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艺术哲学为内核的小说修辞学
2023-05-30王迅
王迅
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浪潮距今已有30多年,那种氛围无疑值得怀念。那种追求变革的激情,那种文学自觉的意识,都是那个时代作家所共有的。随着20世纪90年代历史转型期的到来,文学逐渐走向通俗化。重温小说新潮以来的审美流变历程,可以发现,文坛整体回归传统的创作格局下,残雪的创作却是个异数。这种独异性不只是流于一种姿态,也并非“先锋”意义上“形式”舞蹈的延续,而在于作家的创作与生活的一体化,抑或说一种文学与哲学兼容、审美与思辨并存的实验写作。残雪长篇小说创作颇丰,且在国际影响力日增,尤其《最后的情人》《新世纪爱情故事》等,入围英国布克奖、美国纽斯塔奖等短名单。而《激情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向我们昭示出残雪小说的审美嬗变,这种变化不是细枝末节的,也不仅仅是形式上的,而是在小说观念上的全方位突破,既体现了残雪“新实验小说”的艺术本色,又包含了超越传统西方哲学的诉求。其实,中短篇小说也好,长篇小说也罢,残雪文本所蕴涵的哲学气韵是一以贯之的。相比之下,这部新作的哲学品格更依赖于艺术与生活的互动机制。残雪把自己30多年以来执拗于文学探索的激情赋予她的人物,彰显了以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的艺术哲学为基本内核的小说修辞学。
这部小说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小说艺术上的“新变”。可以说,这次写作对一个实验作家来说意义非凡,残雪小说风格变化之大似乎是空前的。此前,残雪的小说给读者的印象是晦涩难懂的,那些碎片化、非理性的元素交织的叙事中,让无数研究者望而生畏,但《激情世界》无论是人物关系还是情节故事,都很清晰甚至很通俗易懂,给人一新耳目之感。与残雪前期创作相比,文本表层追求变革的实验色彩淡化了许多,很难看到技术主义的痕迹,但非理性的超验色彩的淡化,并不意味着残雪试图回归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轨道。事实上,就这部新作而言,残雪的写作无异于又一次艺术探险,延续了此前小说叙事的探索精神。文本依然内蕴着强烈的实验性。只不过形式探索并不那么张扬,而转入沉实通透的一途。残雪更愿意借助中西哲学话语的融通与更新来展现人类未来生活的理想样态。这种以艺术哲学为核心的小说修辞学,实现了对一般意义上的现代主义小说常规模式的“越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残雪对现代主义小说美学的“改造”基于其“精神”与“身体”互为本质的叙事诗学。同时,小说人物对副文本《XXXX》的评论,作为这部小说叙事的主要策略,参与了男女主人公情感故事的建构,并纳入小说的叙述系统,构成小说叙事的动力,在更深层次上丰富了现代主义小说美学。因此,在这部小说中,评论与写作、文学与生活的一体化,是残雪作为实验艺术家对小说美学的贡献。
以笔者的观察,在这个文本中,残雪的写作实现了双重的突破。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学观念的颠覆,突破了传统小说纯粹的世俗日常的描写和讲述,而把世俗生活与文学生活打通,实现了艺术生活化和生活艺术化的自如切换与融合。二是对西方重“精神”而轻“身体”的哲学观念和思维的突破,在哲学与文学的互动中形成了“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的小说修辞学。
探讨文学生活与世俗生活的关系是残雪小说的重要主题。世俗生活在《激情世界》中体现为几对男女的离合关系。主人公小桑与黑石、小麻与仪叔、寒马与费、李海与雀子,成双成对,其中包含三角恋、老少恋等情感形态。应该说,这种欲望符号是小说吸引读者的重要元素,是小说“好看”“易懂”的重要原因。然,若仅凭这些,残雪与二三流的通俗小说家并无二致。其实,小说文本的可读性往往在于叙事策略的经营。在这部新作中,残雪意欲打破所谓的先锋艺术的“常规”,这缘于她对现代主义艺术的重新审视。残雪的“身体”叙事所体现的“物质主义”美学,绝非20世纪90年代“女性写作”的翻版,更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通俗文学,而是作为通向精神叙事的结构元素而存在的。从叙述视点来看,残雪所关注的是世俗日常中的“文学人”及其情感际遇,就这一点来看,与其新世纪以来的小说创作是一致的。残雪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是艺术家,因为在她看来,艺术家的生存是一种本质意义上的生存。所以,这部小说依然延续了她对小说主人公的一贯态度。当然,残雪并没有把她的主人公视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精英主义阶层,而是毫不掩饰其精神伦理背后的物质维度,把“精神”与“物质”打通,取得一种哲学意义上“和解”。残雪的策略是,通过主人公的文学阅读、文学写作与文学评论等审美活动,把“身體”叙事引向精神探寻的领域,形成两者互相纠缠而又互相推进的叙事结构。这是残雪“新实验小说”在叙事美学上的新探索,一种超越了“先锋”形式意义上的探索。
主人公情感结构的形成某种程度上决定于创作主体的叙事策略和叙事态度。关注残雪的读者都知道,她的小说叙事是以行为艺术的方式来展开的,因此富于创造,充满变数。应当说,《激情世界》是残雪创作历程中值得关注的重要分水岭。残雪的写作向来倚重于“灵魂之舞”,力图在务虚的坐标上揭示灵魂结构之堂奥。而这部小说中,残雪更倾注于欲望驱动机制的美学功能,使之成为与灵魂叙事相呼应的重要一极。“身体”走向前台,作为物质范畴被提到叙事的重要位置,成为与精神叙事相对应的结构性元素。小说中的几对恋人:仪叔与小麻,黑石与小桑,寒马与费,雀子与李海,他们结合的基础都是文学,文学让他们魂牵梦萦。他们所追求的精神生活是在阅读与写作中实现的,他们在探索一种极致的生命形式,在本质上与文学审美具有同构性,而文学的神性又有赖于肉体的觉醒与升华。这种“身体”与“精神”互动的叙事结构使残雪的创作有了与《浮士德》《神曲》等世界一流文学进行对话的可能。小麻与仪叔终成眷属,暗示了“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并构成艺术生存之两极的经典法则。从叙事机制来看,如果说小麻与仪叔的结合是“精神”肉体化的体现,那么,文学阅读之所以成为主人公生活的重心,则出于把“身体”精神化的需要。小说叙事就是在“身体”精神化和“精神”肉体化的双向互动中完成的。“精神”与“身体”在小说中弥合无间,两者的“互动”是《激情世界》关于未来生活的文学想象的审美机制,构成了残雪艺术哲学的内核。
残雪小说美学中,精神升华机制是人物意識活动的重要特征。这种升华机制依赖于一种“镜子语言”。这种意识活动中,人与人之间都彼此构成对方的“镜子”,借助潜在的“镜中交流”实现自我意识的深化。“镜子语言”在《激情世界》中依然是主人公认知世界的重要载体。从审美效果来看,作为精神道具,“镜子”在小说中的功能在于,让人物的视力延伸到灵魂的最深处。以鸽子书吧的读书活动为例,书中副文本的故事与阅读者的日常相交织,展示了文学生活与世俗生活的深层关系。这种关系有如小桑阅读《XXXX》的体验:“却原来,她的这些朋友都在这本书里。”所以,长篇小说《激情世界》与文本中的“文本”《XXXX》之间以及两个“文本”中的人物之间,存在一种内在的互文关系。他们从副文本呈现的故事中感受到一种亢奋的类似热恋的氛围,并从中看到了他们自己,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这是一种互文性质的“镜子”交流,一如黑石向小桑所道破的文学阅读中的精神机制:阅读本身就是对自我之谜的破译。黑石对文学阅读的理解,隐含着双向的精神交流机制。意思是说,鸽子书吧的成员并非普通读者,他们的阅读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知识”的单向接受,而是一种创造性的阅读,一种与自我互动的阅读。因此,他们从这种阅读中可以感受到自我结构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亦都在“镜子”中显示出来。同时,现实中人物与人物之间亦存在通过镜子语言“互看”的意识结构。我们看到,小桑经常陷入关于小麻、黑石的冥想之中,把他们当作镜子来观察反省自我的内心。一方面,他们直面难以窥破的“生活之网”,那似乎就是一张“魔网”,在“网”中接受精神的冲刷,淘洗世俗的浮躁之气。惠城的冒险之旅中,小桑与黑石们一样,感受到《XXXX》中那种“看不见的网状物”。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又如此“迷人”。那种艺术之境里,他们就像中了魔似的,借助“镜子”从蛛丝马迹中探寻本质,参透规律。而艺术本质总是难以窥破,它隐藏在似是而非的词语背后,诱惑着艺术工作者陶醉在对未知的无限探寻中。
残雪小说是关于“自我”的艺术表达。人物之间情感形式的建构依赖于创造性人格的生长与演绎。日本学者近藤直子曾指出,残雪的小说人物都内蕴着的一种精神特质,那就是“创造性的自我”。诚如近藤直子所言,残雪致力于“创造性自我”的发现,而“创造性自我”本质上是一种艺术人格。这部小说中残雪把“创造性”提到了叙事的首要位置。这个“创造性自我”的价值主要体现审美活动中精神突进,确切地说在读书会成员所发表的关于副文本的评论言说中。无论是晓越还是黑石,从他们的言说中不难看出残雪本人作为实验艺术家的影子。这个意义上,残雪与她的人物之间,小说人物与人物之间,其实都存在一种精神追求和艺术探索的同构性。我们看到,在阅读、写作、评论等审美活动中,主人公的创造性艺术人格发挥到极致。从艺术创作机制来说,艺术创造是充满激情的事业,一刻也不能陶醉于纯美的氛围中,而是在一种互为矛盾结构中向前演进的,也就是这部小说中所处所暗示的实践哲学。换句话说,艺术生活意味着在实践发展中实现精神突进,在知行合一的机制下获得升华。为此,艺术家必须让灵魂处于不断裂变的途中,演绎出一场又一场灵魂不断升级的好戏。这就是残雪小说人物的艺术人格所潜藏的精神逻辑。
从意识结构来看,对主人公来讲,阅读小说是促使灵魂搏斗与分裂的重要途径。仪叔作为一个精神符号,实际上是小桑灵魂深处的“自我”。“情敌”小麻则充当了小桑的另一个“自我”。文学审美就在这种艺术人格的张力中不断拓展“自我”的精神疆域。具体来分析,在“自我”分裂中,“旧我”是艺术家所竭力摆脱的对象,作为常态化势力受到排斥,而“新我”则是艺术家终其一生不懈追求的人格层次,但由于“新我”是陌生的,一开始面相模糊,往往令人难以辨认,成为艺术家预设的为之迷狂因而为之苦苦挣扎的理想化身。这就是《激情世界》中“自我”认识中的升华机制,当然,这种审美机制几乎贯穿了残雪所有小说,是其现代艺术观念在小说中的重要体现,张扬着艺术家的理想主义情怀。小说中的仪叔、小桑、小麻、黑石、费、寒马、李海、雀子等,本身既是美的化身,又是“自我”的分身。作为“同路人”,他们总是为同样的意境而激动。这种意境有如副文本《XXXX》中的“创造”境界,游客所向往的那个叫“石林”的神秘之地,某种意义上等同于艺术家所预设的终极之境,他们在危机四伏的精神探险中挑战极限,同时在互为“镜子”的世界里辨认人性的图案。这就是残雪小说人物的心灵轨迹,是艺术生命的激情化展示。
一个有雄心的作家往往都是在自我反省中实现艺术突破和观念新变的。残雪无疑就是这样的作家。残雪小说创作的“变”与“不变”值得我们思考。作为残雪小说创作史上的标志性作品,《激情世界》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关于爱情书写上的突破。《激情世界》把作为审美活动的评论言说融入文学阅读与文学写作中,并与几对恋人的世俗情感生活相对接,通过情与爱的变奏体现文学之“美”。这种艺术新变的意义,在于它突破了中国传统小说中所固有的农民式的性幻想描写模式。远的不说,就以当代爱情题材小说为例,性幻想成为众多小说“趣味”的生长点,往往在冗长乏味的叙述中发挥着“调味品”的功能。细加分析,这种性幻想描写几乎都是单向度的,是一种基于肉体的幻象式书写,因此流于肤浅而难以突入灵魂。残雪对爱情的理解超越了关于“肉体”的单向度思考,而是将形而下的世俗日常与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统一在性描写中。“性”不是小说吸引读者的欲望符号,而是寄寓着残雪美学思想,充当着体现文学之“美”的物质维度。这是残雪小说对传统“性”描写的彻底颠覆,在中国小说史上是难得一见的。当然,这与她所选取的表现对象有关,如我们所知,“文学人”的情感体验是异常丰富的。因此,“文学人”的情感书写成为这部小说的亮点。小说中的性描写都基于女性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体验,而两者之间的“互动”是区别于当代爱情题材小说的审美标示。
其次是一种自我解读的写作模式的建构。在这部小说中,残雪通过系统构建小说的人物体系,来展开关于未来生活的思考。如我们所知,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群“文学人”,他们不仅生活在世俗中,拥有常人所拥有的欲望,而且通过文学生活把“物质”与“精神”勾连起来,在文学阅读、文学写作与文学评论中建构自己的小说美学。而他们所解读的副文本也好,所从事的实验写作也罢,都体现了残雪多年来实验写作的精神,是为残雪文本的解读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数据。小说人物与创作主体的互为构造,充分体现了残雪实验写作的自觉。残雪是当代文学中少有的理性思维特别突出的小说家。这种审美思维与残雪多年来的哲学研究有关。在访谈中,她多次谈到一部正在写作中的哲学著作。书名就是“物质的崛起”,不日交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部雄心之作。她尝试着推翻西方哲学中的某些固有观念。由于本文旨在阐述残雪创作的艺术“新变”,姑且打住。残雪把自己在创造性审美活动中所体验到的实验精神赋予她的小说人物,让人物从世俗中汲取能量,使这种精神发出生命之光。这个意义上,《激情世界》本身也是残雪艺术生命的自传。
最后是关于向往美、发展美和创造美的精神维度的建构。笔者曾在拙文(《灵魂的诗篇——关于残雪的两个小说》,《大家》2013年第1期)中提到,残雪的小说是“灵魂的诗篇”,它着力于人物灵魂结构的分析,是在精神意义上通向“彼岸”的抒情诗。这部小说同样如此,而且有意识地建构了一种“未来美学”。残雪常说她的小说是写给未来的人阅读的,是关于未来人类理性生活的文学想象。不难发现,残雪的小说人物最突显的气质就是追求美的强烈冲动,他们要挣脱惯性势力的牵制,朝着那不可知的未来冲刺。当然,这种冲刺是在世俗中汲取能量,在文学机制的作用下向前推进的。小说中的人物过着“物质”与“精神”互为本质的双重生活,并在世俗生活与文学生活的交织并进中获得日常与艺术的双重人格。因此,他们的生活不只是实在的生存意义上的,更是艺术本体论意义上的。这种生活既世俗又优雅,既肉艳又纯美。这样的生活只属于艺术家,贯穿于艺术创造的所有过程中。归根到底,惯于这种生活的人缘于一种艺术人格,它的内核是“创造性自我”。因此,我们不能把主人公的“欲望”看成纯肉体的冲动,而应纳入向往美、发展美和创造美的人格结构和精神体系来考察。在这部小说中,由“身体”与“精神”的互动所体现的文学之“美”及其逻辑的阐释与演绎,刷新了当代中国小说中关于“身体”的阐释路径,是残雪试图打破西方哲学影响下当代文学贬低“身体”高扬“精神”的美学维度的最新尝试,其在中国小说史上的意义不言而喻。
(作者单位:浙江财经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