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槽里的狗》谈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的英译与中译
2023-05-30戴维约翰斯顿师艺荣王杰
[英]戴维?约翰斯顿 师艺荣 王杰
摘 要:戏剧舞台翻译与戏剧文本翻译有极大的不同,如何使古典戏剧常演常新,并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舞台上成功演出,是始终困扰着戏剧导演、编剧、译者、演员的重要问题。在与西班牙黄金时代代表性戏剧《马槽里的狗》英译者戴维·约翰斯顿教授的访谈中,他对译入语文化接受、节奏韵律双关习语的转换方式、剧场中的主体性、戏剧体裁、不同文化背景中的舞台表演等内容发表了看法。他指出,剧场中的一切都应以观众的接受为主,表演性始终应该被放在首位,从而达到戏剧与观众交流的目的,实现戏剧影响人性、启迪人生的社会功用,完成观众赋予戏剧的第二次生命。
關键词: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洛佩·德·维加;《马槽里的狗》;戏剧舞台翻译
中图分类号:J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3)02-0001-07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3.02.001
访谈/整理:师艺荣,王杰
访谈人:戴维·约翰斯顿
访谈时间:2022年3月15日
洛佩·德·维加(Lope de Vega)是西班牙黄金时代(16—17世纪)巴洛克文学的代表剧作家,创作了《马槽里的狗》(El perro del hortelano,The Dog in the Manger)、《羊泉村》(Fuenteovejuna)、《笨贵妇》(La dama boba,The Lady Boba:a Woman of Little Sense)、《没有复仇的惩罚》(El castigo sin venganza,Punishment Without Revenge)等五百多部戏剧,其中至少有八十部被认为是上乘之作,此外还有三千首十四行诗,多部小说和诗剧,是文学史上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涵盖了《圣经》、古希腊古罗马神话、西班牙历史等广泛的创作题材,诗行优美,体裁丰富,将西班牙巴洛克戏剧推向最高峰,是西班牙仅次于塞万提斯的文学巨匠。
洛佩的代表性喜剧《马槽里的狗》讲述了一个关于嫉妒和爱情的故事。女伯爵戴安娜因嫉妒女仆马塞拉与秘书特奥多罗之间的恋爱关系,陷入对特奥多罗的爱情中无法自拔。但因自知特奥多罗地位低下,无法下定决心与其结婚。而特奥多罗也在戴安娜对自己反复变化的态度中,对马塞拉时而热情时而冷淡。最终,特奥多罗假扮鲁多维科老伯爵失踪的儿子,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得以与戴安娜结为夫妻。
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于2004年将本剧搬上了英国舞台,并在世界范围内巡回演出,获得了极高的赞誉。该剧的英译本也于同年出版发行。本剧译者戴维·约翰斯顿教授(Professor David Johnston)是著名的西班牙戏剧学者和翻译家,在多年的戏剧文本和戏剧舞台翻译工作中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在西班牙语与英语的文体对应、诗句韵文的转换对照等方面独有心得。此外,约翰斯顿教授对中国文化和中文戏剧翻译也有独到的见解。在此次访谈中,他以《马槽里的狗》为例,对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的语言特征、背景文化、译入英语的重点难点、东西方文化差异背景下的戏剧舞台翻译等内容发表了见解,为中国观众了解西班牙黄金时代和洛佩·德·维加的戏剧架起桥梁,为戏剧舞台翻译提供新的思路,为西方戏剧在中国舞台上的改编和演出提出了宝贵的建议。
问:西班牙黄金时代佳作颇丰,仅洛佩一人就创作了五百多部剧作,质量上乘的也数量极多,请问您为何最终选择翻译其《马槽里的狗》?您认为洛佩及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有怎样的影响?
答:我与洛佩戏剧翻译的结缘,始于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2004年的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演出季。西班牙黄金时代涌现出成百上千优秀的剧作,但其中大部分都没有被译入英文。因此,皇家莎士比亚剧团首先在西班牙人中进行了一个调查,统计最值得被翻译的剧作,然后从中选出四个,请四位译者选择他们认为有价值的剧作进行翻译。我知道《马槽里的狗》是一部出色的西班牙喜剧,所以很高兴地承担了该剧的译制任务。
尽管洛佩的作品产量惊人,质量上乘,是西班牙文学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这并不代表洛佩必须具有影响世界的能力。文学作品、特别是戏剧,可以在某些方面影响世界,例如,有些作家的作品改变了国家政策,对政治思想产生了影响,但总的来说,数量很少。文学与戏剧的功用是什么,它是否触动了个人情感,是否激发了读者和观众的思维,这些都很重要。它可以激起个人对世界的好奇、给人以某种情感体验、丰富他们的意识,但不会以这种方式影响世界。
问:我们知道莎士比亚使用的英语与今天的英语略有不同,较为晦涩。与莎士比亚处于同一时期的洛佩·德·维加,他所使用的西班牙语是否也较为艰涩,与今天使用的西班牙语不同?
答:不,洛佩的西班牙语比莎士比亚的英语更接近今天的西班牙语。莎士比亚的英语之所以离我们更远,是因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英国处于一个语言实验期,莎士比亚创造了很多词汇。此外,他所使用的英语的基本结构、音调都来源于日内瓦圣经(Geneva Bible,1560),而当代英语则起源于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Bible,1611),它在莎士比亚去世后才被广泛流传使用。因此,莎士比亚的英语比现在的英语更古老一些。而这与洛佩的西班牙语不同,他的语言对当代西班牙人来说更直接(虽然他的诗行在今天仍有些难以理解)。正因如此,洛佩的剧作也会以现代西班牙语在西班牙的舞台上演出。而我们不会这样对待莎士比亚的剧作,因此莎士比亚在英语中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总体来讲,洛佩比莎士比亚更容易被当代的西班牙观众所接受。
问:原剧的题目是El perro del hortelano,直译过来是《园丁的狗》或《园庭之犬》。而您的翻译是《马槽里的狗》,这是因为引用了译入语文化中的典故吗?
答:确实如此。英国著名诗人、大卫·黑尔(David Hare)的好友阿德里安·米切尔(Adrian Mitchell)曾将本剧译为《园丁的狗》(The Gardeners Dog),但他并没有细致研究过这个说法背后的典故。在西班牙语中,“El perro del hortelano”是古希腊寓言集《伊索寓言》中的一个故事,其中蕴含很强的道德意味。该故事讲述了一只马槽中的狗,咆哮着拒绝马匹靠近,即使它不能吃稻草,也不允许别的马匹吃。这个故事被用来形容一个人恶意阻止别人拥有对自己没有用的东西,审视了贪婪的人性。在本剧中,女伯爵戴安娜就是这条狗,她不愿屈尊下嫁,也不愿将爱人拱手让人,因此本剧讽刺了她所代表的人性。在英语中,本则寓言名为“The Dog in the Manger”,因此将剧名译为《马槽里的狗》更符合原剧意味,也更容易被英国观众接受。
问:西班牙黄金时代的戏剧具有十分特别的节奏和韵律,请问对此您是如何进行处理的?
答:西班牙黄金时代的戏剧以不同的诗歌形式创作而成,而不同的节奏和韵律会将不同情感和理解传达给观众。例如,当观众听到ABBA的韵律模式,他们会知道,这是用来传递重要信息的韵律。换句话说,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中的诗歌形式与今天电影中音乐伴奏的作用完全相同。我们听到某种类型的音乐,就知道他们要接吻了、他要遭遇危险了。西班牙观众能够从诗行的节奏和韵律中解读戏剧情感,但这在英语中是行不通的。因此,我决定以各不相同的音步来达到同样的目的。通常情况下,英语诗歌采用五步抑扬格(Iambic Pentameter),而我在剧情快速发展时采用四音步诗行,为演员提供了一种动态、快速的台词表达方式,从而使剧情节奏更快。当某个乏味的角色上场时,我采用六音步诗行,从而使节奏变慢,使场景变得极为浮夸。
本剧中的另一种诗体形式是十四行诗。十四行诗的作用是告诉观众,此处将传达事实的真相。在这一点上,剧中人物打破了第四面墙(Fourth Wall),以一种丰富的诗意形式与观众对话。洛佩的十四行诗是彼特拉克式的(Petrarchan Sonnet),以四四三三(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tercet of three,tercet of three)的结构,构成十四行的形式。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则更具有戏剧性,以四四四二(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quatrain of four,rhyming couplet at the end)的结构构成十四行,结尾的押韵对句,更直接地抓住了观众的情绪。四行诗(quatrain)的意大利语是“stanza”,原意为“房间”(room)。因此,作为译者,你可以把四行诗想象成一个房间,里面有一个思想,在三个思想(也就是三段四行诗)之后,用最后的对句将情感清晰地表达出来。十四行诗作为一种倾诉情感的方式,演员似乎在对观众说,“我在这里,用十四行诗,向你们表达我的全部,此时此刻,剧场里的一切都向你们敞开。”通过十四行诗,人们以诗意的方式表达隐秘的自我,不加修饰地将其公之于众。而这个隐秘的内心世界,在现实中只能向最亲密的朋友透露,只有在不胜杯杓之后才会向朋友倾诉衷肠。这是一个表白时刻,而且是包裹在优美诗行中的表白时刻。因此,作为译者,我也在十四行诗中复现了这种诗意。
问:如果本剧被译入中文,是否也应复现这种诗意呢?
答:确实如此,但并非采用十四行诗的方式。事实上,十四行诗在中国文化中并不存在,无法像在西班牙语和英语中那样积极有效地表达情感。你必须在中国文化中找到一些有效的东西,能够向中国观众传递情感,而非刻板地套用所谓诗意的写作。例如,你可以借鉴中国戏曲或古典诗词,使观众能够在熟悉的文化背景中体会到独特的情感。你要复现的是语言背后的情绪,而非语言本身,因此,你的任务就是找到合适的途径去体现情感,而非一味地复制原作。戏剧翻译不是对文字的理解,而是带领观众进入角色内心世界的写作。译者对于原剧的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一理解呈现给观众,成为他们自己的理解。
问:本剧中有许多双关语,例如,“Rest in peace.In fact,in pieces”[1]就用得很妙。还有一些习语,例如“shes dressed up to the nines,/ or even tens,elevens and twelves”[1]。这些双关和习语给本剧带来了幽默感,增添了喜剧效果。但在不同的语言系统中,这些例子是无法兼容的,请问您对它们是如何处理的?
答:对于幽默的翻译只能碰运气。有时你能找到对等的词汇或表达,有些幽默对全人类都很普遍,如果能找到,那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但如果找不到,就必须创造一种另外的表达,而这种表达的幽默效果是最重要的。洛佩·德·维加非常了解他的观众,他知道剧中何处需要幽默,因此,当戏剧进行到这个阶段,他会将观众的笑声置于首位。这也是译者需要完成的使命。如果你创造的幽默并非真正有趣,观众只是觉得尴尬,那么这部戏就不会成功。
当然,创造幽默也是较为困难的一件事。如果你发现某处并不搞笑,可以求助你的导演或演员,他们有更多演出经验,对于如何输出幽默更具天赋。我在过往的排练中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例子。一次,我完成了一部剧的翻译,并进入了排练阶段。演员们读了剧本之后,发出了略显尴尬的笑声。我问,“換作是你会怎么说呢?”一位演员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我承认,的确比我的更好、更幽默、更有效。因此,译者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使幽默能够发挥作用,这是戏剧翻译者的最终目标。让语言真正变得有趣,比忠实于原作更重要。举个例子,从人际关系的角度考虑,如果丈夫或妻子已经死了,那么对于他们的忠诚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你按照字面意义去翻译幽默,只会毁了这部剧。戏剧翻译的最终目的在于演出效果,只有抓住语言背后的文化现象,实现文化对等翻译,才能最终“提高表演能力,跨越戏剧中不同时间和文化的界限”[2]。
问:本剧中还有大量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学典故,对于同处西方文化背景下的西班牙观众和英国观众,似乎不存在理解困难。但对于东方观众来说,这些典故仍较为陌生。为了让东方世界更加了解西方文化,您认为是否应该采用“深度翻译”[3]的方式,在剧中对古罗马希腊神话故事用注释加以解释?
答:对于戏剧文本翻译来说,这是可行的,但对于舞台戏剧翻译来说,注释将会是极大的败笔,因为你不能在演出中途停下来,对着观众解释剧中的典故。尽管这会使观众深入了解戏剧背后的文化背景,但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一种炫耀,是导演和编剧对自己文化储备的卖弄。在典故的问题上,最重要的不是理解,而是戏剧性功能的展现,是其对戏剧冲突、情节发展的贡献。
因此,这提出了一个更有趣的问题:当你将本剧置于中国舞台时,该如何处理这些古希腊古罗马典故?是将其背景原封不动地设定于17世纪的西班牙,还是放在中国的某个历史时刻?如果维持原剧的历史背景,当中国观众听到这些古希腊古罗马典故时,尽管他们或许会认为这些是欧洲观众熟知的东西,自己被排除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之外,但它会在剧院里创造一种异域文化的体验,因为从本质上讲,戏剧拥有创造不同文化体验的功用。而如果将背景设定在中国,那么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化将会融合中国观众的文化背景,从而达到令人满意的演出效果。你们有孔孟之道、唐诗宋词、古典戏曲,作为中国译者,你们了解中国文化,能够决定哪些是为中国观众所熟知的文化典故,从而实现同样的戏剧功能。记住,翻译的单位不是语言,而是语言背后的文化,语言只能植根于其所处的文化背景中。
事实上,典故本身能够起到传递文化知识的作用。在洛佩的时代,大部分观众都不识字,而书籍是可能要花掉六个月工资的奢侈品。他们没有机会获取信息,没有途径获得知识,因此剧院是他们重要的知识来源。他们听到这些典故,从而有机会了解自己的文化历史。这一点对于当代中国观众同样重要。剧中的一些典故,无论来自西方还是东方,都是借古喻今的重要手段,能够启迪观众的思考,丰富他们的文化背景。
问:有一些戏剧翻译学者认为译者是主体,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观众是主体,对此您的看法是什么,作者、译者和观众,谁是更主动的一方?
答:是观众。如果没有观众,一切都没有意义。观众决定了“戏剧是什么”的终极问题。回到我们之前的问题,戏剧的功用是什么?是对人产生影响。当舞台与观众之间的联系得以建立,戏剧的使命也随之完成。因此,作为戏剧翻译者,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必须面向观众。但太多的译者对原始文本表现出过度的敬畏,而对观众的关心则略显不足。我们可以向观众提出巨大的挑战,但这必须建立在他们对戏剧的关注已经获得足够回报的基础之上。我们可以让观众开怀大笑、感同身受、放声痛哭,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精心安排观众的反应,得到预想的回馈。没有观众,我们的工作将毫无意义。译者、导演、演员都对观众的反应极为关注,但如果台下没有观众,那么这些都是徒劳无益的。正如贝内特在《剧场观众》中所言,“文化预设影响表演,表演改写文化预设,而那些富于创造性和多样性的观众则占据了舞台中心的位置”[4]。
如果洛佩·德·维加的剧作能在中国上演,也许有一部分观众会希望对作家、作品有更多了解。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的翻译能够促进这种高质量的体验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观众的渴望并非来自疑惑,而是来自参与和共建。我们可以参考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对中国古诗的翻译,这些翻译极具庞德的风格,不再具备中国古典诗词的特征。但这些翻译极为优秀,它们激励着几代人不断去了解中国古诗。因此,翻译的核心在于接受。我们必须摆脱这样的想法,即翻译必须忠实于原文。翻译只是为观众与原剧之间的对话提供一个场所,而这种理想的状态只能通过高质量的译者传递和观众接受来实现。
问:导演乔纳森·蒙比(Jonathan Munby)在一次访谈中提到,《马槽里的狗》是一个“典型的悲喜剧”(quintessential tragic comedy),请问您如何定义一部剧是悲剧还是喜剧?您认为本剧的体裁是什么?
答:作为本剧的导演,乔纳森出色地完成了对本剧的指导。我同意他的观点,这的确是一部悲喜交加的剧作。有时,角色的处境十分令人心痛,例如,马塞拉在十四行诗中向观众倾吐她的痛苦,她说,“我很受伤,这个人占尽我的便宜,然后转身离开。”观众能够识别出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痛苦时刻。但同时,这部剧本身是关于嫉妒、欺骗和谎言的。嫉妒能够以两种方式呈现,奥赛罗的嫉妒是悲剧性的,但本剧中的嫉妒则十分可笑。它呈现出的是一种真实情感,关于欲望、爱情、性别、权力、金钱,类似于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的野心。它很贴近一个宏大的中国式话题,人人都有壮志雄心,人人都希望获得成功,那么你将如何实现这一目的?特奥多罗选择的方式不是参加公务员考试,而是试图以他的帅气和魅力来吸引女伯爵。这种处理方式使本剧具备了轻松的氛围。洛佩知道觀众想在欣赏戏剧的同时获得欢笑,所以他塑造了特奥多罗这样的角色。他的许多角色既搞笑又感人,很多人物是十分讨喜的。因此,关于本剧的体裁问题,洛佩为自己的戏剧制定了规则,人生如戏,有欢乐,有悲伤,我们的戏剧也应如此。我同意这是一部悲喜剧。
问:在我看来,本剧的悲剧因素要多于喜剧因素。不仅因为马塞拉的悲惨处境,还因为女伯爵的爱情结局。她对特奥多罗并没有真正的爱情,只是出于嫉妒而难以放手。“马槽里的狗”是一种讽刺,女伯爵就是这条狗,剧终时她下嫁特奥多罗,意味着狗开始吃草,对于狗来说,这并不算一出喜剧。对于这一点,您怎么看?
答:对于同一事物,从一个角度来看,十分有趣,从另一角度来看,又令人悲伤。例如,在洛佩创作本剧时,他的儿子刚刚去世,他在想,“如果能让儿子回到我的身边,一定会很开心吧。” 因此,他在本剧中塑造了一位痛失幼子的老人,在剧终时重新获得了他的儿子,场面非常振奋人心。尽管这并不是他真正的儿子,但仍弥补了现实生活中的缺憾。这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哲学问题,你更愿意在清醒中痛苦地生活,还是在无知中快乐地生活或者说你是想要糊涂的幸福,还是清醒的悲伤?对此,我们会有不同的答案。这出戏在一个喜剧性的时刻结束,但它也可能变成悲剧,喜剧和悲剧并非泾渭分明。我同意你的观点,马塞拉是受害者,她被虐待,被抛弃,是本剧中的悲剧人物。女伯爵对特奥多罗也并没有真爱,她已经厌倦了他。戏剧结束后的十五分钟内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而正是这样的疑惑引发了观众的讨论,他们会开始探讨,已经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会如何。这就是为何我认为观众比戏剧本身更重要,他们的讨论赋予了戏剧第二次生命。我曾经与一位非常知名的西班牙剧作家探讨过本剧的结局。我问他剧本在结束的这一刻之后会怎样,他看着我说,“这只是一出戏,我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但重要的是,这不是真实的生活,而是一部虚构的作品,是一个被巧妙地创造出来的东西。”正因如此,你我这样的人都能谈论它,而探讨一旦开始,总会赋予它新的色彩。
问: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是否拥有解释的权力?例如,您是否会因本剧的悲剧色彩而将其改编成一部悲剧?
答:我不赞成在翻译过程中进行太多解释。事实上,本剧是洛佩的另一部悲剧《阿马尔菲公爵夫人的管家》(El mayordomo de la duquesa de Amalfi,The Duchess of Amalfis Steward)的喜剧版本。如果改编悲剧,该剧将是更好的选择。对爱人不忠、恶意伤害他人、欺骗痛失幼子的老人,这是悲剧,但也是喜剧,完全取决于你的侧重点。洛佩没有在悲剧与喜剧之间做出选择,而是将它们融合在本剧中。举个例子,如果我们看到有人摔倒,也许会发笑,但对摔倒的那个人来说,是很糟糕的事情。所以,笑声和痛苦总是同时发生,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而这是一部反映残酷现实的戏剧。
问:您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答:是十四行诗的翻译,因为十四行诗的结构太严谨了。要翻译十四行诗,必须写成完整的十四行、在正确的地方押韵、体现出节奏的轻重缓急。西班牙语的韵律比英语要容易得多。西班牙语的韵律是通过频繁重复词汇的后缀来产生的,西班牙语中有很多以“-a”“-o”等元音结尾的词。然而,英语比西班牙语的韵律要复杂得多,因为英语诗歌无法以同样的方式重复常见的后缀,这样会使押韵变得非常无聊。例如,你不能用“nation,station,information”来押韵,这太明显了。英语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它的押韵需要作者和译者不断去寻找。此外,因为十四行诗也要讲故事,将语言内容的表达和诗歌形式的限制结合起来,真的非常困难。我记得剧中有七到九个十四行诗,既要有完美的形式,又要有清晰的内容,这需要做大量的工作。记得在翻译那些十四行诗时,我不断地修改到深夜,第二天发给剧团,被导演否决,再重新修改,重复了多次。所以翻译十四行诗是最困难的一项任务。
问:亚马逊网站上有这样一条对本剧英文译作的评论:“毋庸置疑,原剧的诗文是最高级的,但不要忘记,在文艺复兴时期,欣赏洛佩戏剧的西班牙观众对其语言极为熟悉。而约翰斯顿的翻译,避免了将一部古老的戏剧翻译成古老的英语这种可怕的做法。比起莎士比亚式的做作英语,约翰斯顿所使用的语言更为精简朴实、引人入胜。因此,如果你想将这部剧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那就接受这样的事实——任何翻译都无法真正完成这项任务,只能学好西班牙语去读原著。但是,如果你只想阅读一部不错的剧本,一部皇家莎士比亚剧团也愿意为其买单的作品,那么本剧值得一读。”对此您作何评价?
答:我会读那些专业评论者对我的评价,但从不看社交媒体上的评论,因为其中有很多观点并不正确。他们无需表露自己的身份,就能在公共场所发表评论,这会导致很多不实的言论,有时是恶意挑衅,有时是曲意逢迎。对于这则评论,我的观点是,首先,戏剧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用来表演的。其次,没有任何戏剧翻译能对原剧进行原模原样的复现。所有翻译都是在新观众和旧剧本的交汇处实现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戏剧翻译是不断发展的,它抓住了戏剧和观众互动往来的时刻。我更关注的是如何让当代观众理解戏剧作品。的确,很多人曾评论说,他们喜欢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的原因在于,它们不像莎士比亚的作品那样难于理解。但我在本剧中也使用了许多的笑话、意象、典故、十四行诗,这些都使本剧拥有了一定的文学色彩。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是,译者千万不能使用矫揉造作的语言来翻译。现在没有人使用莎士比亚式的英语,用17世纪的英语翻译17世纪的西班牙戏剧,只会带来一种浮夸感,我看不到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事实上,我在最初的翻译中使用了较为严格的节奏形式,对演员来说是极大的挑战,也使用了原剧中的意象,但因为诗剧在英语舞台上并不像在西班牙那般重要,所以我在最后阶段不得不调整语言的形式,以使其更为适应今天的英语舞台。因此,对于社交媒体中的评论,我们不能偏听偏信,而要以批判的态度接受。
结语: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采访。您的回答对我们理解西班牙黄金时代戏剧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戏剧舞台翻译十分有帮助,我们得到了极大的启发,相信中国观众和戏剧工作者也会收获颇丰。再次向您表示诚挚的感谢!
参考文献:
[1] David Johnston.The Dog in the Manger [M].London:Oberon Books,2004:96,35.
[2] David Johnston.Professing translation:The acts-in-between [J].Target: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2013,25(03):365-384.
[3] Kwame Anthony Appiah.Thick translation [J].Callaloo,1993,16(04):808-819.
[4] Susan Bennett.Theatre Audiences:A Theory of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 [M].London:Routledge,1990:2.
(責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English and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a Representative Play of Spanish Golden
Age Theater The Dog in the Manger:
An Interview with Prof. David Johnston
David Johnston/School of Arts, English and Language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BT7 1NN, Northern Ireland, U.K.
SHI Yirong/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9, China
WANG Jie/School of Arts, English and Languages, Queen's University, Belfast, BT7 1NN, Northern Ireland, U.K.
Abstract:
There are great differences between theatre translation for performance and that for text. It is an important question to directors, playwrights, translators, and actors about how to perform classical drama on the modern stage creatively and how to perform foreign drama with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successfully. In the interview with Prof. David Johnston who translated the representative play of Spanish Golden Age Theatre The Dog in the Manger, he expressed his opinions on the cultural reception in the target language, the translation methods of rhythm, rhyme, pun, and idiom, the subjectivity in the theatre, drama genre, stage performance in different cultural backgrounds and so on. And then he pointed out that everything in the theatre should be based on the audience reception, and performability should always be the priority. By doing so, the theatre could communicate with the audience, realizing its social function of exerting impact on human nature and life, so as to create a second life to the play.
Key words:Spanish Golden Age Theatre; Lope de Vega; The Dog in the Manger; translation for performance
收稿日期:2022-09-01
作者簡介:
戴维·约翰斯顿(David Johnston),博士,英国女王大学艺术英语语言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戏剧翻译。
师艺荣,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英国戏剧。
王杰,英国女王大学艺术英语语言学院博士,研究方向:戏剧翻译和译者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