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祁连神迹

2023-05-30向以鲜

广州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霍去病西王母祁连

向以鲜

祁连旧识

天刚亮,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出发,目的地是大柴旦。柴旦为德都蒙语,意思就是盐泽之地,这儿有大柴旦湖和小柴旦湖。两湖含盐量极高,基本上没有什么水生物,甚至连水鸟也很少看见。在整个德令哈,我们处处能感受到蒙古人的痕迹,几乎所有的地名,都来自蒙古语——显示了当年大元帝国对这一带强有力的控制能力。

汽车沿着笔直的高速公路奔跑,由于是单向双车道,没有错车之虞,因此,车子可以较高的速度匀速前进。青海境内的高速公路修得出奇地好,宽阔明亮,视野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从前窗望去,铺着柏油的路面,像一条永远也拉不到尽头的拉链,安静的马达不断撕开又缝合巨大的布匹。两侧的车窗外面,则是另一番景象:连绵不绝的褐色祁连山,不断消失,又不断重现。在汽车的速度之中,神秘的山峦也获得了某种速度感、运动感、生长感。这感觉太奇妙了,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传说中的山脉相遇。

傍晚的祁连山,离我更近。我们下榻的大柴旦宾馆,就在祁连山下,一推开窗户,就能望见。大柴旦的黄昏特别漫长,从下午五点持续到晚上十点,天空一直很亮。大柴旦的落日,由于空气干净透明,比内地的落日显得鲜红硕大。黄昏中,祁连山雪线上的残雪,仿佛是众神留下的词语,那么寂静,那么简单,那么与世无争。落日的光芒,将山峰的褶皱映照得棱角分明,随便摘取一片景致,都是世上绝美的画卷。

想象过很多种与祁连山相见的场景,却没有想到,我与祁连山的初相见,是从窗户中开始的。当晚,我写下了《窗中祁连山》的诗作:“我用两扇窗户/与众神居所亲切见面/正午,车窗中的祁连山/被速度之手不断抹掉/又不断崭露峰芒//傍晚,推开房间/不可思议的荒凉岩石/再一次捷足先登/透过大柴旦的西窗/与古老又生动的脸对视。”

祁连山,一直令我心驰神往。我较早关注祁连山,则缘于个人的学术爱好。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酷爱中国古代石刻艺术,并且花费数年时间,撰写过三卷本《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当写到西汉石刻艺术时,祁连山是必须面对的一座高峰。这是因为,祁连山与一个伟大的青年英雄紧密相连。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天,天才军事家、骠骑将军霍去病带领万骑出征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又称燕支山、胭脂山、大黄山,在今甘肃永昌县西、山丹县东南,绵延于祁连山和龙首山之间),击匈奴,得胡虏人头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仅仅过了四年,也就是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这位了不起的青年将军却溘然辞世。据史家司马迁记载:霍去病走后,汉武帝十分悲伤,发属国玄甲军阵,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为何要把霍去病的坟墓修得像祁连山一样呢?因为祁连山是霍将军一生征战之地,又是匈奴人“水草肥美,六畜蕃息”的放牧之地。汉武帝知道,一个真正的将军,他所渴望的就是眺望自己曾经叱咤风云的战场。因此,汉武帝让工匠们用坚硬的岩石,雕刻出熊、虎、牛、马或人物等形象,让这些石雕的生命或蛰伏或昂首于山峦之上,以强调霍去病墓“祁连山”意象的真实气氛。这一对古代君臣的情怀,不仅成就了一段动人故事,也成就了一系列卓越的石刻艺术作品。现在,西汉茂陵遗址陪冢之一的霍去病墓,是所有研究中国古代石刻艺术史者必去朝拜的圣地。霍去病墓石像群雕的雕刻手法十分古樸,常常采用随物赋形略加雕刻的方式,体现了西汉石刻工匠高度概括的艺术造型能力,并以娴熟的圆雕、浅浮雕、线刻等多种雕刻手法,达成一种罕见的、大气磅礴的粗犷美感。这组群雕大小共十六件,由马踏匈奴、石虎、石象、卧牛、卧象、野猪、蟾、鱼、怪兽吞羊、野人抱熊等组成。石雕群中,最引人注目者当然是骏马。汉武帝曾吟诵过《天马歌》:“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在今天的祁连山下,骏马亦时时可见。在古代的政治与军事生活中,骏马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霍去病墓前这群大型石雕中就有三件石马:马踏匈奴、跃马和卧马。最著名的则是那件举世闻名的马踏匈奴。黑格尔认为,人类早期的艺术大多体现出严峻的风格特征:这种严峻的风格是美的较高度的抽象化,它依靠重大的题旨,大刀阔斧地把它表现出来,鄙视隽妙和秀美,让主题占统治地位,不肯在次要的细节上下功夫,只满足于事物本身的巨大效果,在形体结构方面缺少细节上的变化。霍去病墓前这件具有纪念碑意义的石刻马踏匈奴,竟以极其完美的存在,回应着黑格尔的美学描述:无论是挺立的胜利者(骏马),还是蜷缩惊恐的失败者(匈奴),我们都看不到精细的细节刻画,代之而出的是一种不留斧凿痕迹的、浑然天成的点画与勾勒,于简洁概括中彰显出雄强朴茂的夺人气势。雕塑史家王子云评价说:西汉工匠为了纪念霍去病的战功而表现当时匈奴住地祁连山的特定环境,雕出了那样的一些撼人心魄的人和兽。在形象刻画上,不但着重主题的表现,并从写实出发,着重于精神动态和形象、性格的描写;在形体结构上,掌握了大的体与面的关系,运用简练概括的手法,表达出不同对象的形象特征。

马踏匈奴是中国石刻艺术史的一座丰碑。这种具有纪念碑式的石雕,在中国古代并不多见,它或许受到来自西方雕塑艺术的影响,比如古埃及、古希腊或亚述。这个推断相当有趣,并且,它是在表现祁连山时出现的,其中的意味,就更堪玩味。在冷兵器时代,没有骏马,怎么能征服雄伟的祁连山,征服善战的匈奴人呢?祁连山的命名,恰恰就来自匈奴语,祁连山,就是匈奴人的天山、神圣之山。

一行人中午就抵达了大柴旦,稍事休息后,迎着如水的阳光,直奔祁连山中那一泓传说中的瑶池——雪山温泉去也。

雪山瑶池

从大柴旦镇驱车向北,约二十分钟,就来到了达肯达坂山沟的雪山温泉。据称,也这是整个德令哈市唯一一处天然温泉浴场。

整个温泉沟共有一○九处泉眼,其中,温泉眼占一多半,达六十一处。据中科院青盐研究所实地勘查,这儿的温泉可谓造化天成。它有着永无枯竭的热源供应:石炭系和前震旦系地层,经过漫长地质构造运动,形成一条狭长的断裂挤压破碎带。地下水通过断裂破碎带进行循环过滤,并以炽烈的岩浆导热,从而形成优质温泉,出口水温高达八十摄氏度以上。泉水里富含多种宜于身心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包括氟、硼、氡、偏硅酸、镁、钙等。大柴旦的雪山温泉是天然的疗养胜地,尤其利于皮肤病、心血管病的治疗。对于促进血液循环、调节神经系统、改善肠胃功能亦有奇效。据温泉管理者介绍,此地以前还有一位原住藏医,即以温泉治愈八方病人,赢得人们的广泛赞誉。我觉得,如果有可能,应该把那位藏医请回来,将具有悠久传统的藏族医术和雪山温泉结合起来,天人合一,可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面对涌自群峰的温暖泉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矜持。当我们以接近婴孩的状态,跳进泉水中时,身和心,还有禁锢的思想,似乎瞬间获得了解放。我突然想到了中国文化史中最神秘的那一片池水:瑶池。在上古传说中,瑶池就在昆仑山;而昆仑山,也就是匈奴人的祁连山。关于昆仑与祁连的语源关系,从目前的文献记载来看,昆仑先于祁连,并且昆仑的地理范围也远远辽阔于祁连。但它们之间的核心部分,却有相当程度上的重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匈奴人在中国西北的主要活动时间和范围,主要集中于秦汉时代的西北地区,并且被汉朝不断强力挤压,前面提到的霍去病,就是打击匈奴人的急先锋。

静坐在雪山温泉中,享受着地心温度的抚慰,脑子里却浮现着远古的场景。李商隐那首著名的七绝《瑶池》从记忆中跳出来:“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我甚至认为,当年一直向西方挺进的那个周朝穆天子,与西方世界的女神西王母相会的瑶池,就在这儿,就是这泓雪山温泉。

在经历了与祁连山并驾前行的旅程后,我对祁连山产生了一个之前从没有过的认识,可以说是我此次柴达木之行的一大收获。通常来说,山岳是阻碍、阻隔、阻止的象征,因为它们高峻、险恶、难以攀越,然而祁连山是个例外。祁连山的东西走向,在大漠与戈壁间,会形成开阔、平坦的走廊。恰恰是这些走廊,成为人们放牧、生活、旅行、探险的天然通道,也成为人们一直向西方前进的重要纽带。当年的周穆王怀着一颗雄心,要向西方探索,一定会沿着这些走廊前进。

中华文明很早以来就有向西方探索的历史。周穆王西征会见西王母之事,可能就是对周人到达中亚,甚至西亚地区,与当地部落首领接触的带有神话色彩的记录。地理学家顾实曾著《穆天子传西征讲疏》数十万言,以证明穆天子西见西王母皆为事实,穆天子游辙所至,且至欧洲。学者苏雪林论及穆王西征一事时,坐实西王母就是西亚女神易士塔儿:《穆天子传》不但言昆仑,言西王母,即与昆仑有关之河水、赤水、黑水、洋水、悬圃、群玉之山,亦无不有之。此书自古以来,皆以为伪,四库且以入之小说类。然至近代乃大引学者注意,中外皆有人研究。笔者见《穆传》文古字奇,穆王行程,亦历历可指,颇疑其系古代人一种西行实录,至升昆仑见西王母云云,则疑为战国人根据外国传入地理书如《山海经》之属所增饰者。穆王之西征动机,或亦为往见西王母。其游踪之远,则恐未必如顾实先生之所考。且得见西王母与否,则更未可知。盖笔者认西王母乃西亚最受崇拜之女神易士塔儿(Ishtar)也,既为神矣,是乌得见?易士塔儿亦曾与巴比伦古代著名女王西美腊美斯(Semiramis)相混合,神虚无而人实在,则又宜若可见焉。但此女王之时代为纪元前两千年左右,穆王之在位则为纪元前1001年至前947年。时代相差千年之久,两人会晤,实无可能,则穆王见西王母,又羌无根据矣。或曰西亚女王以西美腊美斯名者固不止一人,庸讵知穆王所见者非一与穆王同时代之西美腊美斯耶?或里海一带国家之女王,钦慕西美腊美斯之为人,以其名自名,周穆王误以为西王母耶?且西亚人好以神灵名字与己私名混合为一名,其例数见不鲜。或者中亚一带国家有女王以金星神易士塔儿为己名。中国人固习知易士塔儿为西王母,则误以穆王所会晤者为真西王母矣。

如果把祁连山定义为早期东西文化交通的一条重要地理坐标,那么,我们就可以回答前面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汉武帝会在纪念大将霍去病的墓地前,在重现祁连山气象的时候,會雕刻一件充满西方意味的纪念碑式大型圆雕马踏匈奴。

岷人絮语

作为四川人,照理来说,离昆仑山或祁连山很远。但是,我却对此山有着更为深刻的情感联系。我在研究中国石刻艺术史时,触及过这座伟大的山脉。后来阅读历史学家蒙文通的《古史甄微》,则对昆仑山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按照蒙先生的说法:黄河之南之昆仑,自非岷山莫属。也就是,传说中的昆仑,就是中国西部的岷山山脉,并且主要展现于蜀地。所谓“昆仑”,就是“岷”的急读。什么是昆仑?《初学记》引《河图括地象》说:“昆仑者,地之中也。”《尚书大传》和《淮南子》言昆仑是“中央之极”;郭璞注《山海经》说昆仑“盖天地之中也”。蒙先生认为,昆仑就是我国西部岷山地域、古蜀人的昆仑,并被蜀族视为是“天下之中心”。

其实,作为众神之山的昆仑,各地皆有名昆仑者。古蜀人之昆仑就是岷山,和匈奴语的祁连山一样。据苏雪林的研究,中国境内以昆仑为名者甚多,安徽潜山县东北六十里有昆仑山,福建惠安县东北三十里有昆仑山,广西邕宁东北一百二十里有昆仑山,等等。而历代典籍所载之昆仑山,则各有所指:《禹贡》之昆仑,或认为指的是阿尼马卿山;《史记》记载的昆仑,有人认为指的是于蜫南山;《汉书》记载的昆仑,则指的是青海西宁或敦煌;《水经注》所记载的昆仑,指的是葱岭;《元史》所记载的昆仑,指的是兴都库什山;《大清一统志》记载的昆仑,明确指定为巴颜喀拉山。

在我看来,蜀人或岷人心中的昆仑,与匈奴人之昆仑(祁连),可能是最接近原始的昆仑之意。它们虽然地理上相去较远,但在神话学层面上,则属于同一个山系,连接彼此的是更为广袤的青藏高原。我们在观看三星堆文化或略晚的成都金沙文化时,尤其是一些玉器造型方面,总让人想起西北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齐家文化。而齐家文化,虽然核心区域处于甘肃广河齐家坪遗址,却广泛分布于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古等多个省区。齐家文化所使用的玉石,主要来源于昆仑玉,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青海玉。

在语源学上,昆仑或岷山都早于祁连,这个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但是“昆仑”的命名,却并不像“岷”字那样一望即知,它应该和“祁连”一样,来自更为古老的民族语言。因此,有人认为“昆仑”语出古羌语,意即鸟屋,昆与大鸟之关系,在《庄子》“鲲鹏”一词中,还能找到残存的意象。古蜀人的先民,主要就是由古羌人所构成的。如果昆仑之称来自古羌语,那么,昆仑的最先命名者,则是蜀人无疑。

横亘于中国西部的众神之山,要飞越它,当然得有大鸟的翅膀,如鲲鹏一样,扶摇而上九万里。因为,昆仑太雄奇壮丽了!《淮南子》这样为世人描述着:“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于此,或可解释,我作为一个蜀人,为何那么喜欢昆仑或祁连了。

责任编辑:卢  欣

猜你喜欢

霍去病西王母祁连
骠骑将军霍去病
祁连草场
壮美祁连
西王母信仰的大传统与小传统
摄影《祁连秋色》
女娲补天
霍去病被摸得锃亮
浅析西王母形象演变及其原因
浅析西王母形象演变及其原因
祁连壮歌永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