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书中的唐代沙门道氤
2023-05-30定源
内容摘要:唐代沙门道氤的生平事迹,《宋高僧传》的记载最为详尽,上世纪初发现的敦煌遗书亦可补宋传之不足。本文利用这些出土文献讨论指出:道氤在开元十六年(728)为长安荐福寺沙门,主持过玄宗在一行塔举办的斋会以及住锡荐福寺、研习密教的背景。道氤晚年因病隐居,勤于撰述,成为内道场供养十大德之一,收藏《东夏显正略记》一书,而此书可能是他学习佛道论衡知识的笔录。道氤是惠沼弟子,维系着唐代唯识学开元时期的发展命脉,由此得知他之所以从唯识学角度撰述《御注金刚般若经宣演》的知识背景。新文献丰富了我们对道氤生平和思想的认识。
关键词:敦煌遗书;唐代沙门;道氤;荐福寺
中图分类号:G256.1;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2-0052-08
Monk Daoyin of the Tang Dynasty in Dunhuang Manuscripts
—Supplements to Previously Discovered Sources
Dingyuan(WANG Zhaoguo)
(College of Philosophy, Law & Political Science,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300234)
Abstract: Concerning the life and achievements of monk Daoyin of the Tang dynasty, a most detailed record has previously been found in Biographies of the Eminent Monks of the Song Dynasty. The discovery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provides further material about the life of this extraordinary monk. After careful study of these unearthed documents, this research presents a detailed catalogue of the activities and achievements of Daoyins life. While living as a monk at the Jianfu Temple in Changan in the sixteenth year of the Kaiyuan era (728 CE), Daoyin presided over the Fasting Gathering at Yixing Pagoda with Emperor Xuanzong in attendance. His regular activities at the temple were focused on the study of esoteric Buddhist teachings. He was known to possess a text entitled “Dongxia xianzheng lveji” 东夏显正略记 (Promoting Uprightness in Dongxia Kingdom) which seems to have consisted of the collection of notes he made while study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Buddhist and Taoist theories on equilibrium. Daoyin was a disciple of Huizhao惠沼and was crucial to Chinese studies of Yogacara philosophy during the Kaiyuan period, which would explain why the text of “Yu zhu jingang banruo jing xuanyan” 御注金刚般若经宣演 (Promotion of the Prajna Paramita Sutra with Imperial Commentary) which he wrote features a Yogacara perspective. In his later life, he lived as a hermit due to illness and concentrated on writing, he was also elected as one of the “Ten Worthies” of the palace temple. None of the above information is present in Biographies of the Eminent Monks of the Song Dynasty and other received sources, which makes these Dunhuang documents essential to improving our knowledge and understanding of Daoyins life and thought.
Keywords:Dunhuang manuscripts; Tang dynasty monk; Daoyin; Jianfu Temple
佛教高僧輩出的有唐一代,与那些开宗立派的僧人相比,道氤(668—740)算不上著名人物。道氤之所以引起当代学术界的关注,乃因敦煌遗书与吐鲁番文书中有其著作。日本学者平井宥庆先生最早关注敦煌遗书出土的道氤著作《御注金刚般若经宣演》(以下简称《宣演》),并先后发表多篇论文。他还利用赞宁《宋高僧传》卷5所收“唐长安青龙寺道氤传”(以下简称道氤传)对道氤生平作过研究{1}。然而,《宋高僧传》成书于北宋端拱元年(988),上距道氤生活的时代已二百多年。赞宁当年撰写“道氤传”所依据的材料已不可考。赞宁之后,慧洪《林间录》、昙噩《新修科分六学僧传》乃至日本尧恕撰《僧传排韵》等虽有道氤生平记录,但总体上未能超出“道氤传”所述范围。因此,“道氤传”成为我们目前了解道氤生平最珍贵的史料。
十多年前,笔者注意到,敦煌遗书有道氤生平的记录若干,可补“道氤传”之不足,为此撰有“敦煌文献より见られる唐代沙门道氤の传历”一文{2},加以钩稽。如今看来,此前拙稿过于简略。为了更加全面补充道氤的生平事迹,仍有重加探讨的必要,故而草成此文,略补前憾,并乞教于博雅之士。
一 作为大荐福寺沙门的道氤
据“道氤传”,道氤俗姓长孙,长安高陵人,父名容,官至殿中侍御史。道氤于唐开元二十八年(740)去世,享年七十三岁。由此推算,他出生于唐高宗总章元年(668)。出家前,进士及第。弱冠之年,于长安招福寺依慎言律师出家。善属文词,颇受大兴善寺复礼法师赞誉,从而名闻天廷。开元时期,与良秀、法修等僧人来往,并受御史李竫之请赴洛阳天宫寺讲述《净业障经》并制疏。其间于洛阳大福先寺参与由一行主持的法义论辩,思辩超群,深得一行赏识,晚年居长安青龙寺,直至去世。
道氤一生的足迹主要集中在长安与洛阳两地。所住寺院有出家地长安招福寺,讲学和论议地洛阳天宫寺、大福先寺,以及他晚年居住并终焉之地长安青龙寺。然而,道氤一生并非只住过这些寺院。从敦煌遗书可知,他也是大荐福寺沙门。
敦煌遗书现存《大唐开元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敕为大惠禅师建碑于塔所设斋赞愿文》(以下简称《赞愿文》),内容可见于伯3535号背、伯4027号和伯2547号。此三号写本残损情况不同,唯独伯3535号背有作者自署“大荐讵{1}福寺沙门道氤述”。关于《赞愿文》,我曾指出{2}:开元十五年,一行禅师去世,玄宗十分悲痛,御制塔铭,并谥“大慧禅师”之号,以旌其德。开元十六年(728)七月三十日,玄宗携同百官到一行塔前立碑设斋。法会由道氤主持,《赞愿文》就是道氤在当时法会上唱导的内容。
大荐福寺位于长安城南开化坊。文明元年(684)武则天敕命为驾崩百日的唐高宗献福而建,原名大献福寺,天授元年(690)改。此寺长期作为国忌行香之所,影响颇大。武则天、中宗時期寺中设有“翻经院”,先后有应邀而来的于阗实叉难陀、南海求法归来的义净以及贤首国师法藏等在此译经。至玄宗朝,该寺译经活动有所減少,而举行密教活动渐多。这一功能性转变,或与开元年间金刚智、善無畏、不空等人相继来华并在长安大力倡扬密法有关。如《宋高僧传》卷1“唐洛阳广福寺金刚智传”云:
开元己未岁达于广府,敕迎就慈恩寺,寻徙荐福寺。所住之剎,必建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度于四众。大智、大慧二禅师,不空三藏,皆行弟子之礼焉。[1]第50册:711
开元己未,即开元七年(719),金刚智航海至广州,之后北上长安。据元觉岸《释氏稽古略》,金刚智开元八年到达长安。到达长安后,他先敕住慈恩寺,旋即移居荐福寺,并于两寺建立大曼拏罗灌顶道场。当时向金刚智学习者,除了来自印度的不空之外,还有大智、大慧两位禅师。大慧即一行,他与不空一同向金刚智学习,这一点学界没有异议。那这里的大智禅师到底是谁呢?
周一良先生早年研究翻译并注释过《宋高僧传·金刚智传》,他指出此大智禅师是北宗神秀(606—706)的弟子义福[2]。日本學者岩崎日出男先生也持相同看法[3]。有关义福的生平事迹,严挺之撰、史惟则书丹的《大智禅师塔铭》所载甚详。义福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圆寂,玄宗赐谥号为“大智禅师”。学界普遍认为,向金刚智学习的大智禅师就是义福,由此进而讨论开元时期禅密交涉的问题{3}。这一观点有待商榷,徐文明先生曾经对此有过怀疑,但没有展开论述[4]。我曾依据元觉岸《释氏稽古略》一条标注材料指出,向金刚智学习的大智禅师实际不是义福,而是道氤{4}。据此我进一步认为,道氤之所以依止金刚智学习密法,可能与他居住在荐福寺的经历或作为荐福寺沙门的身份有关。考察金刚智入华及到达长安时间,他于荐福寺建立灌顶道场,不会早于开元八年。道氤从哪一年开始居住荐福寺虽不清楚,但绝不可能晚于开元十六年。如果再考虑一行于开元十五年(727)即已故世,道氤与一行共同师从金刚智学习的时间,只能限定在开元八年至十五年之间,也就是说,道氤居住荐福寺,肯定是在这一时期内。
开元时期,善无畏、金刚智、不空等相继来华翻译经典,传授密法。当时佛教徒面对新传来的密教经典与密法无不持以新奇或期待的眼光,尤其是密法在祈雨、消灾、治病等方面灵验甚多,从而兴起佛教界普遍学习密教、信仰密法的风气。如《宋高僧传·金刚智传》载“智所译总持印契,凡至皆验,秘密流行,为其最也。两京禀学,济度殊多,在家出家传之相继二十年”[1]712。可以想见,密教经典以及密法咒术在当时社会及佛教界的接受程度。道氤、一行向金刚智行弟子之礼,正是表现出中国僧人学习密法的积极态度。
由此可知,通过敦煌遗书《赞愿文》,不仅可以了解到道氤作为荐福寺沙门的史实,而且加深了我们对道氤在开元八年至十六年期间所居寺院及其修学活动的认识。
二 道氤的晚年岁月
据“道氤传”,他晚年事迹大致为:第一,开元十八年,受敕在长安花萼楼与道士尹谦辩论佛道优劣,结果道士尹谦理屈,道氤获胜,受赐绢五百匹,辩论内容随后集成《对御论衡》一书,编入藏内;第二,开元二十三年,玄宗注释《金刚般若经》,随后道氤受命宣讲,并于长安青龙寺撰《宣演》一书,同时在西明寺以及崇福寺等寺院讲授,听者多达千人,“庄严之盛,京中甲焉”;第三,晚年勤于著述,除上述《对御论衡》《宣演》外,另有《大乘法宝五门名教》《信法仪》《唯识疏》《法华经疏》等多种著作;第四、开元二十八年,道氤临终前上呈玄宗《遗表》一篇,回顾自己的出家生涯,提到晚年病况,表达了对玄宗厚遇的感激之情。玄宗览表后,遣中使内给事贾文环赐绢五十匹;第五,道氤圆寂后,埋葬在终南山逍遥园侧,后人为其造塔纪念。
综观道氤的晚年事迹,可见他与玄宗的密切关系。据道氤受玄宗重视程度以及后人为其立塔一事来看,道氤身后或有塔铭存世。不知道赞宁撰写“道氤传”时,是否参考过道氤传记史料,但能将其晚年事迹记述得如此具体,取材定有所据。“道氤传”虽于道氤晚年事迹着墨较多,但敦煌遗书的发现,可进一步揭示其晚年岁月的更多细节。
首先,敦煌遗书现存数十号《宣演》写本,其中伯2173号卷首保存一篇内容完整的道氤自序。此序不仅是考察《宣演》成书背景的最佳资料,从中还可以获悉道氤晚年的事迹和心态,如其文云:
大唐开元中,岁次大泉献,皇帝御天下之廿三载,四门允穆,百揆时叙。至化洽于无垠,玄风昌于有载{1}。乃凝睿思,畅述儒道,仍怀妙觉,注诀斯经。直照精微,洞开秘密,天章发耀,佛日增辉。映千古以首出,超百王以垂范。既而雄都上京,刊勒金石,溥天率土,班宣句味。洗生灵之耳目,裂魔著之笼樊。旷劫未逢,今兹何幸!
氤卧病林薮,杜迹弥年。伏览圣谟,载怀拚跃。旋荷明诏,滥预弘扬。力课疲朽之余,虔敷幽奥之迹。才微任重,覆餗增尤。处座之辰,讵忌词费。[1]第85册:9
上文开头部份主要讲述开元二十三年玄宗撰成《御注金刚般若经》后,将其文刊金勒石,颁诏天下,普令宣讲。现存房山石经本《御注》末跋文载:《御注》执笔于开元二十三年六月三日,同年九月十五日完成初稿,九月十八日在敬爱寺设斋庆贺,十月抄写,经三次校订后定稿{2}。从《御注》文本形成过程来看,《御注》颁布天下的时间最早在开元二十三年十月以后。当时道氤因病遁隐至少一年以上,所谓“卧病林薮,杜迹弥年”。尽管如此,道氤依然不顾病身,受命宣讲《御注》,其心情之畅快可想而知。
综观道氤生平,早期在洛阳大福先寺参加一行主持论场后,罹患过一次小病。当时一行尚在世,患病时间肯定在开元十五年之前。据前揭序文,道氤因病休养是在开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之间。道氤临终前所撰《遗表》也谈到自己的病情,如“不谓勤劬慕学,造次养生。今月十六日,苦肠忽加,汤药无救”。显然,道氤晚年所患的是肠胃疾病。患病原因或与长期勤于研习、撰著有关。从“道氤传”的叙述逻辑来看,道氤著作大部分是他晚年撰述完成的。这让我们彷佛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僧,带着病躯在微弱的油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
其次,敦煌遗书斯05257号抄有一篇《东夏显正略记》,随后有一行“于内供养十大德道氤法师边借写”文字,这也是道氤晚年事迹的重要记录。
根据斯05257号卷末“时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十二日,释子海云于京云居寺写记”题记可知,《东夏显正略记》是僧人海云向道氤借取,于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在长安云居寺抄写。道氤圆寂于当年七月,即海云抄写《东夏显正略记》之后六个月,可见此书乃是道氤晚年所藏。道氤晚年为何藏此作品?这有必要先了解此书的内容性质。
《东夏显正略记》主要记录汉明帝时道士禇信与摄摩腾等围绕佛道教之不同概念进行争辩,比试道法,最终佛教一方获胜。经过考察,其文大部分可见于智升撰《续集古今佛道论衡》,两文献的相互关系虽不清楚,但在内容上至少存在同一史源。
《东夏显正略记》未署作者名称,但内容则属于佛道论衡。考虑道氤参加过佛道辩论,此记也许是他为了学习道教知识,从其它资料中略抄而来。
佛道论辩后,道氤撰《定三教论衡》一卷。《一切经音义》卷84对此有过音释。遗憾的是,此书现已亡佚,无法了解它与《东夏显正略记》的关系。
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东传后必然要与中国固有儒、道文化发生交集,相互借鉴,以致融合。从梁代僧祐《弘明集》、唐代道宣《广弘明集》与《集古今佛道论衡》等文献大略可知,中国中古时期儒、佛、道三教,或佛道二教之间的长期交涉及其相互争论的演进过程。古代三教政治地位的高低,往往取决于统治者的态度。唐代乃李氏天下,统治者虽偏崇老子李聃,拥护道教,但为了稳定社会人心,普遍采取三教平衡的政策。例如,唐玄宗先后对分别代表三教经典的《老子》《孝经》以及《金刚经》进行注释,就充分体现了这一态度。
唐朝是三教争论比较激烈的时代。佛教界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涌现出不少勇于与道士抗辩的护法僧。《续高僧传》、《宋高僧传》专设“护法篇”,即为此类僧人之代表。《宋高僧传》将道氤纳入“义解篇”,肯定其义学造诣;从其撰述《定三教论衡》与收藏《东夏显正略记》来看,道氤作为护法僧之一,在唐代三教交涉中发挥过一定的作用。道氤将《东夏显正略记》借给海云,表明他们之间有所交涉。海云生平无考,其所居之云居寺虽不见于《两京新记》和《寺塔记》等,但很可能在长安。
需要注意的是,海云尊称道氤为“内供养十大德”,也不见于传世文献。“内供养”与“十大德”分作两个概念容易理解,但一起称呼则不多见。从字面上看,意指在内道场中接受皇室供养的十位大德。应该指出,隋唐时期实施过一种僧官十大德制,其职能主要是统理僧籍、教团等事务。这种十大德制与内供养十大德是否存在关联尚需进一步讨论。通过考察请进内道场接受供养的唐代僧人,如武则天、中宗时期的僧法、处一、慧俨、行感等人{1},他们都没有担任过僧官。内供养十大德似乎不具备管理僧团职权,只是单纯延入内道场接受供养及主持佛事而已。
道氤能够成为内供养十大德之一,一方面体现他的德望之高,另一方面表明他受当权者的尊重程度。综观道氤一生经历,特别就他与玄宗之间的关系来看,如前所述,开元十六年,主持过玄宗在一行塔前举办的斋供法会;十八年,参加过玄宗在花萼楼举行的佛道论衡;二十三年,受命宣讲《御注》,并蒙赏赐。凡此均反映出玄宗对他的尊重及礼遇程度。《宣演》撰号道氤自署“随驾讲论沙门”,也侧面说明他与玄宗的密切关系。道氤晚年充当内供养十大德之一,可谓实至名归。这不仅说明他在玄宗一朝的政治地位,而且可以了解到开元时期亦有一种非僧官的内道场十大德制。
三 唐代唯识学谱系中的道氤
“道氤传”记载显示,道氤一生至少撰有十部作品,而保存至今者只有前述《赞愿文》、《遗表》与《宣演》三种。前两种分别属于斋文或遗言类性质,不属于道氤的佛学论著。《宋高僧传》将道氤收入“义解篇”,虽然侧面肯定其佛學造诣,但如果想要具体了解道氤的佛学思想,除《宣演》一书外,目前则没有更好的资料。我曾指出,《宣演》是一部站在唯识学立场注释罗什译本《金刚经》的著作,从中看出道氤极为注重唯识学,其佛学思想主要受玄奘新唯识学的影响。
唐代唯识学的盛行,是以玄奘贞观十九年回国后,陆续译出大量唯识典籍为基础,再经过玄奘直系弟子窥基、圆测等人,以及再传弟子们的努力而发扬光大。玄奘圆寂后,弟子们针对唯识学的某些思想认识产生分歧,这主要是慈恩寺窥基及其弟子与西明寺圆测及其弟子之间,针对五种姓、三性以及有相、无相等学说展开不同意见的争论。慈恩一系维护印度护法为主的唯识思想,而西明一系则吸取不少真谛旧唯识学说,于是形成慈恩寺派和西明寺派的分立格局。后来,西明寺派因被慈恩寺派视为“异端”而渐次零落。相反慈恩寺派则门庭繁盛,师资相承,最后成为唐代唯识学的“嫡传”。学界普遍认为,唐代唯识学或者说在窥基及其弟子或再传弟子的共同努力下形成的唯识宗思想体系,传至开元时期便走向衰微,其原因既有内在因素,也有外部环境的制约。
活跃于开元时期的道氤,仅从现存《宣演》一书来看,其佛学思想深受唯识学影响,这至少说明唯识学思想在开元时期仍受尊崇,尚有余韵在焉。前已提及,道氤早年依慎言律师出家,之后与复礼、良秀、法修、一行等人交往,并且向金刚智学习密法。但这些和道氤交流的僧人,并无唯识学背景。道氤的唯识学知识从何而来,是否与唯识学僧人有过交涉,这是此前我们无从了解的问题。如今敦煌遗书的面世则可以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某些线索,即敦煌本昙旷《大乘入道次第开决》序文云:
大唐开元初,在濮阳大德身号智周,我大唐三藏曾孙弟子,慈恩大师之孙弟子,河南法师之亲弟子,即是青龙大师异方同学。[1]第85册:1026-1027
关于《大乘入道次第开决》作者昙旷的生平,芳村修基{1}、上山大峻{2}等日本学者已有研究。他是敦煌人,出生于武则天证圣元年(695)。早年在甘州、肃州一带学习《成唯识论》、《俱舍论》,后至长安专研《起信论》和《金刚经》,晚年回到敦煌。昙旷颇富著述,《大乘入道次第开决》是一部针对濮阳智周(678—733)《大乘入道次第》的注释书,根据昙旷自叙“始在朔方撰金刚旨赞,次于凉城造起信论文,后于敦煌撰入道次第开决”,此书是昙旷从长安回到敦煌之后所撰。
昙旷在前揭序文介绍了智周的唯识学谱系,交待他是河南惠沼的弟子、慈恩窥基的再传弟子、大唐三藏玄奘的三传弟子。最后谈到智周是青龙大师的异方同学。
所谓青龙大师,非指别人,正是本文所讨论的道氤。道氤被称为青龙大师,是因为他晚年长期居住长安青龙寺。《宣演》一书是道氤晚年在青龙寺所撰,故有“青龙疏”之称。昙旷早年在长安学习,从《金刚经旨赞》自署“京西明道场沙门昙旷撰”来看,曾居住长安西明寺。学界普遍认为,昙旷离开长安是为了回避安史之乱,也就是说,他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天宝十四载(755)之前返回河西。目前不知道昙旷何时来到长安,也不清楚他与道氤是否见过面。但从昙旷著作,尤其是《金刚经旨赞》内容来看,昙旷的佛学思想显然受到道氤的影响。我曾经指出,道氤《宣演》一书之所以西传,在敦煌及吐鲁番地区不断被人抄写和研习,或许与昙旷的推介有直接关系[5]。敦煌遗书现存《金刚经旨赞》注释书——《金刚经旨赞疏抄》以及伯2344号背《维摩手记》等均引述过《宣演》,这也反映出《宣演》在敦煌佛教中持续影响之一端。
昙旷深受道氤佛学思想的影响,又是一位唯识学僧人,他在回顾智周的师承关系时,特别强调智周与道氤是河南惠沼的弟子,两人属于异方同学,将道氤与智周等视齐观,可以看出道氤在昙旷心目中的地位。所以,他的这一记录对我们了解道氤的知识背景有着特殊意义。
关于惠沼(650—714),赞宁《宋高僧传》卷四有传,但更详细的资料则见于李邕撰《唐故白马寺主翻译惠沼神塔碑》。惠沼俗姓刘,祖籍彭城,家住缁州,十五岁出家,咸亨三年(672)至长安跟随窥基、普光学习,之后行化诸郡,素有“河南沼,天下少”之称。开元二年十二月圆寂于洛阳白马寺,享年六十五岁。由此推知,惠沼出生于唐高宗永徽元年(650),比道氤年长十八岁。
智周,河南濮阳人,人称“濮阳大师”或“濮阳大德”。出生于唐高宗仪凤三年(678),开元二十一年(733)去世,春秋五十六,比道氤年小十岁。根据日本现存《濮阳讲表白文》记载,智周十九岁受具,二十三岁成为惠沼的入室弟子{1}。也就是说,道氤与智周一起跟随惠沼学习,至少是在道氤三十三岁以后,即武则天时期的大足元年(701)至惠沼圆寂开元二年(714)共约十四年之间。这一时期恰好是传世文献没有记载道氤行迹的空白阶段。
根据《开元释教录》记载,惠沼作为“证义”身份,参加过义净在洛阳和长安组识翻译的经论至少有三十二部,共一百零九卷。其中有明确年代可考者,神龙元年(705)七月惠沼在洛阳大福先寺参与翻译过《一切功德庄严王经》,之后景龙四年(710)和景云二年(711)在长安大荐福寺参与翻译过《浴像功德经》、《成唯识宝生论》、《观所缘释》以及《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等。惠沼在洛阳、长安两地活动,正好是我们推测道氤可能向惠沼学习的时间,这无疑进一步证明道氤作为惠沼弟子的可能。
赞宁在《宋高僧传》卷7“义解篇”末尾“论曰”中谈到:
忠、氤、琳、甫、贲、秀、诜、真,俱参译判经,尽开荒辟土,于烁宗密,美乎湛然。[1]第50册:753
上文开篇所说的八人,分别是指义忠、道氤、慧琳、端甫、良贲、良秀、法诜、潜真。其中除了良贲、潜真等人曾经参加过不空译场外,其他人是否有过翻译经论的经历不得而知。如果结合道氤跟随惠沼学习的时间,而惠沼当时正积极参与义净译场,而道氤正厕身其中,也并非不可能。当然,开元时期,道氤与一行、不空曾共同跟随金刚智学习,参加过不空或金刚智译场亦未可知。总之,关于道氤参与译经,除了《宋高僧传》外,因史料缺載,无法展开进一步论述。
此外,作为道氤同学的智周,他一生的足迹范围,除了在他老家濮阳有过活动之外,其余并不清楚。前揭《大乘入道次第开决》序文之后,昙旷接着谈到智周的学问、著作以及声望,其文曰:
内穷三藏,外达九流,为学者师宗。作词场雄伯,工乎著述,妙乎赞扬。所撰章钞凡十数部,即《法花摄释》《唯识諠(演)秘》《因明决择》,皆所造也。虽不至长安,而声闻遐被,关辅诸德,咸仰高风。[1]第85册:1027
智周的声望虽然播及关中及三辅(扶风、冯翊、京兆)地区,但他并未到过长安。作为唐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安佛寺林立,高僧云集。智周出生地河南濮阳距离长安并不远,为何一生从未涉足长安?杨剑霄博士曾经指出,这与窥基在武则天掌权时期离开长安到各地行化一样,当时法相宗与玄宗的关系紧张是其原因之一[6]。由于智周没到过长安,他与道氤如果是同学关系,那么他们共同跟随惠沼学习的场所只能在洛阳地区。昙旷叙述道氤与智周是“异方同学”,这既可理解为他们两人分别在不同地方先后跟随惠沼学习,也可以指他们两人在同一地方或同一时间内向惠沼学习,而后各自弘化一方。无论如何,这一记录表明道氤是惠沼弟子,并与智周有所交集。
稍带指出,唐代唯识学至开元时期虽已式微,但并未衰亡,相反以道氤为代表的唯识学僧人,不仅从唯识学角度诠释了《金刚经》,而且得到玄宗的礼遇。由此来看,玄宗是否真的对法相宗僧人抱有看法,似乎有再探讨的余地。即便如此,远离长安的智周通过其弟子崇俊,不仅唯识学得以传续,而且随着崇俊来到扬州和杭州,也将北方唯识学带到了南方。崇俊在杭州天竺寺所述《注唯识论》20卷、《成唯識论义翼》7卷、《法华玄赞决择记》8卷等著作,就是窥基、惠沼、智周一脉唯识学在南方传播的最好例子。甚至崇俊的唯识学著作,后来通过日僧德清来华与崇俊门人的接触传入日本,在日本产生过一定的影响 [7]。 而另一方面,道氤的唯识思想又通过昙旷传入河西走廊,在敦煌地区仍然发挥着影响。
13至14世纪之间,日本东大寺僧人凝然著《八宗纲要》,其中谈及法相宗师资相承时曰“窥基法师是三藏上足,智解绝伦,于三藏广传此宗……次有缁州惠沼大师,继于慈恩大师,盛敷此宗。次有濮阳智周大师禀于淄州大师,广传此宗,此并大唐国相承次第也”。道氤之名虽未出现在唐代唯识传承谱系中,但他作为惠沼弟子、智周同学,努力维系着唐代唯识学的发展命脉,则是值得肯定的。
结 语
任何一种传记文献,都不可能承载一个人生平的所有信息,对历史人物的理解和认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收集更多文献,并尽最大努力予以再现或重构。《宋高僧传》所收“道氤传”仅千余字,而且是道氤圆寂两百多年后形成的文本,即使它记录的内容完全可信,其记载之局限性可想而知。庆幸的是,随着敦煌遗书的发现,其中不仅有道氤所撰《宣演》等若干古逸著作,还有一些材料可以弥补“道氤传”等传世文献的不足。本文就是利用这些零碎记录,对道氤生平进行了补充与探讨,从中了解到原本在传世文献中无法获取的一些信息,深化了我们对道氤生平的认识。
道氤出家前进士及第,有着良好的外学基础。出家后,早期成为惠沼弟子,与智周是同学;之后与一行、不空共同向金刚智学习密教;开元十六年作为长安荐福寺沙门之一,主持过玄宗在一行塔前举办的斋会;开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之间因病隐居;之后带着病躯撰述了诸如《宣演》等多部著述;晚年成为内道场供养十大德之一,而其收藏的《东夏显正略记》一书,很可能就是他学习佛道论衡的笔录。凡此均是敦煌遗书提供给我们关于道氤生平的新信息。了解这些信息,至少有两方面意义:第一,丰富认识道氤一生的行历、学习兴趣以及思想形成背景;第二,加强理解道氤与玄宗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他在开元佛教中的政治地位。当然,从道氤身上所折射出的人际关系圈、佛教圈乃至政治圈,只是唐代中期佛教的一个缩影。可以想象,倘若没有道氤,唐代佛教至少唐代开元佛教将失去许多光彩。
参考文献:
[1]大正新修大藏经[M]. 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出版部,1990.
[2]Chou Yi-liang.Tantrism in China[J]. Havard Journal of Asiatis,Mar,1945,Vol.8,No.3/4(Mar,1945):276.
[3]冲本克己,等. 新アジア佛教史[M]. 东京:佼成出版社,2010:350.
[4]徐文明. 禅宗北宗与密教关系研究[J]. 社会科学研究,2013(4):128.
[5]定源(王招国). 敦煌本《御注金刚般若经宣演》の文献学的研究[M]. 东京:大东出版社,2013:274-317.
[6]杨剑霄. 唐代法相唯识宗兴衰史研究[M]. 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20:336.
[7]定源(王招国). 日本现存《唐禅智寺故大德法师崇俊塔铭》考释[C]//唐研究:第26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327-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