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2023-05-30方晓
方晓
消息昨天下午到的,他迟至午夜才动身。早晨,他见到老妇人,她已不能说话,眼睛微张,呼吸似有若无。她用最后的意志力强撑着,在去往另一个世界前定要见他一面。她搁在床边的手像一只浮肿的拳套,里面藏着林麦的手,现在,它牵引着它,向他伸过来,像一个赌徒迫于无奈向仇敌交出至宝。他接过林麦的手,林麦在颤抖,似乎只是对死亡的恐惧攫住了他。触碰到她的肌肤时,仍有种刚毅向他碾压过来,他又体会到多年前的抗拒感。但她就要死了,把林麦交给他,是她最后的心愿,唯一的。他有些恨她。但他知道自己更应该感激,毕竟她照管了林麦这么多年。
丧事两天就办完了。他负责陪伴林麦,但林麦好像并不需要他。他实际上是个多余的人。但丧事又好像是为了他才这样加快速度的,因为他还得赶回另一座城市去。
在公墓外的林荫道上,夏笛向他走来,脸上含着笑意。她也有些老了。“结束了,”她说,“你受累了,这事原本与你无关,所以,我们想请你吃顿饭。”
他想说什么,但只是笑了笑。
“不是为了表示歉意,不要有负担,你会理解吧。”她说。
这一刻,他应该离开了。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气息在提醒他,只要稍作停留,他就将永远无法抵达另一座城市。也许他们也早就在等着他不告而别。他现在还站在这儿,让所有人奇怪和失望。
“没有。”他说。“今天没有谁需要道歉,除了我。”他没有说下去。林麦站在夏笛身旁,盯着冬日阳光下柏树的黑色影子。他的个头已经高过她了。
“死亡是妈妈最好的解脱。我希望就此也能让我们明白,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她语气感伤而温和,但他打断了。“我还不打算就回去,如果在这里再住两天不打扰你们。”
她看上并不欣喜,连假装一下也没有。她没有说那当然好了。“送行饭总不好提前的,就你走那天再聚吧。”她说。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这是故意的还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刚才她说到“我们”,那个男人也参加吗?或许就是他的命令。他们从未见过。他曾经甩过她一个耳光,她耳膜穿孔,落下终生耳鸣的残疾。对林麦的安排呢,他们是想逼他就范,还是驱逐他。这两种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也许他们会有什么好主意。他走过去,拉住林麦的手。林麦只是微微往回缩了一下手,像潜意识里的抗拒。
一个女孩像粒子弹从远处射过来,撞到她身上。六七岁,黑皮肤,敦实,挑眼看向他。你们这是要单溜吗?别想丢下我,我是个监视者。她尖脆的声音像一朵炫目的彩云。夏茉,他知道她的名字。
他们坐在麦当劳里。这样的下午没什么地方好去。夏茉要了鸡腿、薯条和奶茶,林麦的是薯条和可乐,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一个孩子在玩滑梯。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咬牙切齿地玩着游戏,克制着每一声尖叫。柜台里只有一个身形挺拔但神情萎靡的男侍者。门边,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坐成了一尊雕像,面前桌上空空如也。他像在等什么人,也许在等待自己突然凭空消失。外面,城市在冬季的下午三点像条匍匐在地的慵懒的狗。清冷的阳光在无数片玻璃上寂静地燃烧。有那么片刻,所有的红灯同时亮起,城市似乎被无处不在的光冻住了。林克眯起眼睛,寻找光与城市的交接点,他想起多年前一个冬天的下午,他听到夏茉说,手镯呢,其他的我都不要了,声音近乎哀求,但似乎又有狡黠在后面潜伏着。
“没了,我都扔了。”
“你明知道那是妈妈送给姥姥的,很贵,妈妈很在乎。”
“反正信不信随你了。”林麦向面前的可乐杯做了个鬼脸。
“无赖。”夏茉说,然后她愣在那里,似乎就要哭出来了。林麦伸过可乐杯碰碰她的杯子,模仿舞台腔说:“干杯,我的妹妹。为了我们新的自由,一醉方休。”夏茉又笑出声来。
他们争执和哭笑都只是在表达难过,还有崭新的纪念,在姥姥刚刚入土之际。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了,林克清楚,这样姥姥会重新离他们近一点。纪念将会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绵长。他有些动情地看着他们。
“你是什么都不想给我了咯,看来连个电子手表都不行。”夏茉说。林麦朝她耸耸肩,歪着头摊摊双手。“姥姥就是个两面派,不给我留一点东西。”她转头向林克征询意见,没等他点头就当作他同意了,林克还没想明白两面派的意思,又听见她说:“你爸爸都同意了,老师们都说,姥姥就是个历史悠久的两面派。我们从小读的童话里就写了,所有的巫婆都是在去姥姥家的路上出现的。”
林克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一刻,他封闭的脑袋,冰冻的城市,密不透风的暗黑星球,似乎都被某种细微的情感扯动了一下,豁出一丝罅隙,从远方透出一点星光来。如果夏笛允许她跟来,是为了让他能放松点,那么她的目的达到了。
也是这样一个冬季的下午——十四年过去了。片刻前,他在夏笛的房间里从宿醉中醒来,在老妇人鳄鱼般的目光中落荒而逃。他走在街道上。她远远跟在后面。阳光白森森的,没有温度,像瓶子里晃动的水。昨夜他没有被老妇人当作垃圾从六楼扔下去,真是奇迹;一个醉鬼半夜登门,本身就是一种玷污。拖鞋事件后,他就没有去找过夏笛。不是醉酒,他不会出现,但问题是,醉了他仍然知道去找她,在哪里能找到她。他醉后丢了钥匙,进不了自己的租房。但这不是理由。
“她其实不反感你出现。”夏笛走近了些,声音透着胆怯,还有哀求——希望他不要反对她。
“可我就是每次出现都不光明磊落。”他也希望她听懂了自己语气里的自责。
他和老妇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
“这是你的吗?你的拖鞋为什么在这里?他的拖鞋为什么会在这里?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老妇人指着脚边两只男士拖鞋问,仿佛那是两只变异的蟑螂。她明知道拖鞋是他的,仍然这样语气夸张地问,像在出演一场浮夸的话剧。
夏笛告诉他,老妇人是傍晚背着大包小包突然出现的,没有提前通知,一进门就像光明正大的贼一样四处搜寻。“你必须去承认,否则她不会轻饶我。”所以他必须出现。他觉得老妇人神色中得意多于愤怒,仿佛她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而且很快就抓住了凶手。他愿意为了夏笛,求取原谅。原谅后仿佛一切便都不存在,一切都未曾发生。她的女儿仍然是处女,她的感情未曾被沾染,像一幅沙畫遭遇覆灭,情感的海市蜃楼重归无形。他说,对不起。然后他说,是我的,我只是……然后,老妇人打断了他:“来,你也坐。”仿佛这就是她要听到的全部了。目的达到了,面前这个涉世未深的男人,将被纳入她的掌控范围。她控制的疆域扩大了,侵略成功。老妇人说,来,我们聊聊好吗?我了解过了,你毕业学校不够好,不如夏笛,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当个中学教师吧。女人可以,男人不行,夏笛我只准她教书,图个安稳,我这一生最懊恼的就是我不是个男人。男人得奋斗,向上走,活出个人物来,我绝不容忍夏笛受委屈。这就是承认和接受了吧,他在想,但她没有询问过夏笛的意见,更未问过他的。是什么让她如此盲目而自信。此后他们再未见过面。他本该像个可靠的男人那样拎着礼物登门拜访,即使刚才,他也可以坐在她面前以成熟的姿态自责一番,然后用平等的口吻请求她原谅,承诺会负责到底,请她可以放心地把夏笛交给他。然而,他都没有。他始终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逃跑。那些明知该做的事,他一件也没有做,他就是做不到。而这就是他。
“不是你的错。”夏笛说。
“跟我回去吧。我熬了红枣小米粥,等你醒来。其实你知道的,和她道个歉。”她又说,然后哽咽起来,“只要一个道歉。一切就会变好起来。相信我。”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她。她眼睛红红的,看见他在看她,又马上露出笑容来。他曾经说过,她笑起来很好看。即使现在,她也希望在他眼里显得好看。他感觉心脏像被什么钝物在缓缓撞击着,每一下都令他猝不及防。“我是应该那样做,夏笛,”他说,“但是,你比我更明白,她控制着你的一切,还通过你控制着我。”
他不在乎这话对她的伤害有多大,毕竟,他也没有放过自己。“我们没有必要把事情搞复杂了,就事论事不好吗?”她说。“我们怎么能绕过真相呢?”他说,“我们能只看到华丽的袍子,却不顾底下那黑色淤泥一样的虱子吗,那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啊,夏笛。”他把浮于表面的所有溫情和美好都抛开了,一举直击她痛苦的最深处,在那里,她因为无力还没有构筑起任何防御工事。只这一句,她就像被击溃了。
她沉默了。在风中,她像一束清瘦的蒲公英,下一秒可能就要分崩离析。困境早已知晓,但她解决不掉。似乎势必要伤害一个人才能解决,老妇人或者他。但伤害任何一个她都无法承受,如果可以,她宁愿伤害自己两次作为交换。半天过去,她只是说,我知道。她的语气变得急促又焦躁,可是,我爱你,林克。他没有回答。她又说,我们在一起,胜过所有。她的双手向他的胳膊攀附过来。他敏捷地躲开了。他说,夏笛,我比你还愿意看见并且相信,爱情中的障碍,我们都能克服,但她和她带来的都来自外在,与我们的爱无关。她在沉默。他也沉默了。所以我们克服不了,他又说。
夏笛来桐城的第一天,老妇人就开始在老家小镇上办提前退休。这个设想从夏笛上小学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了。夏笛工作的第一个冬天还没有结束,林克的拖鞋还未能占据她的房间两个月,老妇人就全副家当堂而皇之地进驻,随即习惯性地成了房间的主人。她带来的东西直到死去都用不完。“是为了你,我再次背井离乡。”她还对夏笛说,恶狠狠的。仿佛受委屈的是她,而所有人都得为此向她道歉,并应该在此后日复一日迁就她。她把父母亲的遗像也带了来,挂在狭窄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从小就接受那隔世的浑浊目光审视的夏笛再次无法逃离。她原本如此期盼着,并且在隐隐约约地努力着。她不了解她的母亲,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上以亲情名义实施的掌控、伤害和一切。老妇人把各项保险也转了过来。第二天,她就去社区医院办了健康卡,有了自己的全科医生。
请原谅,夏笛,他说。用这种语气说话让他感觉自己像个掌控者,但他明白自己不是。可是,她是我的母亲,她说。没人要你做选择,只是爱情太脆弱了,他说。她又怔在那里,神情惊恐,似乎惧怕他接下来要出口的每一个字。他到底会说出怎样破坏的话来呢。掺杂不了任何杂质,他又说。他希望语气柔软些,但不确定自己做到了。她轻笑出声,似乎在努力忽视他话中的真相,眼角却涌出泪来。眼泪像花骨朵最尖端的露珠,在她脸庞的每一寸肌肤上摇摇欲坠,那里面似乎能映射出她的一生。而后,她的双手再次伸出来,牢牢搭在他的胳膊上。就在这瞬间,她整个人稳定下来了,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轴心。既然不要做选择,那就先这样好不好,她说。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回应的点,她总得说点什么。她的语气怯懦,还有一种她想传递出来的绵软的轻松。就此翻过去,就像从我们生命的日历中撕去那糟糕的最黑暗的一页。如果不信,你就等着吧,他说。从她掌心里传递到他肌肤上的暖意,让他又有了勇气说出这句话,扮演一个带有恶意的预言者。只要感受到别人的爱,我们就有了伤害她的胆量。她低着头,脚尖踢着地面上不存在的东西,仿佛没听见。
又是一个冬天了,世界像一幅冷色调的油画,万物都显得飘忽、不真实。他知道她信的。没有理由不相信。不需要他提醒。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切肤之感。在那个冬天的下午,她可能还说过,为了爱情,我可以把一切给你,只求你容忍我的母亲,哪怕你看成是交换。他又是否给了恶毒、可鄙的回应,正是为了爱情,才不能容忍,你的母亲就是你一生的魔咒。多自私啊,像冰块里的刀子,对奄奄一息的鱼谎称,伤害不是我造成的。他记不真切,那就一定是说过了,对残忍,我们总是习惯于假装忘记。她原本还抱有幻想,指望她的爱情充当跳板,让她能够降落到正常的世界里。她只是还不愿意承认,如今他的存在和反应已然向她证明,现实将对她奢想施以最剧烈无情的报复,永远都会,只要她还胆敢残存美好的愿望。她还要经受更为深远、致命的幻灭。那么他是个纯粹的施虐者?从她意识到母亲的不正常时起,她就想着要逃离。少年时代,那简直成了她活着的目的。后来所有的世俗努力也都不过为此吧。也许包括爱情,爱情也只是其中一环,一种她信手拈来的力量。他也只是一个筹码,唯一不同的是,她用全部爱情给他这枚棋子涂抹了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但她绝不能承认。那绝非事实,她不会利用自己的爱情,因为爱情是她最后的一件祭器啊。她小心守护着什么好像不存在的东西,至少是她看不太真切的东西,但现在,这个似乎还不太熟悉但她又深爱着的男人,未经允许就祭出了她的爱情,提前宣告她失败了。不,还是能挽救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着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可以保持不相信。大声对他说出她不相信。仿佛在渴求,昨夜死去的爱人黎明时分重新活过来,整个死而复生的过程不惊动任何人,不曾带来过丝毫伤害,仿佛,死亡和毁灭从未濒临过。她就是那么无助地站在他身边,像无家可归的孤儿。
事后多年,他都无法忘记在他说出那句话后她看向他伤心欲绝的样子。眼神慢慢变得空洞、透明,起初像浅浅的深渊,慢慢变得深不见底,但又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那里面后来连最轻、最卑微的悲伤也没有了。在此之前,他只是没得到足够多而已,他可是什么也没有失去,他有什么权利去伤害她,哪怕只是说出她比他更清楚明了的事实。她可以去为他做一切,但她也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或许这才是她百思不解,让她在忧伤中难以自拔的。只是他们都太敏感了。老妇人的一个眼风早已消散,他们却仍然把它当成内心的风眼,一秒钟就能形成毁灭一切的飓风。除掉自身我们还能怪谁,这本是天底下最常见的矛盾啊。他们本可以像一对寻常的情侣,在大街上每一扇橱窗里扮演烟火气的小夫妻。如果他们能够不那么在乎对方,也许就可以做到吧。可是,他们就是做不到,在每一个可以缓解的环节,每一条可能重新通往美好的岔路,他们都是那么幼稚、倔强、赌气、不幸、完美地错过了,彼此追赶、超越,然后错过了。
他们恋爱,结婚,有惊无险。没有午夜梦回时恐惧的不幸降临。和平就是最大的幸福,他早就确立此念。她更是。只要是和他生活在一起,哪怕他不爱她,都没有关系,因为她爱他。在这清静、淡漠的和平之下,也自有不为他所知的甘露供她品尝,她已经很满足了。不需要发生什么矛盾,和她们母女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就已经遭受了委屈,对这样的牺牲,她又怎能不表示感激呢。对他,她像对待一个宠儿。她火热的内心时刻向外喷射爱的星芒,她将它们全部化为对他的温柔;如果他们的生活是块蛋糕,她对他的爱就是散落其上的世界上最甜的蜜饯。她并不在乎他付出了多少,何况她已经认为他为他们的生活付出了很多,无须细想,她就能数出他无数次好来。他也从未起心动念要驱逐老妇人,可能老妇人自己会这般设想,她把自己看成了一个潜在破坏者和多余的人,也艰难克制着妒忌和骄傲,勉力维护着脆弱的和平。
半年过去了。七个月。第八个月,没有人放松警惕,但悲剧还是发生了。老妇人外出钓鱼,傍晚回来把鱼桶扔在他面前,里面有几十条拇指大的杂鱼。你摘干净了,老妇人说。我不会,等夏笛回来吧,他说。她工作很累,你什么都不干,成天只读书,她说。至少我不会故意挑事,他说。你让女人养着,她说。然后,更多难听的话早就潜伏得不耐烦,终于能够脱口而出了。他们忘了有共同亲近的人,本该留点情面。似乎都在期待这场争吵,没有人想起来要克制。随心任性破坏,而且一定要比对方破坏得更不留余地。他们用最肤浅、最粗俗、最恶毒的语言辱骂对方。下班归家的夏笛无法面对眼前的场景,仿佛早上离开还是天地祥和,傍晚归来已变世界末日。她的出现如火上浇油,战争升级了。就是因她而打起来的战争,怎么能在她出现后不催动最猛烈的攻击呢。她劝解,乞求,咆哮,跪倒在地,把他关进房间,又把她关进房间。她举起刀,威胁他们,马上闭嘴,否则割腕给他们看。凌晨,他们终于消停了。不是因为怨恨释放完了,而是因为体力消耗过度,无力释放仍然盈满全身的怨恨了。最可怜的是她。眼睛红肿,脸手破了六处。警察迟到地来了。邻居忍受不了噪音,也担心出人命,听动静至少死了两个人,围观的他们对警察说。老妇人被劝离去宾馆。老妇人看着歪倒在墙角的她,才没有再坚持为何不是他去。第二天,老妇人去附近租了房子。这场争吵是注定的,从多年前老妇人被丈夫背叛的那个早晨起,就注定了。他们都知道。
餐桌上从此没有鱼。很多年以后,一看见鱼就胸闷气短的怪癖才从他身体里消失。
老妇人又从租房回来了。是他主动提出来去接回的。因为她不敢提。这个提议仿佛百度高温,她绝不敢出现在嘴边;更像一把顽劣的火,会把他们残存的一切烧得尸骨无存。她在经受煎熬。他知道,他心疼她。这回,三人世界看似平缓了些,心劲似乎在那场余音未了的争吵中耗尽大半了。他们还有点矫饰地向对方示好,他买来檀木梳送给老妇人,老妇人送他一套《清代笔记小说》。他们都在担忧、拒绝、阻止恶化,但什么也不能改变,不幸,也许是专属于夏笛而和他们无关的不幸,就是那般顽固、阴魂不散,随时都可能濒临他们生活之中。注定的。所有关于幸福的想象,都不过是暗夜里一丝模糊、锈迹斑斑、嘲讽的光。再无其他了。对将要到来的,他们都有预感,但谁也无力阻止。吃饭时的礼仪,洁癖,待客,管束女儿过多或者为妻子做得太少,鸡毛蒜皮,不过这些。他就是无法容忍老妇人在他们生活中的存在,他的格局里装不下这个老妇人。老妇人阻隔了他所有关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想象,它们还没来得及探出头,就被她活生生地扼杀了。他要替夏笛报仇,将老妇人从夏笛的生活中剥离掉,在二十四年后,对她的控制、坚硬、威慑和制造的覆盖未来的阴影来一次彻底清算。但责任只在他吗?如果老妇人是个柔软的人。如果老妇人知趣些,稍稍远离他们的二人世界,哪怕只是隔一条马路的距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夏笛关于爱情的美丽畅想,还有他的,都会五彩斑斓地上演。然而,柔软的词汇在老妇人的生命里是无迹可寻的。他们被各自的命运牵扯着撞到一起,狭路相逢,除掉互相残害自求一隙生路之外,别无他途了。自然还有一种,他退出,以后他就会这么干的,像个战败者一样,带着硝烟的伤痕黯然消失。在那迎面相撞、白刃相见的狭缝里,没有宽容、忍让和装作视而不见,没有柔情、关怀和爱,只剩下一个比另一个更直接、迫切、致命、没有任何伪装的破坏。有次他从硝烟未散的战场上回过神来,安慰自己这是在给夏笛寻找安宁,而非自己是个无理性无感情的好战分子。后来这种安慰成了习惯,但他又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更没有去想过,哪怕自己的念头是真实的,这种安宁是不是夏笛需要的。真相可能只是,他们,他和老妇人,都不过是在试图占有她,穷尽残酷手段,独自全部占有她,而且,似乎越折磨对方就越能表现自己对她的爱。用爱分割她,日复一日,反复凌迟。
我们假爱之名干着丑陋行径,却都懒得费心去寻找一个表面高尚的理由。生活中只剩下累積的伤痕。
也许是某次他和夏笛的动静大了些,老妇人开始规划他们做爱的时间和次数,“我养的女儿,岂容你损害她的健康。”这不是天下奇闻吗?但就在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他渐渐不举。他去看男科。他像条被撂在砧板上的鱼,医生翻来覆去鼓捣着,然后摇摇头,说他没毛病,他坚持认为不可能,像个强迫症似的对医生历数症状,医生朝他吼,滚去神经科。那天晚上,他举刀相向,再次把老妇人轰出家门。
他们离开麦当劳。冬日傍晚的阳光,像泛着青光的蛇一样缠绕在城市的经纬之上,让人皮肤发紧,难以顺畅呼吸。街上行人多了些,口罩的海洋,蓝白红黑,各色各样的口罩蒙住了人们的脸庞。后疫情时代,人们似乎适应了。但口罩并未让世间更加冷漠,因为之前人们也没多亲近。世界其实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改变。他不担心在街上遇到什么熟人。他曾经在这座城市生活六年之久,离开后又回来,再也没有偶遇任何一个故旧,城市也是个矫情的东西,你弃它而去,它就将你遗忘,还一定要表现给你看。十二年过去了。他不知道这个时刻他要带他们去哪儿。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任凭这股似乎目标明确的流动之水裹挟着他,前往任何一个方向。他们走在前方,在争执着什么,林麦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了,夏茉回头朝他露出坏笑,那么交谈和他有关了。他赶过去。争论停止了,没有人要求道歉,也没有人请求原谅。有一秒钟,三人影像定格在一扇黑金色玻璃橱窗里。多么奇怪的组合。如果他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或许他和夏笛真的是儿女双全。夏茉钻进一家商店里。他们等她,落地窗里只剩下两个人影了。差不多等高,若即若离。
他们都注意到了,但没有人远离,也没有人走近对方。夏茉嘴里嘬着棒棒糖出来了,她递给林麦一颗。她又把藏在身后的手转到前面来。一只布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棒棒糖。这家商店所有的棒棒糖应该都在这里了。
“我可是花了全部积蓄,一分不剩。”夏茉声音里几乎是固有的俏皮消失了,蒙上了一层显然她还很不适应的感伤。“以前姥姥不让你吃棒棒糖。现在姥姥死了,你可以吃个够了。”
“看来姥姥死了,还是有好处的。”林麦抖动着手中的布袋,侧耳倾听糖纸摩擦发出的金属质地的哗啦声,脸上有似乎一股快乐的光在流动。夏茉跳起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送夏茉回家。在楼下,她挥着手:“祝福你,有爸的孩子,帅哥哥。”
她身上有夏笛的样子,敏感、深情,天性里的悲悯气质。
那年夏秋之交,他对夏笛说,你笑起来真好看,像一朵茉莉花。
只有他们了。十二月入夜后的街道,空荡荡的。冷雾随风飘流,忽远忽近。孤零零的月亮悬在半空,不见一颗星星。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林麦双肩耸起,这是他熟悉的紧张状态,他知道林麦在等着他说句什么。他什么也没说。我们之间的沉默比冬天的夜色还要阴冷。我们像两个意见相左的同谋,从没有人打算向对方屈服。在又一个路口,他们不得不停留原地,等绿灯亮起,他才开口说话,而且是抛出问题:“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你只是在问今晚怎么打发吧?”林麦立即接口,似乎早就猜到了他会这样问。
“是的。”
“你不该问我。”
“我想听听你有什么主意。”
“那我谢谢您尊重我了。不需要。我没有。”
绿灯亮了。他们没有迈步。红灯再亮时,他说:“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林麦,我没去想更多的东西,喊姥爷过来怎么样,或者我们现在去找他。”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那听你的。”
“实在打发不了时间,再让姥爷出现在我们中间吧。现在,我们回家。”林麦说。他终于扭过头来,眼光看上去距离好远,似乎发自月亮背面,你好好睡一觉,我打游戏,祭奠姥姥,他说。
遗像就斜靠在门边柜子上。夏笛来过了,她把老妇人遗像遗弃在这里,他进门就会看见。这是一种故意吗?他控制着不去看,他不想和老妇人对视,哪怕她已被禁锢成一幅遗像。
林麦抱起遗像,走进老妇人的房间。他把遗像放在床上,靠着床头。他倒退着走出房间,把门锁上,拔出钥匙,走上阳台,把钥匙从十一楼上扔了出去。然后,他走到站在客厅中央的林克面前,这样可好?他问。
“为什么要这样做。”林克问。有种意味复杂的惊恐在他身体里四处冲突。
林麦似乎有些失望,因为他的不理解。焚烧掉,将肉体关進坟墓,遗像又出现了,他慢吞吞地说。关进她的房间,锁上门,扔掉钥匙,等于埋葬了她的灵魂,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私密地带着些恶意的口吻,让林克感觉自己像个蠢笨的同案犯。
有人按亮了灯。阳台落地窗上,外面城市与室内两个人的影像交相叠加、倾轧,在演变成无数重空间的同时,越发变得支离破碎。在复杂的镜像世界中已经找不出我们纯粹而完整的形象。就让她的灵魂自生自灭吧,他听见林麦在说。话里的恨意并没有被掩饰,但出口的又是不确定的疑问语气,好像不是在等待他赞同,而是希望他反对。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林麦看看他,笑了笑,不再等待,向书房走去。
他站到书房门口。林麦已经坐在电脑前,上身耷拉着,左肩耸起,身体向右歪斜。被矫正了很多年,他仍然没能恢复正常坐姿。他似乎故意要和所有人对着干,非要显得不正常。还有他的斜视。在等待电脑开机的时间里,林麦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这种邀宠的示好动作是担心他反对玩游戏吧。还是个孩子。十二岁。姥姥刚刚死去,躺进了公墓里,而他几乎从出生开始,就和姥姥相依为命。他应该允许他玩游戏,但可以限定时间,但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种资格,说到底,他可能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但有种柔情始料未及地慢慢从内心里升腾上来,他想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他在克制冲动,然后,林麦解救了他。林麦对电脑骂出声,你姥姥的,回回开机这么慢。
电脑换过三回了。多年前他离开时还是同方586,现在是联想一体机。2009年夏末,离开的前天夜里,他在书房坐了很久。没人来打扰他。她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辗转难眠。才五个月大的林麦,也深陷在动荡不安的梦里吧。后来他在电脑上写了一封信。半个月过去,当他在另一座城市的夜晚试图去回忆信的内容时,却发现全忘了。不只是告别,应该有抱怨和谴责,有抱歉和请求谅解,自然还会有虚弱但多次重复的誓言——我不会再回来了。但此后三年,每隔两周他就又风雨无阻地回到桐城。周五深夜十一点到达,周日深夜十一点离开。周而复始,无穷无尽。直到有一天被猛然截断,他的人生从此走上另一条轨道。然后,所有人的人生都因之改向。那三年,他没打开过一次电脑。那封信的文档摆在电脑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他不知道后来有谁读过。没有人跟他谈过信或读信后的感受。那么,他就像独自进行了一场没有对象的告别,自己向自己告别。如果她们读过,对于他不再回来的誓言,起先可能不敢也不想相信,后来他是那么规律地出现在她们眼前,她们又会觉得没必要相信了。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啊,他只是需要写出一封信而已,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需要哭叫几声。不过是对自己的交代罢了。他早就用真实的回归之旅表明,那只是一场虚假的告别。所有发自内心的风暴,只要不浮于人生的表面来搅扰我们,我们大可认为它们都是虚假的。但他忘记,可能只是因为原本就不想记起。再后来,在一些难以入眠的夜里,他想象自己在那封信里会写下什么话,这样的虚构像再次创作,再次体味甚至享受曾经的受伤,再次历经告别,他觉得可能写下了:是因为你母亲,我才离开的。
他或许应该提议两人对局玩点什么,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林麦正在玩明星三缺一,这是老妇人的游戏。他平日玩的是植物大战僵尸。他准备离开了。他的手滑过门框上那三道刻痕。最上面的代表林麦六岁,然后是五岁、四岁。那几年,林麦生日前后他回桐城,都要在书房门边丈量林麦的身高,标记下来,像是举行某种仪式。也许和赎罪感有关吧,身为父亲却没能陪伴在他身边,那就让他身高的飙升给自己一种惊诧的冲击吧,在冲击之后,其他的愧疚、自责也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荡然无存了。那时他就觉得坚持不下去,后来果然没有。他走到主卧门口,林麦的课本杂乱堆在弧形飘窗上,床上有四五床被褥,但都像片纸一样单薄、焦脆。简易书桌上只有一个空墨水瓶。衣柜也几乎空的,角落里挂着几件林麦的衣服,除掉一件灰色棉袄外其他的分不清夏装冬服。夏笛的孩子原本不至于如此,也许她变了,也许是林麦执意要如此。多的是层层叠叠散在地板上的玩具,能满足各个年龄段孩子的游戏兴趣。是不是在一些夜里,林麦会把他一岁到十二岁的玩具按时间顺序都玩上一遍,就像重新走过从一到十二的年轮?假装自己还是一岁、二岁、三岁、四岁……他曾经从另一座城市带回来送给他的玩具,好像都还在,他记不清了。还有,那些独特的地点,床上,地板、飘窗和镜子前,他和夏笛的亲密场景,像电影中乍然清晰起来的镜头一样,此刻突然滚过他的脑海,他感到全身肌肤一阵冰冷的刺痛。他艰难转回身,关上门。他又一个人置身于空荡荡的客厅了。
房子是夏笛看中的。为买房他们欠了银行一大笔钱。后来作为离婚的条件之一,他独力承担了这笔债务。作为我们的第一幢房子,太大了,当年,除了这句话,他并没有其他的反对,它也只被说过一次。他知道夏笛的心思,反对注定无效,因为必须要安顿老妇人。我们得给你父母准备一间,她说。他们还年轻,不会来,他说,他并不想这么说。迟早会来,她坚持。即使老了,他们也可能不来,他们适应不了城市生活,他说。说不好,人都有老得不能自理的时候,她声音低低的。到那时再说吧,他说。我觉得还是早作打算为好,为什么不呢?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说。他觉得眼前闪动着无数个旋涡。是啊,为什么不呢?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他反对的真是不用过早给他父母安排房间吗?他们心知肚明。他不再反对。他们都在克制,似乎都没有气力为那个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心思吵上一架,这就代表了一种难以挽回的过早的疏远吧,他想。我妈先睡在次卧,你父母来了就挪进书房,你说好不好?好。为什么不呢?老妇人站在一旁,像是在向谁做出保证似的朗声说,到时她一准让。没人需要她这样做,也没人在听她说话。没有人应声,夏笛把眼光定在虚空中,他也没觉得受到了什么伤害。说不定以后全部团圆时,我们早换了更大房子呢,夏笛说。是安慰他吗,还只是在试图自我宽慰?他厌恶那个字眼,他看向她,她眼中的忧惧正在缓慢聚集,似乎她一直在担心他会突然失控。买房子原本是让爱情有个独立的巢穴,现在我们却像在菜市场上面对一条鱼进行交易。
他父母从没有在家里住过。偶尔来看林麦,在桐城住一夜,他们也是去宾馆。后来,他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在乡下,仍然没来住过。离婚后,他一年回来两次,也住在宾馆。夏笛又结婚了,搬了出去。白天,只有老妇人一人孤守在房子里。夜里,林麦一个人占用主卧。今晚,可能是这些年来最热闹的吧,他这个曾经的主人、如今的过客,林麦,还有已成为遗像的老妇人。他在沙发上躺下来。书房里传来压低的吼声,游戏应该换成植物大战僵尸了。祭奠时间已过,长久的祭奠会让人疲倦,也不必要。今天周二。明天林麦本该去上学,他该在另一座城市坐在明亮而忙碌的办公室里,但现在看来,这些都不重要。林麦没说错,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第二天清晨开始下雨。整个阴沉的白天,他一直浑浑噩噩地睡着。在噩梦与噩梦的间隙里,他的记忆模糊而灰白,他不记得有谁来过电话,他是否接听过,和对方说过什么。她来过电话吗?他好像在盼望她来电话,告诉他一个解决办法,他不会反对,直接执行就是了。一个办法,无论是否会戕害他,实质上都是在解救他。但究竟是哪个她呢,也许两个都是。没区别,或许原本就没有区别。林麦在哪里呢?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来打扰他。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林麦是从世界上消失了。在残忍而快感的想象中,他似乎感到了安慰。从来就没有一个林麦。他又睡着了。下午四点,他醒来。他在晦暗的光线中坐了很久。他站起身,走上阳台。十一楼之下,路灯亮着,车流不断,但不见一个行人。雨停了,城市像陷在沼泽里。空中似乎漂流着无从捉摸的危险感。他觉得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他推开书房门,林麦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看上去像一根冻僵的木柴。他推醒他。我本打算抱你到床上再睡会儿,但觉得你可能也饿了,所以还是决定叫醒你,他说。好多前提,一定要全部说出来吗?
“没关系。去吃什么呢?”
“听你的。”
“农家灶头。”一个听上去有些印象的名字。但林麦的语气让他明白,是不想争执下去才拿主意的。“你可以喊上姥爷,这样有人陪你喝点酒。”
“这个建议不错,我也这么想,估计姥爷也想喝点吧。”
“庆祝吗?”
“不这样说话好吗?”
“他完全有理由庆祝。你再清楚不过了。连我,也有理由庆祝姥姥的死亡。对别人的死,人们总是可以找到理由来庆祝的。”
“好了,林麦。”
“我忘了,你可能不这样想,你是世界上最希望姥姥继续活下去的了,唯一一个。”
他有种赶紧掩住耳朵的冲动。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乏力感,让他想就地躺倒,但也许,身体本身的重量都将让他感觉不堪重负。哪怕我是一个父亲,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承受的。
一个提前逃亡的姥姥,本該在我十八岁之后才死去,那时,没有人再需要对我负责。像达姆弹疯狂射击的声音仍然回荡在四周。但那如同硝烟般委屈的、湿漉漉的神情让他清醒了些,在这虚弱的咆哮之中,没有真正的仇恨,有的只是一个孩子对未来的惧怕——无人可依,最亲的那个人死去了。
他走向门口,打开门,风带进来外面世界鲜活的气息,我们不要在这个地窖般的空间里相生相杀了,好吗?他在想,他站在那里固执地做出邀请的姿势,语气谦卑而柔情,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在寒风中,林麦像张弓一样往前奔。他穿得太少了。
他脱下皮夹克,这是另一个女人送他的礼物,他穿了很多年。风像无数只黑色的乌鸦直往他怀里钻,瞬间就吞噬完了所有暖气。现在,他们的温度一样了,平等了。他吸了几口冷气,将皮夹克向林麦背上掩盖过去,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觉得自己是在模仿一个父亲的做派,这让他很沮丧。而林麦推拒的手,更像一把冰刀一样向他砍来。接着,他像只单腿的鸵鸟那样惊恐地跳着,逃开了。不要,他的尖叫声将凄迷的夜色划开了数不清的豁口,路人们停下脚步,张皇四顾,他们不知道在这一秒世界发生了多么凶恶的事件。
他们坐在农家灶头。没有别的客人。这里他来过。现在他确定了。
一个初夏的夜晚。八年前。也是姥爷、林麦和他坐在这里。他离开桐城第四年,离婚第二年。他回来看林麦。那晚,快结束时,夏笛出现了,他和姥爷已经每人喝了半斤土烧。此前,老妇人先是暗示后是明示,夏笛的新任丈夫很忌讳他的存在,坚决反对夏笛和他见面。他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他是先于那个男人存在的,他是名正言顺的前任,那个男人接受了现在的夏笛其实就同时接受了他的存在。她是因为他才成为现在的夏迪的。但他要为她高兴吗?如此被人在乎。这是爱的表现吗?别人不好否定,自己最好也别怀疑。但为什么看上去更像占有呢。 “除非他把我从地球上抹去了。”对老妇人的隐晦告诫,他挥手做了个劈刀的动作,“否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但他接受了那个男人的无理要求,与其说是为了夏笛考虑,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破坏了夏笛的新生活,夏笛就有可能返身回来破坏他的,无论她是否出于本愿,无论是以何种名义。从此,他不再联系夏笛,从未去搅扰她新生活的宁静,无论她的新生活已是多么惊涛骇浪,他都避免自己成为一粒石子投进去,激荡起什么,或者哪怕只是中和、抚慰了什么。所以这晚他对夏笛的出现感到惊诧又不安。他不知道已经或将要发生怎样难以收拾的局面,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他,这个已不属于这座城市的多余的人又出现了。他伸着半醉的头颅,瞪大眼睛盯着店门外的夜色,惶恐又极力保持清醒地等着,等着那个听说是篮球中锋的男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来。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从未见过,这意思是说,从来没有谁想过要跟踪谁。在夏笛被打得耳膜穿孔之后,他曾经问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听上去像是在决斗前要摸清对方底细。但他知道不是这样,也并非出于好奇,总之感觉很复杂。她没有马上回答,低头在思忖着什么。如果你不方便说就算了,他的话带着明显的怒意。他认为怒意不是针对她的。我没有不方便,她终于开口说话,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们的关系,就连他这个人,我也说不好。她的眉头上滚过浓厚的愁云,仿佛再次经历了某个冷漠、敌视与背叛的场景。她的手在冒汗并且在颤抖。或许可以这么说吧,她又想了想,才声音消沉到气若游丝似的说,如果哪天我突然意外死亡了,他的第一反应肯定不是悲伤,而是如何自证并非杀人凶手。
我加班顺道过来,开车送你们回家,她说。他去新加坡讲学去了,在柜台付账时,她单独对他说。他坐前座,姥爷和林麦在后排。城市的喧嚣与沉静都被阻挡在车窗之外,不断向后退去的路灯有种流光溢彩的美。偶尔她说句什么,这里新建了乐普生大厦,那个电影院拆了,城隍庙翻修了两条古街,收罗了全城大半特色小吃零售商,王哑子不开烤鱼店了,生病回老家去了。每一个地方都有独特的记忆,属于他们俩的记忆。他有些惊奇也有些五味杂陈的幸福感,原来,她都还记着那些,而他,无需只字提醒,也仍然牢牢记得。他们的记忆仍然相通,他记得的也正是她记得的。在似乎漫无尽头的高架桥上,她终于沉默了,就在这时,他看了她穿着黑线裤的腿一眼,紧绷,修长,肉感,还是他喜欢的形状。他曾经那么熟悉。他突然想摸它一下。他探过身去摸了一下。他突然有了冲动。他在煎熬中缩回手。
“麦,你不是喜欢唱歌吗,来,唱首歌给你爸爸听。”她对着后视镜说。
“唱你是我的眼可以吗?”
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
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她突然打来电话,林克,麦会唱歌了,我让他唱给你听啊。
林麦在电话那头的声音,童稚,清亮,五音不全,声嘶力竭。
我望向你的脸
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林麦会唱的第一首歌《你是我的眼》。那时,他三岁零三个月。
那天下午之前,他们分居两座城市已经三年,离婚却不到两个月。他们徘徊在婚姻边缘,也许有人想过要挽回,他可能也想过,但他始终没有回归桐城。这就说明了一切。即使我们停在原地,生活也不会放过我们,它也会带来新的际遇。他有了新女友。那天下午之后的第四个月,秋季将尽时,她再次把自己嫁掉了。第二年春天,他才随在另一个女人身后走进另一座城市的婚姻登记处。她必须比他快。你得等我先嫁,她说过。事关她的尊严,是他离开桐城的,是他不要她的,她要向他证明她仍然有人要,而且比他快。只是,每个人都抛弃了林麦。那天晚上,林麦的歌声让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跳动得惊心动魄。在模糊的光线和声息中,城市夜景和所有的回忆都逐渐化为一片虚无。没什么是真实的了。他感觉像沉在水底,过去让他无法呼吸。他有点想哭。
车停在酒店门前。她独自一人下车送他。等电梯时,他眼睛看向别处说,等会你来,好吗?她笑出声来说,那你怎么对得起她,她太委屈了。这不是借口,他知道,另一座城市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她心里最先出现的情感障碍,或者说是第一个她不会为了自己而去伤害的人。她们从未见过,或许此生都不会相见。他没再说什么,目送她笑意吟吟转身离去,平静,安然,像一朵水中花滑行过大厅里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她的身影还未到达酒店门口时就突然变得模糊,他知道,这次自己真的流泪了。
是从这个夜晚开始,夏笛的肉体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他确信,连梦里也没有了。似乎他认为,只要他提出要求,她一定会应允,没有理由反对,也没必要反对,因为她曾经属于他。一个女人曾经属于一个男人,就将永远属于。反之亦然。而这一次的请求与拒绝,就像回光返照的幽魂,最后一次在灵床上醒来,倾吐完残余的爱的碎语,然后,再无羁绊地死去了。在肉体的回忆与想象中,曾经的爱,不仅是你灵魂永久的烙印,也是你身体上永恒的印戳。她和他,从此再无关联了。
夏光特走进门来,张皇四顾。他走到林麦身边坐下,抱歉說来迟了。然后他给出了理由,一直在收拾房间,林麦今晚去了,就可以住下,如果确定不去,林麦以前放在那里的东西也打包好了,提了就可以走。跟我住吧,麦,他说,我刚才还抽空去超市买了面条和盐。他把手臂搭向林麦身后的椅背。林麦看上去正在克制紧张,他保持着沉默。这就是无声的拒绝了。在夏光特昏沉沉的笑容背后,那对拒绝的渴望,没有人看不懂。夏笛和老妇人从最初对此就不抱希望的,那么,他希望过吗。今晚,麦就可以交给我,只要你愿意,夏光特又说。
“我们是来吃饭的。”林克说。
“我饿了。”林麦说。
“那我们喝酒吧。”夏光特说。他吐着遗憾的气息收回椅背上的手。
他们开始吃饭。没有人说话。空气像是被霜冻了。夏光特埋头吃着,仰头喝着,沉默是他导致的,但他似乎连一点打破沉默的想法都没有。他的脸长得像只竖起的拳头,脸部肌肉总是不停地在捏紧,再捏紧,在内缩,再内缩。但这么多年过去,他那张始终光洁的脸并没有陷成坑地,仍然不时就红光满面。无论喝酒、说话、行事,哪怕是打盹,他都一定会比你想象的要慢半拍。这意思是说,你早已接受他慢半拍的事实,在心里也为他预备了慢半拍的时间,心想他这下总该有所表示了吧,但他还是要比你的等待慢半拍。但能因此简单地把他看成一个迟钝的人吗?不能。他睡着了都知道有几只老鼠在床尾埋伏着,有次林麦说。那意味着冷漠、无所求和无情,有时候林克想。
夏光特,亲手解决了自己未出生的儿子。老妇人生了夏笛后,想要个儿子,趁夏光特酒醉怀孕,然后带着夏笛逃亡在外。六个月过去,钱用光了,又再无朋友可求,她只好联系夏光特。她本就不信任他,但她仍然想象不出这个父亲和丈夫究竟能歹毒到何种程度。他举报了老妇人的藏身之地。第二天清晨,他带着计生队,如约到达老妇人搭建在陌生人家进门过道的床前。因为大义灭亲,他由民兵队长升为武装部长。一个手刃亲儿子的畜生,很多年后,老妇人说这话时还能听出那个清晨她的恐惧。老妇人没有选择离婚。但原谅这个字眼从此从她的人生字典里抹去了。对恶魔最残忍的惩罚,当然不是远离,而是要让他永远意识到,自己是个恶魔,终其一生内心不得安宁。她的存在就是个永远的提醒之物,她要时时刻刻戳在他眼前。谁也别比谁好过。但这可能只是受害者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具体的悲剧事件证明她的目的达到了。夏光特也没提过离婚,而且看上去谁也不能说他活得不好,这就足以宣告她的失败吧。老妇人一生都没能醒悟过来,当那个儿子从她的子宫里被剥除干净,仇恨和悲伤还有什么意义。除掉自我永续伤害,仇恨又还能伤害谁。死者永死。生者只能学会遗忘。这个罪恶的父亲和丈夫,现在正吃得山崩海啸,面前堆积的骨头渣都快把他整张蜷缩的脸埋进去了。有人刚刚死去,有人无处收留,有人家庭就要分崩离析,与他又有何干。林克突然想抽他一个耳光,再骂一声,他妈的恶人。但那似乎太戏剧化,也太好笑了。
他向夏光特举起杯,来,干了,他轻笑着说。
夏笛从幼时起就等同于没有父亲。林麦也是如此。夏光特手刃亲子,他在夏笛和老妇人的生活中缺席了,然后直接造成老妇人生活在夏笛与他中间。因为她无处可去,因为她没有儿子。因为她曾经有个儿子但被亲生父亲杀了。因为她虽然没有离婚但其实是个单亲母亲。然后,夏笛和他,他们的爱情,在老妇人日复一日的监视、搅扰、残害下,被迫提早消亡了。他出走,去另一座城市。成了一个流亡在外的父亲。对林麦来说,是一个形式意义上的、似有若无的父亲。
他却又做不到像夏光特一样,从此将自己完全放逐在所有人之外。
如果这个世界上罪恶真有源头,那么他们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矮墩墩、头发花白、看上去对一切都不以为意、剩余的全部人生就是若无其事的老人。其实又最为敏感、自私,具有灵敏的防卫意识和坚强的拒绝意志的老人。我操你祖宗八代的,林克不出声地骂道。但责任真的只在他吗?今天所有人的糟糕现状只应由他来背负?不,而且,恶果后来是由每个人来分别、独自承受的。他,夏笛,包括老妇人。在我们的人生中,本来我们有那么多次機会,将彼此的关系扳回正轨,但我们谁都没有去做,连试验一下的心思都没有萌发。这有多可悲啊。我们每个人,都还在偏离的方向上加一把力。仿若不这样,就不能表明自己的无辜,就不能表明自己是个受害者。我们总是习惯于,也宁愿相信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们仿佛只能从受伤中汲取少得可怜的能量,就像吞噬进自己的有毒的血液,来填充身体里饥饿的空洞。所以,一切不过是注定的。我们所有人,宁愿独自疗伤,也不忏悔和原谅。
林麦起身离开,应该是去洗手间。林克不认为他的离开是故意的。
夏光特曾经对他表达过善意。他研究生毕业,夏光特准备给一所大学教务处长送份重礼,为他谋取一个辅导员的职位。桐城是夏光特祖居之地,祖宗的荫蔽还残存零星人缘。他拒绝了。尽管夏光特什么也没损失,但他仍然感激。他知道应该理性而世俗地看待这个问题,夏光特换取他的感激就是要在他的家庭里松动什么。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抗争,此前或许从来没有,是最后一次主动缓和,最后一次机会。这不可耻,反而令人感动和怜悯。在那个家里,夏光特等同于爆破的按钮,只要想争吵,提到夏光特这个名字就行了。老妇人一听见,就会成为一只对全世界都充满恨意的斗鸡。她后来的人生只活在儿子被残忍剥离子宫的那一刻。所以,夏光特是鸡肋,一个偶尔有用的赘疣,老妇人生病、回乡、心情不好,夏光特就得随叫随到,接送林麦上下学。他只能在小区门口蹲守,绝不准踏进居民楼半步,否则“会脏了这里的所有空气”。夏光特从未反抗,他好像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反抗这回事。他并非借此表达悔意。他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反抗。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忠诚而无情地履职。老妇人也从来没有变着花样,在整人方面她缺乏最基本的想象力,林麦是唯一的道具。在他这个外来的女婿面前,夏光特从未伪装过长辈。承诺行贿前后没有两样。你可以当他不存在,就连他也当自己不存在。即使在两人偶尔对酌时。他后来生活的全部目标,似乎就是成为一个隐形人,只出现在不得不出现的场合。
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颠覆性的改变,直到今天,林克都无法理解。似乎他的勇气和心劲在残杀亲生儿子的那一刻,也出乎意料、无法控制地全部耗完了。所以没有人不是悲剧人物。林克并不清楚,在他和老妇人都还年轻的岁月里,夏光特是否也曾经做过什么来请求原谅,但现实表明,夏光特如果做过,显然只是出于幻想,而终于幻想破灭。“像日本鬼子,以为一次忏悔就可以洗净所有的血腥吗?”有次林麦说,一语中的。然后他就成了一个表面懦弱的人。但依然是一个真诚的坏蛋。林克观察过并确信,没有人能走进夏光特的眼神里。他不再倾吐、表达善意,也拒绝甚而暗自嘲笑、怨恨所有的善意。活着,只是日复一日孤独地活着,像一个茕茕孑立的影子。他一辈子其实就做错了一件事,然后他就不想成为一个好人了。因为那件事的错,让所有的好都变得没有意义。或许,更为准确,至少更为感性的说法是,出于不让自己好受的忏悔,他勒令自己永远走在背离好人的方向上。
他还是一个酒鬼,这当然也是注定的。既唯唯诺诺,又嗜酒如命,这是一个心机深沉却在后来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刻又忘了自己还有心机的人。现在,他喝得半醉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你很自在,让人羡慕,林克说。
夏光特眯起眼在笑。林克不确定他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在想着要不要重复一遍,然后,他听见夏光特说,只要你敢把他交给我。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说,是啊,只要你敢把他交给我。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他是要吼得洗手间里的林麦也听见吗?
林麦的离开是故意的。现在他突然明白了。林麦早就预感到有什么将要上演,而他会受不了。他不愿被当成一个物品,被委托、拍卖、交易、处置、推挡、抛弃。无人问津。哪怕他与一个物品确实没什么不同,也请别当着他的面。哪怕这些不是结果,谁也不能担保它们不成为过程。它们真实存在过,不仅在某些人的心里。
如果能做到像夏光特那样。或许有他十分之一的狠毒也就够了吧。林克没有说话,也不觉得在心里回应过了。他打开第二瓶土烧,给夏光特倒满杯。或许,决绝点,就有了出路,他在想。如果伤害终将造成,我们就不该无限延长彼此伤害的时间,那更不人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念头,黑色的苦涩感同时漫上咽喉。
“你灌我。你是在灌我吗?”夏光特大笑着说。
“没有必要。”
“有什么用呢?”夏光特边喝酒边笑着说。他用手抹脸,都快把鼻子压平了,才勉强隐去了笑声。他的声音里有着似乎从未出现过的忧伤。“灌我有什么用,我喝醉答应了又能怎么样,我这么一个无用的人,都不用担心麦会黏上。连麦都对我避之不及。”
林麦出现了。他站到夏光特身后。他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夏光特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连麦,都对我避之不及,他重复说。哪怕麦已经无处可去,没人收留了,他又说。哪怕麦只能沦落为一只街头流浪猫,他接着说。然后,他回过头,看着林麦说,是吧,麦。
为什么没有阻止夏光特,他原本是能阻止的。他是要让林麦明白事态已经有多糟糕了吗?是要当着林麦的面让事情变得更糟吗?他现在有点后悔了。他应该阻止的。哪怕是用一个结束上一代人恩怨的耳光让夏光特闭嘴。他也有些醉了吗?或者说他宁愿现在自己如此。然后不仅逃脱造成眼下局面的责任,还能就此逃脱一切。
林麦在颤抖,正在用意志力克制颤抖。他脸色抖动和发暗,像猫的黑须。
现在,夏光特,你去成为一只街头流浪猫吧。林麦说。他仍然站在那里,有种危险性在他和夏光特之间的空间里升腾。
“我知道你为什么灌我。”夏光特举起杯,摇晃着要找林克碰杯,但很快缩了回去,仿佛他找林克干杯也是对方设置的一个陷阱,他差点就中套了。他现在居然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了,不仅他确实不是,而且也恰恰是他绝不想见的。他的脸像被电击似的扭动着,但这次没能如愿发出笑声。他只好仰起脖子向嘴中倒酒,就像将一粒子弹射进咽喉。“恨。人总得恨恨什么吧。那你就恨我好了,我不介意。我被人恨习惯了。你无人可恨,因为错的是你。你用酒恨我,我很感谢啊。”他把杯子很响地顿在桌上,林麦把玻璃杯搶在手中,夏光特在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的同时,便决定置任何危险于不顾。又到了他人生屈指可数的勇敢时刻,上一次已是三十三年前。他在继续宣扬他的仇恨哲学,人总得恨恨什么才会好过,才能和真正应该去恨的人,在一起生活下去,你也只有恨什么才能感觉到自己在活着,你只有成为别人的恨,世界才承认你活过。
林克没想去阻止什么,但他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林麦把玻璃杯向店门口摔去,他在喊叫,你滚!也许再过半秒,这两个字就要爬出林克的喉咙了。杯子的破碎声,让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秒钟。林麦抢了他今晚唯一的台词,他决定还是闭嘴,不对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什么都不说。然后,夏光特慢慢走向门口,消失了。
他竟然有种轻松的感觉,这出乎他的意料。接着,他意识到,也许原因不同,但三个人此刻都是轻松的。他早就料想到,现在终于被证明了,此路不通。他们演出了一场戏给他看。只是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一个凶狠、莽撞又决断的默者,在他和林麦的身后劈开了两道鸿沟,把全世界阻隔在他们之外。但这真的是他的本意吗。我们或许都不希望变成这样,但我们好像又真的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们也离开了。林麦走在前面,像一支戳进寒风中的铅笔。明天要去给他买几件衣服,林克再次告诫自己。从出生到今天,就没管护过他,离婚协议书中约定的抚养费,似乎就是他付出的全部。
他决定今晚仍然睡沙发。他甚至没有找家宾馆清静睡上一觉的权利。老妇人房间锁死的门,此刻像堵封死的墙。那里俨然已是另一个世界。他不打算说什么话来安慰林麦,话语从来都不能弥补或者改变什么。而且,林麦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一天,毕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两人单独相处的第二夜,他希望仍旧能安稳度过。一切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她来电话了。他接通。
“怎么样?”她问。
这是他回桐城后她第一次来电话。当然,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走了。昨天下葬了。”他说。
那边沉默良久。然后他听到:“她怎么说?”
沉默并非因为悲伤。而是决定发问之前的犹疑。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这让他决定说:“我前天才到这里。”
她立即说:“我只是来问问情况。”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关了灯,坐到沙发上。空气仿佛也在打瞌睡,就快要凝固了。他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他心里并没有责怪她,任何人都没什么好怪罪的。今天这样子就是势必成为的样子,不会有第二种,也并不显得更坏。他无论做出何种决定,都将改变所有人的生活,无一幸免。我们生活在一张网里,我们就是那一根根线,你意念一动,全网都在颤抖。没有谁能不受影响地独自生存,除掉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洗手间里冲水的动静让他紧张得突然站起来。然后,他的动作又惊吓了正从洗手间出来的林麦。林麦站在白炽灯的光线下,像只惊弓之鸟。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说,想过问题怎么解决,他说。说完了他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林麦却像早就在等着,并且准备好了答案,我去想,为什么是我去想,我想了有用吗?我的想法最简单,我一个人过最好,只要你们给钱,我就活得下去。他的惊愕不是虚假的,他语气中的恨意和悲凉也不是虚假的。他做了揉捏什么东西又释放的手势,也许真的捏死了一只冬天的蚊子。这样你们就解放了,他又说,房子给我了,有地方住,不会冻死在街上,外卖会送上门,活下去不难。
他弓在洗脸池上方,用手频繁地捧水浇到脸上,后面话语听不太真切了。
“我们是在商量。”他终于想起来要打断他。他痛恨自己声音中没有原本想放进去的一种柔软。
“太可笑了。”林麦面朝他,但不看他,脚步在向主卧退去。“你不觉得吗?所有摆在台面上的商量,都是强人所难。”他停在门口,对着门框说,“给个结论就是了,我有什么资格和你们协商,我都接受,不要假惺惺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他把额头撑在手掌上,想了想又说,“我真不知道。”
“对不起,我出生就是个错误,是个麻烦,我知道,所有人的麻烦。”然后,他关上门。
如果他真是个麻烦,那他就是罪魁祸首,是他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
他或许可以在这里重新找份工作。就像当年大学毕业来桐城,就像当年去往另一座城市。慢慢安居下来,一切重新开始。明知这个想法不经推敲,但仍然让他有了一种类似被灼伤的兴奋感,低落与挫败感因而隐去了一些。刚过四十,年龄还不算大,唯一的短板,可能就是不够卑下。他难以和周围人群互相认同,他又反抗不了,于是,抵挡冷冰冰的失落的唯一盾牌,只好是虚弱的自视甚高和狂躁的冷漠。他与世界的关系,最富情义的说法是,一只蜜蜂与它寄居其中的陌生而冰冷的蜂巢的关系吧。但他可以屈膝弯腰,把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拉得近一点,如果现在非得这么做的话,他有信心能做到。
只是以前,他为和林麦不在一座城市而暗自庆幸过吗?那些现实中上演的,与前妻所生的孩子来破坏当下生活的事件,不会在他的日常中出现。一次电话要求接送,一次周末突发的要求看管,一次住院陪护,一次教师请家长,一次从那个家中逃离而来,哪怕这些微小而琐碎的生活和情感细节,都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发生。哪怕一次街头邂逅,都可能是在向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中注射一剂慢性毒药。这些年来,她也是这样想的吧。那么,现在呢。他倒宁愿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哪怕要付出长期的不宁静、烦恼和意外干扰为代价。毕竟,慢慢的磨折带来的痛苦也是轻度、隐性和迟缓的吧,就像慢性病,最终都可以承受。虽然无法改变那迟早到来的结局,但结局毕竟尚在远处。而突然来临的撕扯、断裂,任何一个连接点的遽变,却会将人的心脏从血管丛中连根拔起,破坏一切有生命力的东西,并将其彻底埋葬。哪怕我们过去对这种突然早已暗自有所预知,但谁也不能否认,实际上我们仍然对此心存侥幸,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有心存侥幸,我们才能活得懵懂、自觉幸福、活在当下。此刻,她在另一座城市的床上也是这样想的吧。那么,真是他多年来掩耳盗铃假装这一天远远不会到来,才导致今日的局面吗?像一把匕首与眉心皮肤已然相接。在两座城市中选择一个,绝无第三种可能了。两难吗?不,没有一种是他愿意的。选择就意味着放弃。他又不能独自逃亡到第三座城市去。只是,真的不能吗?他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随即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笑声。他感觉毛骨悚然。他连自己都害怕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会兼顾两座城市里的家,因为他做不到。她们也不会相信。即使相信了,她们也不会同意。或许他真的可以独自逃亡到第三座城市去,既然无从选择,那就不做选择。把她们的全部还给她们,我只带走我自己。一种轻车熟路的选择,逃,他不是第一次了。那曾经的就不该是最后一次。很快被遗忘。把林麦也带走呢。他脑中的某根神经像突然从半空跌落悬崖,摔成齑粉,他用意念扇了自己一耳光,疼痛感很快蔓延全身。这是所有办法里最坏的那种。这样把所有本来无关的人全部搅和到一起,把一切填进破碎机里,最后,除掉彼此的尸块你中有我,不会再有第二种结果了。她们连反对他都会觉得是在浪费最基本的理性。但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决方法。
如果非要选择,选择的只是城市吗?天平两端吊坠的是什么,其实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没人不明白。他和另一个女人在庆幸身处另一座城市时,明天一直是他们生活中迟早会来临的危险,他们时时刻刻活在对它的恐惧之中。只不过他们故意淹没了这种恐惧,假装真的忘了它,不然如何获得安宁。至于对方在未来那一天的反应,他们又从来不抱信心。那或将是正式决裂的来临,也会是决裂的最终结局。那一天的存在,其实是他们之间任何东西都无可逆转、无法挽回地慢慢变坏的最原初也最根本的动因。他们生活中的阴冷、他们所有柔情和爱意上蒙着的那层黯淡的雨意,都和它有关。而这又是否说明,为了暂时的幸福和爱,他们是多么愿意一叶障目啊。没有人例外。他为此感到一丝安慰。
明天,就是他们未来的那一天。
夏笛呢,她同样不能庆幸再次成为选择的可能。而且对她来说,已无必要。她的新生活都早已变得陈旧,而旧的早就该埋没于风尘。她也是重新被吊起在半空的,无端的,在多年之后,被迫再次面临破坏。一个孩子,究竟是对方的砝码,还是她本身的负重。
林麦始终是个真实的存在。对他而言,是永远也抹杀不掉的提醒之物,提醒他曾经拥有的和失去的,还有现在似乎仍然拥有的和终将失去的。他制造了林麦,然后林麦制造了他的愧疚和罪责,在天平两端左边放一块,右边放一块。天平如果无法倾斜,只会吊绳崩裂。他想象着自己随着所有砝码一起坠落,然后用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去领受失重的坠落感。放大它,让它成为自己的全部。然后,他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中,他赤身裸体站在无边的荒野上,地球正在他的光脚之下无声地枯裂。
敲门声。林克惊醒了。阳台透进来的白光很刺眼。又过了几秒钟,十一楼之下的城市动静突然浮上来。末日般的喧嚣。敲门声仍然清晰地穿透而来。他起身向门走去。他看见林麦站在主卧门边。他听见林麦模仿出惊恐的语气说,是姥姥,别开门。真是个恶劣的玩笑。他打开门。
是夏笛。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夏笛说。她等了很久,但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准备好的话语。
他不知道她希望他的回答是什么。他又回头看向林麦。现在他明白了,林麦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希望。老妇人片刻前出门倒垃圾去了,回来发现忘记带钥匙,只好敲门。亲人死去,在我们的感觉里,有时好像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终究会回来。即使门外是夏笛,也不是林麦想见的,他又怎么会不恐慌,因为她遮蔽了本来可能就要出现的姥姥的影子。林麦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林克还是想不好要说什么,沉默在继续。
“我只是路过,我还有事。”夏笛说。她想打破沉默,但话到嘴边依然只说了一半。这让林克决定继续等待。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像个男主人,正面对一个陌生的流浪汉,他捕捉到这个念头的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神态中的防范意味,他覺得这样的表情太过滑稽,也分明看见了它给夏笛带来的压力。但他仍然不打算说什么来解救她。她在移动两脚之间的中心,又不安地看了他背后的林麦一眼,但仍然没有走进来。本来只要她站到客厅里,或许一切就会冰释,她和林麦,甚至她和他,他们三个人,都会变得融洽。但这没有在他们之间发生。又仿佛过了很久,还是她先开口说话,下雪了,你们可以出去走走,她的声音不自然地灌注着一个母亲的甜蜜气息,浓烈得要把林克都囊括在内了,堆雪人,打打雪仗什么的。
但他几乎有预感了,她此行究竟为何,所以他还在等着。如果敲门的是老妇人,如果老妇人的幽魂仍然能照顾林麦,他会把林麦交付给她,林麦自然也不会反对,他是求之不得吧,其他人也当然都会同意,因为没必要反对,于己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然后,困境消融,一切如旧。原来世界上的所有改变,也不过只是少了一个姥姥而已。但她真的应该走进来,给林麦一个拥抱。世界上没有比林麦更敏感的孩子了。他都想提醒她了。
“她怎么说?”她问。
预感没错。这是她在这个早晨登门的唯一目的。她本可以走进来,与他们在一起待上一会儿,有很多年,他们三个人没有待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了。这也许对每个人都很重要。然后他可能就会告诉她,那个女人昨晚来电话了,她说了什么,他是怎么想的,仿佛他们才是站在同一阵线上,这是所有前尘往事注定的,也将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割开,他们会同应对共进退。现在,她这样直接问出口来,如果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她又要怎样应对呢?她早已想好了全部对策吗?林麦,在她的对策中占有多大比重呢?在不同的对策中是筹码还是目的。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在漫无边界的猜想中苛责她呢。常年缺席的是他,而非才一夜不见的母亲。
她问出口,也可能只是因为紧张。林麦必须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下去。她似乎在渴望一种奇迹发生,有个女人比她还待见自己的儿子。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不可能出现在她的家庭餐桌上,除非她的家庭不在了。这点,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只是,她们都这么问,竟然如此一致。两个女人的问话,之间隔了一个因噩梦而变得短促的冬夜。为什么。难道她们都认为他是个懦弱、没有主见的人吗?他们都认为另一个女人更能左右他的决定,还是都认为正好相反?这中间牵涉可怜的爱情吗,哪怕是曾经的?不,任凭这样的想象濒临到脑际才可怜,人到中年,爱情从来不在权衡中显影,谁离开谁都能活下去,还生活在一起只是因为对方造成的负担尚可忍受,这已是世间不多的几个真相之一。
他看了她一眼,她没说,他说,他听出来自己语气冷静,对此很满意。然后他未有任何暗示、过渡、道别,就径行关上了门,把她关在了门外。她没有再敲门。然后,他们都听见了她离去的动静。脚步声轻悄悄的,从中判断不出她的情绪。
他转过身来面对林麦,准备要说句什么,但还没想好。他听见林麦颤抖的声音像震动的刀片一样传来,你不觉得她是在逼你吗?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林麦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看见,眼泪在林麦脸庞上滚落。他想走过去安慰他,但最终没有那样做。他站在原地,等他冷静下来。
“难道她不明白,这样问,也是在逼我,逼我选择,要么接受选择。”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又哪有什么选择。”
这仍然是一个设问句,这样他同样不需要回答。他知道自己不回答,其实仍然是在逃避,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不是他一个人需要解决这件事,也不是他做了什么决定这件事就能被解决掉。他不是能撬动地球的杠杆,也不是定海神针。他只是一个被冠以父亲之名的普通男人,被动、矛盾、善感,比一般的男人还要虚弱几分。他突然用一种夸张的惊奇口吻说,外面下雪呢,我们去堆雪人吧。
“真他妈的是个愚蠢的好主意。”
城市角落里还残留着雪。路面积水的坑洞像城市刺猬一般的躯壳上丑陋的伤疤。明晃晃的太阳正悬在天空中,好像要努力涤荡着污迹、记忆和一切。我们先干什么呢,林克问。林麦听见了,没有回应,像张弓一样往前冲。他明白跟着就行。进入一家早餐馆。林麦点了馄饨、烧麦、锅贴饺、豆腐脑、白煮鸡蛋。他把锅贴饺和豆腐脑推过来,鸡蛋一人两只。他知道他早餐的习惯。他在快速消灭馄饨和烧麦。他们吃了四个人的分量,引来一些诧异的眼光。林克付了钱,他们又来到大街上,一前一后走着。林克开始相信,只管跟随,就不会惹麻烦。上午十点,冬日的阳光有些燥热了。城市中已看不见雪的任何痕迹,仿佛雪从来没有降临过。又走过两个路口,林克觉得后背在冒汗,一旦他意识到这点,更觉得那里奇痒无比。三天没洗澡了,这是十九年每天坚持晨起沐浴的他无法想象的,所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虽然适应的过程看似有些痛苦,但也没有什么是适应不了的,他在内心里为这个念头笑起来,他试着去品咂嘴中的苦涩,但这次没能感受到。这是否说明,哪怕被迫禁锢在另一个极端里,最后我们仍然能生存下去,而且并没有严苛的标准能证明我们活得并不好,只要能活下去。事实上结果可能正好相反。他决定再忍耐一条街。至多两条街,然后建议找地方歇息下。这时他发现,林麦已停在前方,在等他,可能等了两分钟了,他急忙赶上去。他做好了倾听和接受的准备。
“就这儿,怎样?”林麦说的时候几乎含着笑意。
“明日之恋”发艺屋。他确信他们来过这里,好,他说。
我只是觉得,理个发至少能打发一小时,林麦依然给出了解释。他似乎还说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但他没听真切。
没有其他顾客。这让林麦有些失望。本来可以等等的。他慢腾腾又轻车熟路地走到转椅边,坐下来。
“还是怎样帅就怎样理?”戴口罩的理发师问,他似乎和林麦很熟悉。
林克不认识,不是以前那个店主了。有次回桐城,林麦的头发像鸟窝,他不顾老妇人反对说冬天头发长了才暖和,带林麦来过这里。
“不,越短越好。”
“冬天啊,短了冷。”
“不,短了清爽,头发长了给鸟做窝。”
林麦语调夸张,但其中没有对过去他的说法的嘲讽。理发师笑了,他长得像一只熊,但笑声听起来像喜鹊。這家理发店不知易主几次了,或许林麦和每任店主都熟悉,后来他独自来过不少次。
林麦也笑了。他那天在这里的做派一定和今天不一样,那天可能更像个父亲。一个念头慢慢清晰起来,如果扮演那个父亲,他们的关系或许会好转,问题也会变得容易解决。他决定努力回忆那天的言行举止,但形象却像一片焦黄的叶片一样模糊,一不小心他就成了与那天截然不同的人,或者今天才是真实的,而所有虚构的总是容易被淡忘?今天的他显然让林麦不适应,而现在想来连自己也感觉无所适从了。耳边上面,留点头发,他突然说。听上去应该像一个父亲不容置辩的口吻。
“好。”理发师说。
“全剃了,干净,清爽。”林麦说。他反对他,却没有从镜子里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他扮演一个曾经的父亲。那是一个过时的父亲。那时那个父亲可以存在,只是因为还没有人遭遇当下的事态。现在无须存在了,或者不配存在了。那个父亲已被认定是无法化解困境的。一个父亲,必须应时而变。
他们又来到街上。太阳像深海中的一粒夜明珠,灰蒙蒙的,没有温度。在林麦偶尔仰起的脸上,看不见太阳的光。他的神情迷惘又焦灼,仿佛内心有把无法熄灭的火,烧断了他的来路和归途,他不得不停在原地无限期等待,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有风,从很远的街角慢慢摇摇吹过来。
“才过去半个多小时。”林麦说。
“快一小时了,也就差十三分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
“精确到分,每秒都是在煎熬吧。”
“我只是无事可做。”他说。他猜想林麦可能还在不安地等待他否认,然而,他认为这句话就解释了全部。他不想就此再纠缠下了,所有的纠缠都殊途同归,破坏似乎已经不能更坏一点的他们之间的局面。现在去干什么呢,他说,爬山,找夏茉出来玩,要不去游戏厅吧。他注意到林麦并沒有在听,他清了清被什么闷住的喉咙,接着说,我不会打,你知道,但我可以看着你打啊,对了,他像突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似的笑起来,你可以找同学朋友出来玩啊,去游乐城,或者聚餐,我买单。他强行咽下了“我会做好你绝不吝啬的小跟班”的这句话,所有的玩笑在他们之间都已经不合适。他似乎越来越难以预见林麦的反应,原本也许能缓和气氛的玩笑,或许只会带来更彻骨的刺激。
“今天礼拜三。”
“那可惜了。”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可惜?上学是他们的任务。而且我一般也不找他们玩,没什么朋友,我是说,不认为自己有。”
“也是,朋友得看机缘,有时候宁缺毋滥。”他不自觉就说出赞同的话来,甚至是去曲意迎合,他似乎惧怕如果不这样就会有什么恶果发生。他差点都说出“感谢你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如果冷场他将不知如何是好,他可能只会悲哀地看着场面越来越冰冷下去。林麦十二岁了,他其实还没学会怎么和他相处。林麦也是吧。但如果他说出那句话来,场面会立即变得比想象中更糟,一切在敏感的林麦那里都不是没可能的。他庆幸自己控制住了。
“我看出来了,只要没别人在场,你就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似的。”林麦说完看了他一眼,随即眼光飘向别处。要么得有酒,他又说。
他说对不起,他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嗫嚅着对别人道歉了。
不用,其实我也这样,林麦说,他语气中的歉疚也很真诚。
然后,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他跨出两步,用胳膊搂住林麦的肩膀,把他拉近点。只是拉近点,没有贴到自己身上。林麦没有抗拒。两秒钟。在两人都可能做出生疏的举动之前,他们默契地分开了。比刚才的距离更远些。很自然,没有尴尬。
“我们往前走吧,边走边想。”他说。
可以把今天当成是一个普通的探望日,好好度过。
每次探望,从很多天前甚至上一次分别时就计划行程,林麦会提前完成所有作业,两天里,他们只属于彼此。那两天的每一秒都闪着彩色的光芒,而林麦是如此重视和渴望,以至于其他的时光似乎都消隐在那两天的背后,只为连缀起那两天,它们模糊的存在才有了背景般的意义。今天可以效仿。但他只记得,每次分别时林麦泪眼相送,远远地站在身后看他转过街角不见,其他的情景他竟然想不起来了。仿佛在他的生命中不曾存在过。那些亲情与爱,他收藏在何处?他没敢去问林麦。
无论今天遇到了什么问题,有那些探望日的存在,就终究能解决,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想,并随即在这种想法了获得了某种信念。现在,他们不远不近,有种平和、熟稔的气息流荡在他们之间,至少他感觉如此。林麦后背不再紧绷,弧度也自然些了。他已有轻微驼背。路过体育用品商店,要给他买一副矫正的背带。这件事也和很多事一样,他想了很多年,但从来没有去做。这次,他要想到做到了。
林麦进了游戏厅。没和他商量。这也是他准备救急的主意。那些探望日打发不了时间,他们就来这里,但他只是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充当无知、心不在焉的观众。他连最简单的游戏也不会,但他在一旁对林麦而言似乎也就够了。因为他的存在,林麦赢了会兴奋喊叫,输了会拍打游戏机。他理解,这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对他存在的在乎。
一堆游戏币塞进了他手里。他没有反对。他亦步亦趋跟在林麦后面,坐到一台游戏机面前。他们并排坐着,像上阵的父子兵。他感觉面前是个可怕的怪物,他有些惊惶又有些激动。屏幕上开始播放游戏方法,林麦尽可能减慢语速向他讲解。他如听天书。他天生缺少游戏细胞。但他决定,勇往直前,视死如归。然后,他就是这么做的。他毫不顾忌地在游戏里往前冲,着急赴死一般。有几秒钟,他听见林麦在规劝他,又几秒钟,在制止他,引导他,呵斥他。但这些声息都一晃而过。尽管他始终没能掌握游戏方法,甚至没搞懂游戏目标,但他彻底沉浸在游戏里,以拙劣、失败和死亡的方式,忘记了自我,忘记了周围事物和已经、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瞥见林麦正用双手揪住他的胳膊,然后他感觉到疼痛,然后他才从某种痴狂中逃出来,林麦指戳着屏幕上一条软绵绵的黑线,大声向他说着什么,他慢慢才明白属于他的角色鲜血流尽,早已死透,而他仍然用操纵杆指令它,指望它奋勇杀敌。多荒谬啊。然后,重新来过,重复差不多的场景,没多久,游戏币就用光了。真可惜,我还准备战斗一上午呢,他站起来说,神情失望而疲倦。
“我本来也这样想。”
“要不是我瞎捣乱,你能玩很长时间。对不起,我有点紧张。”
“无所谓。”林麦说。他似乎正在克制某种冲动。也许是大笑,也许是拥抱他。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表示,眼光看向别处,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笑着说,两个人玩有两个人的意思,看着你这样的游戏白痴,就更有意思了。但他的语气是善意的,是那种斟酌后的善意,似乎连脸上笑容的浓度也是考究过的。
距离又远了些。
他赶紧说:“你可以考虑教我,这样你会有一个可靠的战友。”
林麦没有回答,但眼中有光闪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麦向出口走去。他跟着。
林麦突然回过头来说:“接下来玩什么,该你拿主意了吧。”他的神情中有种飘忽的紧张,似乎生怕他一口回绝。
“跟我来。”这次他早就想好了。
在他的少年时代,游戏厅附近总会有台球室。他在商城里四处寻找,竟然没几分钟就找到了。林麦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他握起球杆,伪装成一个老手,林麦看过来的眼光证明,效果还不错。他试着击出的两球也还给面子,一球勉强进洞,一球晃悠到洞口附近。林麦用惊呼声真诚地表达了赞赏和遗憾。他边用巧客粉摩擦枪尖,边和林麦讲解游戏规则。一个父亲引诱儿子进入全新领域,他意识到这是种权威感后就很享受它。林麦在他的指导下开始练习击球,他用球杆敲打林麦手中的球杆,告诫他怎样瞄准,触点在哪里,怎么保持后手稳定,自信如何建立,必须做球顾及全局。他突然听见自己的喊声太高了,才想起来应该克制不耐烦。他的不耐烦也好像是装出来的,同样是优越者的一种享受。在亲情中甘心付出而且不用担心被误解所回馈的优越感。他看见林麦眼睛的斜视有点严重了。下午,给他买矫正背带,或许要带他去医院看下眼睛。为什么是或许呢?下午一准去,他给自己下了急切的命令,没有去想林麦的意见。林麦伏在台面上,伸缩球杆,准备击球。他走过去,上身贴近林麦,左手把准球杆前端,右手握住后梢,轻声在林麦耳边说着要放松,做到心力合一。他们距离是如此之近。从来没有这么近过。他离开桐城后,从未与他睡在一张床上。他没有带他去过澡堂,没有给他洗过澡。另一个念头突然攀附上来,或许此后他们之间不可能如此之近了。这是一个巅峰、终结和预兆。回光返照的情感和美。最美好的也是最后的融洽。他知道这个念头源自他强迫症似的破坏欲,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它将真实存在,而且那不仅是违反他本心也是违反人伦的,他不承认,更不接受,他掐灭了它。林麦在微微颤抖,似乎更紧张了,但在屏住呼吸,克制着,然后,干脆利落地击出一球,顺利进洞。他觉得开心极了,甚至很骄傲,他拍了好几下林麦的后背,大声说好样的,干得漂亮,小伙子。他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美好。他们开始比賽。第四局,林麦赢了。他没有故意输球。然后接下来三局,他很谨慎,像面对真正的对手那样,没有再给林麦机会。总分6比1。林麦看上去不以为意,但坚持要再来最后一局,他拒绝了。快下午一点了。他们走出台球室,阳光和行人都恍恍惚惚的,几分钟后,两人才明白身处哪条街道。两人相视而笑。但就在林麦笑容的末梢,似乎不自觉沾染了一丝愁苦的色彩。他告诉自己看错了,为了不再去思虑,他赶紧说,我们去吃饭吧。说完,他就感觉到一种迅疾漫上来的透骨的乏力感。我们的内心没有一刻放过自己,我们也从来没有放过彼此。
“好。”
没有人建议吃什么。他们向前走,像两个漫无目的的流浪汉。天空中,太阳不见了。天空清冷得像一块没有灵魂的灰色幕布。周围变得冷飕飕的。他们在路过几家餐馆后,随便走进一家餐馆。他们坐下来,没什么客人,尽管还是午饭时间。只有一男一女各自占领一张桌子,在边看手机边无声而匆忙地吞咽。林麦点菜,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告诉自己这才符合一对正常父子的日常。菜的分量可能有点多,而且他注意到还点了酒,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在等菜上来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林麦不反对他喝酒,他知道。那些年他回桐城,老妇人会拿出珍藏的酒招待他,有时还陪他喝几盅。“我的酒只给你喝,管够。”老妇人说。他从来不怀疑这话的真诚。老妇人惧怕他拘谨、沉默地坐在那里。他也惧怕这样的场景哪怕出现一秒钟。这样的一秒带来的不适,在此后人生中他得用无数个一秒才能淡化和忘却。酒消融了奇怪的三人组合的尴尬。酒让他变得健谈、热情和像个父亲。他说了很多那个城市里发生的故事,他的工作和那个女人,还有他们的女儿,这些是清醒状态下他绝不会谈及的。老妇人会说:“麦,你听,你有个妹妹,亲人是多么重要啊。”老妇人给他倒酒,在她劝酒的言语和动作里,他明白,那些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仇隙真的已经不存在了。或许这只是因为,她老了,他远走了,而夏笛也搬出去了,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那些年的所有悲伤与怨愤都应该也已经被忘却了,需要记住的只是多了一个林麦。在她给他斟的酒里,他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真正的和解。
服务员上第一道菜时,林麦请他先上酒,要两个酒杯。林麦倒满酒,一杯沿着桌面推到他面前,另一杯握在手中朝他举过来,沉默等待着。他也端起来。两只杯子在空中结结实实碰了一下。他举在嘴边,等着。林麦脸色潮红,但声音清亮发颤:“平生第一次喝酒。来,我的父亲,让我把我的第一次献给你。干杯。”
然后,他咯咯咯笑着,像是停不下来。
他想过会听到什么,但即使设想一万次也不能想到是这样的话。他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不会触犯、伤害他。林麦一口干了,举着空杯在等他。他觉得这一秒喝酒是最稳妥的,他也一口干了。
但林麦其实厌恶他的酒,他也知道。在那些探望日,他傍晚外出,说去会朋友,他一个人坐在宾馆附近的小酒馆里。他并不是想欺骗他们,他可能只是做不到一天两顿饭与他们对面而坐。很多时候,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破除沉默,而开口说出的话又将是至情至性的,不能牵涉过去与未来,过去伤痕累累,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让他心理负担很重。他会在小酒馆里坐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林麦会来几个电话催促,在他进家门时告诉他具体时间,表明他这次又比预想的迟到了多久,林麦是如此珍惜难得的相聚时光,这和他见面之前的想法一致,但见到后,各种不适纷至沓来,他却又希望林麦企图拉长一倍的时间缩短成四分之一。越来越大的林麦不可能意识不到,他痛恨他的酒,是它成为他的借口将他绑缚在宾馆的床上。而他午饭时又端起了酒杯。似乎只有酒,才能让三人叠加起来的负重的光阴走得稍稍快些,尽可能不那么慢地把他送到去另一座城市的高铁上。
林麦低头吃菜,不再说话。那么是轮到他说什么了。沉默很久,沉默让空气都要滴下水来,他依然没有说话。空气就要凝固了,然后,他说,林麦。没有回应。这些年疏于照顾,林麦,他只好又说,我不是在解释什么。他突然紧张起来,语气变得粗重、仓促,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是说,大人的世界也有很多为难之处,虽然在对你疏于照顾这点上,我不能说有什么万不得已,那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借口吧,但真的是有太多的万不得已。他有些动情了,差点没克制住突然泛上来的哽咽。他咬着嘴唇,没法再说下去。他感觉自己咬着嘴唇的样子也像个委屈的少年。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他有了一儿一女,尽管他四十出头了,尽管他父亲过世了,其实他还是没有学会怎样做一个父亲。
很久过去,林麦似乎一直还在等待而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你是在道歉吗?他终于说出话来,是一个听语气必须要回答的问句,而且语气听上去冰冷,充满不信任的陌生感。
他再次被噎住。他吞吐字眼越发困难,语气也不太肯定,似乎每个字都不是确定要说的,简直就不是想说的,不是,他说,当然,如果让你高兴,那就当作道歉好了。
“如果道歉能够解决问题,我愿意时时刻刻向全世界的所有人包括一只蚂蚁道歉。而且,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你还是个孩子。问题没那么简单。所以……他停在那里,勇敢地寻找林麦的眼光对视,但终究没能找到,林麦的眼光在空间里像一朵飘忽的蘑菇云。他语气郑重而柔和,我还是希望你能不用这个语气和我说话。最好不要。他突然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他耸动五官挤出笑容,并且响亮地笑出声来,动静就像抽了一下鼻子,他说,对不起,我有点激动,没控制住自己。我不该这样要求你,我本该控制住。真对不起。
“没关系。但这饭总要吃下去,冷场了菜会凉的,所以,来,再干杯吧。”
“好,我们干杯。”
林麦脸色更红了,额头在冒汗。他不知道要如何阻止。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敢阻止。他似乎惧怕阻止林麦喝酒会引发什么恶果。他似乎更惧怕如果林麦不喝酒,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他一杯接一杯,在又越来越凝重的沉默中,速度越来越快地灌自己。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他把壶中酒喝完,林麦就无酒可喝了。
“我觉得这样的下午就很好。”他突然听见自己在说话。他也许快要醉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后就忘了原本打算说什么,但他催促自己要说下去,仿佛那是一个不容拖延的任务。仿佛将要出口的话是一把打开沉默之门的钥匙,他如果不说,那扇门将永远把他封闭在外,而林麦会孤独地守在里面。他终于找见了流荡过嘴边的某一句话:“我和你在一起。我们还喝着酒。”然后,他压抑着声音笑起来。他觉得笑声听上去真像个傻子。
林麦也笑起来。他无法忽略其中嘲讽的意味。也许那只是他的想象。
“正常的父子此刻不会坐在这儿,你同意吗?”他听见林麦在问。
“我们就是正常的父子啊,你同意吗?”
“在家中,你做好了饭。”林麦说。他试图插话但被林麦阻止了。“这就是全部的不同,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你不会不懂。”林麦停了片刻,再出声时嗓子已有些喑哑。“坐在饭馆里商量事情的,一定不是最亲近的人,除非准备分手了,我只是打个比方……”
他终于找准了林麦语气里一个狭窄的缝隙,打断了他的话:“那么,你是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吗?”他自以为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的耐心瞬间就用完了,他在内心里对自己承认,此前的所有耐性都是装出来的。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自我认知过于武断和夸张,也有些自视格局逼仄,仿佛故意逼仄就能把自己紧裹在一道狭长而温暖的缝隙里,避免受伤似的。但现在武断和夸张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故意逼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避免受伤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都想朝对面这个男孩吼叫了,如果想说什么,大可不必这样,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没有人承受不了,难道他不知道旁敲侧击的讥讽是腐蚀性最强的毒药吗?尤其语气,请想象一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面对父亲。我们之间,上午那种友好,甚至亲密的感觉似乎荡然无存了。变化总是如此之快。他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杯中的酒干了,他闭上眼睛,听着酒意在自己脑海里旋转的噪声,等它们慢慢安静下来,然后,有那么片刻,他感觉清醒了许多。他说:“如果现在就有什么事要解决,也让我们平等对话,轻松点,好吗?”他试图模仿出一种滑稽的玩笑口吻,他希望這样就能消融一点尴尬和沉重。
但林麦没有笑。这让他有种挫败感。他决定不再说话。他觉得这样的心态也像个孩子,但他一时还克服不了。林麦开始耐心地嚼着一块脆骨,冷漠的表情下藏着零星的愤怒。那应该是针对久攻不下的脆骨吧。他看向门外,天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了,下午三点,已如黄昏提前来临。街上偶尔出现一个行人,玻璃橱窗中晃过的身影像断了轴线的木偶。他看见林麦装作不经意把几乎完整的脆骨吐到盘子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暂告一段落了。
他端起杯喝了口酒,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想好了没有?”
“什么?”林麦显然受到了惊吓。真实的恐惧感像乌云滚过他的脸庞,席卷走了全部血色。
他摇晃着迷蒙的脑袋,告诫自己至少要表现得清醒些。我尽管有责任,但我就不可怜吗?任何一种决定,都会摧毁我一半以上的情感和生活,甚至是全部。你们还让我主动跳上宰杀的砧板,等你们的屠刀落下,你们就不残忍吗,现在,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了,说吧,他在想。这让他决定说:“毕竟你才是该拿主意的那个人。如果我说所有人都在看着你。”
“不知道。”林麦说,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这白森森的笑容就像一把亮闪闪的斧刃向他劈过来,他感觉难以承受。“我知道你有想法,人怎么可能对一件事情没有想法呢。”他冷静地说。说完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像在商务谈判,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孩子,他的孩子。
“那又如何?”是真实的疑问,语气不怯弱,也并非赌气。
沉默。他觉得此刻的沉默干燥而温暖,他宁愿永远待在里面,他慢慢合上眼帘,他觉得眼帘像厚实的黑色棉被。但很快,林麦打破了沉默:“你的想法呢?你是一个父亲,先出牌的应该是你,被动就可以避免结局吗?不,从我出生开始,今天就注定不可避免,除非你在到达今天的路途中,先死掉了,姥姥的死亡像恶作剧,打开了一个出口,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充满危险,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比我还要迟。”
“是,也许你是对的,那你怎么想?”他说。他这样说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没想法,就像你在看着我一样,我在看着你呢。”林麦说。他眯起眼,四根手指交叉把他框进去,嘴中发出“咔嚓”一声,您,就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父亲,他说。
他寻找酒壶时才发现桌上已经有了两只。林麦霸占一只,时刻紧握着壶柄,仿佛那是一件武器。他判断不了林麦喝了多少,但看上去要比他正常。一个人在危险面前更容易保持警觉,他想。他喝干杯中酒,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跟我说话。”
“那你现在听到了。”
他低头喝酒,喝了一口又一口,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冲上头的酒意中决定接下来保持沉默,无论对面的那个孩子是挑衅还是沉默,哪怕他号啕大哭。他用手势又要了一壶酒。独自占用。现在他们各自占用一壶了,不用再向对方要酒。很长时间过去了,他迷蒙中注意到对面的林麦还在,也还在无声地吃着喝着。再后来,他似乎听见林麦在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如果有冒犯,我愿意向你道歉,虽然我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好像还听到,也许只是他希望听到,问题只是,我跟你走,还是你回来,就这么简单,在另一座城市,我是否和你们一起生活,你是否独自回来,都不重要,妈妈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她总感觉对不住你,担心你甩手而去,她向你乞求的模样,真让我受不了,婚姻再破裂,她的生活就没救了,整个人都会毁掉。他在大声回应,她没有,她没有乞求我,我是全世界最看不得她求我的那个人。然而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林麦的声音似乎仍然在他们头顶的空间里继续游荡,我只要站到她那个家里,她的厄运就来了。他大声说,我同意,她是最苦的那个人,但你考虑过我吗,我的婚姻呢,我的人生就坍塌了。他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他喝了一口酒,听到了苦涩的声音。他听见林麦还在说着,为什么我要考虑,我是一个孩子,我是你带来这个世界的,你什么决定都不敢下,一个懦弱的父亲,来吧,父亲,像个真正的男人,决绝点,你总得朝什么痛下杀手,我不心存侥幸,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心存侥幸,所以,无论结局如何,没有人会抱怨,相信我,包括我。
他笑起来,大声笑着,停不下来。他终于止住了笑声。他感到窒息般的干渴。他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进嘴里,他分不清那是水还是酒,但感觉好受了些。酒意再度缓慢而有力,像绸缎那样涌上来,他觉得身体越来越暖和。后来,他整张脸都有火烧火燎的感觉了。他斜眼望过去,觉得窗玻璃也正在火烧般升温,泛出尖锐的光来,似乎外面的天空中又出现了太阳。
他看见林麦出了餐馆的门。他坐在那里,等他回来。他意识到他不会回来了。他起身冲出去。门外是东西走向的街道。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东边是家的方向。他踉踉跄跄追着。在下一个路口,他远远看见一个形似林麦的身影,站在那里等绿灯,他飞跑起来,近些了,他确认那是林麦。他停下来喘着气,绿灯亮了,林麦缓缓走过斑马线。他追到路口,红灯亮了,他想闯红灯,但车辆像一粒粒子弹射过斑马线。他看见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被无数次碾压,零碎,复原,零碎。地面又有积水了。又下雨了吗?他抬头,天空阴沉得像倒扣的沼泽地。雨正怀着轻浅的恶意,浮滑地斜飘着。这是雨的尾声了。雨下很久了。他终于到达马路对面,像已经过去一个世纪。林麦又不见了。他继续往家的方向追。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再一个路口,都没有再看见林麦的影子。他到家,林麦并不在家里。林麦没有回来。也许他等会就回来了。比如他在超市躲雨或者买什么耽搁了,或许他突然担心起他来,并不知道他追来,绕到对面人行道返回餐馆接他,他们错过了。这是完全可能的。毕竟他四十出头了,还刚刚受到感情创伤,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街头,暴雨如注,他的担心绝不是毫无道理的。即使并非如此,他也得为刚才的言语表达歉意吧。为了惩罚他,让他引以为戒,他根本不必再去外面找他,只要在家中安坐,等他焦急而茫然地出现就可以了。当然他去找夏茉也有可能。可以打电话问夏笛。他随即否定了。如果林麦并没有去,哪怕他去了,他的电话追踪似乎就变成一个严重的问题了。可以等。不妨等等。没什么大不了的。没那么多的恶性事件发生。我们都只是太容易神经紧张了而已。我只是习惯性想到噩运、悲剧和灾难,是个纯粹的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神经质而已。他深窝在沙发里,有几个极为短暂的片刻,他睡过去了。但又立即惊醒过来。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看了眼手机。此前他一直忍着不看的。当然没有一个来电或信息。他一直极其敏锐地捕捉着手机传来的任何动静,哪怕他睡过去了。对手机屏幕显示时间的改变,他都似乎能听见秒针的滴答声。现在,五点二十三分了。他们一点多进入餐馆。他们的对话其实很简短。他们碰杯,多数时候各自喝酒,虽然可能喝了四壶酒,但喝酒速度应该很快。也许不到两点他就出了餐馆。如果他是三点左右——最迟估计了——离开餐馆,那么——,林麦在他眼前已经消失两个多小时了。两个小时二十三分钟,或许更长时间。这已经不是可以忽视的时间长度了。这不是吧,他问自己,他回答,不是了。他冲出家门。
然而他无处可去。他不知道夏茉的家,甚至不知道夏光特住在哪儿。林麦有什么朋友,他们可能去哪里玩,他朋友住哪里,他一无所知。连林麦心情糟糕时会去哪里独处或发泄,他也不知道。他只好沿着此前从餐馆回来的路,在街道上逆向走着。雨下得更密集了。新鲜的冻雨,他却感觉不到寒冷。在一个街口,一个老妇人正在向行人赠送一次性雨伞。他接过一把。每一个迎面而过的人,都像无数个影影绰绰的镜像叠加而成,被雨水放大、变异、肢解、模糊、融化。他看向马路对面的街道,但世界在一条马路之外消失了。他站到餐馆里,未及开口,一个他毫无印象的女服务员立即说,他没回来。
他去了游戏厅。还有几个人正在玩游戏。他搜寻了每个角落,没有林麦又来过的迹象。台球室里也没有。那么,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站在大雨滂沱的街道上,他茫然失措地想。林麦不会去那里,所以他去那里也不是寻找,只是为了让寻找能抵达终点。寻找在那里才能终结。他拦下一辆出租车。郊外,墓地,他说。车窗外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他找到老妇人的墓。雪在无声下着,像他曾经做过的无数场梦的无数只碎片。过去被掏空,在枯萎,遭遇覆盖、埋葬。人世间只剩下白色的雪花和黑色的墓碑了。他跪下来。他把手探进积雪。穿透雪层接触地面了,他仍然在用五指挖掘,要进入泥土深处。淤泥被挖开了,然后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他放弃了。他想干什么。老妇人的手把林麦的手牵向他的手,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现在,只要他在泥土下的墓坑里找到老妇人的手,老妇人就能牵引他找到林麦吧。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找不到老妇人的手了,它已化为灰烬,他开始大哭起来。很多年没有体会过的畅快慢慢淹没了他。他在其中也融化了。他觉得自己也变得轻盈、透明、随风自由,没有什么能羁束他了。就像每一片雪花都是孤独的,也因此是独立自由的。他离开墓园。两行柏树肃穆地站在风雪中,它们中间的道路完全看不见了。没有一辆车来。这里是城市的终点。他是今天最后一位访客了。看门老头递给他一杯热水,他拒绝了。一位老妇人坐在火炉后面。看守墓园倒是一份不错的职业。见多了死亡会让人内心安宁。他在想,如果你真正理解了死亡,就不再需要爱,但依旧能彼此默默相伴。陪伴是最长的深情。他走在雪中,摸索着路,往城市方向走去。
手机响了。是她。他接通了。她说:“你怎么想?”
“我没想法。”
“總得有人拿主意。”
“我知道。”
“你在哪里?”
“外面。墓园,我刚离开那儿。”
“我还是想先请你相信,我不是为了争取什么才说下面的话。你曾经为爱情抛弃了儿子,现在又要为儿子抛弃女儿吗?”
他在想,她不知道他是因为老妇人才离开夏笛的,但他选择她也是因为爱情。
“喂,林克,你在听吗,还有婚姻,我现在还提到爱情是不是有点恬不知耻?它存在过吗?”
“你别这么说,他走丢了。”
“你可以背叛爱情,但你不能轻易背叛家庭。除非你足够慎重。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上帝也不会原谅的。”
“你滚吧。上帝原谅过谁。”
“多说无益,你好好想想吧。你知道我从来都是被动的人。一旦你做出决定,我绝不阻拦。所以最终决定之前,你要考虑好了。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了。”
“好的,我明白。”
“孩子如果走丢超过两小时,最好报警。孩子不能出事……”
他挂断电话。
他拨打了110。
他给夏光特打了电话。让夏光特转告夏笛,林麦失踪了,他正在寻找。
他慢慢走回城市,慢慢走回家。已经夜里十点了。他不知道还能够去哪里寻找。没有一个人来电话询问或告知什么。他不知道夏笛、夏光特现在是不是四处寻找,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却忘了或故意惩罚他不来个信息。如果林麦是真的失踪,只是他为什么要失踪呢?他是要给谁施加什么压力吗?还是把自己当作一个麻烦从所有人生活的表面剔除掉?如果他真的从此不再出现,就万事大吉了吗?这倒是的!他在心里笑起来,觉得这真是个很好笑的笑话。然后,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时间十一点三十七分。陌生号码。他来不及体会自己是什么心情,接通了。一个严肃又温和的男中音。林麦找到了,在KTV里,他唱一首歌被几个小混子嘲笑,打了起来,我们已经送去第一医院,他眼睛受伤了,警察说。什么歌?他问。这个倒没问,眼睛没什么大碍,唱什么歌很重要吗?你竟然问这个。警察说。
他知道是哪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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