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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条河

2023-05-30冉小江

南方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水河大娘妈妈

冉小江 男,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二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等。

我把一个小孩的脑袋给砸了,我爸十分难堪,他鼓胀着桐油般的脸膛,鼻孔里喷粗气。碍于老师的面,他没有揍我,要是换在家里,他非得将我像砖头一样扔出去。

他呢,运气总是不好。在工地搬砖,一不小心身体突然就飘了起来,事实证明人飘起来总要出事。三层楼高的竹棚架子,噼里啪啦地爆珠,嘭的一声闷响,像一包水泥砸向地面,周围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呢,真以为水泥包子砸向地面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坏了,少了一个人。

这样的事在工地上时有发生,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事后通知家人,按照规定赔款,五万六万总是要给的,谁也怨不得谁,都是命。也不知道谁冒出头来,探着鼻孔说还有气,鼻孔还有气就得赶紧送医院,这也是工地上不成文的规定。

工友们像平时抬水泥柱子那样,喊着号子七手八脚将他抬到医院,到医院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们说,这也是命,阎王让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医生给他身上插管子、吊输液瓶子、戴氧气罩子,推进屋子动手术,再动手术。动了大半年,家里的那点积蓄就见底了。医生说,只能这样了。就只能这样了,瘦了一圈,左腿不利索,像一棵被风带偏的树,连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没个正形。

大伙庆祝他捡了一条命回来,工头却没打算再雇他,说他影响干活的心情。当然了,谁愿意一天到晚看见个瘸子在工地上晃悠,这不明摆着安全生产出了问题?

他踉跄着走在前面,我踩着他的影子,他猛地踩刹车,我突然惊醒,差点撞上他屁股。莽妹在门口搭一根板凳,说,还没吃吧,水煮鱼,鲜汤刚出炉,喝一碗能排汗,比吃人参还补。阳光照着她的脸,也照着我们的脸。

莽妹是莽妹鱼庄的老板,大伙管她叫莽妹。屁股裹着尿不湿、嘴里刚冒两颗嫩牙的小屁孩也这样呀呀地叫她,她也不恼。她不恼,大伙就这样叫上了。我爸不让我叫,要我叫大娘。他的道理很简单,喝蒲水河水长大的都得有个规矩,老幼尊卑不能乱。谁说不是,乱了套就麻烦了,儿子不认爹怎么办?莽妹没老伴,死了,儿子在外面。有一次我身上皮子痒,问我爸,被我爸踹了一脚,说你一天少扯牛犊子,别人男人怎么死的关你啥事。他说得好像也对。

莽大娘的脸圆圆的,像海绵宝宝那样软绵绵的。头发藏银丝,眼角挂皱纹。腰上系着一条蓝色的围裙,上面印着一朵同样软绵绵的云,下面跑一条河,岸边小孩在钓鱼,蜻蜓飞过来找他玩,鱼儿上钩,他正乐着。她呢,怀里拣着一箩葱苗,拔一根抽一根,坏掉的葱头搁边上一堆,然后随手扔进垃圾桶。

眼前的顾客也有事忙的,招呼都不给她打一个,冷着眼走开了。她也不计较,两只眼睛眯成缝,照样吆喝,保准吃得好,保准吃得饱。她挥一挥手,连天上的云朵都跟着走;她挥一挥手,连天上的云朵也能扯下来一片,嚼成棉花糖。

我爸耷拉着脑袋,盯着他的鞋尖,心里不知道在琢磨啥。他那人就这样,好也不说,坏也不说,统统憋在肚子里。在肚子里憋着容易长虫子,虫子在肚子里就容易生病。我妈在世的时候也这样恼他,他总是犟得跟牛似的听不进去。

莽大娘说,今天的太阳把人晒蔫了。谁说不是,秋天的太阳总要把人烤得蔫搭搭的才罢休,仿佛只有这样,人们才愿意乖乖地等待着大雪的到来。我爸也常对我说,皮子贱,一顿棍子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真印证了那句老话,棍棒里出真理。莽大娘说,蒲水河的娃儿打架从来没输过,难怪今天屁股翘得比天高。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恨死她了。要是换作平时,我噘起嘴巴非朝她吐一泡口水不可——不对,是两泡口水。我朝她翻白眼,她假装没看见,拿后脑勺凸眼睛似的瞅我。

她老这样挤兑我,上次我被揍了半晚上,抽得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了半条街。天亮鸡叫第一声时,她就杵在窗户下拉开嗓子吆喝,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昨晚那棵大杉树上老鸹叫得厉害,鬼似的吵得人没法安身。羞得我无地自容,我恨死她了。年纪大了睡不着,拿我们娃儿寻开心。

我一生气手就痒。他们家的鱼真多,有草鱼、鲫鱼、江团、黄蜡丁、鲤鱼、胡子鲢,个大,肉肥,囫囵着身子在玻璃缸子里游来游去。十多个缸子砌成一面墙,上面插氧气管子下面冒泡,瞧着我心痒痒的。我心痒痒的我的手也跟着痒痒的,敲着玻璃罩子啪啪响,吵得整个大堂都烦了。我爸斜睨了我一眼,我赶紧收敛,缩着脖子乖乖地蹲在凳子上。

莽大娘说,大兄弟,日子不能这样过。她说完,瞥了我一眼。她的话,我爸立马明白过来,谁愿意把日子过得这么窝囊,可日子又不是谁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爸像猫头鹰一样缩着脖子,吞一口烟吐一个烟圈,玻璃门上印着他消瘦的脸,胡子拉碴,领子浆稠了一圈,都辨不出色了。他像不认识里面的人,端详了老半天,那人都被他瞅得不好意思了,他才悻悻地转过头来。

莽大娘给我爸倒了一杯热水,沸水氤氲,几片茶叶困在里面彼此纠缠,像一团扯不清的乱麻。我爸不喝,嫌烫嘴,蹙着眉头说,大姐,你没瞧见我现在啥模样。我爸说话时,特意瞥了一眼玻璃上的自己,再次确认自己的窘迫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莽大娘捏着一把掐好的葱头,在他面前晃悠,说,上次给你提了春勤,也没见你有动静。那样子像介绍的是葱,而不是人。

“嗯……嗯……”我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那口痰软弱无力,半道掉在了跟前,他只好蹭干净。他那腿又不好使,涨红了脸,跟猪腰子似的,十分狼狈。

莽大娘说,别闷不作声,你点点头。

他们聊天,我可竖起耳朵全听进去了。他們说的春勤,是我同学春天的妈妈。春天爸爸早没了,春天的爸爸是患上癌症走的,和我妈住同一个病房。早年,我们两家挨得近,她爸爸在蒲水河山洼子里犁田,鞭子抽得啪啪响,山谷带回声,连旁边的草也得萎腰杆。牛在前面,他在后面撵,三分地的水田赶一上午就耕翻了,他那柱子般滚圆的膀子黝黑发亮,有使不完的劲。田埂上放两斤酒,来回呷一口,田耕结束,酒壶就见底。下河捞鱼也是一把好手,一个猛子扎下去,一里水域不带冒泡。农活收工,我们常常跑到河边去看他凫水,只见他从河中央跃起又落下,像一只八爪鱼,噗嗤地喷着水柱,老朝我们小孩泼水,溅起水花扑打我们,吓得我们赶紧跑。我们就骂他,要和水鬼打架。

一语成谶,他在河段打捞尸体,洪水犯浑,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染成了疾。请僧人做了几场法事也不见效,给钱别人也不收,推脱着说无能为力,留着办后事吧。后来春天的爸爸瘦得跟一根柴火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枯死的井,感觉嗓子眼被完全堵住了,一句话也冒不出来。春天的妈妈抹眼泪,春天睁着大眼睛跟着哇哇哭,俩人哭得跟决堤似的,哭得一屋子的人跟着伤心,说老天爷不长眼。书上说女娲补天,她连一条缝都给塞上了,我想哪里还有眼睛呢?她们哭完,我妈也哭。我妈脸色苍白,头上缠着白帕子,窝在枕头里喝我爸喂的粥。她眼睛温柔,说话声音很轻,像看不够我似的,每天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吹粥,我吹了半天,险些把口水给喷出来了,她也不恼。

她就笑,说傻孩子。然后叹息地说:“没了我,你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没有了她该怎么办。我就哭,她也哭。

晚上亮灯,病房里床椅嘎嘎响,春天爸爸就被拉回去了,奇了怪了,之前不见动静,他那会儿眼角掉泪,好像仅剩的几滴,看得人揪心。送他的是一辆面包车,能坐七八个人,她爸爸被人抱着就塞进去了,像一堆烂棉絮。她妈妈说是医院烧钱,干脆回家,回老家没过几天就说他走了。

那几天山上雨水泛滥,滚泥石流,老天爷好不容易停止了折腾,太阳又不冒个头。全村就那么几个老老少少,捏拢来还不够两桌,大伙脚下像打烂田一样,山路泥泞不堪,挪一步一个趔趄。送葬的人恼怒,棺椁险些就甩出去了。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棺椁没到墓穴,万万不能落下,要是中途有闪失,定会不吉利祸及子孙后代。眼见大伙吃紧,扛着大杠咬牙切齿,豆子般的汗珠滚落,春天妈妈赶紧牵着她一一磕头。那时她还小,头埋下去就起不来了,陷进稀泥里了,哭得稀里哗啦。一轮头磕下来,两人早成泥人了,露出两只烧红的眼球,死死地盯着面前灰暗黏稠的天空,好像两只恶狼要把它撕了吃了。

再怎么折腾,人是妥妥地安葬下去了,晚风吹拂,天空像一块铁板,黑得没半分光泽。瞅着母女俩孤苦伶仃,甲摇头叹息,说,不晓得春天爸爸走了,春天母女俩怎么过日子?乙说,这日子,这日子到底是为了啥?丙说,这日子就是杀猪不让猪叫唤。

消息从蒲水河传来,瞅着隔壁空空的床位,我妈在床头淌泪,枕头都给打湿了,粥也不喝。我爸说,连自个都顾不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我妈说,我爸心硬。

我不知道我爸心硬不硬,我只知道他不落泪。

春天的爸爸走后,没两年,我妈也走了。我妈妈走的时候,山上的荒草发了疯似的长,长得比人头高。村里的人说,这草吸了地下的人血了,长得有眼睛了,长得有鼻子,长得有心眼了。人有了心眼就会变坏,草也一样,它们沿着蒲水河的岸头,把天空都给遮了,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暴动。村里老人说,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究竟是出什么大事,谁也琢磨不透。

我和春天藏在人高的草丛窝子里。春天说,哭吧,把眼泪哭干了,就再也不会流眼泪了。蒲水河就在我们脚下,它哗啦啦地跑得太远了,我们看不见它的头,也收不住它的尾。秋风萧瑟,风吹我也吹春天,吹着她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她说完就开始咳嗽,脸色霎时惨白,我都习惯了。她打小就是药罐子,病恹恹的,也不知道触了什么霉头,生下来两斤多,像一只小耗子,所有人都说养不活。医生说,就算养活了也得烧钱。她爷爷奶奶含着眼泪抱着她往蒲水河跑,那时二月龙抬头,水冷得像刀子。他们说蒲水河带来的,就让蒲水河带走。没想到这下惹怒了她的爸爸,他顾不得手里的绳子还拴着耕牛,立马从水田里跳了起来,拼了命地去抢春天。说日弄的老天爷这怎么成,日弄的老天爷难不成这不是我闺女?

她妈妈春勤正在月子里,头上缠白帕子,又气又恼,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此后就埋下了病根,时不时犯病,容易晕倒,口吐白沫,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医生也束手无策,告诫要经常服药。那药贵,一盒子五六百,花再多的钱跟掉进蒲水河似的,连个水泡都来不及冒就没了。

晚风再次吹来,吹着我和春天。我没有哭,不是我不想哭,是因为我哭不出来,我搞忘记了哭。她说,哭怎么会搞忘记呢,我奶奶走的时候我哭,我爷爷走的时候我哭,我爸爸走的时候我也哭,我们都有亲人要哭,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亲人要哭,再往后的亲人也会哭我们。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咳嗽起来,连喘气都困难。

山洼子里一只白鹭正在寻找回家的路,我们凝望着眼前苍苍茫茫的群山。那些曾經在我们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人,此时都躺在了这片静默的土地上,他们埋在那些疯长的野草下面,像捉迷藏一般,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笑,瞅着我们哭。

夏天的蒲水河泛起波浪,蜻蜓乱飞,鸭子争着涉水,我们脱衣脱裤光屁股扎猛子,一群小孩叽里呱啦地比潜水。村里的女人们在堰坎上捶衣服、洗袜子、洗鞋子、洗被子,风吹衣襟,心情畅快,沿着两岸的田畴飘出稻谷的香。

我爸脚踩突兀的岩石,挺直了身板下网,那网在阳光下铺开又收拢,捞起来一网的鱼,有草鱼、鲤鱼、赤尾、翘嘴鲌、大口鲇,在竹篼里活蹦乱跳,像一篼金子那样,十二分地惹眼。

孩子们在浅滩处捞螃蟹,水淹脚背,水藻痒脚心。我们先是搬开一块大石头,不等水浑浊,一抓一个准,但也得小心它的两只螯,那可不是吃素的。

收了网回家,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爸背后,阳光洒满脚丫子,暖融融的。我奶奶最爱吃酸菜,我妈老给她夹鱼。我奶奶嫌弃鱼肉里的刺,我妈就赶忙解释说,赶明儿河里应该长没刺的鱼。我和我爸就哈哈大笑,我奶奶也跟着笑,那皱纹跟跳舞似的在她额头上乱跑。

我说,我想我妈做的酸菜鱼火锅了。那一口酸汤跑进肚子里开胃,每次我都能扒拉三碗饭。我嘴巴漏饭粒,我奶奶嗔怪我,让我慢点。我妈就说,你是上辈子没吃饱,这辈子跑我家来要饭的。我才不管她们,吃饱了才放下碗。

也不知道怎么的,春天哭了。她捧着自己的脸,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像珠子一样从她的脸上滚下来,噗噗地掉落在地上,草丛里闪动着鱼鳞一样的光,很快消失在了土地里。

在蒲水河,你做不出一道像样的鱼都不好意思。人们就会说,怎么可能呢,你绝对不是蒲水河的人,蒲水河的人都会做鱼,鱼汤、鱼片、鱼丸子,你至少会一样。人们做出的鱼太香了,有烧辣鲫鱼头、黄辣丁煮豆花、清炖鲢鱼、水煮鱼片、酸菜鱼火锅、麻辣烤鱼,只要有一口锅,每家都可以做出十几种不同的鱼。只要有一勺辣椒,有一块豆腐,有一把酸菜,甚至一撮蒜头,做出来的鱼一辈子都吃不腻。

春天想吃鱼了,我不知道她想吃清蒸还是红烧,麻辣还是水煮,可我知道她想吃鱼了,想吃她爺爷奶奶爸爸做的鱼。可他们都走了,他们连同一锅香喷喷的鱼也带走了。春天的妈妈呢,春天的妈妈太忙了。那样的鱼要一个好心情才能做出来,那样的鱼需要一家人坐下来吃,一边吃,一边聊,聊什么无所谓,可以聊山上挂穗的苞谷、聊田埂上伸出头的稻谷、聊哪家的小孩子被揍、聊谁的学习考好了。聊什么都可以,只要一家人坐下来吃鱼,围坐在桌子边,听见筷子敲碗的叮叮当当响,日子就有了响动。我们小孩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吐出刺,没刺也可以吐一吐舌头,那是被椒麻了,朝嘴巴里灌一口水,灌一口水就可以把所有的麻烦冲进肚子里消化掉。

春天把眼睛都哭红了,眼皮哭肿了,她想把眼泪都哭干,那样就再也不会掉眼泪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算有那么一锅鱼,也不能把他的爷爷奶奶爸爸还给她。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我就吹一根猴毛,给她变一个戏法,帮她完成一个心愿,不对,她有什么心愿我全满足。

上次几个学生欺负她,他们拦住她,骂她的妈妈,编着儿歌骂,张春天,李春天,春天的妈妈在洗脚城……春天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春天呢,她只能哭,她那么瘦弱,一阵风就能掀起来,除了哭,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妈妈在洗脚城上班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大伙都知道,不然怎么办呢,她不是没有干过体面的工作,超市上班,街上扫地、给人当月嫂,可那点工资呢,还不够她自己买药吃。

那天的阳光跟着屁股,刺得眼睛撑不开,趁他们不注意,我捡起地上的砖头,朝着他们头上猛砸去,只听背后啊的一声惨叫,也不知道谁中了着,管不了那么多,我扭头就跑。在蒲水河岸长大的孩子,没有谁比我跑得快,我跑起来耳朵灌风,脚后跟装发射器似的。我跑得太快了,他们谁也没能跟上,我好久没有这样跑过了,有一次我妈抄起笤帚追我,湿漉漉的蒲水河岸头我滑得像泥鳅一样,谁也抓不着。我妈坐在田埂上又恼又笑,旁边的人说,稻子成熟了要离开田,儿子大了不由娘。她叹息地摇摇头,像一颗金黄的稻子那样坐在那里,由着风吹着她漂亮的头发散开又合拢。

春天终于抬起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说,给我唱支山歌吧。我知道春天的爸爸最爱唱山歌,耕地的时候唱,砍柴的时候唱,编竹篾箩筐的时候也唱,甚至没事的时候也唱。他唱,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再学着女声唱,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

我装模作样地唱,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舞动着滑稽的身体,山谷里传来我们的笑声。我看见春天笑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泪水,而我突然间想哭,因为我从此没有妈妈了。

莽大娘说话,她一说话,我爸就点点头,再点点头。莽大娘说,做鱼师傅回家了。她说的做鱼师傅,就是平时宰鱼的师傅。我爸木讷着脸,迟疑地瞅着莽大娘,于是乎他竖起耳朵再听了一遍。莽大娘烦躁起来,催促他,喝蒲水河水长大的男人难道把剖鱼的手艺丢了不成?她的呵斥像一声炸雷灌满了我的双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生怕我爸犯浑,他犯浑了谁也不认。

谁说丢了呢,蒲水河的男人生下来就能剖鱼,剁的鱼煮火锅,切片的鱼过滚汤。剁鱼头时用刀背,不能坏了骨架,精细的鱼片要顺着纹路理出背脊上的刺,那刀法讲究水平,快一点坏了肉质,慢一点积了淤血,味道全没了。要是你兴趣使然,再玩个花式的刀法,那个才叫深浅拿捏有度,肉不散架,骨不碰碎。至于那些小鱼小虾,连刀都不用动,剪刀顺着嘴口子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脏打理干净了,那都不是事。

我想起上一次我爸动怒,在工地上和包工头吵起来。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羊,顶着脑袋撞上去,倒霉的是还未近身,猛地被一脚撂倒了。他再爬起来,再冲上去,再被撂倒……他头部流着血,嘴里塞沙土,衣服撕成了碎条也不在乎,后来都不用别人推,自己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鼻孔里喘着一口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他每天都去,每天都要在工地上爬很长时间,蓬头垢面,衣衫凌乱,与捡破烂的没啥区别。直到有一天,工头实在搅烦了,低头给他认错,说怕了,怕你了,我给你一笔医疗费,你再不要找我了。我爸从兜里拿出医院的发票,两眼充血丝,说,实报实销。

莽大娘无疑是羞辱我爸,我生怕他牛脾气犯了。他把那条好腿伸直,抖抖自己的衣衫立了起来。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两只手擦拭胸前一翻,朝后厨一步一拖走去。他说,我要最快的刀。他情绪激动,声线显得异常颤抖,那个“刀”字高亢到没收住尾。他上一次这样说话,好像很久远了,我差一点就记不起来了。

记得那年蒲水河发脾气,泛起浑浊的浪头。雨水多的季节,它就管不住自己,它管不住自己,那些住在里面的鱼虾就慌乱无助,六神无主,它们就会乱跑乱撞,逃到我们设下的陷阱里。

我下河捞鱼,好家伙,那鱼尾将我掀翻几次,好不容易逮到,早已经浑身是泥,扛着两斤重的草鱼得意扬扬跑回家,没想到等待我的不是夸奖,而是一顿荆条棍。我爸罚我双膝跪在神龛下,腰杆挺直,那一顿好抽,连蒲水河都颤抖,再不敢翻波浪,没两天就消停了。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恢复,我妈埋怨他,说他下手狠,再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亲骨肉,就不能手抬高一点,下手轻一点,正长身子骨的当口,嫩胳膊嫩腿,折了怎么办。

那天我爸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灌了点酒,摇摇晃晃地跑到我床边来,酒气熏天地说,儿子,疼吗?我不理他,他就自顾自地说,儿子你得好好学习……可不能像爸爸这般没出息,一辈子困在这大山里愁死……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线,像喉咙破了个洞,变得沙哑。我一瞅,他居然在掉眼泪,把我给吓坏了。他爬到床沿上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再也听不见了,说着说着,一头栽倒在床头上,没几分钟,呼呼地打起鼾来,沉得跟猪一样,怎么都挪不动。

后来我听说一个蒲水河的男人骑在大鱼背上,被一并带走了。那个男人平时开鱼庄,贩鱼,水性更是一绝。人们都说,那条鱼成精了,鱼鳍化翼,鱼鳃喷气,两道胡须跟电线粗,掀起浊浪滔天。那男人在水里与它从早搏斗到晚,终于筋疲力尽,被一个浪头掀翻,张着嘴巴半个字没来得及吐出来,迅即被河水一口给吞了。人力哪能胜天。

他的女人在蒲水河的岸头哭了三天三夜,哭老天爷你怎么那么狠心,让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哭蒲水河的河神,你怎么就不帮他一把,我們每年给你献祭的牲口难道小了?哭祖祖辈辈的先人,你们怎么就眼睁睁看他被带走,我们每年给你们烧香磕头难道都白做了?哭了三天三夜,哭声搅得蒲水河上下心神不宁,娃儿抱着奶头不肯入睡,老头老太失眠,可蒲水河也不见一片浪花收敛。于是蒲水河的女人就和蒲水河较上劲了,你不回头是不是呢,你不回头,我就去找你,我要看你把我的男人带到了江里,还是跑到了海里。那晚夜色淹没人影,哭声戛然而止。人们说,女人带着她的儿子走了。

我爸刚离开,莽大娘就拉下脸对我说,你也别闲着,赶紧给我把剩下的葱给掐了。我把头摇成拨浪鼓,说,大娘,我们老师说这是雇用童工,是犯法的。莽大娘诧异地瞅着我,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咋回事,说,你这个鬼精灵,比我儿子还胜一筹。

我说,你儿子呢?

她说,在外面工作呢,住大房子呢,还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孙子。说起来一脸的幸福,眼角的皱纹跟不要钱似的冒。我想,要住上多大的房子,才能像她这么高兴?

她继续说,早年和你一样淘气,大娘可是一把眼泪一把心酸把他拉扯大,那过的可不是什么好日子,比黄连还苦。她摇摇头叹息着,沉浸在往事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悲伤,像掉进了一个发酵痛苦的陷阱,眼睛恍惚,神情严峻。

可能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她看了看我满是疑问的脑袋,收敛情绪,立马打起精神说,也不亏待你,干完活一会儿大娘请你们父子俩吃鱼。鱼——我说。我擦亮眼睛,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口水跑出来了。莽大娘抡起肥硕的手掌,心疼地把我拉到身旁,拍打着我身上的泥,说,大娘给你找个妈,每天给你洗衣服做饭,你就不会这么脏了。一听妈这个字,我的脑皮瞬间发麻,使劲嚷道,后妈,后妈,脑壳敲起姜疤。

莽大娘哈哈地大笑起来,她那海绵宝宝一样的脸盘子堆满了褶子,她那海绵宝宝一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说,给你找个凶的妈才能管住你,不然你三天两头都要惹祸,像孙悟空大闹天宫。

我说,谁叫他们骂春天。

我接着说,蒲水河的男人就得保护女人,这是老规矩。

莽大娘欣慰地看着我,眼睛里含泪光,把我依偎在怀里,说,蒲水河的人就是你帮我一把,我拉你一把,相互搀扶着过日子。没有大伙的帮衬,大娘早就随着蒲水河去了。蒲水河的浪头多狠呀,一个活脱脱的人也不够它塞牙缝。

我朝着她的额头望过去,白发卷席着黑丝,一根挨着一根,步步逼抢,哪能数清楚,比我平时做的数学题都难。

告诉你,这些白头发,都是大娘一宿一宿熬出来的,每一根都能整出地里的一趟活路。

我摸着她头上的白发,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我说,大娘,我求你一件事。她说,娃儿不大屁事多。我说,我犯错了,我妈在的时候就用柳条儿抽我,其实那个根本不痛,我只要假装哭就行了,以后能不能让后妈也那样揍我?

莽大娘全身一颤,好像没听见似的把头埋得更深了,她把手里的葱头攥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说,你以后不许再打架了,把心思用在学习上,你看春天年年拿奖状,你经常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就不能学一点好?

我诧异地瞅着她的脸,然后点了点头。

莽大娘说完这些就忙其他的事去了,她还有很多的食材需要准备,要把大捆小捆的菜拆开,洗干净了盛在盆子里,放在灶台上。临到饭点,客人们陆续登门了,他们进门马上就要点菜,屁股一挨到凳子就要吃饭,稍微慢一点就会发火,发一次火说不定下次就不会来了,发两次火,下次绝对不会来了。

我掐了一根又一根,一会儿汗水渗出额头来,浑身发烫,手也酸软了,腿也麻了,两眼发晕。瞅着簸箕里还有一大盆,心都凉了一大半,照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掐完,真是累死人了。原先我们家种了满院子的青菜,轻轻一薅,连带泥巴就是一把,过水清一下,我妈就哼着小曲炒菜做饭,她哼的小曲特别好听,跟画眉鸟似的,想起来就让人全身舒服。

店里来客人了。饭桌上端坐着两人,一瘦一胖。瘦的男子脖子上挂金链子,那链子有拇指那么粗,黄灿灿的。胖的一张油腻脸,穿一件花格子短衫,露出一条粗膀子,上面文着一只虎,衣袖掩盖着跑出半边毛茸茸身子来,张牙舞爪地想吃人,看着怪瘆人的。

小孩,你读几年级了?金链子突然问我。

问你呢?听不见吗?油腻脸说。

金链子说,我弟弟在学校被学生给砸了,头上。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伸出一个巴掌,缝了五针。我心想,活该。

油腻脸说,该不是这小孩吧。他瞅了我半天,像抓住什么把柄似的,我害怕极了,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金链子说,瞧他瘦得跟猴似的,还不够我弟弟塞牙缝。

油腻男讨好似的说,对,对,这小孩榨干也称不出二两油,顶天就是只小泥鳅,扔在碗里都泛不起波浪。

他们说着,拿起筷子朝锅里烫香喷喷的水煮鱼片。水煮鱼重点看那辣椒调料。我爸说,上好的辣椒具有发汗解表、疏风散寒、除湿的作用,更加能解愁。前面我都懂,可怎么解愁呢,我总是不能明白其中道理。直到有一天,那是我妈刚走不久,我瞅着他退了灶台火,拍了拍柴火灰,烧了一道虎皮青椒,另加了半碗腌制的小米辣,屁股蹲上凳子,借着夕阳最后的光亮,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哧地呷了一口,又吃一口辣椒,也不言语,瞧得我全身冒汗,眉心紧锁,那辣味仿佛从喉咙灼到我肚脐眼。我吞了一口唾沫,赶紧离开。他独饮独酌坐了半宿,那晚没有月光,大地起冷雾,他蜷缩着睡在院里的大槐树下,像个孤儿。

油腻男嘭的一声打开酒瓶盖子,满满地倒上了两杯。两只酒杯一碰,两人扬起脖子吱的一声就灌进了喉咙。然后撩起一块白嫩的鱼肉塞进嘴里,完后说好吃。他们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到半个小时,一瓶酒就差不多见了底,两个人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舌头打搅,酒气冲天。金链子指着小山包似的鱼骨头说,蒲水河的天,蒲水河的鱼,蒲水河的姑娘水灵灵。油腻男说,蒲水河禁渔了,就剩下蒲水河的姑娘水灵灵。那叫啥子?金链子笑嘻嘻地说。幸福洗脚城的春勤,油腻男说。对,对,叫春勤,叫春勤,春天耕种勤快,秋天就有收成,金链子说。胸有这么大,油腻男咧开嘴奸笑起来像一只蛤蟆精。金链子说,那皮肤那个嫩,都捏出水了……

他们越说越难听,我真想跑上去给他们吐一口唾沫,不对,应该是吐两口唾沫。

桌面嘭的一声砸响,一壶浓稠的茶落到了桌面上,茶面冒青烟,莽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前。她说,我们本店的新茶,刚从茶山下来,跳了几条田埂,洗歹人的心肺,也洗恶人的眼睛。完了,她说,免费。

金链子和油腻男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干巴巴地瞅着莽大娘,似乎酒已经醒了一半。

她咬一咬嘴唇,狠狠地对我说,快去后厨看看你爹把刀磨快没有,把那该死的鱼杀了,我们还有贵客要来。两人好像明白了什么,怯怯地干了最后一滴酒。

后院里,我爸正蹲在地上,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睛充血,面目狰狞,手里紧紧捏着刀把,那刀子明晃晃的令人害怕。他死死地盯着刀尖,寒光折射,仿佛可以刺破一切,只要他一跃而起,只要他大吼一声。我知道他一旦发飙就像一头拉不回的牛。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头也没有回。他头颅雄起把我吓了一跳,那声音悲怆又无奈,像风声穿过苞谷林,呜呜地叫。他说,儿子,你说爸爸还能成吗?我说,啥?他说,你大娘让我留在店里。我看见他那条瘸的腿剧烈颤抖,身体里像一团火在灼烧,令他难受、痛苦,身不由己。此时,他青筋暴突,面灰如土。

我说,爸,你再等我几年吧,等我长大了,将来养你,你就不用这么累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从身体里抽走所有的戾气,突然松弛,拿着刀的手缓缓地放了下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哆嗦着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遵义牌香烟,抽出一支,说,帮我点上吧,儿子,帮我点上。我有些急,打火机在我手里敲了几次也没见火,我害怕他因此而发火,怯怯地瞅着他。他摩挲着我的头说,慢点,慢点,我们爷俩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像经过漫长的一个世纪,打火机终于点着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仰着头,像一头在蒲水河边觅食的公羊,挺着结实的胸脯,在火光的照射下,两眼一瞪,突然来了兴致,神采奕奕地对我说,儿子,看好了,爸爸今天给你露一手。

鱼池击水,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瞬间到了他手里,接着刀背朝下,照着鱼头啪的一声,干净利落,顺着案板躺得一身白月光。破肚去鳃取鱼鳞一气呵成,那口刀在他的手里仿佛有了魂魄,有了眼睛,有了味觉和嗅觉。花刀飞舞,所过之处滴血不沾,当他收敛刀把,立正姿势,那条鱼犹如白玉雕琢的工艺品呈现在了我面前,使我的眼球无限放大,似乎已经超出了食欲范畴,让人赏心悦目,不禁拍手叫绝。

瞧瞧,瞧瞧我们蒲水河的男人,刀子下讨生活,天生就该吃这碗饭。莽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她那胖胖的脸,像海绵宝宝一样软绵绵的,虽然略显疲惫,但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像发现了珍宝。她身后闪出春天的妈妈,当然还有春天,她扬起两条小辫子,怯怯地贴着她妈妈的裤管边。看见了我,嘴角上扬,赶紧用眼睛跟我说话。

我爸木讷地说,春天妈,春勤,你们怎么来了?他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拭双手,憨实地瞅着眼前的人。春天的妈妈脸上泛起一阵红,低下头,羞怯地笑了。瞧你说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

莽大娘说,想好了。

春天的妈妈咬咬牙说,想好了。莽大娘将腰上系的围裙解下来交给了她,并握住她的手说,给孩子们弄一锅酸菜鱼吧。我和春天睁大了眼睛,喉咙里跑口水。我说,汤汁要浓。春天说,肉片要薄。说完,我们哈哈地笑起来。

我记得那年,我被我爸揍惨了,春天端着一碗鲜鱼汤,露出两只小手,摇摇晃晃放在我的床头。我爬起来把那碗鱼汤喝得底朝天,揩着嘴巴朝她傻笑。她说,她妈妈让她过来看我。她还宽慰我妈,说她妈妈说了,喝了这碗汤,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让她不要担心。我妈像见着活宝贝似的爱惜她,抚摸着她的小脸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闺女贴心,闺女就是好。我说,妈,春天都快透不过气了。她才撒手。

我说,我老早就把春天当妹妹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春天的妈妈眼睛突然转红圈,急忙转过身去,我知道她哭了。我爸赶紧将手里的刀放下来,两手不知放哪里,他拿眼睛守着我,担心我再说不着边际的话。莽大娘说,你们瞧瞧,老话怎么说的,再大的风浪,打不散蒲水河的人。

(编辑 黄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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