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诗歌海外传播的生态路径
2023-05-30摆贵勤孙宜学
摆贵勤 孙宜学
【摘要】生态是吉狄马加诗歌的关键词和主旋律。通过选取中国特色生态话语为研究的切入点,发现吉狄马加诗歌自始至终贯穿了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等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深切思考。
【关键词】中国当代诗歌;海外传播;生态路径
吉狄马加是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诗坛耀眼而珍贵的存在。他引领中国当代诗歌进入世界诗歌创作“现场”,不仅将当代世界诗歌带到中国的每一寸河山,而且致力于让中国当代诗歌创作跟随自己的脚步走遍世界的大街小巷,在把中国当代诗歌提升到世界级水平、推动中国当代诗歌的海外传播与发展等方面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的诗作迄今已被译成40多种文字以80余种不同的版本与世界各国读者见面,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国当代诗歌走出去的最高水准和最高水平。
吉狄马加主导创办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等多项大型文化交流活动既是一次次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诗歌盛事,也是东西、多元、创新的文媒联合文化事件,为中国当代诗歌搭建起不出国门的国际交流平台,在“一带一路”与中国当代诗歌走出去的大舞台上筑起一道道绚烂的彩虹,熠熠耀目。拉丁美洲当代思想家何塞·曼努埃尔·格雷罗说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世界范围内我们时代的重大主题的情感与思考”。[1]叙利亚当代杰出诗人阿多尼斯曾这样说:“他诗歌的空间,是人,及与人相关的一切,其中有独特的个性,也有普遍的人性……”[2]
2018年5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的讲话对生态文明思想作出全面系统地阐述:“新时代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必须坚持好以下原则:一是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二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三是良好生态环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四是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五是用最严格制度最严密法制保护生态环境,六是共谋全球生态文明建设。”[3]吉狄马加在诗歌中对其中深度浸润着总书记生态智慧的三大基本理念作出响亮的回应,完成了从个体创作到“世界创作”的升华、从个体人文关怀到当代宏大叙事题材作品的阐释和从诗人到社会文化活动家多重身份的超越。
一、生态价值观
“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价值观,提倡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和保护自然。
吉狄马加的诗歌充满了对自然界个体生命关怀的温度、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与生态正义责任感的厚度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关注,诗人从对生命、对现实、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和维持生态正义的价值观出发,创造诗歌跨越时空、超越民族的审美价值,折射出对生命意志的崇尚、对人与自然不可分割的共生意识的自我觉醒,照亮海外读者的心。
“万物并育并不相害”。吉狄马加的共生诗学话语以诠释生态正义的内涵为旨归,是羊驼、雪豹、藏羚羊的诗学,也是印第安人的诗学,自然与人类、不同物种之间、不同文明之间的共生共兴,共同汇成了诗人共生诗学话语的源泉。诗歌《羊驼》中,主人公羊驼被赋予的動物意象与印第安人的命运构成镜像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远远地看去/它的身影充满着人的神态/并不是今天它才站在这里/它曾无数次地穿过/时间和历史的隧道/尽管它的祖先,在反抗压迫凌辱时/所选择的死亡方式从未改变/只有无言的抗争/以及岩石般的沉默/难怪何塞·马蒂这样讲/羊驼自己倒地而死/常常是为了捍卫生命的尊严/我还记得,当我从安第斯山归来/有人问我印第安人的形象/我便会不假思索地说:先生……是的……多么像……/你在秘鲁遇见过的羊驼”!大自然与人类命运的同构互动诠释了人的生命律动与万物同呼吸、共生存,然而也正是印第安人的形象与羊驼身影的相互交融引起了读者心理的极度不适,这是诗人对生态和谐的呐喊、对生态非正义的质疑和批判、对生命的意义及个体生命价值等人类终极命题的思考。吉狄马加呼吁,“把敬畏还给自然,把自由还给生命,把尊严还给文明”,[4]充分体现了他勇于正视全人类面临的生态困境,还自然、生命和不同文明以尊重和敬畏之心。
“不同文明没有优劣之分,只有特色之别”[5],推而广之,不同种族、民族、文化、自然与人类,均无优劣之分,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种族甚至每一个物种都应当能够保护自己的生命形式、掌握自己的命运、共同维护生态系统的繁荣。吉狄马加十分关注原生民族及其文明和文化的生存空间萎缩问题,在诗歌《印第安人的古柯》中对印第安人命运的关注及对其文明消亡的描写,发人深省,“你已经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口中咀嚼的古柯/我知道/你咀嚼它时/能看见祖先的模样/可以把心中的悲伤/倾诉给复活的死亡/你还能在瞬间/把这个失去公正的世界/短暂地遗忘/然而,我知道/这一切对于你是多么的重要/虽然你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就是口中的古柯/以及黑暗中的——希望”!体现了诗人保护多元文明的生态价值观。
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具有主体间性特征,认为生物链上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具有生存权的主体,主要体现在通过不同主体的互动和换位思考,以包容的心态将人对自然的开发破坏转化为人对自然的尊重爱护和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相互依存的关系。诗歌中“我”与“你”的相遇是对彼此文化异质性的肯定,同时也在提醒人类:每个民族、物种之间的命运都是“我”和“你”、“我中有你”、“我”就是“你”的关系。诗人呼吁人类冲破种族与种族、主体(人)与客体(自然万物)差异的藩篱,承认世界上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每一种文化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应当得到同等的尊重,准确地理解每个物种独一无二的存在价值,对任何一种文明、一个物种的消逝都将是全人类共同的悲哀和不幸达成共识,并对超越时空、国界、单一民族和自我中心主义生态价值观进行有机诠释,期待对地球多样性的保护提高到道德高度。
二、生态发展观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发展观揭示的是人类当下的生活方式与发展方式的矛盾问题。吉狄马加生态诗歌不仅思考人类未来,而且关注中国生态的当下。
吉狄马加认为,人们长期以来过分陶醉于对自然草原的改造和胜利,而忽视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6]突破了自然资源的承载能力,忘记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金科玉律。美国诗人梅丹理谈到,随着中国现代化步伐的加快,诺苏人(彝族的一个分支)的山林被大量采伐,让他们失去了和他们的传统信仰与价值观相和谐的生态环境,给他们的心灵带来了阴影和不安,这无疑是现代化在给他们带来新生活的同时带给他们的一种负面影响。[7]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和改造注定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从和谐变得尖锐,尤其是对摩天大楼、高层建筑等唯发展主义的批判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随处可见。诗歌《远山》中以“山”的口吻和排比句式激烈地批判了人类经济和物质至上的发展观,“我要横穿十字路口,我要越过密集的红灯,我不会理睬,那些警察的呼叫。我要击碎那阻挡我的玻璃门窗,我不会介意,鲜血凝成的花朵将在我渴望的双手开放。我要选择最近的道路,我要用头碰击那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我要撞开那混杂的人流,我不会害怕,那冷漠而憎恶的目光降落在我湿淋淋的背后”。人类对经济发展的追求迫使“山”远离了自己的母亲——大地的怀抱,“山”义无反顾重回母亲怀抱的态度和行为是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利用突破了自然承载力上限的猛烈抵抗,是对唯发展主义行为有力的反击和响亮的回答。
经济发展促使工业社会对文化多样性的消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被迫放弃自己的土地和家园的人们只能把一切留给记忆。《我听说》以史诗为经,以哀歌为纬,为读者徐徐展开生态危机对环境和文化破坏的立体场景,并加以解析,极度反差令人痛心,“今天站在摩天大楼的最高处/已经很难找到印第安人的村落/那间诞生并养育了史诗的小屋/只能出现在漂泊者的梦中/我为失去土地和家园的人们/感到过悲伤和不幸/那是因为当他们面对/钢筋和水泥的陌生世界/却只能有一个残酷的选择/那就是——遗忘”!诗人以“我听说”的叙述口吻表达对民族文化失去传承的忧虑,更容易营造一种能够准确理解他人情感的氛围,与读者产生亲近感,进而在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中做出准确的情感反应——感到悲伤和不幸,借此对人类经济快速发展付出的代价是否值得做出质疑。在《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中,诗人谈及创作初衷和创作理念,直言不讳地批判唯发展主义对多元文化的瓦解,“我写诗,是因为我站在钢筋和水泥的阴影之间,我被分割成两半。我写诗,是因为我在城市喧嚣的舞厅中想找回我丢失的口弦”。在诗歌的疆域里,诗人穿梭于现实与传统、存在与(即将)虚无、工业与文化之间,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升华为人类广泛的生活和文化经验,唤起读者对生态环境的感同身受。
在《做口弦的老人》中,诗人忧虑不安地意识到生态破坏日益严重,猛烈抨击人类的唯发展主义行将导致蜻蜓等自然界物种灭绝的行为并深刻地反省,“假如土地上失去了金翅拍击的声音/假如土地上失去了呼唤友情的回音/那世界将是一个死寂的世界/那土地将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哀”。诗人期望发挥诗歌的救赎功能,借诗歌中的生态预警揭示发展至上带来的生态危机后果,呼吁停止强者对弱者生存權利的剥夺,告诉人类保护生态就是保护经济发展潜能,持续发挥绿水青山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才是生态发展观的核心内涵。
唯发展主义是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是全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重大课题,“机器和工具不会开出花朵”,吉狄马加对此持深度怀疑和严厉批判的态度。要化解生态危机,人类需要拨开整个工业化建设繁荣的表象,看到自然界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唯以生态健康作为约束工业化发展步伐的起点、衡量标准和终极尺度,实现改善生态环境与发展经济的协同共生路径,方能解忧。吉狄马加在批判唯发展主义的生态诗歌中,高度的使命意识和深刻的情感痕迹契合了海外读者的生态诗学主张,呼应了他们的生态诗学诉求,甚至成为一些国家的他山之石。
三、生态整体观
“山水林田湖草是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林和草”。[8]实际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是一个彼此紧密依存的生命连续统一体,统一体上的任何一部分着凉发烧也是人类的着凉发烧,命运休戚相关,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整体价值决不能为任何利益让步。
吉狄马加基于对中国和世界生态危机现状的深度思考、对全人类的共同关切,深情地描写了搏击长空、傲视群雄的雄鹰,雪域高原矫健的雪豹,高寒草原迅捷的藏羚羊,拥有彝人面庞和鹰爪印痕的岩石,赐予万物旺盛生命的大地,孕育生物种群的河流和生长于山野贫瘠之地却恒具气节的荞麦等自然界有灵之物,细腻书写了呼应印第安部落命运的土著颂歌等,这些对自然界俯仰皆是的生命的诗意言说和颂歌,既是追求对自然界深度认知的写作,又是唤起海外读者共情、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生态整体观写作。
沉默是对“将自然整体的根本利益视为最高利益”的冷漠,是当代社会的负面注脚,是共情的失语。吉狄马加深刻的作品以生态整体利益为终极价值考量,以诗歌撞击情感,运用动物书写来表征自然界有灵万物的思想情感,借雪豹的言说告诫人类:对野生生物的毁灭,人类止步之处乃人类新的开端。雪豹的主体性地位和警示性内涵促使共情诗学话语的产生,吉狄马加生态诗歌的动物言说正是这一语境的产物。《我,雪豹》的主人公雪豹,生活在雪线附近,常年出没于较稳定的独特生存区域,熟稔并遵循自然法则,“在峭壁上舞蹈/……/自由的领地/在这里只有我们/能选择自己的方式/我的四肢攀爬/陡峭的神经/爪子踩着岩石的/琴键,轻如羽毛”“我与生俱来——就和岩羊、赤狐、旱獭/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我们活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谁也离不开彼此的存在”。
生命共同体就像一场多声部的大合唱,不同声部的旋律和谐是维持生态系统平衡和可持续的前提,保障每个声部成员旺盛的生命力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根本。“无论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我们大家都已无路可逃……”。雪豹的濒临灭绝是人类面临的潜伏灾难,叙述主体通过想象自身消亡的末日景象来警示世人,人类与雪豹,一损俱损,没有任何国家、任何物种能够独善其身,只有人类超越物种和时空实现对整个生物圈的博爱,才能找到从全局出发的有效治理之道。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巴里·洛佩兹在《我,雪豹》的序中这样写道:“《我,雪豹》所到国家读者如潮,均为之拍手称赞。它的出版正值人类意识到作为雪豹的兄弟姐妹,人类的命运与雪豹休戚与共,已经共处危险之中。”[9]巴里·洛佩兹对吉狄马加诗歌中的生态思想意蕴、对解决人类共同面临的全球生态困境所做的思考及诗歌对人类与自然的整体生存观照等多维生态价值的挖掘与关注,道出了吉狄马加生态诗歌受海外读者喜爱的关键所在——对人类共同价值的关切。
四、结语
吉狄马加的诗歌根植于强大的中华文化根系、丰富的汉语语义网络和全貌的彝族民族志叙述架构,吸收中外悠久的优秀文化精粹,覆盖人类的社会规范,诗人将对生态破坏的忧虑与关切熔铸于中国当代诗歌,揭示生态灾难的根源,对恢复和重建人类的自然责任感做出了具有建设性价值的尝试。其理性思考与感性表达融会贯通的诗学思维与书写方式,饱含着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宏阔视野,是对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深刻、生动解读。
吉狄马加诗歌海外传播的空间和路径,实际上就是以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三大基本理念为基础,以建立、培养与海外读者的情感为依托,最终推动海外读者的认知共情。曾经,人类以痛吻豹,豹报之以歌;此刻,人类当以凤凰涅槃之心吻豹,与世界人民一道打好应对生态危机的攻坚战。吉狄马加坚持以海外读者的心灵认同为诗歌的终端价值,集中体现出中国当代诗歌寻求与世界生态话语对话付出的努力。
[本文为同济大学语言文字推广基地双强项目“‘一带一路中国当代文学海外传播机制与能力提升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TJSQ22ZD01)]
参考文献:
[1]阿多尼斯,等.吉狄马加的诗歌与世界[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2.
[2]阿多尼斯.诗歌之路[N].光明日报,2014-07-21.
[3]习近平.推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迈上新台阶[J].求是,2019(3).
[4]吉狄马加.与白云最近的地方[M].北京:华文出版社,2017:19.
[5]习近平.迈向命运共同体开创亚洲新未来[EB/OL].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3/28/c_1114794507.htm.
[6]吉狄马加.吉狄马加演讲集[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1:144.
[7]吉狄马加.吉狄马加的诗[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16.
[8]习近平.推动我国生态文明建设迈上新台阶[J].求是,2019(3).
[9]Hallinan,V.:“Barry Lopez brings us I,Snow Leopard”,https://bookscansavealife.com/tag/jidi-majia/,2016-4-14.
(摆贵勤为上海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同济大学博士;孙宜学为同济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院长,复旦大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