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
2023-05-30杨不易
杨不易 本名杨方毅,四川武胜县人,现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福建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佛山文艺》《草原》等刊物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评论。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国故事》等转载。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伪单身时期》、随笔集《火枪与玫瑰》《窄巷子宽生活》《博物馆品鉴》等,与人合著《九天开出一成都》《匠心成都三千年》《文物中的成都生活》。
1
减速,小心地通过ETC入口,上了高速公路。陈思文瞟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还差五分钟夜里十二点。
夜半时分,车辆稀少,远光灯射进沉寂的夜色中,像在深渊里投入一颗小石子,虚弱无力。路面在黑暗中不断显露,陈思文脑子里却掠过一丝怀疑:“这条路真的能回到柚花湾吗?”
妻子方琴晚上八点过回家,就发现陈贵不见了,手机也打不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但陈思文加班脱不了身,到家已经十点半了,扒了两口饭连忙驾车出门,要连夜赶回柚花湾去。除了回柚花湾,陈贵还能去哪里?
这条路,陈思文跑了无数次,但在半夜里上来,还是第一次。很多人喜欢晚上跑高速路,因为车少,跑起来顺畅。但陈思文不喜欢,害怕。车子在高速行进,视线却只能近在咫尺,所有的弯道,或者路边的树木,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有无法把控的恐慌。
就像,脾气古怪的陈贵。
可能已经跑回柚花湾的陈贵,比牛还犟,曾无数次拒绝了陈思文要他去城里同住的请求。陈贵说:“我要替你守着房子。再说了,你妈还在这里哩。”说房子,陈思文不以为意。可说到安葬在屋后山上的母亲,陈思文就没法反对了。
都说孝顺就是要顺着老人,既然他要坚持留在柚花湾,那就留着吧。陈思文一度这样安慰自己。
可就在上个月,陈贵的房子突然塌了。虽然只塌了侧边的猪圈屋和正房的小半堵墙,但还是把整座房子都搞成了危房,没法住了。
那房子,可以说是陈贵以毕生之力建的。或者说,陈贵一辈子都在建房,而这次塌掉的,是他建的最后一幢房子。
陈思文人生中的第一個有记忆的画面,就是修建房屋。一个阳光洒落的早上,小小的陈思文站在土坝子的中央,看见陈贵扛着一根长长的木头,从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进院坝来。那是他准备的第一根屋檩子。后来,陈家拥有了村里第一幢漂亮的石头瓦房,三间正房,外带宽敞的灶房和整齐的猪圈,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目光。陈思文就是在那幢房子里长大的。
每一个远走他乡的柚花湾人,最后都回到了柚花湾,用一生的精力去修房造屋。陈贵也不例外。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陈贵跟着同学去了趟省城,想去北京,又怕冷,只好悄悄回来了。
那年月的农村,初中生算知识分子了。过了两年,陈贵参军,去了最远的东北,在冰天雪地里当了四年炊事兵。中苏边境关系紧张时,全连人都很激动,集体写血书要求上战场。陈贵也写了。可惜最后没去成。当兵四年,陈贵最引以自豪的战绩,就是背着冲锋枪去山上森林里打松子。“完成任务返回营地之前,我们把枪指着天上,突突突……把子弹都打光了,那叫一个安逸!”他总是用这句话为回忆画上句号。
陈贵比别人多当了一年兵,担任代理排长,看起来有提干的可能,前途远大。可惜,最终还是退伍回到了柚花湾。
退伍回来,陈贵在村里的夜校教了半年书。第二年,乡里小学招教师,凭着这一点,陈贵报了名,有初生学历和退伍军人的背景,还请乡领导吃了饭,看上去十拿九稳,最后却被村支书的侄女顶替了。
陈贵心灰意冷,又不甘心下地干农活,于是跟村里的熟人去湖北做工。跑湖北,是那几年的流行词。因为是政策不允许的,都是偷偷干。最后运气不好被抓住,遣送了回来……
除了留在柚花湾,像所有人一样,结婚生子修房造屋,还能怎么样呢?陈贵最终还是认了命,扛起锄头下了地,跟着媒婆去相亲,然后结婚,和父母分家。后来当队长、会计、村上的民兵连长,但终究还是没能再次走出柚花湾。
兄弟三个,家里房子少,陈贵只分到了最靠后的一间,是个搭起来的偏棚。陈贵拿出退伍时领的补助,在偏棚的后面又建了一间土墙草房,连在一起,才有了个家的样子。
陈思文三岁那年,在离老屋三百米之外的一块平地上,陈贵正式开启了修房造屋这件人生大事。
车载收音机传出主持人说晚安的声音,陈思文腾出手来,切换到了CD模式。“回家的我,长大的我,满怀着感动带着笑容,慢慢迎着风……”车载CD里,似乎永远都是小忧伤的周传雄,已经很久没换过了。这首《回家的我》,倒还正合陈思文此刻的心境。
2
虽然深夜的高速路上车很少,开得也慢,但陈思文还是追上了一辆超长的大货车。强烈的灯光和隆隆的行车声,让高速路变得似乎有些热闹。
陈思文果断变道,打着双闪摁响喇叭提速超车。在高速公路上,永远都不要和大货车为邻,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陈思文信奉这条安全行车原则,也信奉“该出手就出手”的果敢。无论是开车之路,还是人生之路,靠的都是提前的判断和坚决的选择。
陈贵也信奉这样的人生信条。在陈思文念初中三年级那年春天,陈贵决定推倒住了才三年的砖瓦房,改建一幢楼房。理由是陈思文终究也将留在柚花湾,而建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楼,是娶媳妇的硬件要求。
从第一次建土墙草房,到独立建造石头瓦房,再改建成青砖瓦房,改建楼房已经是陈贵第四次建房了。一开始,只是满足住家需求,后来的改建,则成了追赶柚花湾的潮流。每隔几年,陈家的积蓄都在建房上耗费干净,甚至还欠下了一些债务。陈贵的人生,就在存钱、建房、还债中循环。
正忙碌着准备参加中考的陈思文,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发现自家房子成了一堆瓦砾,一群人正川流不息地往坝子里搬砖。陈贵指着旁边竹林下临时搭的棚子,说这段时间我们家就住这里。
陈思文瞪圆了眼睛:“修房子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这么吵,我怎么复习?”
陈贵沉下脸来:“能复习成啥样就啥样吧,我估摸你也考不上……不修房子,你拿什么娶媳妇?”
彼时的陈思文,正志向远大豪气万丈,想着的是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永远离开柚花湾,哪会想到在农村娶媳妇?听到父亲的安排,不啻当头一棒。这已经不是言语上的不信任,根本就是明明白白规划了陈思文的一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思文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而是默默钻进了棚子。后来反思,陈思文认为当时自己可能也认为这是条退路。万一考不上学,至少有了娶媳妇的资本嘛。
一辆小车从后面超过了陈思文,两点红色的尾灯,在夜色中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车就是快……”陈思文默默感叹。当年,他开着新买的车回到柚花湾时,还是全村最好的车,可现在,却成了一辆快淘汰的破车了。
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啊。
搬进新房的那天,陈思文也拿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考进了县一中,全县最好的高中。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都说是双喜临门,但陈贵喜庆的脸上明显有些犹疑和困惑,大概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些失误。
等到晚上宾客都散尽了,陈贵拿有些醉意的眼睛看着陈思文,说:“娃啊,这次修房子把家里钱都花完了,要不,你这个高中,就,不念了?”然后又嘟哝了一句:“念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
“不行!没钱就去借,我必须上高中,我要考大学!”考上县一中,给了陈思文信心,一点没有犹豫就怼了回去。
陈贵还没全醉,一时没有回应,使劲呼出一口酒气后,嚷了一阵:“上,你去上!考不上大学,老子才收拾你。还不如,早点打工挣点钱娶媳妇。”
在柚花湾,陈贵算个文化人,还当过兵,有些见识,还不至于真不让儿子上高中。到县城上高中得住校,每个月都实打实交生活费,家里又得还债,实在紧张了些。陈贵除了忙农活搞副业,还到县城工地打短工。
到了高三那年,家里总算还清了债务。陈贵说:“老子还是得不了轻闲,你考上大学,得供你上学,考不上大学,得准备钱给你娶媳妇……你到底是考上好,还是考不上好?”
陈思文从题海中抬起头来,說:“当然得考上。将来我把你和妈接到城里去住。”
陈贵便半真半假叹口气,说:“那老子这幢楼房就算白建喽……”
3
在几块反光的指路牌中,陈思文发现应该转换到另一条高速路上去了。变道,减速,缓缓驶上立交桥,盘旋而上,车灯打在护栏上,彻底失去了远方。夜晚,显得更深了。
经过一段下坡,陈思文重新来到高速公路主道上。想了想,行驶的方向,从刚才的向南,转换成了向东,坚定而准确地向着柚花湾的方向行进。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陈思文前进的方向就变了,陈家的方向也不得不跟着改变。果然被陈贵说中,那房子真是白建了。至少对于给陈思文娶媳妇这个宏伟目标来说,算是落空了。
陈贵再无攒钱建新房的想法,连装修都没搞,小楼建了好几年,一直都是水泥墙的清水房。一门心思供陈思文上大学,就是陈贵的全部信念,没有装修的清水房,成了得过且过的象征。
“等到思文大学毕业就好了……”“等到思文结婚安家就好了……”两口子总是这样彼此安慰和打气。毕竟,终究有一天,陈思文要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住的。
大学毕业后,陈思文考进省城一家博物馆。工资不算高,但也体面稳定。
“爸,我和方琴准备结婚,想在省城买个房子……”有一天晚上,陈思文给陈贵打电话,小心翼翼说出了最新计划。这是早在预料之中的事,可真要说出来,陈思文还是有些底气不足。一来,这就等于直接宣告不可能回柚花湾住了;二来,主要还是自己积蓄有限。
陈贵一听就明白了,愣了半晌才说:“还差多少钱?”
首付款加装修费用,不但掏空了陈思文和方琴的钱包,也掏空了陈贵的钱包。陈思文后来听妈说,在省城帮忙搬新家回来,陈贵站在院坝里,望着已显陈旧的小楼抽了两支烟,还说:“早知道当初就不建它,还能给娃多存下点钱……”
建了一辈子房子的陈贵,再也没有建新房的动力了。慢慢变老了,没那精气神了,最重要的是,建了新房将来谁住呢?
陈思文再次驶上一座转换高速路的立交桥,进入一座城市的绕城高速。他需要从城西绕到城东,才能继续往柚花湾的方向前进。围着这座不大的城市转半圈,还需要上一次立交桥,最后才能转换到往东的高速路上。
深夜的城市,高楼里的灯光都灭了,可街灯还亮着,清晰地呈现出城市的血脉走向。“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看上去很光鲜,实际上是个身负巨债的房奴呢?”陈思文揉了揉眼睛,默默感慨。
有一天,陈思文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仍然在走着父亲的老路,为房子而奔忙一生。不同的是,陈贵在柚花湾建了四幢不同的房子,攒钱、建房、还债不断循环,而自己则只有一套房子,仍然是攒钱、买房、还债,只不过把循环拉成了直线。等到把银行的按揭还清,大概也到了陈贵现在的年纪。
搬进新房的时候,陈思文还没买车,坐公交车送陈贵去长途汽车站。父子俩站在公交车的过道上,挤得满身是汗。陈思文有些内疚,埋怨陈贵不让坐出租车。陈贵瞪了他一眼:“欠一屁股债,还不知道节省。结婚、生娃,还够你忙的……”一副过来人的傲慢。
直到把陈贵送上车,陈思文独自坐上回家的公交车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陈贵的那副表情的意思:“老子当年就是这样,把你养大成人,还建了四次房……”那是老父亲给儿子的临别交代,就像当年说“不修房子,你拿什么娶媳妇”那般笃定。
4
转了半个圆圈,陈思文重新回到“正道”上,看着黑漆漆的前方,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是平常睡得正香的时候。陈思文虽然时不时加班,但基本都在十二点之前就睡觉了,实在很难在这个时段集中精力开车。
到了最近一个服务区,陈思文减速进去。一辆车都没有,超市走廊下的岗亭里,保安正在打瞌睡。陈思文感觉像是滑进了一方不知深浅的池塘。
打开车窗,把座椅放平,陈思文伸直了四肢,听到关节的咔咔声,身体好像被重新组装了一次。多日的身心俱疲和连夜开车的困意,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缓解。
得知陈贵的房子塌了,也是在使劲伸懒腰,关节咔咔响的时候。但那时候是早上,陈思文刚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打望城市迎接新的一天。
陈贵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和消沉:“房子垮了,要不是老子运气好,你就要回来收尸了……”
塌的是斜搭在楼房侧面的一排猪圈,但因为所有的檩子都架在楼房的墙洞里,屋顶塌下来的冲击力太大,把楼房的墙也抵塌了一个大洞。陈贵就睡在那个房间,塌下来的砖就堆在他床边。陈贵说险些丢命,一点不夸张。
陈思文只好请了假赶回柚花湾去。
按陈贵的想法,应该马上找人来修复塌掉的房子。但陈思文看着墙上那个骇人的大洞,有了新的想法,说:“修好房子也不急在一时,你被吓得这么惨,不如去我那里住几天压压惊。再说了,我临时请假回来的,还得赶回去上班,也不能在家陪你修房子啊。”
反反复复劝了半天,陈贵只好找了块大塑料布把墙上的洞遮起来,半推半就被陈思文接到城里去了。
陈思文的本意,是想借房子塌了的机会,造成把他接到城里一起生活的事实。但陈贵到了城里,过得很不得劲,一边是无所事事,一边又担心有人从大洞钻进去破坏他的家当。很快,他就发现上了陈思文的当,所以一心想回去修房子。
“房子都成危房了,你回去怎么住?就住城里吧,让房子塌了算了。”陈思文已经认定这辈子不可能回柚花湾住,只要接走了父亲,对房子塌成什么样,他完全不关心了。
“你懂啥?”陈贵有自己的道理,“你从来不看新闻的吗?”
陈贵是想把房子留给陈思文,偶尔回去还有个落脚处,或者退休了也可以回去住。但是陈思文的户口早就迁到城里了,所以没办法继续耕种陈家的承包地,也无法继承陈贵的屋基。
“我看了新闻,按最新的政策呢,等我死了,你可以继承这个房子的使用权,一直住到完全垮塌报废为止。”陈贵说,“但是规定没有说你不能去维修它。”陈贵的想法就是,他要在死前把房子大修一次,确保往后陈思文还能住很多年。
“万一哪天我躺在床上等死,动不了,你们就抓紧把房子维修一次,这样就能住得更久。”善于提前谋划的陈贵,还跟年轻时一样精明。
有人说,柚花湾之所以几百年人丁兴旺,是因为种了很多柚子树。柚子,有子嘛,子子孙孙无穷尽。而坚持要为陈思文留下房子的陈贵,大概是让柚花湾生生不息的最忠实践行者之一。
但陈思文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回去住。现在每年回去几次,不过是因为陈贵在那里。陈思文想象不出来,多年之后,如果没有了父亲,他为什么还要回去,甚至独自居住在那幢房子里。
其实,陈思文也不是完全不想维修那房子,毕竟陈贵身体不错,应该还能在柚花湾住很多年。他不同意陈贵的意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方琴坚决反对。而方琴的理由很简单,维修房子又得花一笔钱。毕竟他们还欠着银行的按揭款,每月按时还钱,一天都不能耽误。为了一个将来未必住得上的房子,犯不着。
“爸住在这里,还能帮忙接送一下孩子。要是把房子修好,他肯定又回柚花湾了,有一点小事我们就得来回跑,不但照顾不好他,还累。”方琴把现实利益和为人子的孝道完美结合,可以说不但以理服人,还能以情动人。老婆这么好的态度,陈思文没有理由还站在父亲一边。
大概眼见说不通两个没有远见的年轻人,趁着儿子儿媳上班,陈贵招呼没打一声,自行就走了。
“他应该是回柚花湾了吧?”虽然早就坚定了父亲的去向,陈思文不免还是在心里犯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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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文躺在车里,困意渐渐袭来,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意识里微微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抵抗,睡了过去……
陈思文回到了柚花湾,好像还在童年,站在自家的院坝里,看见高大的陈贵捧着一摞红砖走了过来,母亲提着一桶水乐呵呵地跟在后面……
“母亲不是去世了吗?她怎么也在?”陈思文想喊一声“妈”,可使足了劲,嘴却张不开。
陈思文结婚搬进新房后的第五年,母亲去世了,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了。
电话是陈贵在县城医院打来的,检查结果就拿在他手上,却不敢跟妻子说,只好给远在省城的儿子打电话。
“怎么这么严重?之前你就没发现她有什么症状吗?”情急之下,陈思文有些责怪父亲的意思。
可陈贵却说:“你妈的胃病好多年了,从你上初中那几年开始,就一直在吃药……”为了省钱,总是胃痛了就买一点药吃,从来没去医院好好治疗过。
陈思文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孝,连夜赶回柚花湾,把母亲接到省医院去复查,可结果并没有两样。医生说已经全身转移了,没办法手术,只能保守治疗,运气好的话半年,也许两三个月。
按柚花湾的习俗,母亲不愿意死在外地医院,坚持要回老家去。把母亲送回柚花湾,陈思文却不得不回城上班,又把最艰难的事交给了陈贵。在母亲最痛苦的最后时光,陈思文终究还是没能陪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陈贵在电话里说:“可能是不行了,你们赶紧回来吧。”陈思文和方琴这才请了假,带着孩子赶回去,差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那段时间,陈思文对自己考学留在城里这件事,产生了疑问。考学留在城里,也是结婚生子供房子,还远离父母,连母亲多年生病都不知道,这就是梦想中的生活吗?而如果没考上大学,留在柚花湾结婚生子修房子,总是陪在父母身边,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后果?
疑问归疑问,办完母亲后事的第二天,夫妻俩还是匆忙回城上班了。反复劝说之下,陈贵才答应去城里散散心,跟儿子一家住了两周,又固执地回到了柚花湾,守着他建的那幢连墙都没粉刷的小楼……
跟在父亲身后的母亲,走着走着又不见了。换成陈思文捧着几块红砖,跟在后面,来到垮塌的墙洞旁。
阳光从墙洞里穿过,洒在父子俩身上,他们同时拿起灰刀,很认真地砌墙。陈思文看到父亲眉眼都在笑,也禁不住大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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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文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阳光里,看看时间,已经早上七点过了。这一觉,竟睡了四个小时。早知如此,还不如天亮再走呢。
打陈贵的电话,却通了:“我回老家了,咋啦?……昨天手机没电了。”
重新启动汽车狂奔一个小时后,陈思文从ETC通道驶出了高速路。戴着口罩的防疫人员挥手拦住他,看了看车牌:“省城来的吧?建议你原路返回,县城发现疫情,马上要全县封控,只进不出……我可以放你过去,但你弄不好一周都回不去了。”
陈思文笑了,说:“我可能正好待一周……”脚下加油,一直冲进了柚花湾。
窄窄的乡村公路两旁,柚花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陈思文禁不住哼唱起来:“回家的我,长大的我,满怀着感动带着笑容,慢慢迎着风……”CD恰到好处地又转到了这里。
(编辑 黃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