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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拖(小说)

2023-05-30陆蔚青

广州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安格格老杨

陆蔚青(加拿大)

1

小安站在唐人街的牌坊下,向地铁站的方向望。还有5分钟才到12点。她想这个老杨还挺按时,自己倒是来得早。身边走过的人不多,大多是西人。一对金发男女背着行囊,相拥着走过,手里拿着地图,是来旅游的。她伸着脖子又望了一眼。地铁站前刚到的一拨人已经四散,各奔各的路,这一班地铁过去了。她回过神,仰头看牌匾。两根巨大的水泥柱子上面托着,朱红色,瞄着细细的金线,中央是浅蓝方框,写着“踵事增华”四个烫金大字,魏碑体。不知怎么想起大观园。好久没看《红楼梦》了。《红楼梦》是她的圣经。从中学到现在,一直在枕边放着。1956年的绣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是父亲的遗物。一恍惚好像回到从前。

正想着,见那边施施然走过来一个人,穿黑色短夹克,皱巴巴的米色西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方头,微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笑一笑,说你是小安吧?小安点点头,那人说,我是老杨。

四月的蒙特利尔,春风还料峭着。一阵风来,小安打了一个冷战。觉得风过头顶的时候,把她的头发吹散了。她昨夜特意染了头发,还卷了几个卷子,烫了几个大弯。小安好久没有去理发店了,都是自己做头。街角的理发师是个意大利胖老太,理个发要40刀,如果烫一下就是100刀。儿子中学毕业时,小安去过一次,理完了前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像个白人老太太。小安觉得自己还不老,还用不着将头发卷成空心,假装茂盛。这个风格她不喜欢;就是喜欢,她也不再去,嫌贵。

老杨说,那咱们就接上头了。找个地方坐坐?

两人沿着路向前走。唐人街只有两百多米,却是寸土寸金。小店铺一个挨着一个,都不大,里面空间也不大,货物摆得密密匝匝。小安常来,却很少进去,只在路过时望一眼。那些物件,小瓷碗、绣花鞋、佛像什么的,还有越南尖尖顶斗笠,再就是拖鞋、小袜子。也有一两个时装店,卖围巾、旗袍,做工极粗糙,旗袍的料子好像不能过水,一次性的。小安来唐人街,主要是买些调料。无论是什么菜,西芹、西蓝花也好,英国黄瓜也好,只要有生抽、老抽、老陈醋,小安就能做出中餐的味道。

老杨问她想吃什么,她也说不好。见几个西人围在一个窗口看,原来一家兰州拉面馆,隔着窗子,看见一个白衣白帽小师傅正在拉面。小师傅伸展手臂,一坨面就宽面变银丝,看得人眼花缭乱。小安就说,吃个面吧。

两人进了店,老板迎上来问他们几个人,堂食还是带走。老杨伸出两个手指,说在这里吃。老板就指指里面。店里人不多,还不到饭点,两个人选了个角落坐好。老板上了一壶枸杞茶。老杨脱了黑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姜黄的羊毛衫。小安没脱外套。门开着,她有点儿冷。老杨说喝水,喝口热水就暖和了。

小安就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捧在手中暖着。

这个相亲是沈格格安排的。沈格格是小安的邻居。夏天在莫妮卡花园种地的时候聊起来,知道小安是单身。沈格格说,想找不?小安说,不好找。沈格格说,我有个老同事,在这里帮女儿带孩子,原是我们单位的秀才,写一手好字。小安听了心中欢喜,说不知道合适不。沈格格说,鞋合不合适脚知道,你们相看一下?

如今小安看到老杨,有点儿失望,没想到他这么老。脸上虚肿着不说,也没几根头发,胡乱罩在脑袋上,像一堆乱草。皮肤还算白,牙齿却黄。小安想,大概是烟熏的。果然,老杨迫不及待掏出烟来抽。小安说,这屋里不许吸烟。老杨说,哪里是吸烟区?小安说,加拿大公共场所都不让吸烟,在室外,也要距离建筑物9米之外。老杨听了就笑,说9米?难不成让我去马路中央吸烟?小安说,就是这个意思。老杨有点儿讪讪,将烟盒丢在桌上。是软包中华,小安说这是好烟。老杨说,从国内带的都抽没了,这个是在网上刚买来的,真是贵。这里的洋烟我抽不惯,太硬。小安不吸烟,也不懂什么叫硬。正犹豫着说什么,服务员送上一碗面,碗大,有人脸那么大。唱着说牛杂大宽面一碗。小安说,放那边。

面热腾腾的,看着好看。老杨盯着面的样子,口水要流出来。小安说,你先吃。老杨说,还是等你的来了一起。小安说,不用,我也不饿,出来前刚吃的饭。老杨就捏起筷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没吃早饭。

于是埋下头。小安只听得一片呼噜声。脸是看不见的,只看到头顶。果然如小安所料,稀疏的头发下现出秃头。小安有些恍惚。

等小安的那碗面上来,老杨已经吃完了。如今气定神闲,手又摸在软中华的烟盒上,不停地摸索,拿起来又放下,去摸茶杯,手好像没了魂,不知道放哪里好。小安看到他中指上有一个黄印,想这个人烟瘾有多大,才能把自己熏成這样,想着就不再抬头,挑挑拣拣将一碗面吃了。

结了账,两人走出小店。老杨掏出烟来抽上,这才安稳。又说早晨起来送小孙女去学校,中午一过又往学校奔,加拿大小孩在学校的时间太短。小安问,孩子父母不能分担点儿?老杨说,女儿工作忙,单亲。又说原是同老伴儿一起来的,如今老伴故去了,只剩他一个人,女儿又离了婚,如今实在走不脱,耽误了自己的大事。原本有个写作计划,想写一本自传,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写一写。下过乡,当过兵,后来还在工厂干过车工。如今老了,再不写就写不了了。

小安听了有点儿崇拜。小安也有不俗的经历,总想着写写,只是没读过大学,笔力不济。老杨说要什么笔力,只管写就是了。小安说也试过,不成样子。老杨就来了精神,说你发到我邮箱,我帮你看看。

于是,又问小安以前是怎么回事。小安说离了嘛。他回北京了。老杨就点点头。迎着风,一根烟抽完了,又续上一根。风大,背过身去避风,风吹过来,吹来一阵烟草的气味。小安深吸了一口。小安对烟草有奇特的感觉。她父亲烟瘾很大,她是闻二手烟长大的。那时候,她很讨厌父亲的烟味。但此时,在春寒料峭的唐人街上,烟草的气味让小安感到温暖,好像在旧日子里一样。

两个人继续走。虽然走得慢,也快到尽头了。对面的牌匾上面写的是“钟灵毓秀”,与“踵事增华”是一对儿。左手是一排小门脸,挨着有包子铺、参茸行、珠宝店,门上大字,写着可兑外币。挨着是越南菜店,店门前堆着一排纸盒子,里面有黑皮香蕉、蔫头巴脑的通菜。两个人低头看看,都没有说话。右手是一片空地,据说因为地太贵,没人买,一直闲置着。空地的边上还有一排石墩。出了这个牌坊,就出了唐人街,算是进了西人的地界。街边有一张长椅,老杨见了,说咱们去那边坐会儿。小安有些踌躇。老杨就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小安肩膀上,半拥着过了马路。小安有点儿心跳,她好久没接近男人了。

两个人坐下,老杨又抽了一支烟。老杨说,那你今天出门,店有人帮?小安说沈格格帮。老杨就笑一声,说沈格格会收钱吗?小安说会。老杨说那她进步了。原本在国内,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店里买东西,手都端着,让服务员给她包这个,包那个。小安说,是吗?老杨说,要不怎么叫格格呢?小安说原来如此。老杨说就是有钱嘛,她老公下海早。小安就没说话。小安前夫下海也早,先去的香港,被灯红酒绿给迷上了。老杨见小安不语,就转了话题,说那你打算一直干下去?小安说,能干动就干吧,不干这个,我也不会干别的。老杨眯着眼睛想一会儿,说哪天我去你店里看看。地点在哪里?小安说,在纽曼街上。老杨说,来了一年多,我还不知东南西北,好在有导航仪。我就跟着它走,哪天它指给我开向大海,我就一头栽在大海里。

小安就笑。虽然老杨的长相和烟瘾让小安有点儿失望,但他说话挺风趣,这是小安喜欢的。

2

小安回到店里,心里有点儿小激动。虽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老杨,但约会这个词本身就含有希望。沈格格正等着她来,说急着回家给孩子做饭。小安说,那么大了,还不能自己吃一口?沈格格说,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照顾他的。格格是陪读妈妈。她儿子是留学生,在康考迪亚读精算。

沈格格打短工,按小时收费。小安将这几个小时的工钱付给她,她就一溜烟跑了。

小安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地址和写的小文发给老杨。老杨的邮箱写在烟盒上。小安闻一闻,还有软中华的烟草香。小安又闻了闻,心中有些奇怪,当年那么讨厌父亲抽烟,如今对烟草却有了莫名的依恋。人的情感真是复杂得很。

原本以为老杨很快回话,没想到好几天都没消息。这有点儿出乎小安的意料,也让小安心潮起伏。本来她觉得老杨有点儿美中不足,不是理想型,但又有些割舍不掉,但老杨没回话,她就有些不安。镜子里看看自己,头发也是稀疏,发际线宽得醒目,眼角皱纹也明显,用手揪一下,松松地泡起来。这让小安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说不定老杨也没有看好自己。这样想着有些难过。女人快到60岁了,能找的范围有限,年龄太大的自己不甘心去做保姆,年龄相当的也难遇到。小安有些气馁。想问沈格格要回话,辗转反侧,想还是等等,自己要沉住气。

过了三天,终于等到信箱有红标,老杨回话了。说读了你的文章,还是挺感动。我们是一代人,经历差不多,你写的大串联的事情,我也经历过,如今满满都是回忆。你若好好改改,还是有希望的。至于有什么希望,是发表还是出版,老杨没说。话题一转,问小安周末有没有时间,他的几个好朋友有聚会,邀请她参加。

小安看了,立刻给他回信。写完了,想想又没发。想自己也应该抻他两天,就将草稿存起来。过两天发了,说周末正好有人帮忙,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就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到了周末,请沈格格来。沈格格不想来,说她儿子有演讲,要去参加。小安说,你又听不懂英语,去干啥?沈格格说,听得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小安没办法,只好让儿子来帮自己,也没敢说相亲,只说是女朋友聚会。儿子狐疑地看看她,答应了。

小安心中自然欢呼雀跃,将衣橱打开,挑拣了半天,把能看上眼的衣服逐一试过。年龄渐老,虽然有些发福,但身材还没怎么变,衣服也都穿得。这让小安很高兴。翻来覆去,选择了一条湖蓝衣裙,改良版的旗袍,又问老杨,要不要带琵琶。老杨说,你还会弹琵琶?带上带上。

约好了老杨到地铁站接她。小安到了站,没见老杨,就坐在地铁门前的长椅上等,却犯了困。昨夜有些激动,没睡好。其实就是不激动,她也睡不好。睡眠越来越少,有时早晨4点就醒了。白天困,下班回到家倒头睡了,半夜又醒,更是睡不着。就像小孩子睡颠倒了,老人也一样。母亲去世前几年都是睡颠倒的,半夜起来闹人,老年痴呆,又产生幻觉。有一次,让小安去把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关掉。想到母亲,小安有些心酸。父亲去世早,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自己出了国,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在老人院去世。从母亲想到自己,小安觉得无论如何,还是要找个伴儿。

虽然时机总是不对。小安叹一口气。或者应该等到儿子成家。可说总这么等着,她不甘心,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时候真是寂寞。夜里的時候,有一天她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底向上蹿,一直蹿到小腹。她不敢动,好像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如果她不动,敌人是不是就会忽略她,就会自动离开。她这样忍了很久,最后终于忍不住,她哭了。

老杨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些。地铁站前是巴士站,不能停车,老杨探出头,示意小安到前面的街口。小安背着琵琶,一路小碎步跑过去,打开车门却不能上车,副驾驶上是一大堆小孩玩具。老杨伸出手胡乱撸了一把,说你先上来,开到前面能停的地方,我再收拾。小安只好斜插了身子坐下,将琵琶放在脚下,系好安全带。

开到前面可以停车的路边,老杨下了车,将琵琶放在后座。小安将硌在身下的玩具扔到后座,才看清后面也是一堆东西。老杨解释说,我这个车就是儿童运输车。小安忙说,没事儿,不碍事。

两个人重新上路,一边说着闲话。老杨说,我的签证还有半年。本来是跟老伴儿一起来的,没想到回去是一个人,话语中有些感伤。小安一时无语。老杨说,我老伴儿是个实在人,一辈子照顾我,没有怨言。早年我常出差,都是老伴儿照顾家。退休了想补偿她一些,她却走得早,也是个没福的人。小安问,是什么病?老杨说,癌症。小安问他今后如何打算,回国还是留在蒙特利尔?老杨说,无论在哪儿,还是想找个人一起过。人老了有个伴儿,早晚说说话,知冷知热。小安就没说话。

小安也想找个伴儿,但小安目前的情况只能走婚。原本见到老杨之前,小安有过一个男朋友,在她家住了两个月。小安的儿子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说,生生把那个人憋走了。

3

目的地是西岛的一个小镇。老杨车开得快,天气变化得也快。在地铁站还是阳光灿烂,如今雨来了。还好,不大,淅淅沥沥的。进了小镇,先见一个教堂,灰色尖顶,直冲着天空。小安抬头看时,正巧看到两只黑鸟在细雨中飞过,一前一后,在教堂尖顶上倏然掠过时,好像一幅画。相对于阳光,小安有时更喜欢细雨。她越来越喜欢安详静谧的事物。

王先生住在一个花园洋房里,院子不大,显得随意。靠墙的地方放着些盆盆罐罐,都是花草。小安最喜欢围着小院的那一排灌木,不整齐,野生着,充满自然情趣。王先生身材高挑,穿西裤,白衬衫塞在裤腰里。大概因为瘦,显得有些宽大。头发不多,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挂满矜持的笑。与老杨相比,王先生显得温和,儒雅内敛。见了他们,王先生迎上来,寒暄握手,一行人进了屋,见迎面一盆昙花。王先生说昨夜刚开了,十一朵,硕大,引得他一夜未眠。从花开到花谢,只几个小时,匆忙得很。小安原以为还有别人,却没有。原来只有三个人。王先生见小安四下看,好像明白她所想,说还有一个余先生,有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到。三个人坐下,茶已经泡好。见小安提着琵琶,王先生一拍手,说原来是行家。我这里正有古琴,你看看。小安就放下茶杯,站起身,跟着王先生进了另一个房间。见房间布置得像一个展厅,墙上是王先生从小到大的奖状和奖杯,还有些草图。原来,王先生是建筑师,还有一些模型,做得精巧。小安不敢动,就背着手,弯下腰去看。王先生见了,伸手摸一下说,都是以前做的。小安见墙上还有一个女人照片,穿民国服装,看着像林徽因年轻时穿的,就多看几眼。王先生在身后说,这是我母亲年轻时上学的照片。小安说,你母亲好美。王先生说很能干,是中国早年做教育的女性之一。

转到一个墙角,见一架古琴静静地躺着。棕红色,琴头琴尾刻着些花纹,典雅端庄,一看就是好琴,忍不住赞叹。王先生就抱起来,说好久不弹了,今天我们和一个。小安跟着,抱着琴凳,回到客厅,看老杨站在院子里打电话,手指不离烟。

王先生说,弹哪个曲子好?小安说,那就《梅花三弄》。

两个人坐好了,先看一遍谱子,就大珠小珠地弹起来。琵琶音清越,古琴声低沉,正好像一男一女的对话。《梅花三弄》本来也是古琴曲,不知道是不熟练还是有意为之,王先生却经常漏音,琵琶声就占了先机,听来如流水,古琴却只如潭中礁石,沉稳,偶尔应答。两个人第一次和,却像心有靈犀,尤其是问世间情为何物时,一弹一挑,小安用手按一下余音,琵琶、古琴同时结束,竟是配合默契。两个人有些惊诧,对望了一眼。小安心中有别样的感觉。

老杨进屋时,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原来是余晓东。小安认识,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余晓东见了小安,说原来才女也在。老杨说你们认识?余晓东说,唐人街春晚时见过,弹琵琶,《梅花三弄》,印象深的。老杨就侧身对小安说,原来你是此地名人,失敬失敬。小安说什么名人,凑个热闹。四个人重新坐下,三个男人原是邻居,年龄相仿,经常在一处闲聊。余晓东喜欢钓鱼,说如今雨季来了,改天一起去钓鱼。老杨问钓鱼的事情。余晓东说,首先要有一张钓鱼证。老杨说,还要钓鱼证?余晓东说,你来了也有一年了,怎么还不知道?钓上来的鱼如果不到一磅也是要放生的。两个人就聊起来,热火朝天。小安对钓鱼没什么兴趣,她也少有时间外出活动。王先生问,她在哪里学的琵琶?她说年轻时在文工团待过几天。这几年在店里闲来无事,又重拾起来。王先生说,原来你开店,是什么店呢?小安说是便利店。王先生说,是早7点晚11点那种?小安说早8点。王先生说,那可是辛苦。有人帮衬你?小安说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想想又说,我儿子有时帮一把,不过他大学快毕业了,正忙着,我尽量不打扰他。王先生就叹一口气,说这些我都懂。我父亲早年来的时候,也做过这一行。那时他也是一个人,让我们好好读书。小安说,原来你家也是移民。王先生就笑,说加拿大就是移民国家嘛。说完喝了一口茶,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说第一代移民是辛苦的,到第二代,日子就好多了。

这时,四个人就分了两组,各说各的话。小安停下来,听见余晓东正在讲猫鱼的吃法,他说重要的就是大蒜,大蒜越多越好,锅烧热,炒出蒜香,然后猫鱼下锅。这里的鱼都是野生的,肉质粗,骨刺坚硬,炖的时间一定要长,吃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王先生站起来说,说到吃,我带你们去吃饭吧。

几个人站起来,鱼贯而出。王先生请小安先走,他在最后。小安出门时见橱柜上摆着几张照片,有王先生的全家福,孩子大学毕业的照片,还有一个小女孩的照片,想来是他孙女。小安又看了一眼全家福,见王先生身边的女人,穿着一件无袖的法式小黑裙,打理过的卷发,身材苗条,眉眼中有英气。心想,这就是王太太了。这两个人倒是绝配,风格恰好相反,互补型。

出了门也不乘车。步行来到附近一个小楼,楼外面是网球场,有四个场地。两个中年女人正在打球,都是金发,一个穿白,一个穿黑,穿白的女人刚好接住一个球,发出一声呐喊。王先生领头进了小二楼,原来是网球俱乐部。里面有餐厅。侍者见了,笑着迎上来,说王先生好。王先生坐下,驾轻就熟。

王先生将菜单分给另三个人,要了咖啡。小安点了橙汁和三文鱼。等着上菜的时候,老杨和余晓东仍在谈论钓鱼,余晓东正在讲他初来时钓鱼被罚的事情。王先生与小安对坐,先是听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笑着对小安说,他对钓鱼不在行,他也不喜欢野外运动。个人的爱好只是躲在家里喝茶看书。小安说,这个俱乐部您倒是常客。王先生说,我只是喜欢这里的牛排,当然也喜欢这里的火热气氛。这些人和我不一样。你知道,有时候人会喜欢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小安说,那也不尽然,有时还是相同的人相处更舒服。王先生推一推金丝边眼镜,看小安一眼,意味深长。菜上来,摆盘很漂亮。小安的三文鱼配青笋,王先生的牛排配西蓝花。王先生将牛排切成细长条,张大嘴,一口吃下,带着虎虎生气,与说话时的温文尔雅迥异。

饭后又换咖啡,四个人点的都不一样。王先生点的是英格兰浓缩咖啡,小安点的是拿铁,老杨和余晓东点的是黑咖啡。那侍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个都上错了。小安是王先生的浓缩咖啡,老杨是小安的拿铁,四个人见了就笑,纷纷伸出手,将咖啡移位,各归其主。

4

吃完饭盘桓了一会儿,老杨说他要去接小孙女。小安就站起来,准备跟老杨同走。王先生说,你若没事就再聊一会儿,让他先走。小安说,那不好吧?眼睛看着老杨。老杨说,那就要麻烦两位,看谁送她去地铁站。余晓东说我下午有事,也要先告辞。小安见状,说那我还是少累你们,跟着老杨一起回去。王先生说,那就再聚。

老杨说,你们倒是谈得来,都是喜欢音乐的文化人。小安说,我哪里文化,早年弹过,生疏了。这位王先生倒是博学。老杨说,王先生是家学,祖父是扬州富商,后来父亲到香港,又漂洋过海,虽然大部分家产没有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安说,看他也是一大家子人。老杨说,一家子都出息。儿子女婿都是医生律师。小安说,怎么没见他夫人?老杨说,他夫人在法国。说话间到了地铁站,小安下车告辞,一路回到店里,还想着《梅花三弄》,余音绕梁。

西岛小镇分手后,小安很久没有老杨的消息。有天沈格格来,问小安与老杨进展如何。小安说,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沈格格说这个老杨,也不给我回话,等我问他是什么意思。老杨年轻时性子挺急的,如今倒磨磨蹭蹭,不爽快起来。男人这东西,听说过了60岁就改性子。小安说也不急,我们这个年龄,什么不是慢慢过,岁月就是流水,石头也磨平了。想想自己年轻时也是急性子,如今还不是慢悠悠的,也不是性子的事情,生活就是这样,要十个手指弹钢琴。这一块那一块,哪里不操心,更不要说精力也不济了。虽然这样说着,小安心里到底还有另一层想法,想着自己是喜欢这种雅聚的,弹弹琴、说说诗词、吃吃饭,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小店里。人年龄大了,找乐子玩玩就很好。小安原本是要找男朋友的,但过去失望太多,如今找男朋友,还不如改个名,找朋友。

这次沈格格回话快,说老杨已经回国了,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也问了老杨的意见,老杨觉得两个人不太合适。老杨想找个伴儿,住在一起,天冷加衣,肚饿盛饭那种。也试探过小安,听小安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伴儿,还要开着她的小店,也没有一起生活的意思。小安这才想起那天在车上老杨问她的话。她就叹一口气,说那就这样吧。倒是沈格格有些过意不去,说妹妹你长得这么漂亮,不愁嫁,等我看有好的再介绍给你。小安哂道,50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漂亮的。沈格格说,话不能这么说,风韵犹存嘛。

一转眼到了秋天。枫叶红了,正是追枫的季节。电台里开始播放枫情报告,说南面的汤波郎山已经飘红,北方还青翠着。身边的人们也开始商量着出游。秋天是魁北克最美的季节,美得让人心醉。小安也想去,没有人带着她就去不了。她不会开车。刚出国时本来是想学开车的,那时她觉得开车才叫出国。开上敞篷车,围一条长纱巾,在高速公路上跑跑,像好莱坞电影一样。去学过几次,也考过证。考证那天本来一切顺利,但在一条小街闯了红灯,闯红灯是大忌,要扣分;更糟糕的是闯红灯之后,她浑然不觉,依然开车向前,没有一点儿追悔之意。考官认为她完全不适合开车,草菅了人命还不自知。小安也很难过,从此再没有去考驾照。

每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她想,有时学也未必学得会。

这天,小安正坐在小店里看窗外,窗对面的树开始变黄了。这让小安有某种衰弱的感觉。叶子黄了就要落,落地要过凛冽的冬天,然后等待春寒料峭。想到这里,她有些感伤。此时小店的门开了,王先生站在门口。小安很惊讶,说你怎么来了?王先生说我路过。我的会计就住在附近,来报税,看到你站在这里。小安有些局促,说进来坐坐?王先生就走进来,四下看看,说打理得好清爽。小安说杂货店,怎么打理也是杂的。王先生说,这架子上的花花草草,真是好看。我就养不好花。别人养君子兰一年开三次,我的一次也不开。小安说要多施肥的。王先生说,我弄不好,都对不起那些花。小安就把架子上一盆正盛开的君子兰拿下来,递给王先生,说这个送给你。

王先生伸手接了,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说明天周末,你休息吗?小安点点头。王先生说,那明天我们去吃个饭?小安又点点头。王先生说那就约好,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下午,沈格格来替小安,见王先生车到了,追出来看,大声对小安说不着急回来,店里没事。小安就笑一下。

王先生带小安去老港一个意大利餐馆,门窗都是灰蓝色,招牌上是一个老照片,写着店名。菜单是一块小黑板,挂在门前,用粉笔写着菜名和价钱。小安看了一眼,有点儿小贵。有黑衣侍者来迎,一头卷发,友好英俊。王先生对他说,两位。侍者就带他们进去。吊灯很漂亮,桌椅却平常,木桌木椅,貌似有些年头了。王先生将椅子拖出半尺,让小安坐下。王先生说,之所以来这个牛排馆,是因为狄更斯来过。小安探头说是吗?王先生指一指角落里的位置,说狄更斯在这里完成过《双城记》的一部分。小安说,原来是名人故里。我来蒙特利尔快20年了,还不知道狄更斯来过这里,真是孤陋寡闻。王先生说,我也是新近才了解的。说着两个人点了餐。王先生点的红酒羊排,小安点了鸭胸肉。想着这里是狄更斯曾停留的地方,格外端详了一会儿。王先生说,本来想请你吃法餐,只是太匆忙,牛排馆那边位置订不上了。小安说,这里就蛮好,我很喜欢。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王先生就看着小安,一脸的表情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小安也抬头望他,王先生就说,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能不能向前一步?小安说,你生活有什么变化吗?王先生说,倒也没有。我太太长年住在法国,很少回来。因为她有哮喘病,蒙特利尔冬天太长,她受不了。小安说,就是说你们并没有离婚的打算。王先生有点儿尴尬,说离婚是不能,我祖上几辈人都没有离婚的。再说我是天主教徒,我和我妻子是主内兄弟姐妹。小安说,那我们怎么可能进一步。王先生说,原本我是心如止水,想着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但上次见了你就忘不了。你弹琵琶的样子常常出现,《梅花三弄》也打动我。小安说,我虽然不是博士,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我是离婚的,不想做外室。王先生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听老杨说,你也没有再婚的想法,只是想拍个散拖。小安说,散拖是可以,但我不想跟有妇之夫有关系。王先生就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唐突了,我道歉。对不起。我只求做你的朋友。

小安就低头不说话,喝一口鸡尾酒,然后抬起头说,做朋友蛮好的。

其实,小安心里明白,男女之间有了这样的对话,朋友也是不能做了。她倒是欣赏王先生,扪心自问也是喜欢的,只是想起往事,想起前夫,心中不甘。二十多年了,她还是忘不了那天,她去考驾照,没通过,早回到家看到的场景。那些散乱的衣服,床上的男女,她惊恐的号叫声。她用手摸一摸腕上的伤痕。如果不是送医早,她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很多年了。

如果有一天,王太太不期归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安回到店里,沈格格正在看微信。见她回来,将手机给她看,说你猜怎么着,老杨回国,原来是结婚了。新娘子比他年轻20岁呢。小安就看见老杨,如今头发也梳顺了,满脸的胡茬子也刮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口黄牙竟也漂白了。沈格格又问小安进展如何,小安装傻说什么如何?只是朋友。沈格格说,朋友能单独吃饭?孤男寡女的。小安说,哪里是孤男寡女,还有他太太也在。沈格格有些意外,说原来是三个人吃饭。

结了账,沈格格一扭身就没了,剩下小安独自发呆。看看晴朗的天空,空蕩荡一丝风也没有。这时有两个小黑点飞过来,一前一后,原来是两只黑鸟。小安想起初见王先生那一天,也有黑鸟飞过去,好像昨天的事情,忍不住叹息一声。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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