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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俗事

2023-05-30张瑜

延河 2023年3期
关键词:保民棺材

张瑜

拳谱

我说的拳谱,不是什么“葵花宝典”和“打狗棒法”之类的武功秘籍,而是喝酒时行令猜拳的路数。

猜拳在关中农村叫作划拳,谁家过事要是没有人划拳喝酒,那就会被大家笑话说没人气。要是有几个人,对着桌子上东倒西歪的盘子,脖子上爆着青筋,瞪着狼一样的眼睛,唾沫星子四溅,吼着震天响的声音,一手叉腰,一手划拳,那才叫过热闹事哩。如果最后还能喝翻撂倒几个,主人家不但能够原谅,而且还认为自己很有面子。这使我想起北方游牧民族的那些待客之道,只要你能端起杯子,就一定要让你喝尽兴,把你喝得不省人事,才认为是可以结交的朋友。我想关中人肯定是受了这种豪气的熏染,历史上,游牧民族多次进入中原,他们不但掠去了统治者的金银财宝、香车美女,还把剽悍的酒风留在了这里。那场面就一个字:美!

说起划拳,这讲究可多了。最重要的是开拳。所谓开拳,指的是第一嗓子的喊法,那是要讲礼数的。如果是平辈之间挑战,没说的,哥俩好开拳,以示友谊。如果和长辈开拳,要喊四或六,以示尊重。还有些特殊的划法,比如“螃蟹拳”,是按照一定的音律唱着开始的,俩人指头一伸,唱道:一只螃蟹八呀八只脚,两只眼睛身背一张壳,夹呀嘛夹得紧,甩呀嘛甩不脱,七个巧呀(六六顺呀),有酒你来喝(有酒你不喝),要是平手,就成了“咱都不喝”。第二拳就唱成了:两只螃蟹一十六只脚……以此类推,谁要是喊错了数字是要罚酒的。当然,这种拳路一般都是在最后高潮阶段,作为压轴戏才上演的。我真佩服发明这个拳法的人,在那个文化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为黄土地上的汉子们创造出这样的拳谱,给这片荒凉而又沉寂的土地带来一丝热闹的气息。

言归正传,开拳后,以第一个喊的数字为准,后面的都是续子,也叫咂子,这咂子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变化。

村子里咂子念得有特点的就数八叔了,八叔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农业合作社的时候,村上给队长送的报纸他抽空都要去瞅瞅,美其名曰看看党中央最近都有啥指示。这一看,八叔的咂子就有了新噱头,什么一抓就灵、五星红旗、四清运动、八字方针等,都从他嘴里跑了出来,成为他制胜的法宝。因为跟他划拳的人心思往往都在他的咂子上了,光听他满嘴的新鲜,这指头就使唤不灵了。那天,被八叔嘴里的咂子弄得晕头转向的狗剩子喝急了,指着八叔的鼻子骂道,你老家伙再这样喊,小心我明儿个向队长告你污蔑社会主义。

八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你狗日的赢不过人就胡扣帽子哩!你成天不读书,不看报,不听广播,不懂政策还在这儿胡咧咧。我喊这东西是宣传哩、贴金哩。谁反对我这样喊就是反社会主义!不要说你告到队长那儿,就是告到县革委会那里我也不怕。

狗剩子原本想拿话吓唬一下八叔,想不到这老家伙比自己还理直气壮,便讪讪地说我不跟你抬杠了,你想叫啥就叫啥,赢了算数。八叔盛气凌人地说,就是嘛,他把那个“就”字音拉得很长,仿佛故意给旁边的人留下思考的空间,让人琢磨他的傲慢和得意。于是,那天晌午,村子的上空,飄荡着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八字方针的声音。

受八叔的影响,村里的后辈们也把平时生活中的句子移植上了酒桌子。那年,毛三当了村主任。小伙子被计划生育政策弄得焦头烂额,眼睛整天盯着那几个生完一胎的媳妇的肚子,生怕谁一不小心给自己惹麻烦。回头一想他妈的人家两口子的事咱还能挡住,这不纯粹是给咱这比芝麻还小的尿官出难题哩嘛。就这自己还不敢嘴犟,要不然,一句破坏国策就把他那尿布一样大的乌纱帽抡得没影了,于是他便把这种情绪带到了酒桌上。那天和镇上管计划生育的镇长喝酒时,毛三嘴里什么“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四年间隔”,把几个镇上的干部逗得前仰后合,说是你看人家毛村主任对工作多有责任心,喝酒还念叨正事哩,那个女专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等送走了镇上的干部,文书过来说毛村主任,你今日个可给咱村上把面子挣了。毛三眼睛一瞪,打了个酒嗝,喷出一股难闻的酒气,骂道,挣毬面子哩,哪个驴日的爱弄那断子绝孙的臭事?

岁月的脚步来到了改革开放年代,黄土地上背着日头的人们早已失去了跑几里路看一场电影的热情,有时电影就在门口,看的人也就是那几“莫斯科”(没死科)的老汉老婆,放映场中间甚至还能穿行一辆自行车。人们坐在家里打开电视或者网络,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还新鲜。

那几年电视上每天都是飞来飞去的大侠,什么“六脉神剑”“九阴真经”之类的武功,天天拽着大家的眼睛。于是这些武功名词也成了大家喝酒的咂子,还真有点与时俱进的味道。不过这酒却是越喝越减量了,半斤下去就有人耍怪赖酒,再有几杯就吐天哇地,擦着嘴角的秽物指天画地地骂开了,第二天一灵醒也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时至今日,却很少有人划拳了,兴起了一种摇骰子的玩意,那玩法也叫吹牛。两个人把骰子放进一个不透明的塑料杯子底下,看着自己的点数喊叫数字。对上对方了算赢,点数不够或多出了算输。一个骰子能玩,三个五个也能耍,花样繁复。不过,看似文雅的摇骰子,却缺少了划拳的那种豪气。

打墓

打墓不是挖墓。

这事在我们这里是有讲究的,因为挖墓专指盗墓之类的勾当,俗称“揭墓贼”。贼在晚上或者庄稼高了以后,悄悄地挖开坟上的土,去偷死人身上的贵重东西和墓里面的随葬品,是一件让人戳脊背的龌龊事。打墓不但是光明正大地去动土,而且是丧事最隆重和最主要的程序,算是给主人家帮大忙哩,特别受重视。主人不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且活儿干到中途,逝者的女儿女婿还得大包小包地带着副食烟酒去招呼慰问。打墓的人客气几句就满脸光彩地收下了。如果有人漏嘴,把打墓说成挖墓,经常给人打墓的保民就板着脸,眼睛瞪得跟牛蛋一样,一本正经地吼道,话从你那嘴里蹦出来就难听的毬疼,啥叫个挖墓?明明是打墓嘛,得是把书念到狗肚子去了,咹?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一字之差,关乎人品德行,这是要争的。

打墓在村子里是个不定期的活儿,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个人啥时候就被阎王差来的小鬼一绳子捆走了。据说阎王那里有个生死簿,他每天上班后先翻这个簿,看谁的伙食账到期了,大笔一勾,便发下签子让小鬼去拿人。阳间的饮食男女哪里晓得这样的天机,谁家的哭声一起,老少们就往哪里一涌,就知道谁又被老天爷收走了。

阴间小鬼把人的魂魄拿走以后就回去交差了,把收拾尸身等一些事撂给了阳间的人。丧主的心思早就被死者带回到了遥远的故事,泡在眼泪里发酵,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了其他。这时候管事的总管就成了主角,只见他胳膊底下夹着一条烟,黑着脸,满院子得吆喝:咹!打墓的人都寻好了么;咹!报丧都走了一路了么;咹!后晌先弄几个菜么。安排一个事就给办事的塞烟。

打墓一般都是村里那些泥瓦匠干的,他们平时给活人盖房,这时候就得给死人造窝。领头的一招呼,一帮子人便掂起?头、铁锨,嘴里叼着烟,嘻嘻哈哈地来到坟场。

坟场也叫乱葬坟,一个“乱”字,揭示着生命的无序。疙疙瘩瘩的坟头,小虫虫们自由自在地出没,小草们在唱着无人能懂的曲子。人从生到死都是群居动物,死去的人,得按照活着的人的生活习惯安排。那些先来到这里的居民,此刻大概都躲在阴暗的墓穴,在注视着即将来到的躯体的住所,期待着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来这里相聚。或幸灾乐祸,或扼腕长叹,谁也摸不准这些阴魂们的心思。

看好地址以后,孝子得给四周的坟头烧几张纸,以示敬意,请这些先来的人多多关照自己的亲人。这第一锨土得让孝子动,以示孝顺和庄重。孝子大多只挑一锨,然后撂下家伙,拿出一条烟来,说声辛苦,就赶紧回去忙其他事去了。保民把活儿给大家一分,庄严肃穆的工程就开始了。

根据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关中平原的墓穴一般根据这个走向建的。先挖一个深约一丈、棺材形状的土坑,叫明庭,然后从底部再向里掏个洞子,大小要能放下棺材,叫黑堂。开始挖的时候比较快,随着越挖越深,出手越来越不利了。尤其在掏洞子的时候,从洞子里面把土弄到明庭,再用一个竹笼吊上地面,特别费力气。

那时候的墓葬大多是土墓,村上专门避出一块地,把那些阴森的棺材集中在一起埋进土里。最倒霉的是掏黑堂的时候打到别人的墓里,叫拐进熟堂子。能将就的就将就了,实在将就不了的就得另掏。那一年,黑娃打墓的时候就遇到了熟堂子,事后就病了一场,差点就被阎王爷点了名,吓得黑娃后来再遇到谁家死了人,宁可烧锅端菜,都不愿再去打墓。

打墓一般需要两三天时间,头一天,打墓的人总要念叨一番死者生前的功绩,在大家的唾沫星子里,死者俨然就是一个德行高洁的完人,很少有人说他(她)的难听话。

龙娃死的时候,已经时兴砖箍墓。当然,龙娃生前也算个有钱人,箍个砖头墓不成問题。龙娃活着的时候爱胡折腾,除了喝酒,只要谁告诉龙娃洗头房新来了一个妹子,他就像狗闻着屎一样兴奋,立刻给老板打电话让给他留着,价钱好说。撂下电话,装上壮阳药,就开车直奔几十里以外的县城。有人传说这些事被老天爷知道了,给龙娃托梦,不让他再弄这事。可龙娃管不住自己档里那玩意,继续飘着彩旗。老天爷发怒了,让阎王爷把龙娃收了,要不然,咋能不到五十岁就被小鬼拘走了呢?

龙娃的墓快弄好的时候,来了生前的一群狐朋狗友。大家总觉得这个墓少点啥东西,有个人一拍脑袋,对打墓的说,你在砖头上给咱刻一个女人,这货一辈子爱弄这事,你看咋样。说完,掏出一盒好烟,撂给大家。打墓的人听了,嘿嘿一笑,能行么!便用瓦刀在砖头上刻了起来。完事后,大家都笑了,说,这下龙娃就安心了。

棺材下到明庭的时候,棺材底下摆着几根抬灵的木头杠子。保民先钻进黑堂子,往地下铺些扫帚棍棍,方便一会儿挪棺材。钻出黑堂子,保民就冲着上面的孝子们喊,大家看一下,棺材这么大,黑堂子口这么小,能进去么?大家都知道保民在显摆手艺,都喊,能么。保民又说,你们看堂口这几个花咋个样?众人又是一阵叫好。保民说,那就送我叔进去呀。说完,和几个打墓的同伴,推着棺材,喊一声“一、二”,就朝黑堂口冲去。棺材冲破那层薄土就进去了。原来,黑堂掏好后,专门在黑堂口留着一层薄土,上面用瓦刀胡乱地刻着花草。黑堂里面大,口子小,这叫撞土。当然,这是个费工夫的事。棺材进去一点后,就有一个人蹬住明庭的墙,用脊背把棺材往里面扛。扛进去一些,再加一个人,跟第一个人背靠背继续蹬住墙往进移动棺材,最后再加一个人,两个人脚蹬脚,两个人背靠背,棺材就完全进了黑堂子。

一切停当后,保民把瓦刀一弹,点一根烟,坐在墓坑里面摇着头说,这堂口太大了,难封,难封。还拿着瓦刀敲着砖头说,你咋这么难说话哩?咋就把你摆不到堂口哩?管事的心里一笑。便朝着那群白花花衣服喊,女婿外甥往跟前走,封堂口了啊。那些女婿外甥心知肚明,来到墓坑跟前,厮厮畏畏地从白衣袋里掏钱,50、100的朝墓坑里撂。保民觉得差不多了,喊一声“做活”,一番戏耍也就结束了。坟堆起来后,保民还得用砖砌一个小楼,以便烧纸点蜡,打墓这活才算彻底结束。

现在的打墓简单多了,挖掘机挖个土坑,先把一个水泥制成的棺椁壳子放进去,然后把木棺材推进水泥壳子里,填上土就完事了。人死了讲究入土为安,住了一辈子水泥砖头房子的人,死后仍然摆脱不了那层坚硬的壳子,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是啥样的感受?

没有人知道。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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