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乱的现实当中
2023-05-30李国华
李国华
一看小说题目《冬冬的假期》,“冬冬”这样的叠字称呼就让我联想到成人所建构的儿童世界,于是忍不住幻想,读到的将会是一篇关于儿童的儿童小说。但作家延迟了我的满足,开篇第一节“北海公园”写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男生,不过无关大学生活,只是关于看电影和收纳,多少引发了我额外的好奇心。小说第二节“松树街幼儿园”写冬冬,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和可能患有自闭症的同学豆豆建立友谊,这一节出现了大量叠字,果然是典型的成人构建的儿童世界,我算是料着了。接下来读到终篇,发现了小说叙事的基本规律,即小说总共11节,其中前10节的奇数节都是以第一人称“我”讲述“我”的故事,偶数节都是以第三人称讲述冬冬的故事,第11节收束全篇,改以第一人称“我们”讲述“我”和冬冬的故事,并结以格言式的句子:“毕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是无法改变的定律。”读到这样的结尾,回想小说中出现的因果报应式的复仇情节,不免有一种读三言二拍的错觉,仿佛是冯梦龙他们穿越到了我们当下杂乱的现实中,正在给我们理出现实的线索。
但是,当下现实的线索显然没有那么容易理出。我甚至觉得,作家更加乐意的不是整理现实,而是从杂乱的现实中找一个自己需要的故事。在第三节“夫妇”中,小说如此讲述“我”面对陈宇彤的照片时产生的直觉:
直觉告诉我,那张脸背后一定有一个我需要的故事。一种被命运撞击的震颤流经我的身体与头脑。这里面有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必须要踏上这条路,然后从杂乱的现实当中,发现并找到它。
照片只是一个对象的仿相,它意味着拍摄者对于拍摄对象的理解,因此,陈宇彤的照片只是一张照片,并不是日后与“我”产生纠葛的女人陈宇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林未未把照片交给“我”,交出的即是一把钥匙,供“我”开启他身上隐藏的秘密。那么,当整个复仇故事终于落幕之后,这个复仇故事的两层内涵就得以显现:表层是林未未疯狂掩盖自己的一系列犯罪事实,阻挡张大牛和黄子夏的复仇;里层则是林未未无意识地感到负疚,用一张照片作为点亮晦暗现实的灯,引导黄子夏和张大牛复仇。这种“后现代”式的解释其实过于古典,它仿佛停留在孔孟时代,想象人皆有恻隐羞恶之心,内心一直隐藏着对于恶行的羞耻和恐惧,并且离开人世前一定要悔悟,一定要了结恩怨。我不大看好这种解释,反而更愿意相信,黄子夏的直觉里隐藏着作家的写作意图,即作家写《冬冬的假期》是要写一个命定论式的故事,一切自有因果,虽然被杂乱的现实所掩盖,但只要努力追寻,就一定能够找到那个自己需要的故事。
那么,作家需要的故事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一个寻父的寓言故事。小说一开始对“我”的身体描写就崭露了端倪,“我”嫌弃自己“还像个初中生一样”,希望自己像室友一样“满脸胡子”“像个男人”。“初中生”和“男人”之间尚有多条线索,而小说临结束时写“这是他幼儿园最后一个假期,但肯定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我一下子有了爱人、孩子和弟弟”,便化繁为一,将“我”的希望落实到一点,即成为“父亲”。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冬冬的假期》是一个关于黄子夏通过一系列冒险和考验而终于成为“父亲”的故事。
不过,这个寻父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它至少还包含四个层面,分别是张大牛完成父亲的责任,黄子冬找回自己的父亲,豆豆弑父,以及黄子夏找回自己的父亲;尤其是黄子夏找回自己的父亲这一层面,可能蕴含着作家最深的无意识。就黄子夏找回自己的父亲这一层而言,小说首先提供的信息是黄子夏父母婚姻不睦,在他初中时就离婚了,他虽然不恨父亲,但讨厌父亲“作为男人的自负”,早早地就当父亲已经死了。这像是一个弑父故事,但小说并未到此结束,而是继续向前发展,随着黄子夏对陈宇彤的痴恋,他愈发深刻地介入她与丈夫林未未的是非当中,了解到林未未的一系列犯罪情况,并与张大牛合作复仇。在这一过程中,黄子夏不仅取代林未未,承担起了豆豆父亲的责任,而且发现冬冬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兄弟俩共享着同样的来自父亲的教育,即听父亲读《唐诗三百首》。小说写黄子夏此时回忆道:
我认得这本书。这书根本不是冬冬的妈妈给他的,而是他的爸爸给他的。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书。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跟我妈的感情还没有破裂,他很喜欢晚上临睡之前给我读一首诗,虽然我听不懂这些句子是什么意思,但我很喜欢他在我身边躺着,他的胸膛很暖。
黄子夏不但不再当父亲黄爱军已经死去,而且回忆起了父母感情没有破裂的时刻,回忆起了父亲温暖的胸膛,表示“很喜欢他在我身边躺着”。这是一个趋向于和解的时刻,黄子夏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忘却父爱的温暖。
而接下来小说写黄子夏看到《唐诗三百首》所夹借书卡上的“一串数字”,发现那是父亲当年给沉迷写信、寄信的自己申请的专属信箱的编号,他意识到父亲一定给自己寄了相当重要的东西。于是,小说写道:
隔着那么多年,隔着生与死,我仿佛看到他又向我露出了微笑,仿佛从未离开过。
黄子夏与父亲黄爱军和解了,他不仅原谅了自己的父亲,而且恍然大悟自己一直为父爱温暖着,父亲从未离开,只是自己迷失在杂乱的现实当中,此刻才找回自己的父亲而已。从情节上来说,黄子夏与黄爱军睽违多年,黄爱军将举报林未未的所有材料寄给黄子夏,其实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专属信箱已经毁弃,材料就很可能丢失;即使信箱没有毁弃,也很难保证黄子夏看到黄子冬的《唐诗三百首》中留下的线索。事实上,如果黄爱军夫妇能够寄出那些材料,他们就没有想到寄给警察所長张大牛吗?一切都不可以常理言之,作家要从杂乱的现实中发现的,并不是一个合理的警侦故事,而是一个寻父的寓言故事。这是我所以为的作家最深的无意识。大概当下很有可能是一个失父的时代,因此作家虽然写“我”厌恶父亲作为男人的自负,却仍然写出了一个父亲一直在那里等待寻父的儿子归来的故事。但这故事不便直叙,所以在《冬冬的假期》里,它以寓言的面目出现,“我”作为大学生,与冬冬一样,共享着儿童式的心理需要。
沿着上述寓言解读的逻辑,我想说我最喜欢的是小说下面的一段描写:
听到姥爷一声令下,冬冬撒开腿一路狂奔,任凭风迷住了他的眼,身上的肉抖动个不停,他也没有停步。他在这片从小长大的地方奔跑着,错综复杂的胡同拦不住他。门墩、灰瓦,映着阳光和尘土,一切都是最熟悉的样子,仿佛都在为他鼓劲。冬冬,你要使劲跑啊,赶紧找到戴所长,把叔叔、豆豆还有姥爷救出来。他向左拐,向右拐,向右拐,再左拐,绕过鼓楼,然后笔直地拼命向前。
“杂乱的现实”就是“错综复杂的胡同”,但它拦不住冬冬。因为对于冬冬来说,“一切都是最熟悉的样子”,就算没有道理可说,就算没有一个故事,他也可以使劲奔跑,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我喜欢这小说里有门墩、灰瓦、阳光和尘土的气息,那似乎是杂乱现实本来的样子。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