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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莫言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3-05-30曹淑俐赵文兰

百家评论 2023年2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短篇小说莫言

曹淑俐 赵文兰

内容提要:莫言是个“会讲故事”的作家,也精通讲故事的方法,这在其短篇小说创作中尤为显著。在其作品中,对于人物的境遇和命运,对于人性和人的生命存在的复杂化,作家并未直言陳述,而是设置叙事陷阱和迷宫,借用各种叙事手法迂回曲折地含蓄传达,如时空倒错和省略的时间模式、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和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简约的叙事话语、开放式结尾的结构安排等,这充分印证了其精湛的现代主义小说叙事艺术。

关键词:莫言 短篇小说 叙事艺术

作为先锋派作家的代表,莫言深受福克纳、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等西方作家的影响。他的小说堪称叙事的游戏,通过叙事形式的革新和实验,表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艺术特色,如意识流技巧、游刃有余的时空处理以及狂欢色彩、魔幻手法等。莫言是个“会讲故事”的作家,也精通讲故事的方法,这在其短篇小说创作中尤为显著。在其作品中,对于人物的境遇和命运,对于人性和人的生命存在的复杂化,作家并不直言陈述,而是通过叙事陷阱和迷宫的设置,借用各种叙事手法迂回曲折地含蓄传达,如时间倒错和省略的时间模式、第一人称旁观者叙事和第三人称人物限制叙事的视角、简约的叙事话语、开放式结尾的结构安排等。

长期以来,学界对莫言作品的叙事学研究多集中在其长篇小说,对其短篇小说的研究则有所忽略。有鉴于此,本文聚焦叙事,以莫言具有代表性的优秀短篇为例,从时间模式、叙事视角、叙事话语、结构安排等层面,对莫言的短篇小说进行解读,探究作家如何通过小说形式要素的选择,揭示作品的主题内涵的,以实现对其精湛的现代小说叙事艺术的管窥。

一、时间模式:时空倒错和时距省略

时间意识是现代小说家比较自觉的一种意识。在文学作品中,时间是反复出现的主题,是故事与话语的组成部分。好奇是人类的本能,谜团是时间上的空洞。现代小说家常常设置悬念,引起读者的疑问并延迟给予答案,造成时间的悬置。现代小说常常以记忆的方式被自然化或以人物的意识流动来呈现。莫言的小说就是一种“记忆”,呈现的是以往的经历和体悟,人物生活在现在和过去,在时间中丧失了未来维度。莫言的短篇小说在时间模式上的叙事特征,表现在时序方面时空倒错的处理和时距方面省略的运用。

热奈特把文学作品的时间序列分成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涉及时序、时距和频率三方面。时序包括“预叙”和“倒叙”,前者指事先讲述后来发生的事件,后者指对现阶段之前事件的追述。莫言的短篇小说往往不采纳线性叙事,而是借助时空倒错技巧,使叙事穿梭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间接呈现人物的境遇。代表作品有《左镰》《晚熟的人》《枯河》《老枪》《贼指花》《地主的眼神》等。

如《左镰》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眼光,讲述了“我”的儿时伙伴田奎的悲剧人生。涉及现在和过去两个叙事层,现在的“我”讲述过去的事,“我”的所思所想构成第一叙事层,发生在过去的并置的七个场景属于第二叙事层。借助时间指示词,频繁的时间变化和叙述交错互衬,叙事在七个片断之间来回穿梭,叙事流程前后跳换,呈现出一座时间叙事的迷宫,使真相扑朔迷离,延宕了主题的揭示。故事开篇,叙事回到“我”小时候看打铁的场面,中间夹杂着“我”现在的想法和感受。然后,聚焦其中一个打铁的情景,引出故事的关键所在——“左镰”。接着叙事向前发展,由“左镰”,叙事者顺势介绍了它的主人田奎的情况,并讲述了两人一起割草的经历,从中读者得知他的右手是他爹给剁掉的。随即叙事者进行了追溯,开始还原田奎失去右手的真相。“我经常回忆起那个炎热的下午”,这句话将叙事切换到“我”们拿泥巴打喜子兄妹俩那个场景,这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也是主人公悲剧的起源。紧接着,“当天晚上”这一时间状语将叙事继续推进,叙事者讲述了刘老三上门讨说法以及“我”们哥俩嫁祸田奎的事。然后,“许多年过去了”这句话又把叙事拉回到现在,叙事者通过“我”的梦境对当年铁匠打造左镰那一幕进行了追溯。结尾处,又一个时间指示语“很多年后”,把叙事向前推进至左镰事件的多年之后。在这些年中,发生了许多变故,刘老三和喜子都死了,欢子先后嫁给了小韩和老三,老三死后,她带着孩子回来了,媒婆把她介绍给了田奎,故事戛然而止。可以说,通过时间的倒错和空间的并置,作家呈现出的是大量细节碎片和叙述时间流的中止,迂回曲折地描绘出主人公的人生境遇,暗示出人性的善恶和人际的冷暖。

时距涉及阅读叙事花费的时间与故事事件持续的时间之间的关系。热奈特把它分为省略、停顿、场景和概要四种,查特曼和米克·巴尔则增加了拉伸/减缓。省略是现代叙事的特征,意味着叙事时间为零而故事时间继续流驶。读者需在逻辑上推断并填补被省略的内容。莫言的短篇小说倾向于省叙的运用,包含重要信息的省略和叙事空白。代表作品包括《贼指花》《左镰》《冰雪美人》《屠户的女儿》《普通话》《麻风女的情人》等。

如《贼指花》堪称省叙的典范,存在大量信息缺失,对于胡东年的钱包被偷这一重要事件,作家未直接明确提及,形成较大的叙事缝隙。该小说是第一人称旁观者叙事,共五个片断。片断一是1987年“我”参加松花江笔会时游船上的场景,涉及武英杰、胡东年、尤金、范兰妮等人的交谈,尤其描写了武英杰喝酒的豪爽气概以及徒手抓苍蝇的高超技艺。片断二描写了笔会期间篝火晚会的场景。胡东年炫耀他那装满外币的钱包,武英杰说了句:“财富不露白,露白必招贼。”此话预示了后来胡东年钱包被盗的结局。看到武英杰和范兰妮的热舞,女记者跟“我”讲述了有一次她被小偷报复、武英杰——曾经公安局的反扒能手替她教训对方的事,说他认为应该让小偷存在,并背诵了他的一首诗《贼指花》。“我”感叹道:“怪不得他能空手捉苍蝇。”此句似乎暗示“我”怀疑武英杰与小偷有关联。片断三,叙事进程推到三十年后,“我”在长江豪华游轮上与尤金邂逅。尤金提起那次笔会上胡东年丢钱包的事,并说了“我”不知道的内幕——“我”是他们最怀疑的对象,武英杰和胡东年与警察重点搜查了“我”的房间。此处对当年钱包被盗事件进行了部分还原,但对小偷其人不得而知。片断四,尤金继续讲述当年笔会后发生的事。他去见范兰妮,她刚做了个人流,说是他认识的人的,并拿出一个钱包,里面装有胡东年的身份证和工作证。尤金断定钱包是范兰妮偷的,而“我”却认为他冤枉了她。在“我”看来,谁是真正的小偷?叙事者并未给出答案,真相仍扑朔迷离。片断五回溯到1989年,“我”参加一个文学培训班,去旁边的招待所看老乡,在楼梯上一个身穿灰色风衣的男人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身影很是熟悉。不久,“我”在老乡的房间里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原来一个商人的三万块钱不翼而飞。当天晚上,在培训班的食堂里,“我”看到武英杰与众人谈笑风生,一件灰色风衣搭在椅背上。在此,虽然叙述者没做任何阐释,但读者应该猜测出,那个身影是武英杰,商人的钱是他偷的,而片断四末尾的疑惑也得以消解,当年偷胡东年钱包的也应该是他,这个曾经的反扒英雄,是他把钱包给了范兰妮。故事结尾处,“我”看着手机百度上武英杰的资料,感觉“从任何角度看,他都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小偷模样”。这句话表明“我”对武英杰的怀疑,暗示出他的小偷行径,同时也确证了读者的推断。无疑,省叙的运用,使缺失的信息得以弥合,也使一个“反扒英雄”的扒手本色和虚伪性逐渐浮出地表。

二、叙事视角:第一人称旁观者和

第三人称人物限制

小说叙事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就是视角问题,如何选择视角是小说家要做的重要决定。韦勒克和沃伦指出,小说的本质在于全知全能的小说家消失,而让一个“受控的视角”出现。的确,现代小说家抛弃了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而采用客观的人物限制视角和戏剧式外视角来叙事,莫言也不例外。莫言的短篇小说主要采纳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和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戏剧式外视角较少。多元化叙事视角的运用,借助于悬念和叙事空白,客观呈现人物的际遇和命运。

热奈特将叙事视角分为零视角、内视角和外视角。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是一种外视角,叙述者“我”作为旁观者,对主人公的言行进行观察,对事件进行描述,无法了解一切。莫言的短篇小说,往往采纳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透过其冷漠的眼光,对场景和人物观察和描述,达到戏剧化的叙事效果。代表作品有《红唇绿嘴》《等待摩西》《地主的眼神》《斗士》《火把与口哨》《秋水》等。

如《红唇绿嘴》就通过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侧面刻画出一个阴险狠毒、冷酷虚伪、不择手段的悍妇形象,而其“高参”这一外号的由来也逐层揭示。该小说包括七个片断。片断一涉及叙述者“我”返乡期间,“我”的小学同学兼远亲覃桂英来看望父亲的情景。读者得知这位“高参”的近况:有五个手机,经营“红唇”和“绿嘴”两个公众号。她走后,父亲让“我”小心她。为什么要小心?“高参”这个人怎样?做了哪些事?对于这些疑问,叙述者没有回答,构成信息缺失。片断二,叙事上溯到20世纪60年代初,“我”忆起当时上小学种水稻、覃因不愿暴露六趾的脚穿着鞋下水而被李老师讽刺的事。片断三,叙事推进到几年后,遭到覃和谷文雨的毒打和羞辱,李老师跳井而亡。覃中学毕业后到公社革委会就职,谷文雨则因心脏问题参军被拒回乡。叙事者继而追叙了1975年陪母亲看病、碰到已是农业学大寨工作队队员的“铁嘴”覃侍候一个高干子弟的事,描述了她對青年的媚态和对“我”们的漠视。随后,叙事跳跃至昨天,一个老朋友告诉“我”,覃当年因一封检举信而未获提拔。检举者是谁?叙事者并未阐明。片断四,参军后的“我”追述了当年和表哥、于铮、谷文雨一同挑水的事。几年后,于铮考上医学院,毕业后当了医生。片断五,叙事切换到1995年,于铮到北京进修,对“我”讲述了谷文雨与覃的结婚风波以及他们在县政府门口插草卖孩子的事。片断六,表哥的儿子,“我”们乡的书记来京,从他那里,“我”了解了覃其他的故事。覃曾多次上访,帮村民出谋划策对抗政府,获得了“高参”的称号,甚至用苦肉计,制造“暴力拆迁”的虚假信息发到网上,后来被村干部巧妙制服,签了永不上访的保证书。片断七,覃给“我”发微信说要卖给“我”两条谣言,“我”本打算回复说也卖给她两条“谣言”,其中一条是谷文雨为了和她结婚、给县委寄了封检举信,后来改了主意,回复说谢谢,我不买,故事戛然而止。显然,“我”说的“谣言”并非谣言,悄然填补了前述省略的信息。可以说,故事中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的运用,借助碎片化叙事,通过“我”的所见所闻,间接还原了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和人生历程,使叙事空白得以填充,读者的疑惑也逐渐解开。

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是一种内视角,采用人物的感知来聚焦,叙述者对故事的转述以人物意识为界,通过其眼光来观察外界,并对其内心进行透视,具有非人格性特征。莫言对这种客观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也颇为青睐,在其短篇小说中,采用主人公的眼光来聚焦,戏剧性呈现人物心理流变和人生际遇。代表作品包括《老枪》《儿子的敌人》《枯河》《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辫子》等。

如《老枪》,以一个傍晚为叙事框架,采纳了男主人公大锁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来叙事,通过其感知进行外察和内省,借助现在和过去的穿插、感觉和回忆的交织,以老枪为叙事线索,客观呈现祖孙三代悲剧命运的循环怪圈。该小说设置了多处叙事空白和悬念。开篇采纳的是戏剧式外视角进行场景描述:夕阳西下,大锁用失去食指的右手把老枪放在田地上,抱着枪跳进半人高的掩体坐下来。故事开端就设置了悬念,形成大量的信息缺失,激发了读者的诸多疑问:大锁的食指是怎么失去的?他拿枪干什么?这把枪有什么样的历史?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将随着叙事进程、通过主人公的意识流动逐一揭示。接下来,叙事切换至大锁的第三人称内视角,叙事者通过他的眼光观察周围的环境。“是时候了,它们该来了”,这句独白再次使读者迷惑不解:它们是谁?这个疑团随后得以解开。主人公的意识流回到过去,他回忆起十几天前在此地发现一群野鸭、每天都来观察它们。然后叙事切换到现在,大锁把火药装进枪筒。听到天空扇动翅膀的呼啸声,他知道鸭子来了。鸭群降落后,他摸索扳机准备开枪时,想到了缺了两节的食指。接下来,叙事回溯到他六岁时他爹出殡那一天,回忆解开了其食指受伤之谜。那天,他娘告诉他,他爹是让他奶奶传下来的那支老枪打死的,让他好好念书争口气。为防止他去报仇,他娘剁下了他的一节食指。看着残指,想着往事,他用中指扣动了扳机,但枪未响。他有些困惑,“爹,奶奶,不都是一次击发成了功吗?”这句内心独白不仅抛出他奶奶曾经打过枪这一叙事间隙,而且将叙事流程引入对大锁他爹被枪打死这一事件的追溯中。原来大锁他爹因与柳公安员的过节而用枪自杀身亡,自杀前说出大锁他奶奶用这把老枪打死他爷爷的事。幻想结束,叙事回到现在,大锁又击发了一次,枪依然不响。他想起王老卡讲过的他爷爷死亡的经过:他爷爷嗜赌成性,把整个家业连同他奶奶都输了进去,他奶奶一气之下开了枪。这把老枪的历史由此得以澄明。月亮升上天空,大锁的思绪回到当下,他把枪机扳起,随便勾了一下,沉闷的爆炸声惊起了野鸭。“他缓缓倒地……似乎看到鸭子如石块般飘飘地坠在身边,坠在身上,堆成大丘,直压得他呼吸不畅。”e至此,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的运用,借助主人公的意识流动,使缺失的信息逐一得到填补,曲折呈现了一家三代殒命于同一支老枪之下的悲惨命运。

三、叙事话语:简约而富含潜台词

叙事话语是小说的重要因素,主要包括言语行为叙述体、直接话语,间接话语、自由直接话语和自由间接话语等几种类型,其中直接话语又涉及独白和对话。现代小说追求简约的风格,繁琐冗长的人物对话被现代小说家所弃绝,简约含蓄的对话则受到其青睐。正如查特曼所言,人物对话表层结构的简单性是一种假象,需要隐含读者做更多的推测。

莫言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往往存在叙事空白,隐含丰富的潜台词。其小说中的许多对话直接呈现话语内容,没有引导句,读者只能借助语境去感知,揣测人物的内心,透过表层文本探寻潜藏意蕴。代表作品有《沈园》《左镰》《红唇绿嘴》《贼指花》《放鸭》等。

《沈园》对简约的人物对话进行了成功演绎。该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离京这一天在雨中与男主人公同游圆明园的故事,交替采用男主人公的第三人称内视角和戏剧式外视角来叙事。小说中包含大量的叙事空白,如匿名男女主人公的过往和关系、女主人公的婚姻现状等,作者只字未提,构成重要信息的悬置,尤其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更是蕴含隐秘的潜台词,令读者疑惑不解。作品开篇,他和她坐在他家附近一间面包房里,外面下起了雨。他说:“我……特别关注你们那里的天气。你们那个城市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此话似乎暗示他们之间有过交往,过去的时光令他怀念。她却不加理睬,坚持要去看她每次来京都想去看却总去不了的沈园。他说北京没有沈园,沈园在浙江。她却执意要去看沈园,说着就跑了出去。看着急雨中招手打车的她,他的思绪回到近二十年前,在寒冷的雨雪中,他站在她宿舍窗外,看着她拉手风琴。这件事他从未告诉她,因为他习惯克制欲望。但是此刻,他心中残余的激情燃烧起来,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宁,他冲进雨里。此处男主人公的意识流,似乎表明当年他对她很痴情,却没有表白,成为心中永远的遗憾。两人乘车到了圆明园。她却有些失望,说:“这不是我的沈园。”他却肯定这就是她的沈园,“是我们的沈园”。她反问道:“你还会有沈园?”并说:“沈园是我的,是我的,你不要来抢我的沈园。”小说中“沈园”一词多次出现,其所指始终是个谜,构成巨大的叙事间隙。此处的对话含义暧昧,他和她也许曾同游所谓的沈园,沈园是他们自己所命名,或者根本不存在,只是她心中的虚幻图景,代表她向往的生活。他起初对沈园的否认,意味着对过去生活的拒绝和感情的抹杀。她对沈园的执着,则暗示心中仍留存过去美好的回忆,保留着那份情感。在废墟前,她问石头上的话是否会变,他肯定地回答说:“所谓的海枯石烂不变心,那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她却说:“但是在沈园里,一切都不会变。”他则强调:“永恒的东西是根本就不存在的。”i此处两人的对话也有深刻的潜台词,确证了上述假设。他认为没有永恒的东西,包括爱情,他似乎在为自己当初的懦弱或者变心找借口。她的话则表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暗示她对他从未忘怀。无疑,小说中简单含蓄的对话,使男女主人公的关系以及她的有情、真诚和他的无情、虚伪逐渐得以浮现。

《左镰》中的人物对话同样具有简约特点,蕴含着潜台词。如片断二中,村民们找铁匠打铁的场景描写主要由人物对话构成。“我”爷爷和赵大叔的话语结构基本完整,而田千亩的话则简单至极,其中隐藏的信息需读者揣测。他只对铁匠说了四句话:“打张镰。”“没有旧镰。”“左镰。”“左手用的镰。”显然,这几句简单的话语,暗示出田千亩低沉阴郁的心情。别人都是打右镰,而自己迫于压力剁掉了儿子的右手,断了其大好前途、使其不得不靠割草为生,他的内心滋味可想而知。家门不幸,他不想提及,身上的伤疤,他也不愿再次揭开。以致当老三说“左撇子也可以用右手拿镰的呀”时,他没吭声。另外,在“我”和田奎一塊儿割草的场景描写中,看到没有右手的田奎用左手灵活地挥镰割草,“我”问他是否从小就用左手,他说他善用左手。从这里,读者得知田奎是个左撇子。而失去了右手的左撇子也可以写字、上学,何况他学习很好。当“我”追问田奎为何不考中学时,他转移了话题。此处的简短对话显然隐藏着作家没有言明的信息。对田魁而言,他不是考不上中学,也不是没法写字,但他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机会,走上一条看不到光明和希望的道路,这暗示着无辜的他被父亲剁去右手的残酷经历对其心灵的重大影响,他的弃学之举意味着对父亲权威的反叛以及对不公的命运的抗争。田奎指着一座坟墓说里面有条大蛇。在“我”壮着胆子看了一眼蛇之后,两人就那条蛇展开了对话,最后是这样两句对白:“你一个人天天在这里,不怕吗?”“自从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j毋庸置疑,田奎的回答有着颇具意味的潜台词。明明不是自己带头打的傻子,却因别人的栽赃陷害而被父亲迫于情义剁去了右手,田奎当时的委屈、怨恨和恐惧可以想象。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这句话表明,那件事以后,田奎对亲情和友情都失去了信任,他感受到的不再是亲情的温暖和友谊的珍贵,而是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虚伪。身心俱创的他远离冷酷的社会和恶毒的人们,每天在毒蛇出没的树林里转悠。在他看来,相对于人类社会的丑,自然世界是美的,毒蛇和猛兽也比不过人的可怕。可以说,小说中简约的话语,隐晦呈现了人物的精神困境和思想情感。

四、结构安排:开放式结尾

查特曼谈到,“结局是确定的,不确定的只是达到结局的方法”。现代小说不再注重完整的结构布局,而倾向于情节淡化和横断面的选择。开放式结尾或者说零度结尾是现代小说的一大叙事特色,开放形式避免了叙事的封闭和意义的确定。现代小说的结尾常常突如其来、任意中止,似结束非结束,拒绝给予解释,把读者茫然悬置半空。

莫言始终追求“零度的写作”,其短篇小说的结尾不再提供答案和说明,而是开放式的、悬而未决的,往往悄无声息地中止,只有主人公的困惑、顿悟,留给读者思考和琢磨。代表作品包括《儿子的敌人》《左镰》《贼指花》《白狗秋千架》《三匹马》《售棉大路》等。

如《儿子的敌人》就有一个零度结尾,一个简单至极的停止,有着极大的阐释空间。该小说采纳了孙寡妇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来叙事,讲述了在战争中失去了大儿子的孙寡妇在恐惧不安中又等来二儿子的噩耗的故事,传递出一种人道主义思想。激烈的枪声响过,她没再听到军号声,她知道小林死了,就跑出门外,在放置伤兵的打谷场一遍遍寻找着,后被村长等人送回了家。她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有人问:“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女卫生员领着一副担架进了门,说小林在攻打县城的战役中牺牲了。打开席筒,孙寡妇却发现死者不是小林,而是一个穿着敌人军装的漂亮小伙子。看着那稚气的面孔,她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她知道,如果她拒收,死者就要被扔到野外喂狗了。众人走后,孙寡妇给死者擦了脸,换上儿子的旧衣裳,把他放到箱子里……小说结尾处,孙寡妇听到外面有人喊:“这是孙小林的家吗?”她急忙下了炕,慌乱中栽破了头。在大门外,她看到那个女卫生员领着一副担架站在那里,担架上捆着一根席筒。女卫生员满脸悲戚,低声问询:“这里是孙小林的家吗?”故事悄然而止。在此,读者应该能猜到,担架上的死者就是小林。那么,真正的小林来了,孙寡妇将如何面对?是顾念亲情、接受自己的儿子、把儿子的敌人抛尸野外,还是将错就错、亲情让位于大爱、保全儿子的敌人?她将做出怎样的人生抉择?这些均不得而知。无疑,这个开放式结尾,赋予了该小说鲜明的“冰山”特色。

乔纳森·卡勒指出,文学产生意义的特殊方法是表达言外之意的手法。m莫言的短篇小说隐藏着丰富的意蕴,摒弃单一的价值取向,只是单纯地呈现生活境遇本身,作者几乎完全隐退,对故事的深层主旨,则通过各种叙事手法,隐晦含蓄地表达。时间模式上,时间倒错和省敘手法使人物的人生境遇得到曲折展现。叙事视角方面,第一人称旁观者视角和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客观呈现了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就话语表达来说,简约的对话富含深刻的潜台词和被遮蔽的意义。结构方面的开放式结尾,则使故事的结局得以悬置。可以说,莫言通过设置各种叙事陷阱和迷宫,跨越故事的显在意义,把隐含的深层结构巧妙暗示出来,充分印证了其精湛的现代小说叙事艺术。

注释:

①[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页。

②莫言:《左镰》,《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页。

③莫言:《贼指花》,《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06页。

④[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19页。

⑤莫言:《老枪》,《秋水》,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00页。

⑥[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9页。

⑦莫言:《沈园》,《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1页。

⑧莫言:《沈园》,《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40页。

⑨莫言:《沈园》,《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43页。

⑩莫言:《左镰》,《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8页。

?[美]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页。

?莫言:《儿子的敌人》,《儿子的敌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84页。

?[美]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8页。

(作者单位:山东财经大学;聊城大学)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对中国现代作家的影响研究”(项目编号:22BWW01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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