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中的王权政治与知识分子家国理念
2023-05-30王万军
王万军
内容摘要:复仇是文学作品的经典母题。鲁迅作为一个新式知识分子,作为继往开来的一代人,他的《铸剑》沿袭了这一主题,叙写了一出复仇故事。并通过复仇这一主题构建了作者自己的王权政治与知识分子家国理念。王权政治通过“剑”这一形象得以阐释;家国理念通过“江湖”与“庙堂”之关系进行深入。在王权政治与家国理念的纠缠中复仇完成,复仇的主题也实现了升华。铸剑铸地是文化之剑,是失掉的民族精神。复仇复的不是眉间尺的私仇,而是宏大叙事下现代人的反抗。
关键词:鲁迅 《铸剑》 王权政治 家国理念
与爱情一样,复仇也是文学中一大永恒的母题,从上古神话中的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共工怒触不周山,到诗经时代的《秦风?无衣》,一直到鲁迅的《铸剑》,这一传统既是作家的自主选择,也是中国文学的传承。同时,《铸剑》中显现出来作家的人生信条——以彻底的怀疑态度面对世界,在冰冷的外表下掩盖着火一样的热情,并去审视所有可能导向徒劳与虚无的行为,避免虚无主义深渊,同时热情似火,色貌如冰,又暗含侠义。一方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发出反抗绝望的呐喊,另一方面又像江湖儿女快意恩仇;一方面实践的是家国理念,另一方面反抗的是王权政治。这便是他在《铸剑》中传递给我们地得。而所有的意蕴都建立在复仇主题之下,因此对复仇的开掘具有重要意义。
新时期以来,业界对《铸剑》情有独钟;不独批评界,创作圈内的莫言、残雪等作家也十分钟爱《铸剑》。他们围绕复仇情节和复仇精神进行的广泛的探讨,不过复仇背后还显现出鲁迅对于时局、政治、王权与民间的看法,这是此前的研究所忽略地。因此本文旨在探讨复仇背后流露出的这些因素。
一.剑背后的王权政治
鲁迅的《铸剑》选择了剑这一武器,有何深意呢?在《故事新编》的《序言》里鲁迅认为自己的这部短篇小说集的创作方式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1]354,很明显他在选择《三王墓》的同时也选取了古代剑文化。剑,古代兵器之一,乃是兵中王者,十八般武器之首,亦有“百兵之君”的美称。后来随着剑的形象逐渐泛化,它成为士大夫阶级的象征,因此古典诗词中的剑这一意象的使用数不胜数。同时剑还有侠文化的含义,荆轲刺秦时使用的是匕首,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豪侠令狐冲凭借一套独孤九剑独步天下。在千百年来的文化演变中剑已经成为一个多元化的文化意象。剑:权力、侠义、君子皆可代表。因此他铸了这把剑,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王权政治,同时也熔铸了自己的秉性——“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性格。
就文本而言,鲁迅提到了两把剑,分别是大王手中的雌剑与眉间尺手中的雄剑。
(一)雌剑
大王手中的雌剑代表的是无上王权。从制度层面讲,王权在古代并非没有制衡的力量,相权是唯一一个可以和王权制衡的存在,皇帝并没有无上的权力任意罢免宰相,二者分别负责治理权与决策权,这不仅大大降低了皇帝的负担,也不失为对政治清明的制度期待[1]。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此从实际层面出发,即使制度天衣无缝,执行的依旧是人,况且中国古代多是“人治”大于“法治”。这一情况自明以降尤为严重,明人在取代了宋室的江山后并没有沿袭宋人的政治经验,最大的败笔就是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制度,大权独揽,自明以降中国古代的中央集权制度也达到了顶峰。因此王權在古代一直难于约束。
眉间尺的父亲对于大王来说是功臣,他为大王打造了绝世好剑,这把剑既是兵器又是权力。当它作兵器讲时,眉间尺的父亲则对应是铸造这把兵器之人——铁匠;当它作为权力的象征讲时,眉间尺的父亲便是拥王上台的那一群人。这一群人使王坐拥了天下,因此当眉间尺的父亲为大王铸造好剑时,也是大王江山稳固之时,这时旧日的生死之交,被怀疑为觊觎自己王位的潜在者,因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杀功臣,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正如鲁迅在自己杂文《现代史》中隐喻的那样,历朝历代统治者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在芸芸看客前欲盖弥彰。眉间尺的父亲也成为第一个祀剑之人。
权力一旦没有制衡的力量,就会变本加厉,毫无节制。这无上权力背后的空虚,以及百无聊赖的膨胀过程在文中有鲜活的体现:(1)“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2]442盛大权力后的空虚早在游山开始就已显现,游山结束是异化的终结——权力对人性的异化。《易》曰“天地氤氲,万物化生”,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辛稼轩说:“我见青山多妩媚”,古来多少风流客,倾尽才思歌咏山河,而此刻的王却觉得无趣,王的游山像极了马二先生游西湖,一个因被权力异化,空虚中生出无趣,一个被科举异化,木讷得只剩迂腐。他们不能被天地大美感动,属于人性的那一点光辉已经消逝干净,甚至作为一段生命,其生命本质的灵性也消失了。他们呈现出物化、奴隶化的状态。空虚的发泄途径是毫无缘由的宣泄没由来的愤怒。妃子的头发是否没有昨天黑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发泄的借口。于是王的空虚转化成了愤怒。(2)“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2]443易怒、暴躁、毫无根据,这个人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无尽的空虚,愤怒把他引向空虚的深渊。理智的殿堂随风而逝,这架权力的机器遂开始作威作福——“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2]445他决定杀人,非这样残酷事情不能刺激他麻木的神经。(3)“‘奏来!王暴躁的说。他见那个家伙简单,以为他会玩什么好把戏。”[2]444首先,作为王他不能礼贤下士;其次,抛却他王的身份不谈,陌生人社会交往的基础法则是礼貌待人。这两项他都不占,他为何敢暴躁的说,因为,他是王,他有“枪”,他环视四维意识到自己是唯一的王、是天,自己的话就是天命,人不能违天命,小民更不敢有违天命,他在愤怒的同时又在享受着权力的乐趣,这是权力带来的附加值。
(二)雄剑
眉间尺手中的雄剑,也是权力的代表,只是这是另一股力量,如果说大王的雌剑代表的居庙堂之高者的权力,那么眉间尺的的雌剑就是天下处江湖之远的民间力量。与雌剑不一样,眉间尺的雄剑有一个进化过程,或者可以说是觉醒过程。在觉醒前他是眉间尺手中的芦柴,眉间尺用其戏弄那只老鼠,小说中详细写到了他对待老鼠的情景:老鼠被他因憎恶一会儿按在水底,一会儿又因为生出怜悯被捞起来,救上来后又觉得它面目可憎,将它抖在水瓮,用芦柴直捣其头,一番折腾后老鼠不再动弹,他又生出恻隐之心,折断芦柴把它夹起来。他掌控了它的生死,它像草芥一样匍匐在他面前,左突右冲,逃不脱囚笼。这是民智未开时的原始暴力,他和王上手中的雌剑无异。他主宰了老鼠的生死就像大王主宰小民的生死一样。因此这时的他若果复仇,则等同于阿Q式的革命[3]。就像禅宗讲的顿悟一样,“迷则千百劫,悟则刹那间”,当母亲告诉眉间尺这一晴空霹雳后,他顿悟了。然而革命必然流血,他牺牲在半途,但他的意志由黑衣人接替,并且更为强大,更坚不可摧,就像黑衣人歌谣唱的——“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2]445。因此尽管残雪评论认为眉间尺与黑衣人是同一人[4],但还是有诸多文本证据显示二人应当是两个独立的不同的个体,只是拥有相同的信念。
1911年11月4日,革命党人活捉了浙江巡抚增韫,杭州宣布光复。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绍兴。正在绍兴府中学堂教书的周树人这一年正好30岁,此时他还没有启用鲁迅的笔名,他尤其兴奋,在《越铎出世辞》里以“国土恒恒,则首举义旗于鄂。诸公响应,涛起风从,华夏故物,光复大半,东南大府,亦赫然归其主人”的句子,礼赞了这次革命。绍兴光复时,他甚至佩戴着祖父的腰刀去迎接光复。鲁迅曾给自己取号“戛剑生”。他崇敬有侠士气的人,例如秋瑾这样的侠女,尤其敬佩。可见鲁迅本身的侠义精神也使得他引入剑这一文化元素。
此外对“剑”这一形象的引入,使得它与《铸剑》这一题目互文。他愿意做文明的执剑人,正如于坚所言“必须有人唱挽歌 否则文明没有深度”。剑,是文化,铸剑铸的就是文化,是失掉的民族精神。希冀愚弱的国民能够奋发起来,拿好手中的“剑”,而不是徘徊于“坐稳奴隶”与“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5]340
二.复仇与知识分子家国理想
鲁迅在抄了几年古碑后,遇上了钱玄同,产生了经典的铁屋之辩,看似鲁迅被钱玄同“说服”,写作了《狂人日记》,可是在鲁迅自己的思想中“虚无”、“必无”这样的观点仍是占据主导地位,注定他与乐观的《新青年》同仁不一样。
他并不渴望“将来的黄金世界”在这一点上,鲁迅与托尔斯泰的《论末世》中的观点相通。在这里托尔斯泰将作家、艺术家与帝王、总统、爵爷们划入了同一个维护所谓“文明”的阵营,也就是文化守成者的阵营,西川认为这触及了一个大问题:文明——不是人类学、考古学意义上的那个意涵广阔的文明概念——是一种富含品味、记忆、不愁吃不愁穿、讲究层次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特权,你需要跳起来才能够到;但在某些时刻,甚至某些相当长的时间段,它拒绝你的靠近,尤其当你是一个跳不起来的人时。[6]很长一段時间,民间都是被文明排斥在外的。而鲁迅早在《故乡》中就呈现出一种农民情节[7],显示了作者自己对农民的哀矜,农民正是民间的代表。对于权力意识形态不曾抵达过的民间,那些未经美化的角落,一切现有的道德文明还没有完全渗透,生命在这里野蛮生长。它看起来是那么不尽如人意,那么落后蛮荒,但是现在有的一切文明竟都是从这里生发开来的。鲁迅在新文学伊始便注意到了对民间的思考,乡土小说便是在他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创作。《朝花夕拾》中对民俗文化的记忆,甚至《呐喊》《彷徨》中对民间的批判,这背后都反映出作者对民间的重视。
《铸剑》创作于1926年,这是《故事新编》中的早期作品,此时没有发生国民党对共产党的大屠杀,他内心的虚无或许并不多,内心的“死火”,还没有掉进冰冷的深谷,只需要一点触发,他仍然敢像浮士德一样去搏击长空,仍然有敢于入世的胆量。例如,他在《影的告别》中写道:“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2]170他愿意独自掮起闸门,解脱众生,自己走向黑暗,同它战斗,仿佛若佛陀、基督、释迦一样,世间的苦难,他要一概担当。甚至后来的女师大惨案发生当天还写下过“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2]217”这样有战斗性的文字。可见鲁迅绝不是一个投降主义、机会主义,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和古代许多文人士大夫一样有着自己的入世理想,或许不在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谁又能说没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民”的心愿呢。
在《影的告别》中鲁迅刻画了一个浑身漆黑的影的形象,而在《铸剑》中他又塑造了一个浑身漆黑的黑衣人形象,“影”是鲁迅的自喻,那么毋容置疑,黑衣人身上我们仍然能看见鲁迅的侧影。就像丸尾常喜谈论的一样,鲁迅把自己的身影投射到这个黑衣人身上,于是自己是的矛盾心理也能通过其双重身份看出来。[8]黑衣人,纯黑;影,纯黑。鲁迅以黑为其色彩:黑,万色之宗,将万物隐去,同时又包含了万物的驳杂。古老的中国哲学中便只有黑白二色。而黑衣人眉间的一轮“燐火”更是“死火”,是鲁迅甩不脱的“鬼气”,在宴之敖者眼中闪烁。因此,他必然踏上复仇之旅,这注定是一个先觉者,同样注定的还有先觉者们的宿命。七天后,合城街道上,看客熙攘,百姓跪拜着国王的“大出丧”,“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灵魂,此时也和国王一样享受祭礼”[2]451,“义民们”看见的是复仇者享受着和国王一样的祭礼,看不见的的是“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2]442。“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时常还不能餍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5]384现在一个复仇的人牺牲了,却遗给了大众无比的爱和幸福。合城夕阳里,“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你则“含道独往,弃智遗身”。这就是鲁迅的复仇观。恰似“影”独自迈向无底深渊,殊不知“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9]小说的主题是复仇,但复的不是眉间尺的私仇,而是宏大叙事下的现代人的反抗。这样的复仇充满侠的形象,近乎与墨家的侠,是爱与温存,像“士为知己者死”,挺身而出,像《理水》中的大禹。
历朝历代,权力对知识总是占有绝对的优势,没有“青剑”的知识者堕入历史的炼狱。知识分子企图参与历史文化建构,参与江山社稷,出则忧其君,入则忧其民,然而却被权力划定了活动界限。知识理性的缺席,导致历史的蒙昧和野蛮,就像《尘埃落定》中的麦琪土司家族,尽管他们曾今繁荣,可是他们割了翁波意西的舌头,所以尘埃落定以后,“遂无人问津”,也无法问津。权力圈禁了泱泱之口,几千年了,依旧如鲁迅的《近代史》一样,如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居民一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尽显贫瘠与荒凉。于是鲁迅创造了这样一个以剑为武器的复仇故事,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国理念:结尾处,三个头颅难分彼此,头颅即脑袋,脑袋即思想,三个头颅不分彼此,则是三种思想的相互纠缠与制衡,即以大王为代表的庙堂,以黑衣人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以眉间尺为代表的民间,三种力量相互影响,相互影响制衡,最终达到一个三角形的稳定结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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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鲁迅全集[M].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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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杨梅.试论鲁迅作品中的农民情节[J].成才之路,2010年1月
[8]沈子渝.从《铸剑》再看鲁迅之“复仇”与“鬼气”[J].《青年文学家》,2018年5月
[9]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M].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9月
(作者单位: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