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微型小说三题
2023-05-30冷清秋
素色华年
张素华升级做奶奶了。
这个秋天,张素华觉得自己老了。
这样的老如此的充实,张素华一下子心满意足。
她的身份改变了,生活内容一下子变多了,毕竟这么多年她早已厌倦了当母亲,而如今当奶奶却如此新鲜。五十六岁,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鼓舞人心的呢?
两个啊,双胞胎呢,病房里瞅着粉嘟嘟的两个肉团团紧紧闭著眼睛嘹亮地哭大声地嚎,张素华欢喜得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那个瞬间,她原谅了儿媳徐晓竹之前的所有不敬。对,都是一家人,牙齿还会咬着舌头呢。
心生感激的张素华便紧紧攥住了一旁亲家的手,攥住,摇了摇,又摇了摇。亲家和张素华一样高兴,不需要张素华说什么亲家便知晓张素华想说什么,所以亲家只是抽出一只手来,在张素华的手背上拍了拍,又拍了拍。
儿子说:“妈,你连着几天没好好休息了,现在赶紧回去先补一觉吧,睡好了,明天再过来!”答着应着的张素华抹抹眼眶子,转身便把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一沓子钞票给儿子塞了过去。多体面啊,有钱使到刀刃上,张素华心满意足。
霞光渐渐隐去的城市在灯火闪烁中又活了过来。
正是桂花浓郁的好时节,张素华静静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对,是坐,不是躺。和外面的喧嚣相比,小院里静悄悄的,尽管只是一墙之隔,但这里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桂花树上面的夜空空旷明净,卷着丝丝凉意的风软软来软软去,静静坐着的张素华很享受这片刻宁静。尽管她知道,要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有什么关系呢,人总是朝前走朝前看的。对,现在的张素华可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一遇到事情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小女子了。生活教会她沉下来,静下来,安于接受现状。尤其是一想到儿媳妇徐晓竹刚给自己生了一对孙女儿,张素华就欢喜不已。多好啊,多好啊,这样多好啊,还要什么呢?这不就足够了!
人都是会渐渐长大的吧,也在逐渐的长大中学会接纳,变得宽和。
从最初知道自家的小院要拆迁开始,这都过去许多年了,多到儿子王小赖初中、高中毕业,进了大学,大学毕业又进了公司,娶了媳妇。
对,这期间的顺序不能乱。最开始听说要拆迁那会儿张素华还年轻,那时候心里那个屈啊,总想着就这点家业,拆了住哪,怎么生活,这期间还和王大兵闹过几次离婚。那时候王大兵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整个人就那么空荡荡地悬着,张素华的心也因此天天悬着。
张素华便死拉硬拽着丈夫一起去天桥下摆地摊,卖袜子卖口罩卖毛绒玩具卖毛线帽,都是些小玩意儿,卖来卖去的也赚不着什么钱,倒一天天拖着人放不下,若不是后来王大兵悄无声息拿赚来的钱买了台照相机,把张素华气得闹离婚,回娘家一住三个月,张素华觉得没准自己会一直坚持下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终究是不能长住的。好在王大兵的工作有了着落,身体笨重的张素华又当了妈,天天手忙脚乱的。一切也就是才刚刚熟悉和习惯,咋就许多年过去了!当初拆迁的消息就像是一阵风,卷走了人们的兴奋和议论,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是该干吗干吗,房子是房子,人是人,路还是那些老路。
但这次,张素华知道绝不是空穴来风了。
毕竟就连刚刚建起来十几年的小商品城也拆迁了。张素华亲眼目睹小商品城从开始的冷冷清清无人光顾,到后来的人流如潮日夜繁华。去年小商品城拆迁,一家家商户的大喇叭在张素华的耳边反复吆喝,聒噪得张素华脑仁疼,很多次,站在拆迁店门口的张素华想走进去大声对店主说:“可别这样可着劲儿吆喝了,吵死人,人家买东西又不是买吆喝的。”可最终她还是拽住了自己。
张素华把这些说给丈夫王大兵听,王大兵说:“你就是闲的!”
现在好了,整个市场被围栏围起来了,大塔吊、打桩机,灯火通明地日夜劳作,等这些围栏全部拆掉的时候,就大变模样了。
到那时,两个孙女该会喊奶奶了吧?
这么想着,张素华便悄然笑了。
老王是个摄影师
玩摄影的都张狂。
老王自然也不例外。
张狂的人有讨喜的一面,也有惹人厌烦的时候。
但,老王不。或者是老王还没把他使人厌烦的那一面给展现出来。
平日里,老王每天早上规规矩矩起床,简单洗漱好就骑着小电车急匆匆出门,上班路上路过早餐摊,扫码结账就把自己的早餐给解决了。
到了黄昏,老王又随着下班的潮流急匆匆下班,骑着小电车鱼一样游弋穿梭在这个生活节奏不算很快的城市,如果一转眼老王扎进人海消失不见,你马上便会忘记老王原本的模样。
但,这是有时候。毕竟我们不能忘记老王摄影师的身份。
所以我们也断不能忘记老王喜欢花花草草蓝天白云清晨朝霞落日黄昏,更不能忘记老王喜欢红花绿叶青山绿水……捎带着,也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年轻妹子。
这自然是老王的原话。老王说,年轻的妹子清新可人、朝气蓬勃,叫人心情愉悦,谁不喜欢说明谁的精神不健康不正常!嗯,老王的精神当然是健康的正常的。
所以老王喜欢小菲也是正常的。小菲是谁?如果你到过老王工作的单位,就会被大楼侧面路口的那家小菲花店所吸引。当然,真正吸引你的不是橱窗内和橱窗外那些鲜艳欲滴琳琅满目的各式鲜花,而是橱窗内那个低着头,垂着两根好看的麻花辫的姑娘。麻花辫呈亚麻色,和她肩上的白色木耳花边围裙很搭,手脚麻利的她正在剪枝、插花、给客户找零或者包装花束,偶尔会扬起手臂撩拨一下额头飞过的凌乱发丝……对,她就是小菲。
所以看似正常上班下班的老王,他的照相机里藏着许许多多的小菲。当然,老王的相机里还藏着许许多多其他女孩、许许多多的山山水水和城市的日新月异与旧貌。小菲就隐藏在许许多多的女孩、许许多多的山山水水和城市的日新月异与旧貌中间。
所以老王喜欢小菲这件事暂时还不会被老王家里那个年近五十的黄脸婆张素华知道。
张素华现在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起床后趿拉着拖鞋在蔷薇花架边聆听旁边屋子里有什么动静。耳房里住着刚生产过的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女,有了孙女后,张素华每天莫名其妙地好担心,所以每天站在蔷薇花架旁静静侧听或者冲进去,成了张素华这段时间必须要做的功课。当然,除此之外,张素华还喜欢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碎花裙子趿拉着拖鞋上菜市场买菜。张素华上菜市场买鱼买肉买青菜豆腐,回来就钻进没有冷气的小厨房一通忙活。
今天,张素华端去的是荸荠烧肉。儿媳妇懒洋洋把荸荠吃了好几块,就是不挑婆婆烧好的肉,张素华便有些起急:天天都是这不吃那不吃,这样子的身子咋能养好肚子里面的娃!
刚要起争执的焦口张素华的儿子推门进来了,及时地化解了一场还未发生的家庭危机。八点四十,老王回来了。老王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他无视张素华递过来的问候,直接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年过四十之后,不知不觉已分房许多年了,彼此虽然身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也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人和陌生人相处的好处就是看上去相敬如宾、和平共处,但其实彼此都在坚持自我,我行我素,不妥协不认输,但也从不去触碰对方的内心。
所以老王下班约了小菲去王府井商拍。老王说,摄影摄影,要的是光线光影,商场内的灯光到位,就会给拍摄增彩。
这些,老王不会对张素华说。张素华也不会耐烦听。
那天老王约见小菲是想告诉小菲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所以在商城胡乱拍摄了几张照片后,老王就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如果店铺拆迁,你会搬到哪个地方再重新开张?”小菲不以为意地反问:“为什么要搬迁?好容易才积累起来人脉和客户……”话音未落,小菲有些语无伦次,“这里,这里真的要拆迁吗?”
老王望了望灯火通明的四周说:“还早,还早。”
是还早。還没看到关于拆迁的正式文件,老王突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但是离家不远的菜市场已拆迁重建了,重建后的菜市场干净清爽,没有一丝异味。端着摄像机的老王定定站在菜市场中间,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望着那男男女女脸上的平静祥和,蓦然生出许多感动。
张素华把烧好的茶水放在客厅的案几上时,老王忍不住把菜场的照片递给张素华看。
张素华瞄了眼说:“菜市场有么可看的!”然后便絮叨说,“就说生孩子这事吧,这都啥时候了,俩人还没定下生产的医院。你说说哪天半夜要生了朝哪去?”张素华也就是刚刚开了个头,端了茶杯的老王已经离开了。
零零后女孩韩小菲
老王第一次将摄像机对准小菲是暮春时节。
烟雾样的柳芽细细碎碎似有若无,河岸、小桥、桥洞下戴着毛线帽的女孩……构成了老王心里最美的一幅画。
近了,老王才发现那女孩板着脸。
老王心想,这闺女五官这么好看,笑起来才会更美吧。
可女孩看都不看老王一眼直接质问说:“干吗拍我?拍我问过我同不同意么?!”
望着女孩子那气鼓鼓的模样,老王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没来由地很想笑。
想笑,老王便笑了,傻里傻气的,惹得女孩子更生气了。
她冷冷地扬了扬手机对老王说:“信不信我报警说你侵犯肖像权?”
老王却直接问她:“怎么会有一窝小猫?猫妈妈呢?”
这样的开场白直接就把女孩的怒气给消掉了。
没错,女孩之所以在桥下是因为桥洞下有三只小猫。三只小猫的情况很糟,它们的眼睛被眼屎糊得快要睁不开了,一个个皮包骨头,正凄凄弱弱地叫着,令人揪心。
“该怎么办?”女孩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就像老王是她的老朋友那样问老王,甚至在语气的末尾女孩还讨好似的对着老王笑了那么一小下。虽然女孩的语气依然是冷冷淡淡的,但老王捕捉到了女孩内心燃起来的一小片希冀。
老王没回答女孩的话,而是放下相机,三下五除二把毛背心脱了下来,把三只小猫包好抱起来,老王才眯着眼睛说,江西路那边有家宠物医院。
于是,女孩就乖乖坐上了老王的摩托车。
嗯,这就是开始了。
三只小猫的情况都不是很好,经动物诊所的医生仔细检查后发现,小猫眼睛有炎症,耳朵有耳螨,身上布满了跳蚤。其中一只小猫因为脖子受伤化脓需要留下观察,另外两只便分别随着老王和小菲各自回了家。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老王被一阵急促的来电吵醒,抓起手机一看,居然是那个刚认识的毛丫头的,困得要命的老王二话不说就把电话挂了。
没想到刚挂掉电话就不依不饶地又蹿过来了。耐着性子接起来,女孩的哭泣立马穿过暗夜扑到老王的耳朵边:“猫要死了,我也要死了,我被猫闹得肚子疼得不能呼吸了!”
这丫头真任性!老王没好气,闭着眼睛嚷嚷:“可是给我打嘛电话呐,你妈呢?你爸呢?”
……
直到老王半夜开车把女孩送到医院,这才知道女孩居然是阑尾炎发作。
登记薄上写着——
韩小菲。21岁。
15年前韩小菲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
14年前韩小菲和妈妈一起生活。
11年前韩小菲自己主动选择和爸爸生活了两年,后来便开始自主生活了。
关于韩小菲原生家庭的诸多问题,小菲其实一直在回避,并不愿意多说,偶尔碰触到,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咧一下嘴便迅速收住,说:“都一样,我这不是一样也长大了吗。”
的确,韩小菲现在已经长大了。长大的韩小菲正在试着改变之前的孤僻性格,和更多的人交往。她玩博客、拍视频、写影评,空闲的时候还喜欢跟着户外的团队去爬山。
但天总有黑的时候。天黑下来时,韩小菲就被从众多的欢声笑语和拥挤的背景中还原出来,重新成为她自己。
韩小菲说,嗨,灰姑娘也有夜半12 点么。
没错,何况她既没有一双水晶鞋,更没有自己的王子。
但好在韩小菲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花店。
“我可以不要男朋友,但是一定是要开个花店的。”韩小菲说。也正是因为如此,每个清晨,韩小菲只要推开花店的门走进来,躁动的心便会随着即将开始的忙碌悄然沉静下来。
忙碌起来的韩小菲和整个花店的一切融为一体,和谐美妙得如一首诗。
但这首诗却不允许谁来读,就连她脸上那淡淡的妆容,也从来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颜色。也许韩小菲觉得人与人之间最好的距离就是朋友、同事,远一些的可以当笔友或者网友,再远的,做陌生人就很好。这就是韩小菲一贯的人际关系三大法则。
只不过现在,面临严峻的挑战。
就比如此时,手机铃声倔强地响起,挤压着她的分寸和神经——
号码显示是老王打来的。但其实并不是老王,是帅气温和的新警察小张同志用他的手机打过来的。这家伙吐了刚入职就来查醉驾的小张警察一身,作为新警察的小张还没有实战经验,实在是收弄不住他了,只好摁着老王的手指解锁了他兜里的手机,然后按下了通讯录里写着“小女儿”的那个联系人。这,也许就是对于以后更多事件发生的某种预言吧。
但此刻,睡眼惺忪的韩小菲却被逼得快要发疯——
“半夜 12 点了,大爷!这是要闹哪般?”
冷清秋,洛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洛阳市小小说学会副会长。出版小小说集5本,作品散见《天津文学》《牡丹》《芒种》《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月报》《参花》《金山》《洛阳晚报》《香港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