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泊镇江的不系之舟（五）

蔡晓伟

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

三月，苏轼离任杭州入朝为翰林学士承旨。临别前，作《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其中首句为“昨夜扁舟京口，今朝马首长安”。林子中（名希），继苏轼后任杭州知州，之前曾任镇江知府，所以东坡在词中才说：昨夜您的小船刚离开京口（镇江），今晨我的马头已经在遥望长安了。四月，苏轼经过镇江，准备在金山做水陆法事，想邀请米芾一同前往。时米芾仍在镇江州学教授任上，但因患“足疮”，不能赴约，并赋诗致歉：“颇闻妙力开大施，足病不列诸方仙。”这次沈括也在镇江参加迎见。

东坡访金山寺佛印和尚，并为其作画壁。诗人徐积作诗代佛印謝子瞻。这次金山行，东坡还作了一首绝妙的回文诗《题金山寺》：“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海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鸿轻。”这首诗正着念是金山月夜泛舟、江天晨晓的美景，倒着读则为渔歌唱晚、明月高悬之意境，十分有趣。

南宋杨万里（号诚斋，文学家、理学家）在《诚斋诗话》中说：“东坡谈笑善谑。过润州，太守高会（盛宴）以飨之。饮散，诸伎歌鲁直（黄庭坚字）《茶》词云：‘惟有一杯春草，解留连佳客。坡正色曰：‘却留我吃草！诸伎立东坡后，凭东坡胡床者，大笑绝倒，胡床遂折，东坡堕地。宾客一笑而散。”

中国古代名画《三酸图》，其题材来源于镇江金山寺。据说佛印曾邀请苏东坡、黄庭坚品尝桃花醋，三人皱眉喊酸，时称“三酸”。这三位名人雅集，竟然是围着一坛桃花醋，酸得龇牙咧嘴，真乃人生一大趣事。其中尤以元代赵孟頫、明代崔子忠画《三酸图》最为有名。此图道家尤为推崇，作解为：儒家以人生为酸，须以教化自正其形；释教以人生为苦，一生之中皆是痛苦；道家则以人生为甜，认为人生本质美好，只是世人心智未开，自寻烦恼。这实际上是映射出三种文化对人、对社会和对世界的不同看法，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妙趣所在。

传说苏东坡、黄庭坚与佛印相聚在一起经常大吃大喝，三人中就数佛印食量最大，东坡酒量最大，而庭坚总是细嚼慢咽，有时好菜一上来，还没等庭坚动筷就没了。黄庭坚生气地对东坡说：“这和尚真能吃，下次吃饭再也不要喊他了！”

有一次，黄庭坚对苏东坡说：“明天我邀请你去金山，我已在江中悄悄备好了船，我们在船上远眺金山、近观江景，大口吃菜、大杯喝酒，可吟诗、可填词，多有雅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佛印呀！”东坡答应说：“我肯定不告诉他。”第二天，俩人偷偷到了金山，悄悄上了小船。船摇到江中，庭坚说：“今天总算把佛印给甩掉了，我可以细嚼慢咽，仔细咂品，好好享受一下。”酒菜上齐，庭坚提议：“我们边喝酒，边作诗。”东坡问：“怎么作法？”庭坚说：“第一二句吟景，末了以《论语》中有‘哉字的语句来收结。”东坡沉思片刻道：“浮云拨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黄庭坚望着满湖荷花，吟道：“莲萍拨开，游鱼过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不想船舱里有人答道：“船板拨开，佛印出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只见佛印拿着筷子坐到桌前，犹如秋风扫落叶般一下子将大部分菜肴吃个精光。

还有一次，苏东坡约黄庭坚去金山，说是这次去做面饼吃。庭坚答：“我们自己带面粉，这次千万不要再让佛印知道了！”两人到了金山后便悄悄忙了起来，一个和面，一个生火。不多时面饼做好了，一闻真香，一尝真甜。东坡说：“我们来寺院，就这样自己吃不妥，要先供几块给佛祖。”庭坚称是。于是两人捧着面饼来到菩萨面前，一面奉上面饼，一面合十祈祷。谁知就在两人闭眼时，佛印早就藏在幢幡后悄悄拿了两块饼。等东坡祷告完睁眼一看，少了两块面饼，心里便明白了三分，于是仍跪在那里说：“佛祖如此神通广大，吃了两块面饼，何不现身见见我们？”这时“佛祖”说话了：“面饼又甜又香，谢谢！谢谢！”庭坚说：“怎么像佛印的声音呀？”说着就要去拉开幢幡。东坡连忙拦着，小声道：“说穿了就没意思了。”庭坚会意，说：“谢‘佛祖赏光！”第二天清晨，佛印见到苏东坡、黄庭坚便问：“昨天吃得好吗？睡得香吗？”还有意拉长了“吃”字，说罢三人会意大笑。

黄庭坚对苏轼的书法有独到的评价：“东坡道人少学兰亭，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名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名公权）；中岁喜学颜鲁公（名真卿）、杨风子（名凝式）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名邕）。至于笔圆而韵胜，本朝善书当为第一。”据《新编金山志》载，历史上，金山寺曾收藏苏轼手卷真迹一件，后藏于镇江博物馆。但咨询该馆相关负责人，答称没有。或许就是那轴《金山寺与柳子玉饮，大醉，卧宝觉禅榻，夜分初醒，书其壁》也未可知，待考。东坡也曾赴镇江城西二十五里外的五洲山游览，山巅有老人峰、天鹅洞，下有木拱墩等。据说此处镌有他手书的“卧看沧江，夕听流泉”八个大字。东坡还多次游历茅山，“华阳洞”三个遒劲有力的榜书，面积达3.5平方米，就是东坡的手迹。

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

十月，苏轼知定州（隶河北省）。赴任前，他为亡妻王氏（继室王闰之）设水陆道场，并作《释迦文佛颂》祭奠。东坡亲撰《水陆法赞》16篇，被称为“眉山水陆”。而水陆道场创建于南朝梁代，其祖庭就是镇江金山寺。

据北宋张邦基《墨庄浸录》载：苏轼知定，得黑石白脉，作白石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石为雪浪石，名其室曰雪浪斋，并题七言古诗《雪浪石》。齐州（今山东济南）通判滕希靖曾赋诗（已佚），苏辙、李之仪、道潜、秦观、张耒和晁补之等皆有和。东坡谪惠州后，雪浪之名遂废。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张芸叟（名舜民，北宋文学家、画家）守中山（即定州），重安盆石，方欲作诗寄苏轼，闻公之薨，乃作《悼东坡雪浪石》云：“石与人俱贬，人亡石尚存。却邻坚重质，不减浪花痕。满酌此中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归北，万里一招魂。”另据元代葛逻禄乃贤（字易之）《河朔访古记》载：“中山府学讲堂前有雪浪石，承以丈八芙蓉石盆，盆口镌苏文忠公《雪浪石铭》。其石纹作波涛痕，复有若卧牛立凤之状者。昔苏公守定日，甚爱此石，构小室置之，榜曰雪浪斋云。西庑下，一碑图石之形，并刻其铭于右。”而《道光定州志》也有记载：“建于文庙后者，古雪浪斋也，苏文忠自为之。”又谓：得“旧碑，原刻文忠公自书‘雪浪斋三字，并雪浪石图，题名其上。”清末为两江总督端方所有，后被厦门林氏购去。林氏征集并刊印《雪浪石题咏集》百余首，镇江人多有应征被录用者。20世纪30年代，转归镇江于小川，不久湮没在于宅蔓草乱石中。后于氏子孙又将其赠送金山寺，20世纪50年代，在金山半山腰留玉阁廊中建一亭，摆放东坡遗物雪浪石，故名雪浪亭。雪浪石为长方形，一面石纹波涛如浪，一面篆书小诗一首：“似雪非雪，不波而波。自然成纹，水上风过。坚而能方，小可喻大。苏髯米颠，或揖或拜。”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

六月，苏东坡被贬广东惠州，携少子过、妾朝云赴贬所。途经镇江，其门人张耒正以直龙图阁知润州事。由于受官法限制，张耒不能迎谒自己的老师，只得挑选了两名兵士王告和顾成，随从东坡南行，沿途照料，一直护送到贬所惠州。

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

据宋钱世昭《钱氏私志》载：“东坡在惠州，佛印居江浙，以地远无人致书为忧。有道人卓契顺者（曾为金山寺扫地‘净人），慨然叹曰：‘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矣。因请书以行，佛印因致书云：‘尝读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知于主上者，犹能坐茂树以终日。子瞻中甲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貴转眄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驾鸾鹤，翱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刺溺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作什么？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也。”据说这是佛印与苏轼最后一次书信往来，因为两年后佛印就离开了凡尘。于是三月，卓契顺携佛印和东坡长子迈的书信，以及其师苏州定慧寺长老守钦的《拟寒山十颂》诗等，徒步抵惠州。漫漫长路，风餐露宿，千辛万苦，可想而知。

东坡自己曾说，自南来以后，只有葛洪（镇江句容人，晋道教理论家、医学家、炼丹家）《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渊明的归隐精神，支撑自己在苦难中兀立不倒。他在《和陶读〈山海经〉》诗中，引葛洪和陶潜为自己追求理想世界的同道，认为他自己可以与葛、陶二人合绘一幅“三士图”，并且充满自信地认为，自己学道虽晚于葛洪一步，而作诗却未必不如渊明。

这一年，镇江太守张耒再度派兵士王告赴惠州慰问，苏轼则以当地土产桄榔杖一枚回赠张耒，以表谢意。

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

四月十九日，苏轼的堂妹“小二娘”去世。当东坡在贬所得知这一噩耗，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东坡对堂妹的情感一直未变，这一点在几年前他写给一位亲戚的信中可以看出来，信中流露出一次旅行时未能到堂妹家去看她，始终引以为憾。据说东坡曾自己口述堂妹长相特征，由好友驸马王诜为其堂妹画像。其实东坡自己就是丹青妙手，对堂妹又知之甚深，如果亲自画像岂不更好？大概是他心中怕一落笔，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东坡在给程之才（苏轼表兄、姐夫）的信里一提到堂妹的死讯，“报妹闻之，情怀割裂”。他在给堂妹儿子的信里也说“此心如割”“念之痛不去心，相见当一恸哭以泻之”。可谓伤怀刻骨，痛彻心扉。

东坡还在《祭亡妹德化县君文》中写道：“维我令妹，慈孝温文……拊棺何在？梦泪濡茵。长号北风，寓此一樽。”可见感触真诚，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