来有浓厚的研究欲望,哈瓦那才像成兹渐向往的研究所。

晚上的见面出乎方臻和成兹渐彼此的预想。他们八点整都回到了酒店,带着各自新鲜的经历。

他们最终决定一起到夜色餐馆再品尝一番美味佳肴。方臻如释重负告诉成兹渐,其实她很高兴那个讨厌的善于察言观色的侍者今天不当班。她说:“兹渐,从这顿饭开始,我俩实行AA制。”

喝了古巴最好的朗姆酒,两个人都有些奇特的兴奋。

成兹渐等着方臻说出她的新倾向,方臻却絮絮叨叨一直在感谢他这样感谢他那样,一副要将他扫地出门的调调儿。

成兹渐认为自己已经听懂了方臻,他很爽直地说:“我送你到多伦多机场,我就暂时不回国了。我想在加拿大申请时间长一点的古巴签证,去煙草农场住下。”

方臻举杯祝贺成兹渐想明白了要什么,哪怕暂时前途混沌,男子汉总会拨云见日。

方臻说:“兹渐兄,承蒙提携,跟你出门见了世面。我要回去上班了,我暂时不能失业。我的青春短,我还要赶紧找到我未来的上海之家。我们后会有期!”

大约十来年之后,成兹渐确实在陕西南路和淮海中路的十字路口开了他个人经营的古巴雪茄店,非常专业,只售名牌雪茄和雪茄烟具,生意说不上兴隆,但拥有一批有实力的回头客。成兹渐有时留在店里看店员做晚市,发现晚上来的客人有很多是女客。

其实上海很小,方臻成婚后就住在附近往东些的一栋白色高级公寓里,公寓是她比较年长的先生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倒是不常晚上出来逛淮海路,因为她出生在另一个区,对万众倾心的淮海路并不怎么喜爱,她心里真正的上海是梅龙镇广场周边的商圈,她常去那儿。

不过有个夏天的晚上她想试穿新买的黑色连衣裙,她背起新包包从东往西逛淮海路,看见了一家古巴雪茄店。

古巴顿时出现在她眼前,布满模糊而遥远的身影和声音。

她推开雪茄店的玻璃门进去看一眼那些品牌雪茄,她想起在古巴时自己表现得像个雪茄客,后来却再没吸过任何一支。

她看见了成兹渐,成兹渐也看见了她。成兹渐上来待客,问这位女士喜欢怎样的雪茄。

方臻点头说:“其实我不吸烟,但我想买一支雪茄,让它带我回到哈瓦那留给我的记忆中。”

成兹渐点点头。他熟练地打开雪茄柜,从里头拿出一个樱桃木做的雪茄盒。他挑出一支罗密欧-朱丽叶,微笑着请方臻闻一闻那铝皮烟管中保存的香气。

方臻瞥了一眼站在一边微笑着看她的女店员,她接过成兹渐包装好的小礼包,准备扫码付款。

不过,成兹渐伸手掩住了店里的收款码,彬彬有礼说:“请允许我送这支雪茄给您品尝。很高兴见到您光临小店!”

方臻向着外滩方向走回家的路上心生感慨,是啊,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每个人都会被他自己的旅程熏陶,变得更像文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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