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草(中篇)
2023-05-30林为攀
上 编
栽种灯芯草的另一端是北方的延续,在孩子的嘴里是大河尚未被剪断的脐带。这个小孩已在这个世间看过七次春秋的更迭,他像河边黄了又绿的灯芯草,正处于一生之中最无忧的时刻。
他住在一栋可以眺望河边的房子里,每天开窗望去,河边的船帆像白鸽的翅膀在他面前展翼高飞,艄公的号子吹散了天边席卷的朝霞,水里的游鱼将河水戳出一个个圆圈,就像一个高明的裁缝在给大河缝补避免它发大水的纽扣。小孩清澈的眼睛倒映着他无法触及的美景,好在双瞳可以代替手脚,让他能饱览斑斓的世间。他每天早上准时从床上醒来,推窗把河水映入自己心田,让昨天褪色的大河能在今天继续奔涌。
这个小孩渴慕大自然,可大自然却会让他生病,他七年来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就是从母亲的肚里来到这个世界,此外,他哪都没去过。医生说他得了一种怪病,一生只能待在家里,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都只能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浏览。那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结满蛛网的窗户,是他的第三双眼睛,为了不让蛛网蒙住世间的颜色,他会用扫帚清理蛛网。蛛网酷似他的簸箕状指纹,垂挂在窗边,经过一宿无人理会,第二天将会装满落叶与过路蚊虫。他把清理蛛网的扫帚靠在墙头,继续托腮眺望所能目视的一切,区分南北方的灯芯草长满南岸,帆船从中穿梭,带来了一天劳作的开始。
一场始料不及的大雨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听到骤雨在冲击自己脆弱的心脏。一眨眼的工夫,河水漫岸决堤,帆船在河里像被折断的筷子,依稀只能看到被撕烂的风帆漂浮在水面。他还不想关窗,在过去的七年里,他没有一刻看过大自然发怒,他以为大自然永远脾气温和。雨浇打着窗棂,卷来了远处的污秽,他看到窗下漂满了垃圾,他看到了这个世界最丑陋的一面。这些垃圾原是他和家人吃进嘴里的食物,然后变成让他作呕的垃圾,被父母丢到无人觉察的隐秘角落,接着一场大雨又硬生生撕开了它们的遮羞布。大雨未来之前,他觉得窗外洁净如洗,现在他终于明白电视所言非虚——在他不能眺窗的夜半时分,他总会通过看电视打发时间——据说地球资源已然耗竭,号召人们要节省水电,而且随着资源的耗尽,地球上的景物也会相应减少,其速堪比过去的渡渡鸟灭绝。在不久的将来,人们甚至会重新点上煤油灯,照亮同桌吃饭的几副凝重面庞。雨越下越大,他只好把窗户关上。
在他闭门不出的第七年,他终于决定要想办法走出去看一看,哪怕真会有生命危险也不怕。关窗之前,澄明的大河已泛滥,好像全世界都已污水横流。只有高耸的灯芯草始终屹立不倒,终将给他带去不日远游的勇气。
当晚,父亲坐在饭桌前心事重重,母亲也一句话不说,他们多年来对他坚持的耳提面命,终于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被大雨所带来的重压遗忘了。
“爸爸媽妈放心,我不会偷偷跑出去。”他主动安慰他们。
父母相视一笑。他觉得灯火暗了许多,遮住了父母倦容上的皱纹。
“我来洗碗吧。”他首次承担洗碗的任务,没像父母一样,把厨余垃圾倒到屋后,而是用垃圾袋装了,准备趁明天出门时一起带走,把它丢到遥远的地方,这样哪怕雨水再大,也无法再把它冲到他的面前。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起床把电视机看得飘满雪花仍睡意全无。雨水敲击着每一片瓦,他害怕有某一片或某几片薄弱的瓦片被大雨洞穿。整个屋顶匍匐在夜色里,而夜色被雨水扎破,他感到头顶不安跳动的瓦片似乎随时要离家出走。午夜时分,响声惊扰了他脆弱的梦境,他披衣起来,看到窗外有片瓦坠落,屋顶上传来小动物的脚步声。
这是守夜的夜游神,奶奶还在世的时候跟他说过,夜游神只在晚上出来工作。有时她又会把最让她担心的小叔说成是夜游神,因为小叔年过三十仍旧孑然一身,每天游荡在镇上的麻将馆,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家一趟,一回来就朝奶奶伸手要钱。奶奶月末刚取的养老金转眼就到了小叔手上,但依然填不满小叔的贪得无厌,她只好跟父亲要钱,填补小叔在麻将桌上落下的亏空。父亲得知此事后,不再给奶奶一分钱,而小叔在老母亲身上无法再榨出最后一滴血后,从此不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临走前,他对着临窗眺望的侄子说:“下来,我带你出去玩。”小孩摆摆手说:“不行,外面很危险。”小叔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孩看到披着旭日远走高飞的小叔,在心里挂上了一幅足迹遍布各地的世界地图。小叔走后,奶奶每天都会出门打听他的下落,她最后没有回来,有人说她掉进了河里,被河水带到了大海。父亲在岸边给奶奶挖了个衣冠冢,对前来奔丧的亲戚说:“回去吧,她也算因祸得福了。”后来岸边长满了越割越多的灯芯草。
小孩打开窗户,看到屋檐下垂挂了一只尖嘴蝙蝠,雾水打湿了它的脊背,看上去就像荷叶上收留的一片露珠。窗外依然朦胧一片,看不清昼夜不歇的河水,岸边长势葳蕤的灯芯草也踪迹全无,不过水到底是退了。在小孩看不到的屋顶上,仍然还有许多动物停留,窗外那棵旅人蕉在他出生之时栽下,经过七个春夏秋冬的野蛮生长,如今夏天可以给整个屋檐带去一片阴凉,秋天可以给屋檐下住的一家三口遮风挡雨。许多从遥远的南方以南飞来的候鸟喜欢经停此处,稍作休息。但自从电视上说大自然被破坏后,他就没再看过那些羽毛鲜亮的候鸟,那里成了流浪猫的地盘,流浪猫每天不停追逐老鼠,不知踩坏了多少瓦。父亲夜里睡觉前,走到二楼发现月光透瓦,便知道又要去修屋顶了。过几天他搬来一个梯子,架到小孩的窗前,小孩只能看到窗外的几节梯子,上下部分全被墙壁遮住了,他可以凭空看到父亲突然出现在窗前,父亲爬梯子时脑袋先在他面前浮现出来,父亲下梯子时双脚先出现在他面前。他发现父亲的脑门上多出了许多白发,但父亲脚上还是穿的那双缝缝补补的解放鞋。父亲在他头顶安新瓦,他听到屋顶上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透过那几块缺失瓦片的空隙,他能看到父亲与天齐的头颅。父亲把破瓦丢到地上,然后屋顶便在他面前出现一扇长方形的窄窗,随着父亲加快揭破瓦的动作,屋顶将会出现更多的长方形。他透过这些湛蓝的方形空洞,看到了天空一角,就像把天空挖出了一块可以吃的蓝莓冰棍。随后出现在窄窗里的天空就会变成红色或者灰色,那是天空在一天之内变幻的几种颜色之一。有时他还能看到有鸟从父亲宽大的背上飞过。当父亲用新瓦补好屋顶,他就知道始于这个凉爽早晨的“俄罗斯方块”,终将会止于这个炎热的晌午。父亲爬下梯子,他先看到父亲的双脚,再看到父亲的腰身,最后看到的是父亲的脑袋。先后顺序的不同,注定了头顶这片瓦也变得不同了。父亲在楼下喊他:“喂,下来吃饭了。”晚上父亲上二楼睡觉时,看到严丝合缝的屋顶挡住了灼人的月光,满意地钻进自己的房间,跟母亲说:“往里让让,睡觉别霸床。”
修好的屋顶本来可以保持半年,但流浪猫的增多,让屋顶半个月就要修补一次。那棵旅人蕉上还多出了许多形迹可疑的巢穴,父亲再次看到千疮百孔的屋顶,终于明白那些流浪猫不是罪魁祸首,那棵旅人蕉才是。它给它们在屋顶肆无忌惮地提供了一个绝佳场地。
父亲决定砍树。
父亲的决定从春天推迟到夏天,又从夏天推迟到秋天,最后拿上斧头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这个春天刚被大水漫过,一切都像新生的样子,大河里被打翻的船帆向东流到了大海,灯芯草根根竖立,遍插南岸。小孩在砍树声中醒来,昨晚窗户没关,给他的床畔带来了早晨第一缕微风,旭日在风中照耀到他脸上。他睁开眼睛用手挡住这些耀眼的光芒,耳边听到窗外父亲的嘿哟声。
他跑到窗外,看到那棵笼罩在晨雾中的旅人蕉,它向阳生长的头颅超过房屋的高度后,又像路灯一样垂挂到屋顶上。他看不到屋顶上的累累青蕉,但能想象它们摞在一起的样子——一座座宝相庄严的佛塔。春天时它和草木颜色相仿,等到秋天它又会全身焕发金光,不过成熟则意味着死亡。不出一天,不是被父亲全部摘下,就是被过路人用石头投掷得所剩无几。现在,旅人蕉还未成熟,却要死于父亲的斧头之下。父亲很有力量,他浑身的肌肉就是证明,他的力量源于持之以恒的肩挑手提。父亲身上紧绷的线条让他可以轻易提起任何重物。他看到父亲赤膊上阵,宽阔的脊背上已有汗水漫延。
那棵旅人蕉即将被砍倒,几个路过去河对岸上学的孩子停下蹦蹦跳跳的脚步,走到父亲面前问:“叔叔,你为什么要砍树?”父亲没有理他们,停下来等他们过去后再继续,因为他害怕掉落枝头的青蕉砸到他们。这群小孩子又抬头看了窗户一眼,看到了窗边这个不用上学的同龄人。
他们冲着他喊道:“真是太羡慕你了。”他没有跟他们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们。”这群上学的孩子在他五岁时开始每天出没于窗下,时隔两年,他们长高了,肩上背的书包也重了,笑声一年年变弱,脚步声也一年年变慢。等到这个清晨,再次与他们不期而遇时,他们眼里充满了对上学的恐惧,而他刚好相反,时刻憧憬着书声琅琅的课堂。他们转身继续往学校走去,刚刚还弥漫四周的晨雾,转眼便消散如烟,他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走到桥边,没有看河水一眼便迈过了那座桥。没有人知道被他们忽视的这条河是他每天都想去的地方。他收回视线,重新放到父亲身上,父亲在弯腰把地上的青蕉抱走,以防撂倒过客骑的自行车。
旅人蕉上的巢穴在这个早上感受到了危险,从不同的巢穴里先是飞出金环蜂,这种小蜜蜂长得跟电视里的美猴王一样漂亮,但当它们蜇到身上时就会变得像九九八十一难一样险象环生。只见这群金环蜂倾巢而出,很快遮蔽了方圆五里之内的视线。这是一群游动的污渍,时而涂污蓝天白云,时而让河水变成一团再也无法刷碗的钢丝球。但它们只盘旋在大河以南,它们无法适应北方,只能继续在这里寻找下一个筑巢之地。它们飞过丛林,又飞过二分之一河流,对岸边的灯芯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溅起的河水又让它们旋即飞离灯芯草。它们飞回来了,飞回到了那棵旅人蕉阴影下的房屋面前,正在一边扇动翅膀,一边观察爬满黄金葛的墙上有没有合适的洞穴。小孩立即把窗户关上,把它们的振翅声挡在外面,他怕它们再蜇他。等他再也听不到振翅声后,他才敢把窗户重新打开,金环蜂果然没再出现在他视野周遭,它们应该在墙上找到了合适的家。就在这个当儿,他突然听到整个屋子都在轻微震动,房屋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那群蜜蜂已在里面辛勤地酿蜜。
紧接着,他又看到旅人蕉上的另一个巢穴里飞出几只堂前燕,它们本该把燕巢搭在屋檐下,可父亲嫌它们吵,而它们又好巧不巧,总把燕巢筑在大门顶端,父亲每次进出家门,都会踩一脚燕粪。不堪其扰的父亲只好用竹竿把燕巢捅下来,安到几步之外的旅人蕉上。现在,燕子又居无定所了,它们从巢里飞出来后,绕着前方的田野飞翔了很久,但它们也不敢飞过河流,去到那个高楼大厦扎堆的对岸。灯火通明的建筑物让它们没有安全感,总觉得那些经久不灭的电灯是一个个能把它们烧死的火把。它们最后也打上了墙壁的主意,好在墙上的洞穴应有尽有,它们有的是时间甄别哪些洞穴里已有住客,哪些洞穴里还空无一物,就等着它们进去陈蕃下榻了。
那个早上,砍树的父亲用斧刃晃动了旅人蕉上的所有巢穴,以金环蜂为首的昆虫开启逃亡之旅后,那群春燕也在墙上找到了安乐窝,后来还有乌鸦、麻雀也先后在墙上定居下来,甚或还有壁虎、蜈蚣,以及最会让小孩冒鸡皮疙瘩的蟾蜍,也次第把家搬到了墙上。一个上午的工夫,小孩的家里便成了动物园,成了节肢动物、脊椎动物和爬行动物的天堂。小孩虽然无法再看到它们的身影,但通过轻微震动的墙壁,便能知道它们正在打扫新家。金环蜂把洞穴里的蛇蜕清理出去,那条透明的蛇蜕已无法辨认究竟是哪种蛇褪下的壳。春燕把枯稻草用喙叼出去,稻草上铺满了老鼠屎,它们不想与老鼠同席共枕。乌鸦和麻雀都在奋力把洞口啄宽一点,屋檐下卷起一股灰尘,犹如沙漠之中突然吹起的风沙。壁虎、蜈蚣和蟾蜍没这么多事,它们甚至共享一洞,哪怕挤得喘不过气也不愿再挪窝。在这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墙壁上,也像电视里说的动物世界那样,具备了等级森严的食物链:金环蜂和春燕在最顶端,乌鸦、麻雀居中,壁虎、蜈蚣和蟾蜍则在最下面。
小孩没有告诉父亲他们的家里多出了许多不速之客,因为父亲还没砍完那棵旅人蕉,不是因为他没有力气,而是他几乎每抡一斧,就有东西从头顶掉落。先是那些没成熟的青蕉,它们有的直接砸到他头上,有的则掉到屋頂上砸坏瓦片后又滚落到地上,清理青蕉和心疼瓦片占用了他很长时间。后来又是各种巢穴从眼前坠落,父亲敢直接清理那些青蕉,但不敢用手去触碰那些充满未知的巢穴,在他看来,未知意味着危险。他用他的经验获悉这些巢穴里有蜜蜂,有蜈蚣,还有蟾蜍,尤其是迷宫状的蜂巢,更是阻止了他涉险的冲动。有了这些令人胆寒的巢穴,春燕、麻雀和乌鸦那些纯良无害的巢穴他也只能用一根烧火棍把它们夹到厨房烧了。做完这些,到中午了,再看那棵旅人蕉,刚砍到一半,豁口就像小孩学的锐角三角形。
父亲把斧子丢到地上,拍着身上的灰尘回屋吃午饭,他的上身没有穿衣服,汗水像从笊篱里漏出的清汤。他走到门口的水井旁,压满一桶水把自己浇干净。中午的太阳照出了父亲的男子汉气概,站在二楼目睹这一切的小孩巴望着将来有一天也能像父亲这样强壮。
父亲仰头朝小孩笑,笑容里充满了旅人蕉的清香。父亲的笑容在见到小孩那一刻有些异样,敏感的孩子第一时间就发觉了。小孩把头背过去,看到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吃饭才不待的房间,真想跟楼下的父亲说:“爸爸,我想出去玩。不让我出去,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他知道结果还是会像上几回一样,父亲把眼一瞪回道:“不行,你要敢出去,我就把你绑起来,跟绑年猪一样。”说完这句话,父亲就会放下一切,坐在能看到小孩窗户的位置,看他敢不敢从上面跳下来。这回小孩换了一个策略,他对楼下的父亲说:“爸爸,下午让我来帮你砍树好不好?”父亲这回没瞪眼,可说出的仍是拒绝他的话:“不行,赶紧下来吃饭,饭要凉了。”
小孩噘着嘴来到楼下,看到父亲帮他盛好了饭,但妈妈却不在饭桌上,桌上也没有给她预留的饭菜。“妈妈呢?”小孩问。父亲用手指了指屋外,小孩心领神会,妈妈又端着饭碗去邻居家“抖跳蚤”了(意指串门)。吃饭的时候,小孩嘴里塞满了饭粒,他在嘴里塞满饭粒的同时,也把出游的计划塞满了大脑,等他把米饭咽下肚,他脑海中的想法仍然一团乱麻。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跑出去。他试探性地问父亲:“爸爸,你下午还砍树吗?”父亲正在收拾饭碗,听到小孩的话说:“砍,下午不单要砍树,还要修屋顶。”父亲一天都在家,小孩只能在心里不情愿地把出游计划无限期搁置。
小孩吃完饭,躺在床上午休。在他用手枕着后脑勺休息的时候,墙壁里那些动物却没有休息,它们刚搬了新家水土不服,有的用嘴发出喧哗,有的用翅膀扇出骚动,还有的在用牙齿试图拓宽洞穴。小孩被这些大大小小的噪音吵醒了,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墙边,墙壁外面可以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洞穴,就像无数黑洞洞的枪口。但在里面,墙壁依然完好无损,好像墙壁里浇筑的仍旧是结实的泥土。小孩把耳朵凑到墙上,就像在聆听掌心的春生万物。窗外,父亲又在砍那棵旅人蕉,许是午后天凉的缘故,这回他穿了上衣,把袖子卷起来。那棵旅人蕉已在午后的风中摇摇欲坠,父亲只抡了一斧,它就倒下来了。它没有往屋子的方向倒去,否则会把整个屋顶砸坏,它倒在了那条可以直接通往大桥的路上。旅人蕉倒下来后,小孩的感受不是视线变宽了,而是笼罩在他头顶之上的屋顶变得更炎热了,虽然还没到夏天。他看到屋顶上的漏洞更多了,犹如夜空下出现无数明亮的星辰。父亲把旅人蕉砍成五段,搬到屋檐下垒好,底下插了一块残砖,以防它们滚到路上,让走夜路的人摔个狗啃泥。
屋檐下堆了很多瓦片,但父亲却没挑选出几片好瓦,大部分瓦片都被屋顶上流窜的流浪猫弄坏了。它们在屋顶上追逐老鼠时,会把屋顶上的瓦片刨下来,因此屋檐下的瓦片是被屋顶上的瓦片砸坏的。父亲眉头紧锁,没有瓦片修屋顶,遇到下雨天,二楼睡觉的房间就会水流成河,雨水会浇湿他们的被褥。假如雨水很大,夜里睡在二楼的一家三口甚至会被水连人带床冲到楼下。父亲把这些破瓦用来填雨后会变得泥泞的马路。他的双脚把破瓦踩实,然后在一阵带有鱼腥味的风中看到了岸边茂密生长的灯芯草。
他仰起头对儿子说:“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哪都不许去。”小孩很激动,但尽量不让准备外出的父亲看出来,他表现出不舍的样子回道:“爸爸,你要快點回来。”父亲往腰里插了一把镰刀出发了,小孩看到父亲插在腰后的镰刀,像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熨在了父亲宽大的后背。
待父亲走后,小孩像一根被擦亮的火柴,立马着了。他从床下拖出准备多时的书包,这个几年前父亲买给他的书包,最后没能装上课本和文具盒,装上的是一些即将远走高飞的干粮。小孩把书包背在身上,学着那些经过门前去上学的同龄人那样,用双手把书包晃了晃。他没听到书包里的知识互相打架的声音,听到的是食物互相纠缠的摩擦声。
小孩满意地下楼了,走到楼下时,突然听到楼梯上奶奶在喊他:“乖孙子,回来。”小孩转身没能看到奶奶的身影,只有那个长长的楼梯,一端承载着他七年闭门不出的艰难困苦,另一端却寄托着他重获自由的兴高采烈。出门之前,他时刻在心里擘画这一天到来之后的义无反顾,但等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的步履却没有想象中的迫不及待。叔叔站在大门口冲他招手,朝他吹响了象征自由世界的口哨,可他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奶奶在身后的声音又会再次响起:“快回来,快回来,外面很危险。”叔叔仍在他面前对外面的世界添油加醋:“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作为一个男人,就要勇敢点,快,只要踏出这个门槛,从今以后你就是男子汉了。”小孩听到叔叔的感召,不顾奶奶在身后一再苦口婆心相劝,一心要出门去闯世界。
“你背书包干吗去?”父亲抱着一捆灯芯草回来了。
“我给爸爸带吃的。”小孩灵机一动。他立即把书包从身上摘下,慌忙把里面的干粮拿给父亲看。
父亲把灯芯草放到屋檐下,他没有把它们摊开来晾晒,因为把它们铺到屋顶上时,自然会被太阳晒干。他指着那个跟孩子小腿一样高的门槛,让他把脚踏回去,别再踏出来。这个门槛像一条晨昏线,割开了小孩的两重世界。哪怕关上了门,小孩也能看到门外究竟是晴天还是阴天。父亲把梯子搬来架到屋檐下,那捆还未丧失水分的灯芯草被他夹在胳膊上,让他登梯的速度慢了许多。小孩不敢踏出门槛,他跑回二楼,还没摘下书包,便从窗口看到父亲的胸膛,那捆被父亲夹在胳膊里的灯芯草,就像螃蟹钳中的猎物,已无处可逃。小孩把书包放回床下,仰头看到残破的屋顶被铺展开来的灯芯草补好了。小孩把头从窗口探出去,对屋顶上的父亲喊道:“爸,我不能出去,我能上去吗?”他渴望远处,也渴望高处。
父亲在屋顶上想了想,他考虑的时间很长,小孩以为没戏了,但父亲却把双手伸了下来。小孩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大手,由父亲引领踩到梯子上,很快爬上了屋顶。屋顶上刚铺满灯芯草,这些一直出现在他临窗远眺里的植物,如今能够近距离接触,对他而言不啻远行成功了。
那群小孩放学了,他们在桥的另一端等红绿灯,那个拥有红黄绿三种颜色的路灯,决定了谁先走谁后走。绿灯亮起,小孩排队走到桥上,屋顶上的小孩看到大桥晃了晃。这群小孩走过大桥,把夕阳抛到看不到的屁股后面,等他们走到他家门口时,有一个小孩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泥泞的路面结实了,眼前也宽敞了,而且,原先栽旅人蕉的地方像被掰掉的牙齿,空了。
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指着墙壁喊道:“快看,墙中枪了。”其他孩子看到墙壁上满是拳头大小的洞穴,不禁把好奇的身子靠过去。那些动物经过一天疲累,已在洞里睡着了,因此这些小孩什么也没看到。他们又从墙壁边走开,走到可以仰望高处的地方,问那个在修屋顶的男人:“叔叔,你在干什么呀?”这个男人回道:“我在给自己的屋子动手术。”他们觉得很奇怪,因为只有病人才能动手术,从来没听说屋子也会生病。
那个小女孩继续问道:“叔叔,你的屋子得了什么病啊?”
“感冒流鼻涕。”男人说。
这个小女孩恍然大悟,抚着两根辫子跟同伴说:“今天课堂上老师说地球病了我还不信,现在一看真是这么回事,因为只有地球病了,房子才会病。”
另一个小孩问:“为什么地球会生病呢?”
小女孩回道:“因为地球上电灯太亮了,把地球都照得發病了。”
这个小孩继续问:“可地球不是总照太阳吗?以前怎么没有生病?”
小女孩想了想说:“因为太阳不是每天都出来,有时会阴天,可电灯却日夜发光,而且没有人会记得关灯。”
这个小孩说:“我懂了,只有关了灯地球才能痊愈。”
小女孩朝这个男人喊道:“叔叔,老师说今天是地球停电日。今晚千万别用电哦,一定要记得,就像记得除夕晚上不能关灯一样。”
小女孩说完跟同伴雀跃地走开了,留下这个男人在屋顶上一脸疑惑。他看到儿子本来站在自己身旁,现在却慢慢往屋檐边走去,眼看就快掉下去了,忙开口大喊:“喂,站住,你待在这别动。”小孩看到父亲抛下他沿梯而下,匆匆走进客厅,他听到父亲在开灯。
电灯没有按钮,用的是一根绳子,握住这根绳子往下一拉,整个客厅就会发光发亮,再拉一下,整个客厅又会重现深不见底的黑暗。父亲把绳子往下拉了几下,始终没看到客厅有灯光孵化。客厅自始至终都是夜幕来临之前的昏黄。
父亲从客厅跑出来,对屋顶上的小孩说:“糟了,停电了。”他把小孩接下来,让他去房间老实待着,他去去就回。临走前,父亲还把小孩的房间上锁了,同时锁住的还有在小孩面前急剧扩散的黑暗。
那个傍晚,父亲跟每次吃饭都要去串门的母亲一样,把自己的脚踩进了别人家里。这些人打开电灯开关,指着依然一片黑暗的屋子说:“我们家也停电了。”在父亲到来之前,他们检查过保险丝,也检查过电灯泡,发现都没问题,于是他们就知道真的停电了。他们抢在父亲面前,买光了店里的蜡烛。等父亲从这些人家里出来后,店主在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里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抱歉,蜡烛卖光了,火柴也卖完了。”父亲把脚踏出店门,一出来就发现门里门外都黑了,身后的店主马上擦亮火柴,点燃了三根蜡烛,店里顿时亮堂一片,店主开始在光明中做晚饭。父亲把头转回来,看到很多屋子里都冒出萤火之光,只有自己的家漆黑一片。站在二楼窗户里的儿子,面容也逐渐被黑暗吞噬,最后父亲只能凭借记忆在黑暗里走回家。
小孩自父亲离开后,一直站在窗边,他亲眼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就像一个老人渐渐闭上了沉重的眼皮。他沉浸在黑夜里,其他白天能够自由行动的人也浸泡在黑夜里,他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寸步难行了。他享受这种与他人同病相怜的时刻,唯有父亲回来后又出门了。父亲手里握了一个手电筒,小孩看到光在哪里,便知道父亲就在哪里。光最后照亮了河边还没被父亲割尽的灯芯草。
父亲回来时,左手拿着那个越来越暗的手电筒,右手捏着三四根二十厘米左右的灯芯草。父亲仰头叫小孩下来,但怕没有光会让他从楼梯上滚下来,便自己上楼去。手电筒在楼梯里更暗了,父亲看着模糊的楼梯,几次像踩在水里。他被困在楼梯中央,不知道是该继续向上,还是扭头往下。这个楼梯他每天都要上上下下,了解它仅次于了解自己的妻儿,现在不过是没有灯火,他就在自己的家里迷路了。就在这时,他的脚下突然出现一团浑圆的光芒,他立即把脚踩到光中,每往上跨一步,光也会往前一步,他低着头盯着光,生怕来之不易的光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等他终于走完这段漫长的楼梯时,这才发现光明使者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压制住内心的喜悦,质问小孩:“快说,手电筒哪来的?”
小孩慌忙捂住手电筒,霎时整个屋子又回到了黑暗里,黑暗同时捂住了小孩做错事惊慌失措的脸。父亲收缴了小孩的手电筒,还去把小孩床下的书包拽出来,发现书包里都是这几年家里突然消失的物件。除了那个手电筒,居然还有他的刮胡刀。
“你这么小,用得着刮胡刀吗?”父亲哭笑不得。
“我终有一天会长大。”小孩盯着父亲的眼睛。
“这事以后再找你算账,帮我拿好手电筒。”父亲说。
“爸,你要把手电筒还给我吗?”小孩问。
“不,我是要把我们失去的光明都找回来。”父亲说。
二楼有个储物间,里面放置了许多闲置不用的物品。早些年让小孩沉迷其中的竹蜻蜓、陀螺、发条青蛙和四驱车等玩具都在里面。父亲让小孩把手电筒照到他面前,别去照那些如今狗都嫌的玩具。小孩调整手电筒的方向,父亲在光中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煤油灯,灯芯像燃尽的蜡头,只剩短短一截。
父亲捏掉灯芯,用双手揉搓其中一根灯芯草,然后揭开煤油灯,把灯芯草浸入剩余的半瓶油中,一头露在外,最后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煤油灯,轻轻用手捻亮。
立时整个屋子一片光亮,父亲看到了小孩激动万分的脸,小孩也看到了父亲十分得意的脸。父子两人在彼此的眼中都收获了光失而复得的惊喜。父亲拿上煤油灯,小孩跟在其后,关闭手电筒。父亲所经之处,光明像水流淌一片。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来,最后把煤油灯放到饭桌上,照亮了客厅里的桌椅板凳和墙上挂的日历。
父亲提前撕了一张日历,说:“新的一天到来了。”
小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可是我和爸爸还没吃晚饭呢。”
父亲看了看漆黑的门外,说:“你妈怎么还没回来?”
父亲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妻子出现在了门边。她摸黑回来,摔了几跤,衣服都被弄脏了,但她在见到家里的一豆灯火时转怒为喜了。
“没想到我们家也能阔绰一回,看,我们家的灯比其他家的都亮。”她指着身后四邻的屋子骄傲地说道。
下 编
电停了三天,那四根灯芯草相继变成灯芯,最后在煤油耗尽之前率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第四天,电在小孩躺在床上神游四方时突然出现,他头上本来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光明的到来让他看到灯芯草在屋顶发了芽,嫩芽从缝隙中延伸到了小孩能够一目了然的天花板。小孩的房间成了培育灯芯草的花盆。他从床上起来,推开窗户让雨丝飘进来。在停电的日子里,又开始下起了雨,下了三天的雨水让河水变浊了,家门前的路也难走了。小孩的屋子在雨中越来越脆弱,不是大雨浇坏了他的房子,而是那些栖息在墙壁上的飞鸟蛇虫使坏。它们在这段时间用各种方式开拓了墙上的洞穴,它们的巢穴是宽敞舒适了,但这家人的房子却出现了问题。没停电之前,父亲只需修好屋顶,停电以后,那些斜下的雨水又会通过墙上的洞穴浸湿室内,有些洞穴几乎贯穿墙壁内外,所以这家人好几次早上醒来时,都会看到房间和客厅里凭空出现的一大摊水。
父亲用紧皱眉头表达对大雨的不满,但他更不满的是那些鸠占鹊巢的不善来者。他同时在等待供电和雨停,最后电恢复了,雨还没停止。雨让父亲白天也要开灯,他坐在电灯下,头上笼罩着一层光晕,屋外飘洒的雨水模糊了万物。小孩依旧站在二楼的窗边,雨的到来一再推迟他的外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外出的决心已不像当初。他听到墙壁里的小动物在叫唤,它们无法阻止雨水破坏它们的洞穴,只能蜷缩一团,等待太阳出来。那些把洞穴贯穿内外的壁虎与蜈蚣,则公然躲到室内。小孩有一次踩到了一只蜈蚣,他的惊慌失措引来了父亲。看到室内都已被这些动物侵略,父亲觉得不能再等待,他决定做些什么。
父亲穿起雨衣,戴上斗笠,手里拿着菜刀,走到屋外。他先捡起石头塞住墙上的洞穴,发现有的石头过大,有的石头又过小,與墙壁上的洞穴无法完全做到严丝合缝,便拿起刀,把屋檐下堆放的旅人蕉砍成与墙壁厚度差不多的长度,然后直插进洞穴。有的刚好合适,旅人蕉在墙壁上像画了一个圆;有的却插不进去,哪怕使劲推,还是推不进去;有的一插进去就从室内滑出来了,父亲只好喊小孩帮忙把旅人蕉从里面的洞穴里推出来。通过这次对墙体的查缺补漏,父亲发现墙壁同时遭受三种不同程度的毁坏,之后他会着重处理第三种也就是洞穴贯穿墙体这个问题。
几天后,雨还是照下,父亲差不多把墙上的洞穴都补得差不多了,只剩寥寥几处。他先在室内把可疑的洞用水泥封住,然后出去继续用旅人蕉插好。旅人蕉的横截面有七圈,倒放着小孩从现在到过去的七年时光。在父亲封住洞穴的时候,小孩却在担心那些小动物的下场。他曾一度央求父亲,封洞之前,能否先用烟把它们熏出来,放它们一条生路。
父亲没有同意。
修好墙壁后,夜晚吃饭的时候,一家三口头上的灯光不再从洞中溢出屋外,所有光线都牢牢照在客厅。以防有光从门缝和窗边逃逸,父亲还用报纸把门缝和窗户塞住了。小孩端着饭碗没有胃口,他在担心那些被困在洞中的小动物。他跟父亲持不同看法,父亲认为那些小动物都死了,小孩却认为它们还活着。动物对困难的韧劲高出人类,电视早就确凿无疑地指明了这一点:每次干旱到来,缺食的动物总会跋涉数万里,最终会找到下一个水草丰茂处。即便是被困在悬崖上的猎豹,也不会轻言放弃,总能拖着残缺的肢体化险为夷,更不用说那些误入沼泽里的老虎,只需一块朽木,便能成功逃生。动物在数亿万年的进化中,早就进化出了能与大自然和睦相处的秘诀。或者可以这么说,大自然就像一个良师益友,教会了动物赖以生存的各项绝技,而动物又反过来促使大自然改善了自己的奖惩机制。因此,父亲补洞的举动,非但不能杀死洞中的动物,或许还会让它们进化出可掘墙求生的超能力。
小孩突然说:“爸爸,我怕我们的家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动物乐园,到时所有的动物都会来我们家做客。”
父亲问:“傻孩子,那些动物才不是客人,它们来了我们就遭殃了。它们要敢来,我就把它们全部杀死。”
小孩说:“爸爸,我们就不能好好招待它们吗?就像好酒好菜招待上门的亲戚一样。”
父亲说:“因为那些都是动物,我们是人。我们有智慧,它们没有。而且它们不是会咬人,就是会下毒,因此人与动物永远势同水火,这也是为什么人会从非洲大草原走出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远离那些凶禽猛兽。”
小孩说:“可是爸爸,电视上说过我们人类要善待动物,善待大自然。”
父亲说:“你不听爸爸的话,只听电视的话,罚你以后不许再看电视。”
小孩说:“不管是电视的话,还是爸爸的话,只要是对的话我就听,不对的话我就不听。”
主持人在客厅的电视机里说:“人,这种长有四肢、双足着地、直立行走的动物,难以确定他们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也无法说清他们是怎样降临于大地之上的。一部分人深信自己是由一个万能的神——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样用泥捏造出来的;还有一些人运用他们那超越其他动物许多的思维能力,冥思苦想,最后推断出人是在一个相当相当长的时间里,由最聪明的猴子变成的。”
小孩好像对这档节目很熟悉,只见他接下去说道:“终将有所有的动物都冲破关住它们的樊笼、奔向自然的一天,这一天将是野生动物的盛大节目。”
父亲不满地说道:“把电视关了,吃饭。”
父亲在孩子的话中担心起了看似补好的墙壁,他知道墙壁表面看上去仍然完好如初,但里面早已残缺不全。看着打满补丁的墙壁,父亲摇了摇头,他没有钱另盖一屋。他用手挨个敲击那些补丁,就像别人在刚装修好的新房检查空鼓一样。他发现四面墙体都空了,里面早已被那些动物完全侵占,甚至在他补洞的时候,那些动物把洞穴从内部完全相连到了一起,很有可能还把出口放到了墙脚或者烟囱。父亲沿梯爬上屋顶,小心地踩在铺就的灯芯草上,慢慢地来到烟囱前,俯身往下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走到小孩房间所在的那片屋顶,掀开发芽的灯芯草,看到小孩又在整理那个书包,地板上放满了从书包里倒出来的物品。
父亲喝道:“你在干什么?”
小孩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赶紧把书包推到床下,然后一激灵躺回床上。父亲喊他后,并未走进来,小孩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出现,又缓慢地从床上起来。等他准备钻进床底把书包拽出来时,父亲的话又出现了。这回小孩才知道父亲的声音从天上来,他抬头看到父亲的脸出现在屋顶上,生气地说道:“爸爸,你这么大人了,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有什么事到我耳边说就行,别爬到屋顶上吓我。”父亲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他首先跟孩子道歉,说他不是有意的,随后又质问他为什么老藏着那个书包,是不是想去上学,最后话锋一转,让他快去厨房生一把火。
父亲说了好几句话,但小孩只记住了第二句,他仰头回道:“爸爸,我不能去上学,就不能让我看看书包过过瘾吗?”父亲觉得孩子说的有道理,他确实不应该剥夺他这仅剩不多的爱好。见孩子没记住自己的吩咐,父亲又换了一种脸色:“你现在忘性是越来越大了,对我的话是越来越不当回事了,干脆你做我老子,我做你儿子好了。”小孩仍旧昂着头说:“爸爸,你别蛮不讲理,哪怕我同意把我们的位置换过来,不出一天,你一定又会仗着比我高大强壮欺负我。”父亲咧开嘴笑道:“你这小兔崽子倒挺聪明,快去厨房生火,等下让你看好戏。”
在小孩去厨房生火的时候,父亲立马从屋顶下来。他要检查四处的墙脚,确保那些动物最后不会从墙脚逃生。墙脚没有可疑的洞穴,只有不知名的花挨着墙脚盛开:在向阳处野花长得过分美丽,在背阴处,野花则萎靡不振。父亲看到大雨初歇的天上冒出了炊烟,再次登上屋顶。
小孩生完火跑到二楼房间,把头探出窗外朝屋顶上的父亲喊道:“爸爸,我把火生起来了,可锅里什么也没有啊,快把油放下去,把菜倒下去啊,不能干烧啊,等下妈妈回来又要骂了。”父亲没听到小孩的话,他在仔细观察从烟囱里升起的炊烟。这是一个雨后天晴的上午,许多因雨滞留在家的人先后走到野外,对多日不见的野草和微风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感觉。退却的河水裸露出一片洁白的沙灘,有许多跟他儿子一样大的小孩在河边捡贝壳、戏水游泳。小孩同样在窗边看到了河岸的人头攒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让他垂涎的脚印,他抬头跟父亲说:“爸爸,我们出去玩好不好?就一次。”父亲没有说话,他在考虑带孩子出去玩将会带来的风险,最后他不顾小孩充满期待的脸回道:“不行,外面很危险,别看那些人现在玩得欢,到时要溺了水可就有的哭了。”
小孩没再说话,他所渴望的沙滩很快被炊烟遮盖,徜徉在炊烟里的孩童犹如沐浴着晨雾,不断为自己的心花怒放添砖加瓦。
“上来。”父亲再一次把他拉上屋顶。
小孩站在屋顶上,看到河岸边有许多次第撑开的遮阳伞,那些从河对岸过来的游人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有的夫妻两人走在身后,任由孩子在前面的沙滩上狂奔。有的把小孩提在中间,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有的父亲把孩子驮到肩上,一旁的母亲用手仔细呵护,生怕孩子掉下来。炊烟里的画面让屋顶上的小孩湿了眼眶,他看着限制自己出门的父亲,第一回感到自己的爸爸没有别人的爸爸好。桥面上都是往来穿梭的汽车,开窗通风的车里的人也感受到了河岸的喜悦,纷纷把车开到河岸,从封闭的车厢下来,享受空旷无垠的大河两岸。被父亲割稀的灯芯草已在几天的风雨中重新长出来了,游客争先恐后地站在灯芯草边拍照。小孩没有拍过照,也没有可拍照的手机,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尽量聚焦于户外,把目视的一切储存在大脑深处,等到夜深人静时再拿出来仔细重温。
“快看。”父亲的提醒让小孩发现烟囱不一样了,开始从里面喷出的是灰黑色的炊烟,现在从里面冒出的是彩色的羽毛。小孩下意识地靠近烟囱,准备俯身往下望,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骄傲地说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烟花,漂亮吗?”父亲眼里的烟火在小孩眼里是残酷的代名词,他知道这些颜色都是用依附在墙内的动物生命当作代价的。
“我要下去把火给灭了。”小孩说完独自爬梯而下,父亲及时把他拦住,以防他踩空梯子摔下去。小孩两手扶着梯子,冲父亲说:“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去把火灭了,二去把墙上封的洞给揭了,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看着孩子一脸严肃,父亲有些忍俊不禁,可又不敢不听,于是他说:“好,我听你的,等下就去把火灭了。”小孩一刻都不想等,他要父亲马上下去灭火,因为他不再相信父亲的话。
父亲说:“你为什么这么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知道吗?”
小孩说:“因为爸爸说话不算数。”
父亲说:“胡说,爸爸一向很诚实。”
小孩说:“医生说我不能出家门一步,但爸爸却几次拉我上屋顶。你今天老实跟我说,我到底是真的不能出门,还是你不想让我出门?”
父亲想了一会儿说:“医生的确说过你不能出家门,但我认为上屋顶不能算离开家。而且我认为只要我们家有屋影的地方,都算家,都算没出家门一步。”
小孩看了看接近中午的阳光,这是一天之内最短的阳光,房屋、树木和人都会被阳光无限压缩,但只要一到傍晚,阳光又会把房屋、树木和人拉长许多,因此小孩马上脱口而出:“爸爸的意思是,白天跟傍晚我的自由也有所区别,白天我不能走多远,傍晚我就可以多走几步,只要还在房子的影子里,我就算没有走出过家门。”
父亲看了看正午之前有些灼烧的阳光,无奈地点了点头。小孩在父亲的话中如蒙大赦,他催促父亲快去灭火,可父亲却把两手一摊说道:“来不及了,墙壁里的那些动物都被熏死了。”小孩立即回到屋顶,走到烟囱边,隐约闻到烤肉的香味。春燕的花衣裳在烟雾中烧焦了,变成星星点点的灰烬蹿到空中,而后又被来自远方的春风吹到大河两岸,直到再也不见。壁虎的尾巴像一截小木棍,突然升到空中,最后砸到门口,在屋顶蛰伏许久的流浪猫见状,飞快地跳下去,叼起尾巴夺路而逃。蜈蚣的腿则升到空中,像小学生在黑板上写的潦草字体。
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看到父亲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迅速爬下梯子。他钻进厨房,很快又满脸乌黑跑出来,对屋顶上的小孩喊道:“快下来,厨房着火了。”当小孩从屋顶上心惊胆战下来后,父亲已经在提桶打水灭火了。小孩没有理会父亲的咎由自取,他径直走到墙边,趁父亲无暇他顾,立马把封洞的旅人蕉给揭了。起初那些重见天日的洞穴毫无动静,后来便在小孩的面前如漏水的水管,涌出一大群小动物。这些小动物有的逃向蓝天,有的钻进草丛,还有的往路上飞奔。自此,它们终于从哪来回哪去了。
大河两岸无人知晓这座房子发生的一切,只有几个小孩看到屋子里长出的蘑菇云,他们稍微中断了嬉戏的乐趣,不过很快又继续沉浸在绵软的沙中和清凉的水里。
父亲还在厨房灭火,他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浇进厨房,直到厨房的门口流出污水。污水里夹带着饭粒和木柴,还有个蚂蚁窝。蚂蚁困在流动的窝中慌不择路,有些不幸落水被冲到屋前的沟渠里。小孩不敢走进污水横流的厨房,只能等待父亲提桶出来。厨房里都是灭火之后燃起的浓烟,小孩听到父亲在浓烟里咳嗽,等他看到父亲踉踉跄跄出来后,已经不认识这个每天都爱讲卫生的父亲了。
父亲的衣服、头发和眉毛都被火烧没了,衣服只剩一件内裤,头发像割掉的韭菜,至于眉毛,则全然看不见了。大火把父亲身上所有能烧的都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他依旧挺拔的胸膛和照样健硕的四肢。
父亲在屋前洗澡,当几桶井水泼到他身上后,他身上的污渍全部被洗干净了。井水把那个洁净的父亲还给了小孩,只是容貌跟往日有所差别。小孩看着无发无眉的父亲,掩嘴笑道:“爸爸,你现在就像一个和尚,奶奶常去的寺庙里有很多你的师兄弟。”父亲把身体擦干净,检查完身体,长出一口气:“好险,幸亏没烧到肉。”小孩突然伤感了,他的话中带出了生死不明的奶奶,他仿佛又看到奶奶站在门槛边,手上挽着一个装满香烛的竹篮,对他说:“乖,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去寺里烧个香,给你小叔祈福。”说完奶奶就一边叹气一边走了。小孩对父亲说:“爸爸,我想奶奶了。”
父亲眼睛一红,刚才的大火都没让他落泪,但下落不明的奶奶却让他红了眼眶——这对母子身上仍维系着那根即便死亡也无法中断的脐带。
父亲抑制着伤心把厨房收拾干净,小孩坐在井边——阳光刚好照在了井沿,木桶里还有水剩下,小孩把头探到桶里,看到自己的脸在水里有些难过。他揭开井盖,把头探到井边,井水里出现的那张脸难过得更加明显。井壁有许多蕨类植物,这些嗜阴的植物在没有阳光的照射下也能葳蕤生长,有几株鹿角蕨的叶梢无限弯曲成一个令小孩垂涎不已的棒棒糖。井底漂浮着几只四肢伸展的蟾蜍,背部似乎被夜晚的星星烫伤了,留下几个迥异于黝黑的斑点。井水无风自动,卷起的波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圈,只知道像百年老树锯断的横截面,年轮依次往回数总共有一百圈。这口深井俨然是一棵不是向阳生长而是掘地求生的大树,深不见底的地心和至高无上的天空同样能够给树木提供足够的生长空间。小孩在梦里才到过低处,梦中的他无数次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往下拽,又会在他即将坠底的时候突然惊醒。看着自己满身是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梦中赶路也会大汗淋漓。从此他明白,哪怕他白天哪也没去,晚上仍会在梦里把该走的路都走上一遍。小孩看着深邃的井底一动不动,井盖的揭开,让井水有了一次直面太阳的机会,也给了小孩一次看清井底世界的机会。
父亲收拾完厨房出来,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趴在井口的孩子,他习惯性地以为孩子仍在二楼房间。当他在二楼房间没有看到小孩后,心里的慌张比妻子对年龄的慌张更甚。他前后把这座两层的房子找了好几遍,可孩子既没出现在储物间,也没躲在楼梯间。储物间凌乱的物品拼凑不出小孩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楼梯间那些三十度斜放的楼梯也还原不出小孩那双跃跃欲试的腿脚。父亲在最熟悉的家里丢失了自己的心肝宝贝,他坐在小孩每晚睡觉的床上以泪洗面,看到墙壁上的洞穴不知何时已被全部腾空,他可以直接透过这些洞穴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看到了那条马路,马路呈现的椭圆形限制了他双眼的一览无遗,随后椭圆形的大河也让他的视线只能往回收缩——他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比从前窄了很多。他起身来到客厅,看了看一望无垠的天际,猜不准下午会不会落雨,只好穿上雨衣,戴上斗笠,出门去寻找自己的孩子。妻子每日揽镜自照的镜子出现在案上,镜面的灰尘跟每日清理完仍会出现的蛛网一样。他把镜面用袖角擦干净,很快在镜中看到了一个陌生人。此人无眉无发,但他的一颦一笑却格外熟悉:忧时眉间皱纹像缝补的扣子,乐时嘴角笑容则像敞开的拉链。他根据这些熟悉的忧喜,辨认出了镜中人。他冲镜子里的人打招呼:“你好,你这些年感到累了吗?”他自顾自回道:“虽然有时会累,但想想明天就不累了。”他继续问镜中人:“你现在实现了年少时的梦了吗?”他看了一眼略显破落的客厅,回道:“梦毕竟是梦。”父亲被镜中人吸引了注意力,全然忘了他还要出门去寻子,等他身后出现一声响亮的“爸爸”时,他瞬间泪眼模糊地跟镜中人说道:“我虽然没能实现年少时的梦,但我有一个比梦想更美好的孩子。”说完他弃镜奔到门边,一把抱起儿子,充满慈爱地说:“儿子,爸爸好想你。”
“爸爸,我也好想你。”小孩在父亲的怀里闻到了井水的味道。父亲把小孩抱上房间,给他铺被子,让他在自己面前安枕入睡。待小孩睡着后,父亲来到客厅,摘下身上的雨衣和头上的斗笠。门外的天空有乌云麇集,父亲出门去收拾屋檐下的一片狼藉。墙壁上的那些洞穴如今像一把筛子,里面那些小动物像筛出的米粒一样所剩无几。父亲望着这些洞穴,不知那些小动物如今去了哪里,他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它们现在应该在那些树上和草丛里重新安了家。
父亲再次封住洞穴,封住洞穴意味着缝补自己的漏屋。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小孩在二楼的睡梦中首次没有悬空坠落,也终于停止了在梦里的长途跋涉。父亲这回没用旅人蕉直接塞住洞穴,也没用水泥浇灌洞穴,而是用稻草把洞口填补。稻草里即将盛放一个动物世界的万千美梦。
小孩的睡梦里有许多动物陪伴,这些都是他的梦境繁殖出的动物。在这些幻想动物身上,他看到野猪有翅膀,鸟儿可潜水,蛇能立地伸直……他骑在猪背上,看到潜水的群鸟在追逐鱼群,大鱼把大海像被子一样掀开,裸露出海洋之心,直立行走的蛇首次接近天空,远离大地。小孩的梦中还有百花盛开,不过没有人会去采摘一朵沾上露珠的玫瑰,也没有人会去嗅闻百花丛中的怡人芬芳,因为花香充盈着每一个角落,只有嗅覺不好的人才闻不到扑鼻香。
父亲的举动不像在补洞,倒像在缝补孩子残缺的梦境。他把小孩漏水的梦境用自己的巨细无遗补好后,发现孩子终于不在梦里踢被子,也不在梦里翻身频频。小孩也终于学会用靠近心脏的那一侧睡觉。
天空中的乌云终于揉碎了大雨,豆大的雨点落在以这座房子为圆心的四周,尤以这座房子遭到的雨点最多。父亲利用屋檐躲雨,墙壁上用稻草填充的空洞很快被雨水溅湿,没有空洞的墙壁上也很快被雨水抓花脸。此刻父亲觉得雨水跟阴影是同义词,都是一种对阳光的强力拒绝。他回到客厅,看着悬挂的日历,最上面一页预示着春日将尽,夏日已至,在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天,屋外的风雨却把墙上的日历直接翻到了岁末——时光在疾风骤雨下飞逝,略过了接下来的盛夏与晚秋,一下子来到了数九寒天的隆冬。父亲前去与风雨博弈,极力让墙上的时间按照正常速度流逝,他把被风雨卷成一团的日历往回翻,一页页地往回翻,就像把自己逝去的韶华翻找回来。他把这副日历又翻回到了春天的最后一天,然后继续往回翻,他翻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看到了儿子刚出生的时候,然后又看到了自己结婚时的模样,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笑容永远镌刻在相框里,谁也无法合上他的唇齿。随后他看到了那个长大后嗜赌如命的弟弟,跟在母亲身后,前方是那座烟雾缭绕的寺庙,那时的大河比现在的宽,桥却比现在的窄,母亲走过颤抖的桥,来到对岸那座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寺庙,跪在佛像前为全家人祈福。时间在这一刹那成了永恒,父亲看着幼时的自己,无法再看到更早之前的岁月,因为从这一刻起他开始真正记事,往前的事情他一无所知,往后的岁月他同样无从知晓。现在年逾四旬,才了然记事之初的这段时光。在这段时光里,有太多记忆的灰尘落在了上面,犹如他的笑容永远印在相框里一样,这些灰尘同样亘古不变。
“爸爸,你在干什么?”孩子不知何时下来了。他站在楼梯口看了父亲许久,时间跟父亲盯着墙上的日历一样久。父亲转过身,看到孩子的脸色被熟睡照顾得很好,让他回房间,继续睡一会儿,假如惹到此刻门口的雨打风吹,说不定就会感冒。小孩没有听话,他要跟父亲待在一起。父亲只好关上一半大门,让另一半大门敞开,使他们依然还能待在白天带来的微光里。
父子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这条长凳横放在门口,那半片关起来的大门就像长凳的牙齿,另一半没关的大门则像被打落的门牙。他们坐在门口这个残破的口腔里,望着门外被雨水洗皱的世界。河的对岸是许多人开着汽车回家,河的这边是许多人在雨中徒步回家。一条大河把世界分割成两种不同的形态,就像古人来到了现在,或者今人回到了古代,时空带来的错觉让大河两岸的人都有些恍惚。
小孩在雨中想起了奶奶,每次他在家里待烦时,奶奶就会跟他讲兔、马、象三兽渡河的故事:“这三种动物由于体型和个头的关系,过河的方式极为不同,兔子过河是浮在水面,马过河时马蹄有时能触底,有时不能触底,只有大象过河尽皆触底。”小孩回道:“我看电视上很多人过河,直接坐船。”奶奶脸有愠色,说道:“别打岔,佛是用这三种动物过河的方式告诉人们兔马过河不可取,我们要像大象过河一样脚踏实地。”奶奶第一次讲起这个故事时是岁暮,那时寒风呼啸,衰草转枯,林空无果,他们也如现在这般坐在这条长凳上,门外是衰草连天的残冬,一切颜色皆被寒冷涂成灰白。起初小孩还会认真思考奶奶的话,后来在电视上看到动物迁徙时各有不同,终于明白万物有灵,没有高低之分,造物主恩赐了每种动物最合适的生存法则,一切都是人类的过度解读。从那以后,小孩就不愿再听奶奶的信口雌黄,而她也逐渐看出孙子的漫不经心,从此闭上那张极欲与人说话的嘴,往寺庙跑得更勤了。后来的结果证明,求神拜佛没用,起码对奶奶没用,因为她的小儿子沾上了赌瘾。
“爸爸,奶奶真的永远不回来了吗?”小孩的突然发问令父亲措手不及。父亲不知该如何回答儿子,但不回答又会让他此后都会被这个问题纠缠。“奶奶去了天边。以后我们也去天边的时候就能跟她团聚了。”父亲的回答让小孩此刻看到了天边的具体形状:一个漏水的水龙头,正不断往他们面前泼水。
“那小叔去哪了呢?也去天边了吗?”小孩对小叔还有印象,他仍记得小叔最后一次走出家门时,嘴里叼着一根牙签冲他招手:“喂,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闯一闯?”小孩没有去,他依旧待在了这座画地为牢的房子里,他看到小叔出走时的背影。那天的太阳很大,好像要把小叔融化一般。从那以后,这个家里没有了奶奶与小叔,就像口腔里缺少了两个牙齿。在父亲看来,这两个牙齿对咀嚼功能无碍,是可有可无的智齿。但对小孩却很重要,缺少了这两个牙齿,他变得不爱笑了,好像缺失了两个最关键的门牙,一笑就会丑态毕露一样。
“没人管他的死活,你以后千万别跟他学。”父亲说完这句话后,天又慢慢黑下来了。他让小孩前去把电灯打开。小孩跳下长凳,去到墙边拉了拉开关,没看到电灯泡发光,大声对父亲说道:“爸爸,又停电了,快点灯。”
父亲摇摇头说:“煤油灯用完了。”
天空好像知道要停电似的,在小孩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把瓢泼大雨给停了。室内昏暗如昼,门外却明亮如镜。小孩用上楼磕破膝盖提醒父亲光明的重要性,父亲听到楼梯间传来的磕碰声,跑到楼梯口关切地问:“小心点,没事吧?”父亲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儿子,小孩也看不到几步之遥的父亲。父子俩犹如远在天边。小孩坐在黑暗的楼梯里,以为父亲很快也会走上来拉住他那双没有依靠的手,可听声音父亲却走出去了,走到了那个刚下过雨的大门外。
小孩迅速把二楼的窗户打开,借助霞光,他看到父亲正要架梯爬屋顶。小孩冲父亲大喊:“爸爸,现在开了窗有光了,你又上屋顶干什么?”父亲正在爬梯子,听到孩子的话,加快了爬梯的动作,很快整张脸都出现在了窗边:“现在是还有光,但很快光就会消失,因为快到晚上了。”父亲没有告诉他自己上屋顶的用意,他要赶在夜晚到来之前来到屋顶。小孩看到父亲的脸离自己远去,很快那双强壮的腿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梯子的中间部分,在窗前呈现一个陌生的“目”字。
小孩在房间里看着光日益流失,转瞬之间,窗外也全被黑暗浸染。小孩破天荒站在没有光的房间,看到夜空中点亮了星月,好像高居天上的人也要掌灯照明。星月的光辉像别人家的灯火,甚至连他的窗前都懒得停留。小孩为了捕捉到星光,不惜把自己的手伸出窗外,可萦绕掌心的光又像一只飞走的萤火虫。小孩看到墙壁上此刻填充稻草的洞穴,摸黑从储物间找到半截竹竿,依次疏通那些洞穴。很快,墙壁就像六棱形钻石,折射出了窗外的星光熠熠和月光如银。
父亲也在屋顶上清理枯萎的灯芯草,当他把铺满屋顶的灯芯草一把掀掉时,重新见到了屋顶上布满的伤痕,这些由破瓦制造出来的伤疤,在照耀到月光的那刻,就如真正的伤口涂上了膏药,瞬间令这座坐南朝北的房子彻底得到了治愈。看着月光从破瓦中洒到室内,父亲不由得在屋顶上手舞足蹈,小孩也在漏满星光的房间里兴高采烈,不过父子俩很快又在为谁给屋子带来了光明而争执。
小孩说:“是我把光从墙上的洞穴里引进来的。”
父亲说:“明明是老子让月光从屋顶照到了房间。”
小孩说:“爸爸欺负人。”
父亲说:“我是你爸爸,欺负一下你怎么了?”接着又说:“好了好了,都别争了,是我们父子俩共同的功劳好吧。”
小孩说:“这还差不多。”
星月之光让整座房子光彩十足,宛如这座房子成了一个身上扎满光耀的刺猬。
小孩抬头对父亲说:“爸爸,我们的家像不像电视里原始人的洞穴,点了篝火就能睡好觉的暖洞?”
父亲说:“臭小子,你还别说,还真有点像,没想到我们越活越回去了,直接变回了原始人。”
小孩说:“今晚那些迷路的动物看见我们的光,应该会回来吧?”
父亲说:“有可能你的奶奶和小叔也会回来。爸爸答应你,如果它们回来了,我再也不把它们赶出去了。”
小孩说:“真的吗?谢谢爸爸。”
父亲说:“好兒子,想不想上来让月光摸一摸你的小脸蛋?”
小孩高兴地说道:“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林为攀,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等。有小说见于《中国作家》《福建文学》《西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