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狗在花瓶里游泳
2023-05-30焦雨溪
焦雨溪
同学会Ⅰ
前脚往门里一踏,情况特殊得让人不知道寒暄什么好,只好后脚就赶忙扫了二维码,老同学们一人给仇伟老婆转账一千,算给仇伟随了最后一笔份子钱。仇伟的老婆小琴,准确地说现在应该是仇伟的遗孀小琴,向满满一屋子的老同学们边哭边说了,后面葬礼就不办了,家里早没了大办红白事的钱,一个病婆婆、一个高考生,已经把家底儿掏空了,说是吐苦水也是倒血水,末了,遗孀小琴嚎出一句悲中带凶的誓言:我铁了心要告银行的,要赔款,仇伟可是让银行活活累死的呀!
彼时,终年四十五岁的仇伟,挺大个个子,就那么直么老挺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像一根纸包硬币卷那么僵硬死板。四月了,C城的天气也就那样儿,整个城市预备在“五一”当天跳转夏日前,维持着半死不活停在冬天的老做派。其实倒春寒比冬天的冷折磨人,因为暖气没了,仇伟的尸体也随着冷空气的包围,合理地迅速僵硬到穿不上寿衣的程度,老同学们凑钱买来的几套心意自然是用不上了。没拆包装的寿衣被小琴统统放在沙发上,整齐划一地像校服叠成一摞。
遗孀小琴的哭声把一幢楼都弄响了。今天的简易版追悼会,来的人比前一晚同学会的人还多。听说仇伟暴毙的消息后,许多前一晚没来的同学都从C城的县区赶过来,满满一屋子人,几乎一个班都聚齐了。这群这辈子都没怎么出过省的中年男女们,又是老乡又是老同学还是同行的,在各个城市之间是绝对稳固的小团体,无论出于情还是理,最后一面总是要赶来见的,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但见完了也就见完了,还能怎么的?眼看着不大的客厅快要没处下脚,乔学有、宋得津和曹立民三个在市里银行上班儿的就先离开了。早上八点,纵有天大的事儿,银行人也该去上班儿了。
走在微有春光的太平路上,几个男人都沉默着,流泪是流不出来的,男人只要到了四十岁,眼里心里就都很难有眼泪,能在被生活打磨得皮糙肉厚的中年男人身上流淌的水分,不是汗就是雨,心里那点波澜早被太阳和月亮磨平了。尤其在银行工作的,别说眼泪了,谈话都必须有带着钱味的实际感,彰显职业病,谁让职业病是这个年代最光荣的病呢。
宋得津先开了口:“难受是心里难受吧,这钱包又送出去一千,这个月算白干!”
曹立民扶了扶塌鼻梁上总是挂不住的眼镜,接茬损他:“往好了想,现在不随,以后仇伟儿子结婚你不得一样随?你这次随了和以后随是一码事儿,有点人情味吧。”
宋得津哼一声:“那敢情是你们个个月入一万,都不缺钱。”
乔学有总比其他金融从业者要多愁善感一些,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头发不多的原因,他摸了摸斜梳才勉强盖住头皮的头发,叹了口气:“真没承想,昨天聚餐还好好的人,唉……”
沿着太平路流淌的太平河,涟漪都光彩照人,波光粼粼映在春天里每个路人的脸上,让活着的人们显得无比灿烂,这份光芒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三个刚死了老同学的中年男人,所以他们三个也因着春光,被迫显得生机勃勃的。只是乔学有这话一出口,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昨晚,是省城银行学校的同学聚会,毕业二十五年,这帮本省生本省长的同学,在省会的银行学校毕业后都被分配到了老家的各大银行。C城银行的仇伟、乔学有、宋得津和曹立民四人,大學时就关系不错,甚至曹立民还和仇伟是室友。毕业后四个人按照定点分配,都进了老家C城的银行支行。只不过除了仇伟,其他三人早就调进了分行,尤其曹立民,三十岁刚过就升了正科。
C城巴掌大的地儿,分行支行又常有业务往来,几个人是能常见到的。工资少又不好烟酒的仇伟,平时不怎么私下参加中年男人们的酒局,昨晚是难得因同学聚会出现在酒桌上,拿捏得住分寸,只喝了两杯啤酒。老同学们知道仇伟有心梗,就都没劝酒。
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通讯录里按首字母排第一的曹立民就接到了小琴的电话,说仇伟没了。老同学们互相通知,一起到仇伟家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准备离开,仇伟经确认已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救护车不拉死人,最后救护车司机给了小琴一张灵车的名片,乔学有到仇伟家的时候,看到小琴把那张银灿灿的名片攥在手里,一遍遍摩挲,最后名片皱巴巴得像块足疗店割下的脚皮,伏着贴在地板上了。
据小琴说,仇伟昨天同学会结束后深夜到家,自己还给他煮了碗面条养胃。约莫凌晨一两点,仇伟说口渴,起来喝过一次水,四点多时发的病,整个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失去意识了。小琴作为C城附属医院护士长,用了一切与抢救相关的专业技能,还是没把仇伟救回来。救护车也打晚了,六点才打,到的时候人早就没了。小琴现在还担心在郊区高中住校的儿子能不能承受丧父之痛,她已经致电老师让儿子打车回来一趟,只说了是家里有点事儿,再多一句也不敢说。
三个人快走到银行的时候,宋得津掐着双下巴问了句实际的:“你们说这小琴能拿到赔偿金么?刚才她嚷嚷着说要告银行。”
乔学有想了一下,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只说知道的信息:“赔偿金、保险什么的,咱们单位应该是有,只不过老仇也不是在上班时间死亡的,会不会稍微有点困难?我上次听说工伤是要在上班时间发生意外才算,不知道老仇这事儿算不算同一类型。”
曹立民到底是科长,一副领导做派地开了口:“这和是不是上班时间压根儿没关系。”他把手举到左前侧摆摆,仿佛在开会讲话:“你说的这个赔偿,是省行给咱们统一上的保险,单位里每个人都有,仇伟赔偿这事儿要说最难的地方,是他没死在医院里,没有医院的死亡证明,不符合相关规定。”
乔学有点点头:“那行里怎么也得有点补贴?”
宋得津咳了一口痰:“呸,支行那效益还想要补贴,当是咱们分行呢?”
曹立民进银行大门之前把烟掐了,烟屁股往地上一踩,从他锃亮的皮鞋底下旋着窜出一股烟灰,领导们通常都是讲话时斩钉截铁,但说决定的时候举重若轻,这些做派显然在曹立民身上已经腌入味儿了,他习惯性地一挥手作“散会”状,轻轻说了一句:“没戏。”然后步伐轻健地走进了银行大门。到底是科长,不说“不能”“不行”,这两个词儿太死板、太基层,“没戏”这两个字好,好就好在它把仇伟向单位要钱这事儿变成了一出“戏”,好像领导的慧眼早就识得了——有群人正在后台等着去演这出“戏”呢,还必须是场闹剧。
花瓶
乔学有一家住在离单位十分钟脚程的帝景苑高层。儿子乔润玉前年就去四川上大学了,家里只剩乔学有和苗好两口子。平时苗好和仇伟的老婆小琴同在附属医院的医务部当护士。小琴是护士长,苗好是副护士长,两人干的活其实差不多,办公室都是同一间,只是苗好这个“副”护士长,比小琴这个“正”护士长享福。苗好离单位只有十五分钟脚程,偶尔C城换季时变温剧烈,一冷一热的,苗好就打车,三分钟不到就直达单位了。C城这小地方打车不贵,七块钱的起步价,虽然乔学有心里觉得家离单位这么近还打车有点浪费,但他从没说过什么。
比起苗好,仇伟的老婆小琴就没那么幸运。仇伟当初图便宜把房子买在大学城,小琴每天要坐二十分钟公交车,再步行十分钟才能到附属医院。
半小时的通勤在巴掌大的小城里无疑是穷且艰辛的代表,旁人听到大多沉默不语,偏偏苗好从小养尊处优,是个心直口快的主儿,经常带着绝非恶意的调侃挖苦小琴:“别老买鲜花儿了,省下钱打个车,攒多了就换房了!”小琴有个琉璃花瓶,是整个护士长办公室里最不符合气氛的物件儿,过于华丽了,好像不但医院配不上它,小琴的经济水平也不太配得上它。琉璃花瓶的淡黄色常把太阳光折射,给简陋的办公桌镀金,让一切都越看越假。
乔学有在饭桌上听了,好奇地问苗好:“那仇伟他老婆怎么说?”
苗好歪着那颗因为不用计算柴米油盐而脑回路极少的大头,顶着那张没被生活折磨过的蠢脸,重复了小琴说的话:“小琴说,一个星期十五块钱的好心情,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但也省不出个别墅。”
苗好是听不出来小琴怼她呢,还向乔学有直夸小琴心态好。苗好后来去西藏旅游,回来还给小琴带过布达拉宫的纪念品、明信片。苗好说,小琴也一直想去西藏旅游,但一没时间,二是家里没钱。仇伟的老娘病着呢,一个月去医院透析加上吃药,还得请个护工。别看小琴是护士长一个月一万五,仇伟可还是一个月才三千块的支行基层,哪有闲钱旅游呢。
小琴想去西藏这事儿,乔学有也听仇伟说过。仇伟说的时候满脸无奈,但是笑着的,仇伟说小琴觉得西藏很“浪漫”,说纳木错的湖水,清澈到可以净化人的心灵。
乔学有在仇伟死后第三天去了支行许行长的办公室,要为老同學讨些补贴。许行长摇着头,一脸无奈:“乔哥,实话说,仇伟都三个月业绩不达标了,按照结算,他其实都欠支行钱……”
支行的烂德行乔学有怎么会不懂,不比他们几个在分行养老的,又是主任又是科长,即使是犯过事儿的宋得津没了工资,也靠着扫厕所每个月稳拿一千五补贴。支行这几年效益越来越差,给基层布置的存款贷款任务严重超标,就是亨利·桑顿来了都做不完。
乔学有当即给一个老同事打了电话,厚着脸皮,打劫似的拉了一笔业务过来算在仇伟的账上。这对一向不好事的乔学有来说,可算把面子豁出去了,怎么着许行长也得在仇伟最后一笔工资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起码这个月的三千,得给!许行长叹着气点了点头,给了分行的这位乔主任好大的面子。
其实乔学有帮这个忙,除了有老同学的情谊在,还有点儿报答小琴的意思。二十年前这帮小伙子刚在C城银行支行上岗,没上几天班就到了在小城市里大家心照不宣的适婚年纪,稍微拖个一两年,就是剩男了。乔学有动作最快,是同龄银行青年里第一批进婚介所登信息的,就是C城晚报上那种小豆腐块的征婚启事。也就因为这么“快动作”,乔学有好巧不巧,在无数个相亲中相到过当时还不是仇伟老婆的小琴。
乔学有送过小琴几天花,但档次都配不上小琴昂贵的花瓶,倒是让另一个护士苗好十分珍惜地摆了起来,虽说是插在矿泉水瓶里,但苗好煞有介事地给矿泉水瓶用记号笔画了花纹。后来乔学有发达了,从支行升到分行当了主任,苗好也有了贵花瓶,但她没那么喜欢花了,喜欢上了玉石项链,偶尔还买点字画、战国红回来收藏。
但分行主任乔学有自己心里,还是莫名偶尔想起那段买花的日子。乔学有那个时候刚上岗没什么钱,相亲时看到高挑清冷的小琴,聊了几句知道她喜欢花,心里顿时就升起一股百合的香气,这是百合一样的女人!于是乔学有就连续几天早起去C城西大街的早市买两元一束的百合。凌晨五点起床的诚意,两块钱的花费,不要钱的步行。乔学有是个经济适用型的男人,他的好在于只给一个女人花钱,他的坏在于给唯一的女人花钱的时候也要考虑经济实惠。
普通护士小琴当年的脸和气质不同于今日枯黄的护士长小琴,更不同于能哭响一栋楼的遗孀小琴,她给乔学有的印象像初秋时挂在树上的最后一朵花,萧瑟地在风中飘摆,有种随波逐流的疏离淡然,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但后来事实证明小琴是在乎一些事情的,比如后来乔学有都快结婚的时候,从苗好那儿听说仇伟在追小琴,送的是贵一点的蓝色妖姬和香槟玫瑰,小琴就全收下了。按照苗好的说法,小琴有个七彩琉璃花瓶,据说是祖母留给她的,算个古董,里面从来不插便宜花。
小琴的拒绝乔学有没什么感觉,相亲失败太正常了。真正让乔学有感激的一点,是当苗好在门卫处拿到那束快被大爷扔掉的花时,小琴没有吱声。甚至小琴还在后来乔学有和苗好正式谈恋爱的时候,专门偷偷打过一个电话给乔学有,说她在苗好从传达室把她不想签收的花拿回办公室的时候,趁苗好出去给人打针,把里面的卡片拿出来扔了,只用纸条留了乔学有的电话号码,还告诉苗好估计是花店送错了。
后面傻乎乎的苗好确实也拨通了“百合花失主”乔学有的电话,两个人阴差阳错地认识、吃饭、偷鸡摸狗再到结婚,该有的一样没落。而小琴,也始终为乔学有保守着他们之前相过亲,以及乔学有还短暂地追逐过她的秘密。这种秘密不大不小,但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城市里绝对能成为别人的笑柄,指甲缝插了刺儿、牙缝里卡着刀片似的,这辈子让你舒服不了。
乔学有对仇伟有种没来由的羡慕,却不是因为小琴。
乔学有从银行学校的学生时代起,就和仇伟一起游泳。那时其他男生都在打篮球,乔学有就独自去游泳。男生们也有在背后嬉笑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乔学有只游泳不打篮球是因为矮,篮筐都够不着。有个同学几乎就说出了那个常如芒刺扎在乔学有心口的外号——“小不点”。乔学有已经忍了这个外号许久,来省城银行学校上学的同学们都很清楚一件事:你的同学就是你未来的人脉和同事,板上钉钉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按照派遣证分配,大家都不出省城,未来想在银行业混好,就千万要避免和这帮同学起冲突。乔学有的爸爸就是银行的老员工,他教乔学有“宁可吃亏吐苦水,不能吃辣喷火焰”。
可忍耐哪有那么容易,外号这东西通常比人的真实姓名更接近于人,更能代表人,更能刺痛人,久而久之,外号早已比真名更像真名了。一贯以老好人著称的乔学有忍不了了,他真想猛地回头露出恶狠狠的表情,近乎发疯地和那几个多事儿的男同学打上一架。眼看着火已经顶到嗓子眼了,仇伟却跟了上来——“老乔啊,我也想游泳。打篮球做什么,一身臭汗,哪儿有女人喜欢!”
乔学有也以为仇伟是临时帮他解围,可从那之后仇伟就打定主意似的跟着乔学有游泳,也放弃了打篮球,有股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范儿。其实中等个子的仇伟,在校队里打过中锋,可就是这么股舍己为人的劲儿,让乔学有羡慕。这种善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但和仇伟的友谊却日渐深厚了。
其实仇伟游泳的样子一直真真地刻在乔学有心里,仇伟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乔学有偶尔做梦还会梦到仇伟在水里的姿态,梦里常听流水潺潺,醒来后却喉咙干渴,起夜一大杯茶饮下去才能再次睡着。
仇伟平时大高个,走路慢吞吞的,虽然成绩好,但看得出脑子转得不快,可只要进水,他就活泛起来了。按技术来说,仇伟游得并不好,蛙泳的腿和蝶泳的臂都不标准,可是他就是那么自由自在地融入水中,肆无忌惮地成为了水的一分子;甚至游得起劲儿了,仇伟还在水底和乔学有对话,明知道对方不可能听清,可仇伟还是乐于咕嘟咕嘟在水底说个不停,好像自己是《西游记》里的龙王,抑或是虾兵蟹将。比起乔学有谨慎有序的动作带来的束缚拘谨,仇伟简直像一条活鱼。
乔学有有次戴着泳镜在水底,看着游得旁若无人的仇伟,也咕嘟咕嘟和他对过话。仇伟当然听不清老好人乔学有嘴里说的是什么,但乔学有时隔多年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他在水底说的是:“仇伟我真羡慕你,仇伟你个大傻子!”这句话是老好人乔学有这辈子少有的、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话,他每每想起都觉得,这句话有着近乎合理的古怪,却不能深究古怪在哪里,因为一思考就不能自洽。
最夸张的一次两人暑假去北戴河游了一圈不过瘾,又坐火车回到C城太平河的深水区游,最后被警察同志叫上来一顿训话。兩个大男人穿着泳裤,身上滴着水,低着头一口一句:警察叔叔对不起。等警察训完话一走,仇伟看着乔学有大笑起来,乔学有也真心轻松地笑了起来,明明挨了训,心里却从未有过地舒展。最后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捶对方的背,像亲兄弟那样,在短暂的时刻里拥有了血缘般亲密的关系,只不过转瞬即逝了。可即使许多年后,乔学有想起那个后来人生里再没有过的无比放松的瞬间,想起仇伟游泳时畅快淋漓的姿态,总会觉得他身上一定有什么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只是他琢磨不透是什么地方罢了。
参加工作后乔学有的事业蒸蒸日上,升了分行有他爹一手拉着,加上会做人,领导喜欢,工资水平上去后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有一年他还买了专业的课程,把游泳学到了挺不赖的水平,拿了市里业余比赛的奖状,分行还为此给他发过奖金。而仇伟,早就在支行忙得没时间游泳了。
但人生也总得有不顺心的事。后来的中年人乔学有房也买了,职也升了,不顺心的事儿就成了儿子乔润玉。学生时代起,乔学有就是天之骄子——身高以外的所有领域,就没有他跃不了的龙门。乔学有家世好,老子就是银行的骨干老员工;学习成绩从没掉出过前三,尤其数学,几乎回回单科第一。但关于学生时代的美好回忆总是会在许多数学高分试卷出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它们本该像蝴蝶一样在乔学有的青春记忆里翩翩飞舞,可每当数学试卷带着昔日的荣光准备照进乔学有疲惫的心灵暖他一下,儿子乔润玉的零分试卷就飞起一个窝心脚直踹他胸口,“咚”的一下,把他从高处蹬下来了,还带着点魂飞魄散的味儿。
乔润玉学习不好,他努力,但成绩差。他常吭哧吭哧在书桌前改错题,一改就改到后半夜,这副笨牛的死样子,让乔学有觉得打骂都没什么大用。于是他改在心里嫌弃儿子没遗传到自己的好基因。最开始乔学有也动过几次怒,上手打,希望棍棒下揍出个龙来,可几次武力施压后不但没用,还让儿子和自己有些疏远了,老婆也埋怨。
苗好心疼孩子的方式直白有效:做好吃的。乔学有看着儿子吃得一脸满足,吃得忘记了烦恼,忘记了奋斗,气不打一处来:“乔润玉,你个吃货蠢驴,平庸之辈!”
乔润玉高考那年,乔学有想辅导辅导儿子的历史来缓和关系,却被儿子看着书纠正了好几次年份。几个回合下来,乔学有发现不对劲儿,这个症状他有点熟悉,去苗好工作的附属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是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只不过是早期,吃药能发展得慢点。乔学有为这病忧心忡忡那阵子,还约得过心梗的仇伟一起去医院拿药。两个大男人一人拎着一袋药,走在街道上,印着附属医院字样的白色塑料袋代替了昔日公文包,标志着他们真的进入了中年末期,在那些玻璃外壳办公楼的映照里,怎么看都有些凄凉。仇伟的病分明更严重,但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仇伟还说羡慕乔学有:苗好心宽,不像小琴,看不惯他中年发福,每天逼着他跑步、倒立,非要让他在心梗和好身材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不能练犯病了也不能胖了。他劝乔学有:“放宽心,知足。”
仇伟确实知足,而且知足得近乎愚蠢。当年他在银行学校成绩常常是第一名——比乔学有还好,却一辈子屯在支行工作,还不如那些没学过专业的人赚得多。仇伟结婚算晚的,他儿子仇晓华比乔润玉小三岁,乔润玉高考的时候,仇晓华还在准备中考,常有不及格。但仇伟还是周末带仇晓华去钓鱼,去郊游。只不过听曹立民的儿子说,仇晓华嫌钓鱼太寒酸,坚持要学什么高尔夫,仇伟没钱送他去,为此仇晓华还闹过一阵脾气。
后来乔润玉考上四川的大学,没如了乔学有的愿去北京读金融回来接班,继续做个银行人。乔润玉读了个C城人眼里不着四六的传媒专业,却在大学期间和几个同学折腾了个辣兔头店,今年才大二,就往家里寄钱了。有次打电话,乔学有小心翼翼问起儿子开店算账的事情,表示自己可以帮忙,他还是担心儿子的数学。结果乔润玉在那边嘿嘿一下,告诉他,店里早就雇了会计,哪个老板会亲自算账呢?老爹放心,儿子养你。
苗好后来说起儿子乔润玉,脸上总挂着红扑扑的满足,有次还调侃说还好没遗传他爹爱读书,老板头脑嘛,贼儿子开公司去了,新时代嘛!早看准了我儿子不是平庸之辈!
一听这话,阿尔兹海默症早期的乔学有作为老子一生里仅剩的骄傲好像被亲儿子打败了似的,他在心里把头垂了下来,像只待宰的呆鹅。仇伟去世的事情他回家后向苗好提过几嘴,似乎用感叹现象分析本质的方式向已经不在这个家里的儿子道歉:“其实仇伟挺好的,你看他不逼孩子学习,父子之间估计有不少快乐回忆,早知道我也……”
正在往脸上抹第三层贵妇精华的苗好倒有些不屑:“好什么,累死累活,老婆想旅个游都没钱。西藏哎,多便宜哎,都去不起!还是我老公啊,功夫也用在实处,升职赚钱,我们娘俩才有好日子过。”
苗好的心直口快,倒是把乔学有的骄傲给重新拉回来了。也对,他总觉得仇伟身上肯定有什么是值得他学习的,可思来想去,找不出可以具体学习的重点。在“学习”这件事儿上,乔学有第一次败下阵来,不得不放弃。本来还有点丧气,可他转念一想,仇伟这辈子多遭罪啊,学他干吗,学他有什么用?这个念头让老好人乔学有的心踏实了下来,他重新乐呵起来,摆了摆儿子刚给自己寄回来的高科技睡眠枕头,后脑勺一沉,陷入了梦乡。
水狗
生于天津长在C城的宋得津——老宋是全C城分行里唯一长期持有春天的人。家嘛,让他赌命运给赌没了,他从六年前开始,住在现金中心的值班室里,盯着二十一台监控以外的另一块电脑屏幕,每天玩上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的蜘蛛纸牌,四花色的。值班室里空调永远开着,遥控器在他手里,二十六度,四季如此。广告上不是说了,只要拥有××空调,就等于拥有春天。
老宋最近的人生里,原本最大的期望是仇伟发工资后请他去开心一下。仇伟说了,他出钱请老宋去,但他自己不去。老宋盼星星盼月亮,结果,得,还没到发薪日,仇伟没了。
老宋年轻时在部队是营级干部、司务长——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叫炊事班的、管做饭的,在部队里确实不大风光。好在退役后就被拉进银行学校学习了几天,然后顺势安排到银行了。军装抬人,老宋尚且穿着不显精神,进了银行学校穿校服,再到来了C城银行工作穿行服,西装元素的服饰显得他更加脑袋大脖子粗,明眼人稍微接触几次就能摸清老宋肯定不是大款,久而久之,大家都看准了他就是个退役伙夫。“伙夫”这个外号也就被全分行广泛使用了。
但老宋一直想在金融界叱咤风云一把,他心里最原始的渴望永远是大把的票子、漂亮的妹子。他刚到分行现金中心没几年,就想玩儿把大的,还拽着几个同事集资,一人五千,说要从山西前煤老板手里收几个煤矿过来,再拓展些能赚钱的“大业务”,到时候做成了,所有出资过的“兄弟”都是股东。
几个要好的同事和没什么金融常识的业务员老宋“削进去”过,每个人投了五千到一万不等,最终血本无归。老宋从前途大好的投资老板重新变回了“伙夫”,但是没人再管他叫“伙夫”了,大家背后叫他“五个亿”,当面叫“老宋”,为的是不让“伙夫”这个旧称呼侵蚀了债主该有的客套,否则不好要账。这些债主里包含乔学有和仇伟,只不过乔学有手握着现金中心发款的权限,后来一发补贴,他就对老宋一挑眉,哼哼一句:“老宋,我先拿着了啊。”所以乔学有是第一个追债成功的“股东”,仇伟到死也没等到老宋把钱还给他,毕竟那么多债主排着队呢,也正常。
“五个亿”的绰号来自老宋最发达的时期,老宋有次直接找到曹立民,问他:“曹科,要是存笔大钱,存个一两年,为咱们分行把任务完成了,是不是我能直升?”
曹立民当时一挑眉,早看出宋得津走偏了,故意笑着问他:“多少钱?”
宋得津叹了口气,是有钱人叹气的方式,从胸部叹出来,带出一股吃饱了的富贵感:“少则一个亿,多则五个亿。”
“多少?”曹立民心里想笑,脸上努力绷着,但还是被老宋看出来了。
“怎么着,觉得我弄不来?”宋得津脸绷住了,像是有满满一肚子的钱收不住了,快撑破了他的身体。
曹立民在分行虽然一早升了科长,可他深知团结老同学的重要性,不想折了宋得津的面子,于是赶紧拉拢老宋:“哎呀,得津,这可不得了,你去办吧,办成了不仅得上报给你立功升职,我自掏腰包给你请五大桌。”
宋得津体面地從办公室出去了,但曹立民可不会面上饶人后嘴上再饶一把,他转头就把“少则一个亿,多则五个亿”的消息让秘书散了出去。他就知道宋得津弄不来这么多钱,这可是分行一年的任务呢。那段时间糊涂人看到老宋就是一句“牛逼啊宋得津!”,明白人看到老宋则会笑呵呵地说上一句:“咱们分行靠你了啊,宋行长!”那段时间老宋的笑容也愈发显示出被纸醉金迷的生活熏陶后的满足,双下巴的缝隙里都夹满了商机。仇伟说了:“宋得津,你发达之后,笑起来简直像个伟人!”仇伟也想发财,就投了宋得津的生意,给了足足两千块,对仇伟来说可是笔巨款了。
宋得津从集资买矿到落魄负债,一共历时一年半,那一年半可谓是他最风光的日子,恨不能在分行横着走。风光时老宋懒得和人分享他的“资本主义生活”,就是行长路过身边都斜乜着看,风光过后倒回味起来了,仇伟是唯一的听众。
老宋对仇伟把那些好日子当成新闻说,当成纪录片说,后来当成相声说,说得明明白白,说得兢兢业业。老宋说,资本主义累着呢,白天要不停接电话,晚上还得去哄那些好妹妹睡觉,听她们哭诉自己的悲惨经历,没有自己她们全都睡不着。最发达的时候同时要哄好几个“好妹妹”,一开始还觉得没把哪个哄高兴了心里对不住,后来扑上来的越来越多,心理负担就越来越小了。如果你是个有钱人,那女人就像零点的夜色,无边无际铺满你整个世界,任你随意一脚踏出去,多走一步就多一个选择……做生意那一年半,老宋每天来上班就是懒洋洋往沙发上一躺,像只吃饱了的加菲猫。
仇伟那阵子从支行到分行做取款业务,进到现金中心讨口水喝,就能看到加菲猫瘫在单位的任何一处。仇伟曾做过一句精辟的总结:“什么是贵族感,那可万万不是龙袍加身就行,穿什么都代表不了‘贵。‘贵的气质,就是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麻木神情!”
落魄后的老宋住在银行值班室,一日三餐靠食堂,老婆跟他离了,女儿早就在山楂厂工作了,偶尔给他寄几件衣服。讨债的人一开始三天两头到分行来闹,后来法院的判决下来了,老宋余生的工资,每月一万,直接填补到债主账上——虽然几百万的帐肯定是还不完,但债主不怎么来了,现金中心的门口清净了。
老宋每个月靠单位补贴在食堂吃饭,偶尔的加班费被乔学有或者其他同事扣下,但想来想去手头总得有点钱花销,他就找了曹立民,谋了个扫厕所的差事。曹立民在那个听老宋夸下“五个亿”海口的办公室里,欣然同意了老宋的提议,只扫现金中心一层楼的厕所,一天一次,一个月一千五,不能再多了,已经太给面子了。
从那以后整个分行里最讨厌老宋的不再是握有他欠条的同事们——有乔学有把关呢,早晚能从补贴里把钱拿回来。最讨厌老宋的人成了清洁工大妈,原因是老宋本来只有资格扫男厕所,但现金中心没有女员工,所以老宋顺便把女厕所也扫了,相当于彻底承包了一层楼,大妈收入一下少了五百。有次老宋吃坏了肚子,到另一层楼上厕所,好巧不巧碰到大妈在给拖把冲水,一转身脚下被大妈洒了一地脏水,差点滑倒。老宋气是气,回去和曹立民反映情况,曹立民嘴上说着理解理解,实际上什么也没处理。宋得津感觉到了,他落魄之后,大家见了他都自动变哑巴,有时候招呼都不想打。
仇伟从老宋落魄后倒是常和他聊天。除了听老宋说说游园惊梦般的“资本主义生活”,还因为两人的母亲住同一小区,经常会聊聊老人的状况。仇伟最爱听的肯定是那些“夜色里的狐狸”和“月亮下的兔子”,听老宋是怎么和那些精灵般的女郎游戏人间的,一听就不停地发出感叹。仇伟还提起过小琴不大愿意他妈请护工,总觉得太贵,其实每天她去送两次饭就行了。但仇伟怕老人起褥疮,也不忍心老娘上厕所还用盆,仍是请了护工照顾。据仇伟说,小琴看到护工一个月五千块的账单,翻了好几个白眼,索性再也不去看他妈了。
倒是老宋后来净往自己妈那儿跑,为的是献殷勤,能让妈把房子留给他。但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也盯着呢,哪儿有那么容易?老宋只得三天两头过去,听“饥荒年代故事”,听“寡妇带大四个孩子多么不容易”,还向女儿拿钱,带妈去县城果园采摘。小区里几个老人算熟,老宋的妈经常提东西去看仇伟他妈。老宋的妈年轻时是记者,去过不少地方,有次说起,仇伟他妈很羡慕,说有天病好了也想去三亚,听说气喘病只要到了三亚就能直接好起来。
老宋听妈说了她老闺蜜的心愿,一脸的不解风情:“那尿毒症哮喘一身病都瘫在床上多久了,能好么,还三亚呢,出得了小区么?”
老宋他妈拍了拍儿子在“春天”里被吹肿的脸,讲话时带了一股近乎语重心长的讥讽:“那人还不能有盼头了?老瘫子床都下不了,但心在三亚!”说完老宋的妈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C城人想去旅游没什么奇怪的。C城也做旅游,旅游地区的物价已经让C城人早早开悟——哪里花钱不是花,要不是差个户口,早就住北京去了。老宋也有想去的地方,东京、曼谷……多着呢!
老宋和仇伟聊天,聊着聊着就提议让仇伟出点钱,两个人一起去开心一下,他老宋可以重温过往,仇伟可以见见世面。
“你知道水狗么?”仇伟拒绝老宋的时候,提起了这种动物。
老宋对这种根本不可能存在于C城里的动物此刻语境中的出现,表示出了极度的不解,他瞪大了被脂肪挤成两条缝的眼睛,双下巴的夹缝里塞满了中年男人的油脂和疑惑。
水狗在地上爬行时,形态似人,却不是人。水狗的一双眼睛是两个黑洞,嘴的弧度接近人类微笑时的唇弧。水狗是C城人的叫法,因为它从水中爬出时毛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背影像个溺死的女人变成的水鬼,再转过身就像条狗。它在CCTV6的《动物世界》常作为原始森林的配角出现,播报员口中它叫树懒,在遮天蔽日的树木上栖息,行动极为迟缓,可偏偏能在森林中顺利存活,满脸麻木,手上的长指甲像钢叉,随时要插进其他动物的肉里似的。
乔学有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科普过:“树懒,就是那个水狗,其实是吃素的,而且吃得很少,一顿饭消化起来就要一个月,节碳先锋啊。”
仇伟说:“反正我看见这东西就浑身不自在,像人却又不是人,唉……心里犯怵。”
仇偉在听老宋讲那些桃色往事时是个安静的好听众,但在老宋想拉他去“欢乐商务”一下时,他总会抗拒却笑着呵斥老宋:“我可不和你一块去当水狗!”
老宋也乐了:“嘿,你小子,听的时候挺来劲,真刀真枪不敢上了,还骂我,怎么着,我也和那水狗似的,像人不是人?”
后来老宋作为分行里为数不多和仇伟常来往的人,回忆起仇伟其人其事,为了抓住人生中在人群里为数不多的话语权,讲得事无巨细。
老宋故作深沉地复述了仇伟的话:“老宋,我没这个意思,唉,谁都是人,可谁都渴望有段时间可以不做人。和我亲、需要我负责的人,怕那个‘不是人的我,我不敢不做人,还必须时刻保证自己是个人,人生在世有几个人能不管不顾,肆意妄为呢……倒是你,虽然现在如此,也是洒脱了一回。”说到仇伟夸自己洒脱,老宋还故意咳嗽了几下,想让现金中心的人体会体会这话的深意,能深入思考后羡慕一下自己。可是仔细看看周围人的表情,大家都在憋着笑呢。
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听的曹立民说:“老宋确实是个好同志,你们有几个做到‘以行为家的?”他边说边指指墙上的“以行为家,爱岗敬业”八个大字,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了,是因为微表情里想笑的缘故,但领导的表情总是只存在于细微之中,是不易察觉的。
另外有个同事接了曹立民的话感叹:“唉,老宋还真是,吃住都在银行,把一辈子献给银行了。”
也有个同事说:“那可不,咱们冬天还得赶上十分钟的冰天雪地,老宋一辈子都是春天啊。”
老宋听出来大家挤兑他呢,但他习惯了,笑着甩了他们一句“一屋子放屁!”,自己拿着小锅下楼打饭去了。
游泳
这帮老同学没个不羡慕曹立民的,同学会上就能看出来了,巴结都是明目张胆的,在现场的给曹科长敬酒,没赶来的给曹科长致电问好,申请下次“单独聚”。乔学有拐弯抹角地夸人,对曹科长过了秋天就要升副行长这茬只字不提,而是说起曹科长的儿子小曹。小曹在C城私立高中,一个学期学费就五万呢!在儿子教育上这么舍得花费,曹科長肯定是个有远见的领导,带大家走向美好未来,对吧,曹行?先这么叫着吧!
曹立民口中直说不敢不敢别乱说,但连忙挥摆的手都遮不住他酒后笑得通红的脸,兴奋得近乎难为情了。其实后来曹立民后悔那天喝酒了,第二天他从接到小琴的电话开始,许久不发作的愧疚感就蔓延到心头了。曹立民清楚自己有酒后爱批评人的毛病,可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讲了几千场话,哪个领导不把批评人当习惯了?前一晚的同学会上他微醺之时,借酒劲儿,拍着仇伟的大腿说了不少,带着一股近乎爹训儿子的恨铁不成钢。曹立民是记得的,仇伟当时脸通红,但一副明白老同学好意的样子,一个劲点头,四十多岁的人,被训得就像刚来银行做前台的毕业生。
曹立民高升得早,全凭有才又有财。上岗第二年就当上副科的他,曾经想过拉下铺的好室友仇伟一把,想让他到分行办公室当秘书,专门给领导写些演讲稿、年度总结。曹立民记着这位在银行学校里住他下铺的兄弟每天挑灯学习那样儿呢。仇伟只要学习,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咬定书本不放松。别人都是考了珠算三级就毕业了,甚至班上有个叫焦国起的爱打麻将,总逃珠算课去棋牌室转悠,考了两次才过。但仇伟考了珠算一级呢,其他货币银行学、高数之类的科目,自然不在话下。
但当年的仇伟支支吾吾拒绝了,说了句在曹立民看来有些伤人的话:“我就留在支行吧,现在积累了不少客户了。办公室秘书这活儿固然好,但我不爱拍领导马屁。”那个时候支行还没走下坡呢,仇伟当然有得选,后来月度任务压死人的时候,仇伟想来分行拍马屁也没名额了。
可“拍马屁”三个字属实伤了曹立民的心了,那个时候他刚升副科,多少人传他靠拍马屁上位呢。曹立民未升之前,先是从支行进了分行做金库管理,其实是领导有意赏识给了个轻松的活儿先干着,过渡一下,后面再“安排”。曹立民头脑聪明,干一行像一行,虽然当了领导之后主要的工作变成了讲话和开会,但是做基层的时候他也兢兢业业过,甚至练就了“一眼估钱”的特殊技能。
“一眼估钱”是省行一个领导给曹立民特殊技能的赐名。C城银行现金中心每天流通五个亿人民币,都汇总在金库里,曹立民看久了钱,不知是灵气使然还是刻意练习后的熟能生巧,后来只要随便指给他一间屋子、一个容器,他就能清楚地告诉你,这个地方如果装满一百、五十……一元人民币,总共有多少钱,下班之前在金库里眼睛一扫,就知道预期的款项有多少还没到。
“一眼估钱”在酒桌上得到了省行领导的认可,难得的专业技能逐渐成了觥筹交错间曹立民哄领导开心专用的“杂耍”,但也成了一种下意识动作,就说仇伟的尸体被送去火化时,曹立民代表单位也跟着去送了,他在火葬场旁边看到棺材,一眼就估计出了一副棺材大概装满一百元大钞是两千万,装满五十元纸币是一千二百万左右……
“马屁”这词儿只在曹立民耳边刺了一年不到,就随着他被扶成正科变成了“多才多艺”。升官后曹立民也想得更开了,什么是工作,工作就是会什么干什么,你擅长受累你就一辈子做业务受累,你会喝酒会聊天你就一辈子陪领导喝酒聊天……同学会那天,曹立民也是拍着仇伟的大腿这么“教育”他的。曹立民除了指点仇伟的工作,还“指导”了一番仇伟对儿子的教育规划:“咱儿子回来都和我说了,怎么着,是连小仇想游泳都不让?孩子嘛,有梦想,咱们得支持,没钱砸锅卖铁也得硬上啊!人生就这么一回……”
曹立民讲的道理说服了在场所有人,他们被说服的表现是频频点头。曹立民一支烟吸到头,愁容下盖着喜悦:“你们说说,男人一辈子,能剩下什么?”
“曹行你可什么都有了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咳,都是屁话!男人还剩下什么,车子,房子,票子,儿子,就这几个子儿罢了!”曹立民又叹一口气,表情却拧巴了,上半张脸皱着眉,下半张脸喜笑颜开的。
小曹爱游泳,曹立民一边掏钱给儿子办卡请教练,一边也得讲两句:这游泳就像职场,更像人生,你怎么游都是到终点,看你选了什么姿势,怎么使劲儿,你看爸爸给你请的教练,蝶泳是不是又省劲儿又快?
小曹和仇晓华是初中同学,都爱游泳。高中后小曹去了私立,仇晓华去了公立,两人就疏远了。但小曹以前和老爹曹立民感叹过,仇晓华可惜了,他的实力许多教练都说可以去试试走游泳专业呢。
两个孩子中学的时候一起上过街心花园的游泳班,小曹盛赞过仇晓华,说第一天大家还在学憋气的时候,仇晓华就已经自己在水里游了,教练给他稍微指导了几下动作,仇晓华再入水的时候就已经将蝶泳的精髓展现了出来。
曹立民还在游泳班验收课时特意去现场看了,确实,不像包括儿子在内的其他孩子在泳池中扑腾得生涩,仇晓华入水的一瞬像蛟龙入海,原本干瘦的身体在蓝色的泳池中姿态飞扬,他像被一块巨大蓝宝石包裹住的精灵穿梭在水池,姿态优雅得像是在跳水中芭蕾。曹立民第一次相信了天赋这回事儿,但他安慰儿子:“咱又不靠游泳吃饭,当个爱好就行,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小曹笑嘻嘻的,丝毫不在意自己游得没有仇晓华好:“我肯定是当爱好啦,但仇晓华打算进游泳队,他想走专业。”
小曹上初二时因为游泳这项爱好彻底和仇晓华成了好哥们。他还和曹立民说过,一开始他本来觉着仇晓华有点孤僻,一脸青春痘刚冒芽,总是缩在班级的一角,成绩平平也不爱出风头,但相处之后发现仇晓华其实挺有梦想的,仇晓华的偶像是奥运游泳冠军张琳,只不过除了小曹他谁都没告诉过。小曹和仇晓华就完全是反着来的,小曹一米八的个子,成绩稳居班级前十,打篮球上三分时总有女生在一旁尖叫。有小曹带着,仇晓华逐渐开朗了一点。
曹立民见过仇晓华几次,小曹有阵子总带他来家里写作业。曹立民心里直犯嘀咕,这仇晓华和仇伟年轻的时候差远了。仇晓华长得是挺像仇伟的,但青年时代的仇伟就算家里没什么钱,也无时无刻不绽放着苦中作乐的笑容;仇晓华则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上总有驱不散的愁云,眼神丧气得让人相信他对这个世界的滤镜是沥青色的。
小曹对开明的老爸曹立民是無话不谈,许多事儿他净往曹立民耳边倒,曹立民连他们几个男孩子谁逃了课都一清二楚。但曹立民的聪明在于擅长打破常规,对孩子们的事情只要不涉及到底线,他从不评价,这也是做领导的心得:想和下级搞好关系,就不能太有层级意识,要到群众中去。甚至有次曹立民听小曹提起仇晓华要和班花告白,他也只是笑呵呵听了就罢了。
男孩与男孩之间的友谊总是很容易开始,成群结队的契机往往只需要好学生一起讨论几次题目,贪玩男孩之间的一场球、一声兄弟,或不良少年递出一支烟、一罐啤酒……但男孩作为初具男人雏形的雄性动物,想熟到交换秘密的程度就难了。不像水做的女人,男人是孤立而坚不可破的固体,往往很难和同类真正相容,短暂地打开几次心扉已经是恩赐般的信任,但雄性之间的信任是把双刃剑,握手之间谁也猜不出对方手心里是否有根芒刺。
小曹被兄弟几个选中,帮仇晓华递情书给班花,大家首先考虑的是怕阵仗太大吓到人家,还有就是仇晓华为了班花专门攒了两百块钱,如果告白成功,大家再一起叫上“嫂子”撮一顿,不是更有面子?
据小曹说,仇晓华特意选在迷人的夏日傍晚告白,他们到达青少年宫附近的时候,班花刚从舞蹈班下课,和几个闺蜜结伴而行。班花练功裙外罩着一件薄外套,不施粉黛却在几个女生中显出一股不妖清涟的绰约。看见小曹,班花的脚步停住了,有些欣喜地跑上来问他在这里“干什么”。班花看着小曹手里粉红色的信封,问的那句“干什么”问得胸有成竹,问得充满期待。
仇晓华就是在“干什么”三个字话音刚落时,被小曹从背后拉了出来。之后他们两个一起见证了班花变脸,阴阳鱼似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变成了嫌弃、看不起,小曹还被班花的表情吓出了“我靠”。他一直不明白仇晓华为什么喜欢班花,他觉得班花不怎么样,走路慢,说话扭扭捏捏,不如跑起来一阵风、齐耳短发的体育委员。仇晓华则目光呆滞地看着班花那张平时对谁都亲切和善的脸,好像不认识眼前的女孩子似的。
班花旁边的闺蜜还问了仇晓华“从家走到山庄需要几分钟”这种本地人用来试探别人住房房价的问题,恶意作为青春情爱的回应,劈头盖脸地朝仇晓华砸过去,让他的少年怀春节节败退。还是小曹反应过来了,说了一句“呸”,拉着兄弟一顿疯跑,终于跑开了班花的辐射范围,仇晓华却还是恹恹的,病了似的。
那天俩兄弟一路跑到了小佟沟,仇晓华大方地拿出五十元请小曹撮了顿麻辣烫,还买了一罐啤酒。那天两人聊了不少,还约好了周末一起再去游泳。
交谈中仇晓华似乎不太高兴,几口啤酒下去后他说:“要是奶奶不雇护工,其实我家能好过点……”小曹当时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口接道:“哎,你奶奶嘛,没有她就没有你爸!”
仇晓华脸色一沉:“我爸,要不是他一个劲献孝心,奶奶花不了这么多……”
后来小曹回家的路上想起仇晓华说奶奶的那句话心里总有点不得劲儿,但曹立民听完告诉他这没什么,谁还没点怨气?小曹也就略过了那股不适,没再思考下去,C城这座小城市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放弃思考。
但周末那天之后,小曹就开始有意和仇晓华疏远了,这也是曹立民嘱咐的。
周末刚好是月考前夕,大家都在家复习,两个孩子到达游泳馆的时候还没什么人,泳池异常清澈,好像一块碧蓝色的宝石,他们换上泳裤一个猛子扎进去,刹那间仿佛变成了两条欢快的鱼。
但这次的游泳没能像往常一样持续一个上午,而是在一个小时内结束了。小曹时至今日都想不明白,仇晓华为什么要把他按在水里。
两个孩子游到两三圈,没刚进来时有劲儿了。再游一圈游到泳池中间时,小曹感觉脑袋上明显不对劲儿,他想起来换气,却发现起不来。他在水里呛了好几口。慌乱中小曹一下子反应过来了,是有人按着自己呢,他在水底看清是仇晓华就用狗刨的姿势停在自己身边。小曹急中生智,干脆不扑腾了,屏住呼吸装死。果然按在头上的手松开了,小曹一个起身把着游泳池的边儿上了岸,一边咳嗽一边看见仇晓华在水里站着。他把水全咳出来,哈哈大笑:“你这孙子,玩儿老子呢!”但意外的是小曹看到仇晓华就那么呆呆站在水里,眼神中流露出凶狠的呆滞,和他被班花拒绝时的眼神几乎相同。
小曹迟疑了一下,在岸上喊他:“你上来啊!”
仇晓华在水中扭捏了许久,最后是上来了,但是刚一上岸就跑了。小曹看着他的背影,刚呛过水导致的头晕让他愣了好一会儿。等小曹回到更衣室,才发现仇晓华放衣服的格子都空了。
回到家里小曹把这事儿告诉曹立民了。曹立民的老婆忧心忡忡,生怕宝贝儿子被人谋害,让曹立民最好能和仇伟说一下,让他教训一下仇晓华。
但是曹立民想了想,觉得说了也没用,而且没证据,小城市还是以和为贵,说破了反而不好办。曹立民安抚了儿子,让他以后离仇晓华远点儿,老婆那边他也商量好了,离初中毕业也就几个月,他们两个轮流接送一下孩子,反正小曹和仇晓华以后都不在同一个学校,见不到面了,剩下这几天将就一下吧。
曹立民知道的两个孩子间最后一次联系是中考之后的毕业聚会之前。仇晓华没去那场聚会,曹立民猜大概是因为掏不起两百多的入场费——现在初中毕业聚会都可贵了,就算是个孩子,也得支棱起来出入些高端场所。可仇晓华人没到礼到了,他托一个同学给小曹带了一副两百多块的泳镜,说是祝他在私立高中学习顺利。小曹聚会结束回到家,还专门给仇晓华去了电话,两个孩子在电话里聊得挺好的。
小曹一边啃西瓜一边对着电话说:“要不你和你爸说说,看看能不能去省队选拔赛试试?”
那边仇晓华在免提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里满是带着不甘的喜悦:“不了,我爸说如果我不走游泳专业,高考完他让我去旅游呢。”
小曹顿了顿:“哦……那很好啊,你想去哪儿?”
“那肯定是新马泰之类的,声色犬马的。”
“哈哈哈你小子。”
同学会Ⅱ
三个老同学在仇伟家所在的小区门口集合了,数了数,手里的钱一共凑了两万,奖金、补偿款、慰问金,就连宋得津都拿了从居委会那募集的善款凑进来了。临进门的时候,曹立民又往里面添了一千块钱,还叮嘱在屁股后拎着水果当苦力的儿子小曹“一会儿进去别乱说话”。
之所以这么叮嘱,是因为小曹这孩子脑细胞过于活跃了,高考完了没事儿干,总是追着曹立民讨论一个问题:是不是仇伟死后,小琴和仇晓华其实都挺轻松的,如释重负似的?
小曹还故作深沉地列举了许多种可能性:仇伟不肯送老母亲去养老院坚持请护工,仇晓华在学校上学也要花钱,仇伟每个月的工资甚至有时因为业绩不达标是负数,这无疑都让原本就不充裕的家境雪上加霜,所以仇伟去世后,老母亲去了花费不高的养老院,仇晓华的学杂费生活费不用再可丁可卯地计较,小琴的手上也宽裕起来,所以,仇伟去世,反而让他的家人卸下了重担?
曹立民每次都让小曹赶紧打住,小城市里可说不得这种话,传出去大家都没法混了。
但那天肯定是没人乱说话的,三个大男人一个小男人走进仇伟的家,与正在等着他们的遗孀小琴和丧父不久的仇晓华握了手,一握手,气氛就凝重起来了,变成了和遗孀交谈应有的氛围。
刚失去仇伟的母子一脸愁容地与他们寒暄,但他们四个不约而同地发现,遗孀小琴其实气色不错,甚至还打扮了。仇晓华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头发也刚理过,精神着呢。最近母子在仇伟老朋友们的帮助下赢了官司,二十万的保险赔偿已经拿到了,仇伟的老娘也被送到了每月一千元的双塔山养老院,生活中大部分与钱有关的难题都随着仇伟的离开而离开了。客厅里的灯打得整个屋子亮堂堂,被关在窗外进不来的夕阳显得卑微极了,有几束光在窗台上彷徨,刚想进屋就被水晶灯照得无影无踪。
小琴让仇晓华带小曹去卧室玩儿,小曹走了进去,看到了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投影仪……书桌上,仇晓华的笔记本整整齐齐放着,有几张高考前做过的试卷小曹拿起来看了看,发现仇晓华写在上面的字都书写得比以往更加认真,更充满希望。
大人们在门外说着些什么,偶尔夹杂几声频率合理的叹息。小曹不想听内容,领导探望家属那套话术他早听腻了,他被仇晓华新买的飞机模型吸引了,仇晓华也大大方方邀请他一起拼。两个孩子拼了三大块时,曹立民敲了敲卧室的门告诉小曹该走了。小曹起身离开时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作为告别的致辞,“节哀顺变”四个字对他们这代人来说太土太老气了,原本厚重深邃的意义、点到为止的含蓄,早变成了不想走心的怠慢。小曹顿了一会儿,干脆拍拍仇晓华的肩膀:“发了成绩之后去新马泰吗?”
仇晓华回答时的嘴角有了笑容的弧度:“还没定呢,也可能是俄罗斯。”少年清澈的眼睛已经被大千世界装满了,扑闪着,闪耀着憧憬。
四个男人离开仇伟家后准备去饭店吃一顿,原本要叫上小琴和仇晓华,但是小琴说晚上有安排了。在路上小曹和他们说起仇晓华可能去俄罗斯旅行的事儿,曹立民说:“也好,之前仇伟说过他们家没什么钱,都没去旅行过。”
小曹咬一口雪糕说:“怎么可能一家子都没去玩儿过嘛。”
乔学有说:“还真有可能,苗好和我说来着,小琴一直想去西藏,但从没去成过。”
宋得津咂咂嘴:“嗯,是,他妈想去三亚也没去成。”
小曹一根雪糕吃完了,棍儿被他投三分似的投进了垃圾桶,短暂的胜利过后他回过神来:“欸,那仇伟叔叔想去哪儿旅行呢?”
三個大人不作声了,不知道是在沉默还是在思考。但确实,没人知道仇伟想去哪儿玩儿。他们几个路过罗汉山时,天已经真正黑了下来,几束灯光将景区的“睡罗汉大山”照得像个真正的睡罗汉了。睡眠是一种休息,安眠则是现代人的向往,偶尔有长眠的人永睡不醒,也不失为把床和棺椁当了个好去处。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