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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炜《古船》的历史意蕴

2023-05-30路佳

文学教育 2023年3期
关键词:古船

路佳

内容摘要:张炜的《古船》被一些批评家们认为“被低估了的作品”,其书写洼狸镇的镇史窥见整个民族史的同时,还对家族意识的何去何从做出探索。《古船》围绕着80年的改革展开书写,其中历史的片段以情境回顾的闪回与重复叙事模式,再现了50年代到80年代的家族历史;围绕隋家、赵家、李家的族权斗争展开家族叙事;站在文明进步的出发点,《古船》中的主人公们都面临着家族意识的衰落与个人主体意识的发掘。

关键词:《古船》 家族叙事 历史回顾 家族意识

20世纪80年代,可谓是家族小说创作的高发期,《古船》就作为其中之一,它的发表引发了学术界的关注。对《古船》的探索,直至现如今还是学术界的热门。究其缘由,《古船》不仅作为具有民族隐喻意味的家庭小说,更是文明变迁的历史写照,正如曹文书言:“<古船>继承了中国现代家族小说以‘家喻‘国, 以家族的历史变迁书写时代兴衰演变的叙事传统, 客观真实地叙述了作为传统乡土中国象征的洼狸镇上三个家族的兴衰史, 聚焦于洼狸镇的‘浮华世家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败落和解体。”[1]家族的败落在更深层是对中国传统以家族为单位的组織生活方式的消解与个体意识的兴起。

一.历史回顾:历史情境再现的闪回与重复

《古船》深刻地反映上世纪七八十年的改革下,农民的生活变化。与此同时,张炜不局限于书写八十年代改革风貌,而是将叙事时间延伸到六七十年代再到五十年代。站在叙事学角度上解读《古船》是把握其中关于历史书写的关键。对历史的回顾,张炜采用了一种闪回与重复的叙事模式。闪回叙事,既能保证所叙述事件与读者的距离大大缩短,又能对整个文本脉络起到补充作用;而重复叙事则是对具体事件与意象的深层把握。

历史回顾之一:闪回叙事中的苦难史。中华民族对历史的深刻把握大多数是站在对往日苦难的记忆获得的。《古船》中的历史回顾,承继传统历史叙述以苦难与反思的两大命题。作为见证隋家父辈“辉煌”与“自殁”的隋抱朴,对隋抱朴回忆的闪回叙事是苦难史回顾的主体内容。文本以隋抱朴视角首次闪回隋家第二代磨坊主隋迎之的自殁事件,新的社会制度确立以及旧的生产方式的清理,使得隋迎之这个手工磨坊主卸“磨”归田,解散所有的豆腐磨坊以求罪赎后自殁身亡。中年抱朴因身份历史问题,导致妻子被连累病死,种种苦难内化为隋抱朴的精神内核。经历苦难洗刷后,心理及其扭曲的抱朴沉醉在老磨坊,他反思“人”的苦难及解脱途径作为“自救”的法门,日夜在《共产党宣言》中寻求出路。张炜对于隋抱朴个人扭曲的生活方式(甘愿在老磨屋度过漫长岁月)的溯源,就是通过一次次文本外部闪回的历史记忆情景的回顾中彰显出来的。这里最有趣的是,相当一部分局部闪回是通过人物回忆展开,在很多程度上却超越了人物的视角局限。并且文本里许多章节是整体性的闪回叙述,整体事件的闪回叙述方式对文本造成一种时空的错乱,这就造成文本时间的绝对静止与空间的相对化。在更深层意义上,时空的错乱除了造成叙事的张力之外,更是对具体情境下人物经历的深层次挖掘。

历史回顾之二:重复叙事中的情景再现。重复叙事属于文本中叙事频率的范畴,所谓重复叙事就是:“这种重复旨在通过多次叙述以造成时间的多样性和风格的丰富性,增加阅读的难度,调动读者参与的积极性。”[2]张炜在《古船》中将重复叙事运用的出神入化。首先,对于随大虎牺牲的描述。“老隋家,死人了”,第一次叙述是隋不召与隋见素的叙述;第二次叙述“老隋家又死人了!”的叙述语境是出现在洼狸镇上许多人的谣言之中,紧接着直接闪回到随大虎参军到军中违反纪律到牺牲的情节中;第三次叙述是出现在隋不召与李知常的聊天中穿插随大虎战场上的经历。三次对隋大虎牺牲的愈加详细的描写,将随大虎这个在叙事时空之外的随家人的牺牲逐次精细化叙述出来。其次,对于茴子之死的重复叙述。以抱朴的回忆为主要叙述视角,第一次叙述茴子之死仅简单的叙述了她死后的状况:“她死在了落满黑炭的土炕上,目不忍睹”[3];第二次叙述场景是在隋抱朴与隋见素的抒发挤压二十多年的秘密时,坦露了茴子是吃毒药自杀的;第三次在整体闪回叙述“土改”历史中,深刻的还原了茴子自杀后受辱的惨状。通过三次由简到繁、迂回的重复叙述,茴子之死被完全展现出来了,历史的面貌最终透过一层层的叠加叙述展露出真面目。

第二种重复叙事:意象重复的隐喻意味。纵观文本有营造了几个具有文化隐喻性的意象:古船、芦清河,这些意象起到了一种深刻的象征意味。古船是最古老且在文本中几次出现的意象,而且它也作为整个文本中对历史文明的象征意象,古船第一次出现:“到后来谁都闻到血腥味了,啊啊呜呜地想退远一点。高空里,那只大鹰还在盘旋,有时像定住了一样,纹丝不动”[4],“血水”、“大鹰”具有明显的民族文明象征效用,如果视古船为民族历经磨难的历史原貌,那么它吐出来的血水就象征着文明奋斗史中无辜的生命,大鹰象征着它昔日的光辉与荣耀。自此之后,古船这一意象就被隋不召不断重复,隋不召总是将自己成为“郑和的弟子”,他的身上确实继承了古代航海文明的冒险精神,而古船这一意象也成为民族精神在岁月沧桑变化中的永恒存在。芦清河也是作家常常关照的对象,文本伊始就以芦清河的搁浅为叙述的开始,芦清河的搁浅象征着一种古代家族文明的没落,而后来芦清河下发现的地下河流也证明了现代社会与古代文明的断裂。

二.家族叙事:权力驱使下的家族发展道路

家族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中不可避免地组成要素,中国传统小说大多是以家族为基本书写对象,张炜在《古船》中以族权斗争为主要线索展开对洼狸镇的书写。这是因为,上世纪50—80年代甚至以后,中国农村虽然一直走在摆脱封建主义的束缚的道路上,但是封建家族的观念与家族权力的庞大仍然占据社会主流。于是,很多书写同时期的作品都以家族为一条明线展开书写的,而《古船》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将三个家族之间的经济与政治的压倒性关系关照文本,并且以前瞻性的眼光看待家族斗争背后的文明衰落的现象。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斗争构成了隋家、赵家、李家三个家族书写主要方面,揭示新的一代在权力斗争中各自人生的道路。

如果说家庭叙事是《古船》文本结构的重要一环,隐含在文本中的家庭叙事后的驱使力就是三个家族内部权力的此起彼伏。五十年代以前,老隋家是掌握洼狸镇的经济权力的家族,隋家之人一代代的以粉丝制作为生,这不仅是隋氏家族的“底气”所在,更是洼狸镇引以为傲的经济支撑。在掌握经济权力的同时,隋氏家族后代因品行与德行之高成为洼狸镇有名的乡绅。时代的变化赋予家族发展更大的不稳定性,民族国家的建立后,新的政治权利扎根在洼狸镇,隋迎之预先感受到时代变化的彷徨,于是将所有的工厂散尽,仅留下最后一个老磨屋。在政治改革的时代背景下,政治权力超越并且碾压经济因素,以赵家“长老”赵炳为代表的革命力量成为镇中的权利主宰者。赵炳年少家贫,这就决定了他在今后政治出身清白;由于接受了几年的私塾教育,他熟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封建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是,他在三族中辈分最高,辈分决定了处理村镇事务的话语权。政治改革使以赵炳为代表的赵家超越以经济权力为代表的隋家,隋家开始走向了没落。在政治权力压倒性战胜经济权力后,最令吊诡的事实是,中国大地上仍旧活跃着赵炳这样的封建宗族家长,宗法制度仍旧在乡间田野里深深扎根。

80年代政策的变化又将两个家族的对立推向了新的一代,改革开放后对粉丝工厂实行承包责任制。在此之前,赵家俨然演变成了洼狸镇政治权威的代表。在“四爷爷”赵炳的带领下,赵多多先后在土改与文革时期担任民兵首领,他是农村地痞流氓的代表。在特殊时期,他燒杀抢掠、无恶不作,先后对隋迎之的妻子茴子进行攻击。他因誓死保卫赵炳而成为赵炳的得力干将。他是被赵炳这个集封建宗法权力与政治权力于一身的大家长默许的粉丝工厂接班人,赵多多对粉丝工厂的掌权,象征着赵家对隋家族权复仇的完全胜利。同时,隋见素作为隋家次子,他不像抱朴一样年少时经历诸多磨难,他的骨子力刻着夺回粉丝工厂的使命。在争夺粉丝工厂经济权力失败后,隋见素踏入城市,后来被人所骗又返乡。最终,粉丝工厂经历赵多多的掺假的丑闻后终于落败,隋抱朴不得不走出“老磨屋”的修行,着手经营粉丝工厂。洼狸镇内部族权斗争以赵家与隋家为主,李家作为权利边缘化姓氏群体。

纵观《古船》对于三个家族的叙述,权力驱使的家族间的斗争构成了家族书写的主要部分。自五十年代再到八九十年代,隋见素、隋抱朴、隋含章、赵多多、赵炳等人物依托家族仇恨展开权力争夺。不难看出,封建势力尤其是以封建家族为代表的势力,笼罩在整个洼狸镇,甚至是中国。对以赵炳这种表面上作为先进无产阶级,背后作为隐含的封建家长的封建势力的鞭挞,也构成了张炜《古船》的主题。以家族为单位的集体文明,最终要在时代的发展中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个人主体的意识的崛起。

三.意识嬗变:家族意识衰落与主体性发掘

评论界的许多作家称张炜的《古船》是家族小说的典范,这毋庸置疑,家族叙事确实在文本的结构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笔者认为,家族叙事背后深层次来讲,是张炜站在80年代时代先锋对中国传统的家族意识衰落的时代预言,小说中的人物是出生于建国之后,成长于改革的道路上,他们一方面从小接受的是农村的封建观念的熏陶;另一方面,面对80年代祖国经济体制的变化,他们有的敢于顺应时代潮流,有的沉浸在旧的思想体制下匍匐前行。但是,无论当他们或是迎难而上或是保守坚韧,时代的破浪总会卷席着他们向前走,家族主义终会被以个人为主体的文明取代。

《古船》中每个人物都是家族的一员,无论他们在家族发展中发挥什么作用,人物与家族的关系,如同树根之于树冠,他们因家族被赋予社会地位与待遇,又因家族荣誉使得他们捆绑在一起,隋抱朴、隋见素、隋含章就是如此。隋家作为没落的家族,隋式家族的儿女们都是被出身限制的单身者。虽然隋抱朴拥有过转瞬即逝的婚姻,但在妻子桂桂死后一直单身。隋抱朴作为长子,他从小历经磨难,隋抱朴的家庭意识体现在他的赎罪意识与追寻解脱的个人命题上,他时刻拿着死去的父母妻子与四十三人的苦难为原罪的同时,苦读《共产党宣言》找寻救赎自我及他人的方法。隋抱朴的感情经历被他的苦难经历与赎罪心理束缚,桂桂因病而死后,他爱上了小葵,最终小葵被赵炳嫁给李家,隋抱朴在李兆路出门时与小葵结合,在赎罪意识捆绑他的个人意识,最终小葵另嫁他人。而隋见素作为精力充沛的年轻小伙子,他是隋家“复仇”的代表。他厌恶哥哥抱朴的封闭与木讷,对赵多多夺去粉丝工厂怀恨在心。家族复仇意识是他行为的逻辑准则,为了阻止粉丝工厂的在赵多多手里发展,他勒令李知常不许他发明机器;为了证明老隋家人的能耐,他只身走向城市;最后,他甚至为了夺权失败离开家乡。隋见素的家族意识是与他个人的复仇意识捆绑的,这种族权与欲望的含混性也是隋见素个人意识发掘的起点。隋含章一直未嫁,年少的她在文革时期被赵炳拯救,迫于赵炳的淫威委身于他。赵炳于隋含章的占有是带有报复性质的,而隋含章为了家族人员的安危受迫不得已认赵炳做干爹,家族意识是隋含章牺牲自我的根源。深厚的家族意识构成了隋家兄妹命运的牵绊,他们时时刻刻围绕着家族利益行动,“几乎可以这样认为,《古船》中所有人、事的悲欢离合都能够在其中找到属于家族观念的动因。”[5]尽管如此,最终他们还是走向了个人化道路。

以隋家兄妹为代表的农村社会新的一代,他们虽然努力的维持家族内部利益所得与稳定,但是面临时代的变革与现代化道路的演进,最终以隋家为代表的古老中国的家族文明终被个人主体文明取代。无奈之下,隋抱朴接管了被赵多多经营惨淡的粉丝工厂,走出了困他十多年的“老磨屋”,成为粉丝工厂的总经理。隋抱朴的“出仕”行为象征着他内心自我封闭的结束与家族赎罪意识的解脱,以及个人意识的觉醒。隋见素几次流连于城乡之间,由于病情回归故土。绝症使他远离家庭,居住于大夫家中静养,“静养”是对这个与世俗权力斗争的年轻人的惩罚,也是他反思自我的开始。文中个人意识觉醒最明显且激进的就是隋含章,她几次想刺杀赵炳,但被赵炳“无赖的自责”击退。隋含章最终拿起刀柄刺向赵炳,舍弃背负在她身上沉重的保卫家庭责任,实现了真正的个人自缢性质的解放。家族的沉重枷锁困住的三兄妹最终都不得不舍弃家庭单位的组织生活方式,走向自我的解放道路与个人的回归。以家族意识主导的组织生活方式最终被这些充满现代意识的先进青年打破,新的个人主体意识开始逐渐在田野大地上觉醒。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历史演变的过程之不可避免的文明发展趋向。

张炜以现代意识观照农村进化历程,更重要的是《古船》以现代性思索历史与民族文明,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说的:“以现代意识来观照历史,使读者从历史图像中激发起现代人的启示和联想——对时间维度真正的超越,让历史与现实在同一个空间中发生交汇”[6]。时间已经证明了张炜的《古船》作为上世纪80年代不可忽视的家族小说典范,《古船》必将成为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曹书文.《古船》:当代家族叙事的经典文本[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05):188-191.2007.

[2]胡亚敏.叙事学(文学理论批评建设丛书)[M].华中师大出版社,2004:87.

[3][4]张炜.古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3;51.

[5]吴俊.原罪的忏悔,人性的迷狂——《古船》人物论[J].当代作家评论,1987(02):79-86.1987.

[6]陈思和.批评与想象[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60-161.

(作者单位: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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