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郡马时光

麦浪闻莺

那天上午，当我亦步亦趋地跟着高世泰大人走进楚王府时，才知道什么是庭院深深，侯门似海。

高大人对我捻须一笑，旋即闪退，硬是把我一个人撂在了无比空旷的宁安殿。我本就怦怦直跳的心，此时更加荒芜了。

少顷，便见两个衣着光鲜的内监与四个小宦官领着一个头戴方巾的人进来。其中一个内监拿出软尺，上前要给我仔细测量身高、腰围、脚掌等。我一时大窘，慌乱往后退：“这是为何？为何呀！”

内监笑道：“哎，别慌啊！嗯，看来先生天生就有一副贵人的好身板！不过，您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小缺陷。即便如此，就您这俊朗身姿，应该有做郡马的佳缘吧！”

我不明就里，额头的汗便渗了出来。

那个头戴方巾的可不管这些，顺势支起画夹，刷刷刷，便把我的身形相貌画了上去。然后，一行人拿着画像，悄无声息地退了，又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寂寥的朝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内监喊：“楚王驾到！”

我大气都不敢出，赶紧纳头便拜。

楚王体态臃肿，像一个大肉球样滚到了我身旁。他漾着笑意，一把拉起我说：“本王有一爱女，刚到及笄之年，现奉旨妙选东床。普天之下，人海茫茫，没想到我爱女的美满姻缘，天定的是你呀，哈哈哈！”

我顿时吓坏了：“学生本是乡野蓬茅，只有仰望天姻的份儿，怎敢有如此奢望啊！”

楚王仍旧抓住我的手不放，生怕我会飞走一样：“哎，贤婿大可不必自谦！既然有缘，便该随缘。我已命钦天监，选得明日便是黄道吉日。那，就取申时花烛吧！”

从天而降的幸福，一下子就把我弄蒙了。

第二天晚上，当我踉踉跄跄地踏进毓凤宫，眯着眼看见洞房里正燃着的一对红烛，以及蒙着红盖头端坐在罗纱帐里的郡主时，我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左手，才深信这是真的！仗着浓浓的醉意，在荷尔蒙的躁动下，我无比激动地扑向了美若天仙的郡主、我的新娘——

说起来，这还是大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四月间的事了。

是年初，闯王李自成攻占孝感、汉川和汉阳后，义军兵锋直逼湖广总督府驻地武昌。大明左良玉部畏敌如虎，远遁安徽池州，导致湖北境内官军的力量十分薄弱。见此，另一拨义军张献忠部乘虚而入，占领麻城后剑指武昌。

武昌是大明楚王藩封之地，已历九代。时任楚王为朱华奎，其积累的财富不计其数。叛军兵临城下，筹粮募勇拒敌是当务之急。因此，湖广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等人齐聚府内，恳求他尽早出银充饷，以加紧扩军备战。

楚王不仅一毛不拔，还大加训斥。在他看来，这些义军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再说，剿灭判军，绥靖安民，是朝廷和地方官的事，跟他这个藩王有什么关系呢？此时，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朱凤德选婿的事。为此，他让湖广学政高世泰亲自上手，在上千名参加乡试的生员中择优选之。最终，年仅十七岁的汉阳生员——也就是我王国梓，因“累世耕读、十三而孤、赖母守志教养”而被幸运相中。

楚王大喜，下令自四月十二日起，赐宴五日。

这五天里，我与郡主可以说是缱绻无限，或斗宣和牌，或张叶子戏，或投壶矢，或围棋于阁，或拈韵作诗，好不情投意合、惬意快活。

其间，我还携郡主回村探望过母亲，就见我与母亲往日住过的茅草房被江夏县令修葺一新，屋里更是仆婢成群。母亲自此也冠衣佩带，众人皆称她为“老夫人”了。

幸福欢娱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十七日清晨，我到宁安殿请安时，见殿门紧闭，内监婢女脚步仓皇。逮住一人追问，方知张献忠正在围攻武昌，形势危在旦夕。

十八日午时，内监传话道：“情势更加危急，楚王已同意開库劳军。”

十九日薄暮，内监奉王令至：“城破在即，如有不虞，郡马当同郡主共赴死难，以免受辱！”

二十日清晨，内监再奉王令至：“当此捐躯报国时，郡马郡主应即行自勉！”

我心如刀绞，拥着瑟瑟发抖的郡主与她作最后的诀别。

这时，又一内监举着楚王的牙牌高呼而至：“楚王念及郡马母亲在堂，可不必自裁，请自便！”

郡主闻听后，立即挣脱我的臂膀，喜极而泣道：“看来，父王还是仁慈、英明的！郡马尽可奉王令而逃，以尽孝道，我也好心安呐！六尺白绫，当是我朱凤德最后的风节……”

说着，她便开始动手具结白绫。

我一把抢过来，将它套在自己头上：“如果郡主殉难，我怎么能够一个人苟活？”

郡主不再与我争辩，尽取金银珠宝往我怀里塞，然后拔出剑来横在自己的颈脖：“一者父王有令，你安敢不从？二者你我缘分已尽，愿结来生，何用再作楚囚泣？速速离府，逃命去吧！”

三个月后，张献忠撤离，左良玉复克武昌。

昔日金碧辉煌的楚王府已成一堆瓦砾，只有毓凤宫在猛烈的阳光下独存。我轻抚郡主的灵柩，静听着老宫人的哭诉：“郡主已殉难一百零三天了，死前曾服云母粉半升，留此如生颜容，以待郡马……”

呜呼，悲哉！我便遂了郡主的遗愿，将她安葬在秀峰山下的王家祖茔，并在洪山之侧、卓刀泉之畔置良田八百亩，造房隐居，更地名为“驻凤村”。之后，我还将郡主的画像挂在书房，悬于内帐，期冀郡主魂兮归来，慰我寤寐。

岁月，就在寒暑交替的季节里翻着篇儿，转眼也把我的头发全翻白了。七十三岁那年，我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便决定将我和我的郡马时光写出来，传于世后。

起个什么书名呢？就叫做《一梦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