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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笔记

2023-05-30周齐林

鸭绿江 2023年3期
关键词:四叔工厂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

——苏珊·桑塔格

工友锋

深冬时节,阵阵晚风袭来,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摇曳颤抖。我站在阳台上,正哄着哭闹不止的女儿时,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锋打来的电话。我摁掉电话,准备等会儿再回过去。几分钟后,锋发来一张图片。点开,是一张B超单,下面写着“肝硬化早期,伴肝腹水”。我紧握手机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电话拨过去,锋语气略带悲伤和绝望。“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查出这个病。”电话那边的锋叹息着说道。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他。所有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夜的幕布完全落了下来,空气中的寒意渐重了。不远处枯黄的芦苇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在雨水的冲刷下,芦苇的枯黄近乎发白,一大片的白在微光的映射下异常醒目。

夜色越来越深,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半夜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妻子一脸担心地问我怎么了。睡梦中,锋瘦骨嶙峋地躺在我面前。梦是现实的另一种延伸。我起身去客厅倒了一杯温开水,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锋叹息的话语又回荡在我耳边。

2007年深冬时节,我前往一个大型鞋厂面试时结识了锋。他穿着西装,提着个公文包,正在厂门口等候。锋有着陕西人的大气和忠厚。那次面试,锋顺利录取,而我以失败告终。一周后,辗转之下,弹尽粮绝的我最终被一家金属纽扣厂录用,担任外贸跟单的职务。三个多月颠沛流离的生活暂时结束。次日,我去工厂任职,买完牙膏牙刷毛巾衣架和塑料桶,钱所剩无几。窗外寒风呼啸,我用剩余的20多块钱买了一条薄薄的毯子。深夜,睡意来袭,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厚衣服,铺在单薄的床单上。我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抵御着阵阵寒意。夜半,那股冷意直抵骨头缝。我把身子蜷缩成一张弓,在迷迷糊糊中熬到了天亮。晨曦时分,我拿着饭盒匆匆跑到工厂的饭堂打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喝起来,暖意瞬时弥漫全身。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远处灯火阑珊,锋因体检不合格被鞋厂扫地出门。他在寒风中等待了整个下午,直至夜幕降临时才拿到半个月的工资。多年前熟悉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晨曦时分,父亲和我随着家里的一头老黄牛缓缓朝墟上走去。在我家耕种了大半辈子的老黄牛变得体力不支,父亲准备把它卖掉,再买一头小牛犊耕地。步入暮年的老黄牛动作迟缓,腰塌陷下来,背如一张弓般弯着。到了墟上,老黄牛孤独地站在一个角落里,时而发出沉闷的哞叫声。不时有人围着老黄牛看,摸摸它的牙齿和毛发,他们看了几眼就走开了。旁边一头正值壮年的母牛眼睛明亮,皮肤柔软光滑有弹性。母牛的年轻映衬出黄牛的日渐苍老,它的皮毛变得晦暗毛糙,眼窝深陷,神情呆滞,仿佛深陷在过往的记忆里。我过去抚摸着老黄牛,清晰地看到它眼圈上的皱纹和眼角溢出的泪。墟上牛场的其他牛都早早卖掉了,一直到散墟,只剩老黄牛和不远处一头瘦骨嶙峋的牛犊待在一隅。在异乡,我怀揣简历随着拥挤的人流挤入人才市场,如故乡墟场待人牵走的牛一般等待着雇主购买。

年关将近,在我的引荐下,锋只能退而求其次,来到我所在的金属纽扣厂做生产跟单。一切皆有定数,我们就这样成了同事,成了朝夕相处的舍友。许多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回忆那段苦涩的打工岁月,内心深处流淌而来的依旧是满满的温暖和感动。锋报到当天就上班了。晚上他十点下班后,我已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嘎吱一声响,忽然,蜷缩在被子里的我感到身上一沉,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一看,峰正把一床崭新的被子盖在我身上。原来,锋见我盖的是一床薄薄的床单,跑去超市买了一床新被子给我。多年后,这床我一直珍惜着的被子,也在数次的辗转颠簸中遗失。

半年后,我从纽扣厂辞职去了广州,只留下锋孤身一人。我辗转颠簸于珠三角的各个城市。2010年因膽管结石在家休养一年,次年春寒料峭之时,我重新回到了东莞。在寮步,三年未见的我们紧紧相拥,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

薄暮时分,我提着行李跟在锋的身后。临近厂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不远处,一条高大的猎犬正匍匐在门口的保安亭,保安室里的保安正跷着二郎腿抽烟。锋提着行李大跨步上楼,他叫我先等一下。从宿舍出来后,锋去厂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包中华烟。这是我表弟,刚从家里出来,没地方住。老乡关照一下。锋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刚才买的中华烟,递到保安手里。保安的眼睛忽然一亮,转身看了一下四周,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我们疾步到了宿舍,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喘息了一会儿,锋把我带到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没人。他说,你就住这里吧,这里挺安静,之前住的人前几天刚离职。转身回来,锋把一个香气弥漫的苹果递给我。他叫我早点休息。两年未见,锋依旧如此,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很温暖。悬挂在天花板的风扇正飞速旋转,晚风透过窗棂吹着床边悬挂着的一串小铃铛,清脆的响声瞬时盈满房间。躺在结实的硬板床上,躺在清脆的铃铛声里,疲惫的我忽然被一股温暖环抱着。半个月后,我在寮步消防支队附近找到了一份文案策划的工作,生活慢慢稳定下来。

几个月后,锋跳槽到虎门一家童装厂做销售。与我的频繁跳槽相比,锋的每次工作变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体检成为他求职路上的拦路虎。只有确定好新的工作岗位,他才有勇气提交辞职申请。

一晃多年过去,彼此虽不在一个公司,但我与锋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问候一番。2016年,当身边的同龄人都纷纷买房买车结婚生子时,年近35岁的锋还孤身一人,还在虎门的这家童装厂做销售,月薪五千多。他已在这家公司做了五年。父母看着他岁数渐增,再过几年就逼近40岁了,为此愁白了头。锋年过六旬的父母趁他过年回家的几天,曾为他安排过几次相亲,但都以失败告终。

这年端午节前夕,在他表姐的介绍下,他答应与一个离异女人见面。女人在一个五金厂担任车间主管。女人个子偏矮,右脸颊上有一块细小的雀斑,打扮时髦,浑身弥漫着劣质香水的味道。女人与锋同龄,三年前因丈夫出轨而离婚,八岁的女儿跟着她。同是老乡,吃饭的氛围也颇为融洽。锋的表姐热情地给他说着好话。饭局刚开始没多久,女人直截了当地问了他有无房产以及月薪多少。女人的这些话如锋利的针点中了锋的要害穴位。锋怔怔地看了女人一眼,尴尬地一笑,如实回答了自己的情况。女人哦了一声,气氛顿时凝固了一般。没人知道,锋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在供两个弟弟上大学上。饭后,女人开着一辆红色马自达停到锋面前,问他去哪里,要不要送他一程。锋迅速摆了摆手说不用,他知道女人是礼节性地问他。看着红色马自达绝尘而去,转眼消失在密集的车流里,锋转身来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台上,他在等L1公交车回虎门。车半小时来一趟。烈日的暴晒下,他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在公交车站附近的阴凉处等了近40分钟后,公交车终于来了。锋迅速上了车,刺猬般蜷缩在车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车里开着空调,那股寒意迅速吸干了他身上的汗水,慢慢渗透到他的心底。年初在家相亲两次失败后,他退而求其次接受了表姐的介绍,跟这个离异的女人见面。这是他最后的防线,但没想到残酷的现实迅速把他最后的防线击溃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试探着给女人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几分钟后,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女人的回信,掏出手机一看,是一条垃圾短信。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颠簸着,他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车已到终点站,司机催促他快下车。他掏出手机一看,女人依旧没有回音。他不由得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恨自己不应该那么贱,主动给女人发微信。

星期六,他从虎门来到我租住的小区已是黄昏时分,锋详细地跟我讲述着他相亲过程中的点滴细节,他面色潮红,仿佛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听他说完,我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同为80后,对于锋的焦虑与恐慌,我感同身受。

锋相亲失败的消息在部门不胫而走,同部门的同事纷纷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带着不屑和嘲笑。他感觉自己被孤立起来。深夜下班后,从不抽烟的他闷在宿舍里一根紧接一根不停地抽烟,每抽完一根,他就狠狠地摁灭烟头。起身站在窗前,望着屋外苍茫的夜色,他不由一拳打在墙壁上。血丝透过手指缝慢慢渗透出来。思前想后,他决定跳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凭借着多年的工作经验,2016年8月,他顺利跳槽到汕头一家制衣厂待到现在。他就这样离开了待了十年的东莞。我们相距越来越远,心却还在一起。

人生总是福祸相依,他仿佛看见自己这个皮球在跌入谷底后,借着反弹的惯性,奋力一跃,又跳到了眼前一块宽阔之地。在汕头的这家新工厂,同为陕西人的老板十分欣赏他忠厚老实的性格,对他委以重任。否极泰来,他强烈感受到了命运对自己的眷顾,仿佛有一股暖和的春风拂面而过。

在汕头这个工厂,他没想到会遇到那道照亮自己幽暗生命的光。公司一个90后的汕头本地女孩倩喜欢上了他,经常主动给他发微信。女孩倩比他小十岁,喜欢他的忠厚老实、体贴入微。锋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时,我能强烈感受到他心底流淌着的久违的幸福感。他们陷入热恋,很快确定关系。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倩的父母的极力反对。倩的父母不想自己的女儿远嫁到陕西,也不想让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但倩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跟他在一起。见女儿如此决绝,倩的父母提出一个条件,如果锋在汕头买房定居,他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倩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锋,锋感到一丝兴奋。一丝光亮透过窗棂照到他身上,他忽然感到很温暖。2019年底,锋东拼西凑了二十多万,外加自己十多万的积蓄,在汕头买下一套三室一厅的精装修房子。锋把这幸福的一刻记录在微信朋友圈里。夕阳下,倩依偎在锋的怀抱里,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全身。年底,工厂放假后,峰带着倩回到陕西过年。锋的父母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未来儿媳妇,面露喜悦。年迈的他们早早起来磨面蒸馍,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脸上挂着幸福和满足。倚靠在厨房门前,看着父母久违的笑脸,峰的心底涌动起一股暖流。晚上,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父母鬓边的白发,他想着过完年再好好挣半年钱,“十一”和女朋友举办婚礼。

他没想到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击碎了一切。公司先是停产两个月,紧接着是大规模的裁员和降薪。他的工资由一万锐减到六千。还了每个月的房贷,身上所剩无几。

屋漏偏逢连夜雨,命运似乎要把他推到绝境。在医院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走廊上,他紧握B超单的手微微颤抖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他才起身离去。他慢慢走下楼,走出医院,整个身子仿佛灌铅了一般。此刻,他感觉自己身体里埋藏着一个定时炸弹,再过几年就会把他炸得粉碎。

夜色越来越浓,远处的霓虹灯释放出淡黄的光芒。他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了下来,走进去买了一包烟。他蹲在门口不远处的空地上,不抽烟的他连续抽了三根烟。不时有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把裤兜里的B超单重新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而后捏成一团,握在拳头里。他不知道如何向女友启齿。一切都有迹可循。他回忆起上半年牙龈总是没来由地出血,身上的皮肤变黄。他以为是小病,没当一回事,去工厂门口的药店买了一点药,症状就消失了。他没想到疾病如隐身人般隐匿到他的躯体深处,玩起了障眼法。公交车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乘客。车外是辉煌的灯火,沃尔玛超市门口购买商品的人络绎不绝。公交车驶出繁华的市区,慢慢进入略显荒凉的郊区。他看着窗外打霜的稻田,想起自己日渐荒凉的人生。似乎拿到检查单的那一刻,他命运的方向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回到公司,女友一脸关心地问他跑哪里去了。他耸了耸肩,笑着说去市区朋友那里玩了。看着女友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女友拿着两个饭盒去食堂打饭了,看着女友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他眼角不由得溢出一滴泪来。

两天后,他匆匆请了假,跟女友谎称家里年迈的母亲摔倒在地受伤严重,匆匆踏上了回家的火车。一下火车,他来到了咸阳的中医院,挂了肝病科专家号。医生看了他的检查单子,摇了摇头,让他赶紧办入院手续。“红细胞降低,脾脏变大,再拖下去脾脏都保不住了。”医生露出急切的眼神。

苍白的病房里已经住了两个病人,靠窗的是一个年过五十的男子,此刻正捂着右下腹咬牙,痛苦地喊着。医生循声过来,在病人的请求下打了止痛药。男人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弱了下去。这是一个肝癌晚期病人。看着男人痛苦的样子,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宿命。中间这张病床躺着的是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老人身患肝硬化已十多年。锋在靠门的这张病床躺了下来。老人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锋读懂了老人眼底的疑惑。病房里身患此病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像他这么年轻的较为少见。“小伙子,你这么年轻,怎么也得了这个病?我都八十多的人了,无所谓了。你要抓紧治疗啊。”老人颇为惋惜地对他说道。深聊之后,锋发现这是一个身世悲惨的孤寡老人,他老伴五年前因肺癌去世,唯一的儿子因抢劫被判入狱十年。老人住在单位分的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房子在五楼,属于旧式的楼梯房。老人通常十天半个月才下樓一次,年迈多病的他腿脚不便,不敢轻易下楼。有一次下楼,摇摇晃晃走到中途,头发晕,摔倒在地,脸磕在地上,渗出血丝来。楼道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他呻吟着,大声呼救,却无人回应。许久,一个送外卖的路过,才把他扶起来。锋问他怎么做饭炒菜。老人说自己买了很多面包和八宝粥,饿了就吃这些。老人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把这辈子经历的点点滴滴都讲给锋听。听着老人的讲述,锋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女友不时打来微信视频,锋始终不敢接,他怕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不知如何面对女友。看着手机里女友的照片,他心如刀绞。晚上,他母亲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吞吞吐吐。放下电话,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病房,依靠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苍茫的夜空发呆。家如此近,他却不敢回。

半个月后,病情得到控制,锋出院了。主治医生给他开了一个月的中药和西药,叮嘱他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好好休养半年。医生的叮嘱时刻回荡在他耳边,但面对沉重的房贷和年迈多病的父母,他不敢失业。买房掏空了他可怜的积蓄,如果失业,每个月的治疗费用他不知如何解决。许多工厂生存艰难,能保住一份工作已是不易之事。他脑海里浮现出年幼时的熟悉场景,农忙时节,家里唯一的那头黄牛生病了,却依然不得不带病在山野的田地中耕田。他陷入极度的焦虑中,一边是刻不容缓的病情,一边是严峻的生存压力。暗夜里,蛇一般的火车在广袤的大地上疾速游弋。蜷缩着身子躺在上铺的他抚摸着右下腹,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格子映射在他暗黄的脸上。火车疾速奔驰时发出的轰鸣声不时在耳畔回荡着。

“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还这么年轻,要是不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她,我担心害了她。”时间接近凌晨,我收到锋发来的微信。“爱她就放手吧。”考虑许久,我摁下了这几个字。这是一个残酷的抉择,一边是亲密无间难以割舍的爱人,一边是疾病阴影笼罩下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

他把患病的消息隐藏在心底,不敢再告诉别人。他担心回到住处,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友炽热的眼神。黄昏时分,他疲惫地回到小区,上楼,打开房门,环顾一圈,屋子里空荡荡的,女友不在家。“这几天我妈妈住院了,我要照顾她。”女友在电话那边说道。他感到一丝庆幸,却又担心着女友。回来第三天,公司安排他出差一个月。他又奔波起来。抵达宁波火车站时已接近凌晨。医生叮嘱他不能再熬夜的话不时回荡在耳边。火车站附近的宾馆都比较贵,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步行了20分钟,终于在一个小巷里找到一个比较实惠的旅馆。住一晚60元,狭小而简陋的房间。公司的差旅费一天可以报销150元,他这天吃饭花了40元,加上60元的住宿费,算下来,可以挣50元。放下行李,他第一时间从包里取出药丸,就着微凉的开水,一口气吞了下去。他靠着床躺了下来,女友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里。他打微信视频给我,告诉我他已决定把病情如实告诉心爱的女友。看着电话那边颧骨凸出的他,我陷入沉默。

他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编好了这条微信。他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一草一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射出他那张苍白的脸。像是想起什么,他咬着苍白的嘴唇,按下了发送键。他跟我说他已发短信告诉她了。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手机静悄悄的,几分钟后手机嘀一声响了,他以为是她发来的微信,拿过手机一看是一条垃圾短信。他正想关机时,电话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女友倩打来的。“有病我们好好治,干吗要提分手?”她说着说着,忽然在电话那边哭泣起来,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听着她的哭声,他的眼眶也不由湿润起来。一旁的乘客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夜色越来越浓,微弱的灯光一闪而过,映射出他那张苍白的脸。火车在暗夜里飞速疾驰着,朝黎明的曙光奔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低头看着女友发来的微信,低头的刹那,他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他走到车厢一个无人的角落,肩膀因为哭泣而不停耸动着。

回到汕头的小区,推开门,她紧紧地抱着他,嘴里不停地说着,没事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坎儿都可以迈过去。他紧抱着她,抬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四叔

黄昏时分,寂静了一天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四叔打来的电话。“林林啊,工厂倒闭了,我失业了,你看看能不能帮叔找个工作。” 电话那边的他叹息着说道。

放下电话,我脑海里浮现出四叔满头白发的身影。他在那个玩具厂工作了近三十年。

1992年春节过后,那个微雨的清晨,赣西的村庄还笼罩在晨雾中,犬吠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打破了村庄的寂静。在小镇的汽车站,四叔坐上了前往县城的中巴车。他需要到县城乘坐大巴车前往市区,然后再坐火车南下。深夜,极度疲倦的四叔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铺了两张报纸,蜷缩成一团,昏昏沉沉地睡去。到广东后,夜幕降临时他栖身在附近山上的坟墓间。后来,饥饿难耐的他为了果腹,就栖身在山间一个破败的庙里。庙里经常有本地人带些瓜果米饭来烧香拜佛,烧香拜佛的人走后,他就偷偷去拿一些祭品来果腹。怕别人发现,每次他都只敢拿一点。每次拿之前,他总不忘深鞠躬三次,祈求佛祖的原谅。他偷吃祭品的事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他只能逃到别的地方。

绝望之际,饿得饥肠辘辘的他在一家玩具厂门口徘徊时,恰好看到了新张贴的招聘启事。他把初中毕业证给负责招聘的年轻女子看,而后幸运地进了这家工厂,有了落脚的地方。一个多月流浪的日子终于宣告结束。当时工厂扩建新厂房,生产线也随之扩大,需要招聘两千名员工。进厂的当天晚上,他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一旁的工友们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没人知道他连续多日靠吃一两个馒头果腹,渴了就去村里的井里打水喝。那段时间他经常饿得眼冒金星。玩具厂效益好,工厂订单量很足,员工工资也很不错,别的工厂的员工每个月只能拿三四百块钱,他一个月能拿七八百,如果加上加班费,一个月下来有一两千。当时玩具厂的工人达到五千多。他每天如陀螺般高速旋转着,每天加班到凌晨一点。虽然马不停蹄,但高额的工资消减了他浑身的疲惫。玩具厂福利好,工资高,出量准时,当时许多人以成为其中一员为荣。

千里之外的故乡,暮色里,邮递员踩着自行车穿行在故乡的小路上,清脆悦耳的车铃声回荡在人们耳边。邮递员老张每个月末会准时出现在堂妹嘉嘉家门口,把一张来自东莞的匯款单交到她手里。四叔的汇款单如巨石砸入寂静的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引来邻里的羡慕,四叔靠着这工资养家糊口,第一个在家里盖起了一栋三层的新房子。

当村里一栋栋洋房雨后春笋般矗立在大地上,四叔二十多年前建的新房如镶嵌在一件新衣服上的一个补丁。一晃29年过去,曾经喧嚣的工厂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午后,我驱车来到石龙的玩具厂,厂门悬挂着的黄底红字的广告牌依旧醒目地矗立在大门的中央位置。工厂里人影寥落,废弃的文件资料、旧拖鞋、拦腰斩断的洋娃娃洒落在地,午后的风在车间里游荡着。厂门口几年前张贴的招工启事早已发黄泛白,与一旁张贴栏张贴的崭新的起诉书形成鲜明的对比。老板跑路、员工的赔偿金得不到赔付成为附近村民议论的话题,村委会只能先垫资来赔付工人的工资。

远远地,我看见四叔坐在厂门口旁边的一张旧凳子上,一脸疲惫地看着我。我跑去对面的超市买了两瓶矿泉水。玩具厂倒闭后,这家距离玩具厂不到一百米的超市生意惨淡,也面临着倒闭的危险。“以前每到下班时间,玩具厂的员工都会来这里买水买烟买生活用品,忙不过来。现在工厂倒闭了,这里的生意也淡了很多。”五十多岁的老板娘苦笑着对我说道。

“老周,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去找新工作?”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左手提着席子和被褥、右手挎着水桶衣架从玩具厂走出来,满头大汗地对四叔说道。在异乡漂泊近三十年,四叔的称呼也由当初别人嘴里的小周变成了老周。“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哪个工厂会要?”四叔一边说一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放在地上,而后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包八块的双喜烟,满是老茧的手颤抖着点上。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沉浸在过去的点点滴滴之中,仿佛点燃的不是烟,而是记忆的灰烬。他面无表情地抽着烟。不时有工人徘徊在厂门口。“他们跟我一样,都在这里做了一二十年。”他忽然说道。他们眼底满是不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似乎都在等待奇迹,等待着老板突然出现,通知工厂继续开工。然而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幻想。往日喧嚣的工厂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不时有工友回厂里取行李,他们远远地跟四叔打招呼,上来攀谈一番。“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的跟我同一年進厂,也在厂里做了二十多年。”四叔手指着那个人说道。摁灭烟头,他又走进了工厂,他去食堂取了自己的饭盒,在车间那个属于自己的工位上久久地站立了一会儿。“让我再看看这个工厂。”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另外一个家。他缓步走在熟悉的厂房里,眼底带着一丝伤感,抬头的瞬间,仿佛看到了自己早已流逝的青春时光。

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工厂就这样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倒闭了。几个月前的元旦,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他心底却热乎乎的。他记得工厂组织了全体员工去附近的大酒店吃联欢宴。酒店大厅里摆了六七十桌,厂里的员工、供应商、香港一些银行的负责人都来了,吃的饭菜比往年要高档很多。宴会现场十分热闹,末尾是抽奖环节,他还抽到了一千元奖金。没想到不到半年,这个运营了31年的玩具厂宣布倒闭。他记得去年公司接到了一个一千多万的大订单,公司老板拿着这个订单去香港的银行贷了款。

“听说老板还在申请贷款,看能不能挽救工厂。”看着同事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他心乱如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仿佛一记重拳把他打蒙了,这一晚,他彻夜难眠。

四叔的经历不由让我想起年幼时目睹的一幕。家门口的那棵大树,在一次狂风中被连根拔起,树上的鸟巢打翻在地,破碎的鸟蛋与肮脏的泥水混杂在一起,受惊的鸟没了落脚的地方,不停地在半空中盘旋着,发出凄厉的叫声。现在,四叔栖息了近三十年的树轰然倒地,栖息在树上的鸟儿在惊慌中四散开来。

四叔不想离开这栖息了近三十年的老树,他熟悉老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绿叶,清晨阳光先照在树上的哪一个地方,他都了如指掌。村委会给了一周的时间让员工搬离。他看见不少工友在拿到工资后纷纷去了别的工厂上班。工厂还能住五天,他没有打包离开,而是想再住几天,好好看看这个待了几十年的工厂。

他站在宿舍的走廊上,看见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在厂里几十年,他从没这样认真地看过晚霞。夜色渐渐吞噬了晚霞,只几间宿舍的灯火还亮着。曾经机器轰鸣的车间此刻静悄悄的,老鼠四处窜动的声音隐约在耳畔响起。第二天醒来,他感到脚有点隐隐地疼。几十年的漂泊,四叔已经疾病缠身,他有高血压、糖尿病和腰椎间盘突出。时光压弯了他的腰杆。匆匆刷完牙,他忍痛走了出来,初春的空气里裹着一丝寒意。工厂里闹哄哄的,人心惶惶。厂里的同事来自全国各地,四川、湖南、重庆,有一小部分和他一样是干了一二十年的老员工。附近的许多工厂得知玩具厂倒闭后纷纷跑到厂门口招工。

工厂倒闭,四叔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几天之后,他带着不舍和愤怒离开了这个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转身回望工厂的那一刻,二十多年前他背着一个蛇皮袋进工厂上班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四叔只拿到了一个月的工资,没有拿到任何补偿。四叔的遭遇让我想起六姨。六姨在东莞高埗镇的鞋厂做了25年。鞋厂专门为阿迪达斯、耐克等国外品牌鞋做代加工,顶峰时期有八个分厂,员工人数十几万。随着人口红利的消失,工厂租金和用人成本的不断增加,这个鞋厂也被迫于几年前搬迁到了越南。六姨离职的那一天拿到了工厂十多万的补偿金。密集的人流四散开来,曾经喧嚣的厂房如今空荡荡的,工厂周边的商铺和便利店也大门紧闭。一个如此庞大的工厂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眼前。一个个鲜活的面孔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时光是很残酷的东西,它如黑洞般吞噬一切。一块石头砸入寂静的湖面,在惊起阵阵涟漪后,又复归于平静。他们仿佛不曾来过。与六姨相比,四叔要惨很多,同样干了二十多年的他只拿到拖欠的工资,没有任何补偿。

回到我的住处,四叔放下行李,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的蓝天。虽然疾病缠身,身体比较虚弱,但工厂还没倒闭时,因为在这里做了二十多年,工友们在工作上都会照顾他,一些重活儿会安排年轻人去做。

我把四叔接到了我住的地方。他神情忧郁,常独自倚靠在阳台边默默抽烟。我去上班时,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人。他感到莫名地胸闷和恐慌,再三恳求我早点给他找一份工作。即使只是有工厂招人,对年龄也有严格的限制。一个星期后,在朋友的帮助下,四叔进了附近的一个五金塑胶厂,在仓库做杂工。身边的几个工友身体十分结实,脸上弥漫着健康的色泽。夹杂在他们中间,他感觉自己像一块生锈的铁,摇摇欲坠,随时面临着被拧出来的危险。在仓库经常要搬货,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的他工作了一天下来,腰就疼痛得厉害。终于熬到晚上下班,夜色中他忍着疼痛回到住的地方。楼道里昏暗无比,疼痛忽然加剧,一个趔趄,他险些跌倒在地。他扶着栏杆,在微弱灯光的映射下,慢慢往上走。坚持干完半个月,他选择了辞职,当天下午他就拿到了两千块钱工资。

见四叔身体吃不消,我又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月薪三千。保安虽然清闲,但要经常站着。我担心四叔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了。四叔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不想给我再添麻烦,他心生倦意,欲回家先休息一段时间。

回老家前一天,四叔忽然央求我再带他去一次之前工作的工厂。烈日下,再次驱车来到玩具厂时,原先一楼的办公楼已经租给了另外一家公司办公。往里走,我看见几个员工正蹲在墙脚吃午饭。不时有几个穿着灰蓝色工衣的女工从楼上下来,而后拿起饭盒,去一旁打饭打菜。我继续走近几步,他们疑惑地看了我几眼,继续低头吃饭。我看见四叔在车间门口久久站立着,而后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转身缓缓离去。他一步一回头,面色苍白,眼底带着一丝血丝。四叔是在向过往的时光郑重告别。

车启动了,四叔趴在车窗前,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渐渐远去,一如那些早已模糊的青春时光。

几天后,他回到老家的村子。当初离乡时正是青春年少,如今归来时却已是人到暮年,疾病缠身。从他的遭遇里,我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带着满身的病痛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成了无数人无法逃脱的宿命。

发小丙卫

一直以来,他都很渴望拥有一辆车,这种渴望随着病情的恶化而变得愈加强烈起来。

年幼时他不幸感染急性肾炎,治疗不及时而拖成了慢性病。命运步步紧逼,欲置人于死地。读高中時,他和班里的同学共用一个饭盆蒸饭而又感染了肝病。吃治肝病的药会伤肾,吃治肾病的药会伤肝,他夹在两种病中间,左右为难。嗜血的病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生命。闭上眼,他的脑海里就浮现肉身墙体不断剥落的场景。

他月薪四千,是乡村小学教师。西药昂贵,一个月下来的费用恰好抵消他一个月的工资。他退而求其次,每周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去县城老中医那里开中药。老中医是他高中同学的爷爷,每次去开药,老中医都会跟他深谈一番。

村里离县城近四十公里。晨曦微露时,简单地洗漱完,他骑着摩托车踏上了通往县城的路。路上人影寥落,晨雾依旧笼罩着村庄,他骑着摩托车疾驰在马路上,一个小时后抵达县城,柔和的光线开始变得毒辣起来。把脉、问诊、看舌苔,蓄着胡须的老中医在白纸上迅速写下药方。一次开六服药,拿到药包已近上午10点。烈日的暴晒下,他戴着安全帽、骑着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行驰。几十吨的大货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时,他明显感受到路面也跟着震颤起来。一丝恐慌在他心底掠过。三年前,这条通往县城的国道拓宽了一倍,许多大货车为了节省高速费绕道而行,横冲直撞地在马路上疾驰。去年小镇一个老人去马路对面买面包吃,因走在大货车的视线盲区,不幸被疾驰的大货车碾压轧死。他想着自己肯定也处在命运的盲区里,以致上苍对他的病痛视而不见。即使他深陷在命运的沼泽里,不停地呐喊呼救,依旧没得到丝毫回应。回到家已近12点,一小时的路程,他小心翼翼地开了近一个半小时。母亲从菜园子里摘了一个披着绿皮的西瓜放在桌上,汗流浃背的他匆忙拿刀切开,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块。瓜瓤新鲜可口,凉意缠绕唇齿间。看着一旁的母亲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心底一阵欢喜,瓜是他年初播的种。

一周后,他骑摩托车去县城开药,中途,忽然乌云密布,不久下起了暴雨。他视线模糊,在密集的雨水中艰难骑行着。他紧挨着路边缓缓前行,不时有疾驰的大货车一闪而过,水花溅了一身。前面路口隐约看见有个小便利店,他正准备去那里避雨时,一辆白色轿车仿佛没看见他,紧挨着路边开来,避让不及,他一个趔趄,连人带车栽进了一旁的水沟里,腿剐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裤子剐破,猩红的血迅速流了出来。他忍着剧痛爬了起来,扶着摩托车艰难地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雨越来越大,风刮在他湿透的身上,感到有些冷。他站在便利店门口,进退两难。一小时后,雨终于停歇。他跨上摩托车,继续往县中医院的方向骑去。

到了中医院,老中医见他浑身湿透,转身去小房间拿了两件旧衣服让他换上。

“淋了山雨,容易感冒,你感冒不得,一感冒就容易引起并发症。”老中医眼底满是怜惜之情。

这一晚,他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在雨中狼狈不堪险些丧命的样子,心就隐隐地疼。暗夜里,他紧握拳头,一拳捶在床板上,暗暗决定过几天一定要去买车。

一周后,他鼓起勇气问大学交情颇深的慧彬借一万块。慧彬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打拼,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他因病回到了老家做小学教师,疾病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了他的脚步。慢慢恶化的疾病缩短了他生命的半径。慧彬迅速给他转了一万元过来。

次日,他去同事介绍的市区一家二手汽车交易市场买了一辆日产轩逸轿车。这是一台车龄12年、行程近15万公里的老车,售价两万。一番讨价还价后,价格定在了18500元。虽是老车,但拿到车钥匙的那一刻,他依旧兴奋无比。熟练地驾车疾驰在高速路上,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回到家,他打来一桶井水,仔细地把汽车擦拭干净。清凉月光的映射下,擦拭干净的车子给人焕然一新之感。

“跑了15万公里,都接近报废了,难怪才一万多块钱。”堂哥凑近车身看了一眼,一脸轻蔑地说道。他眼底的宝贝在别人眼里却是一堆废铜烂铁。报废二字重重地击在他心坎上。生性敏感的他顿觉自己如眼前这台车般,身体几近报废。但车已走了这么多的路,见过这个世界的丰富与斑斓,而他画地为牢,生命的半径局限于巴掌大的乡村。这台车已跑了15万公里,从出生至今,他的人生已过半,自己走过的路远没有这台车走过的路多。他计划开着这辆即将步入暮年的汽车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繁华。

车的铜墙铁壁给去县城开药的他保驾护航,车外烈日高悬,坐在车内的他却感到一股清凉。他驾着车穿过烈日和暴风雨,抵达家这个温暖的港湾。

有了车,他经常会帮学校的同事去小镇的菜鸟驿站取快递。梅是他爱慕的人,喜欢网购的她快递自然多。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她的专属快递员。他喜欢她,但身上的病让他对爱情望而却步。他虽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但他的行为却暴露了他内心的隐秘。对于她的请求,他几乎有求必应,随叫随到。他一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要克制情感,不深陷进去,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滑入其间,无法自拔。

在一次去隔壁县城看荷花时,夕阳西下,荷叶田田,晚风裹着丝丝凉意拂面。坐在他身旁的她忽然把头依靠在他肩膀上。他顿觉浑身触电般战栗不已,犹豫许久,伸出手紧紧环抱着她。

这段时光成为他生命中最甜蜜的记忆。他载着她去爬山,看花海,看落日迎日出,往日黯淡无光的生活因为爱情的闯入而变得丰富灵动起来。

他苦口婆心地劝她报考市区的小学教师,那里的平台更好。“你怎么像我妈一样,这么啰唆。”她边说边笑了起来。她终于报了名。那天他驱車载她去市区参加教师选调考试。烈日下,车在满是灰尘的国道上颠簸着。行到中途,车内忽然一声爆裂,白色的烟雾迅速弥漫整个车子。他一下子慌了,看着一脸惊恐的她,迅速踩刹车在路边停下来。“你快下车。”他大吼道。她蹲在不远处,一脸惊慌地朝他这边张望着。一番检查,才发现是空调爆炸。

有惊无险,考试时间慢慢逼近,他重新启动车疾驰起来。烈日的火焰炙烤着大地,车内闷热不已。看着她满头大汗的样子,他颇为心疼。

考完试,已是薄暮时分。晚风轻拂,他载着她穿行在夕阳的余晖里,裹着丝丝凉意的风吹在脸上,分外舒畅。

“这天然空调真好。”她孩子气地说道,天边灿烂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仿佛一团火在燃烧。他此刻也被一团火燃烧着。

“前面有一片荷花,去那里看看。”她忽然兴奋地大喊起来。

薄暮下,他和她行走在荷塘边。

他们的隐秘恋情进行到第四个月时,被她的母亲发现了。她母亲不惜以死相逼,让她断了这份情感,不然就断绝母女关系。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他心如刀绞。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自己这样的身体,怎么还有脸跟我女儿谈恋爱,你不知是害人害己吗?” 对话里,她母亲劈头盖脸地骂道。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话那边的一个个字眼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插在他心坎上。

孤独如影子般存在于生命的一隅。时光可以治愈许多东西,比如伤痛和遗忘。半年后,他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日子。同在学校,他尽量避开她。

那天中午,他在校门口遇见她。他低着头,正欲快步走开,她忽然叫住了他。“我考上了市区的教师,下午去报到,你能送我一程吗?”她双颊通红,近乎恳求地说道。他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他依旧爱着她。

开往市区的路上,她一路叽叽喳喳喜鹊般说个不停。他知道她是在缓和尴尬凝固的气氛。他始终沉默着,只是偶尔回应几句,看她一眼。他心底有无数话想跟她说,他深知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相处了。车抵达目的地时,他还是一句心里话也没说出口。

她提着行李走进学校的大门,不时回头朝他这边张望。他朝她挥手告别。返回的路上,他停在路边空旷的地方掏出手机编辑短信,编了又删,删了又编,千言万语最终凝聚成七个字:梅,祝你幸福,加油。

“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想我了记得来看我。” 她很快就回了。

半年后,时间已近年底,寒假即将来临,寒意渐起。这天下午,下课的铃声响起,上完数学课的他夹着书本刚从三楼的教室走出来,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他的心跳加速了,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他来回在宿舍里踱步,门紧闭着,熟悉的声音却从窗外传进来。好几次,他鼓足勇气走到门口,欲拉开门,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屋外的笑声,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他眼前。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迅速掏出来,果然是她打来的电话。他怔怔地拿着手机,而后放下,手机兀自响着,发出震颤的声音。铃声停下不久,又响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始终没接。正欲接时,手机却安静下来。

过了不久,屋外爽朗的笑声忽然止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宿舍门,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分钟后,一辆崭新的白色宝马轿车在暮色中驶进学校,一个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这是我男朋友。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他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很快,年轻男子牵着她的手上了车。

车迅速提速,发出扑扑的咆哮声。驶出校门的那一刹那,倚靠着车窗的她忽然回头张望了一眼。刹那间,她和他四目相对。他扭过头,迅速进了屋。再次出来时,汽车已疾驰而去。他久久地盯着汽车离去的方向,心仿佛被捅了一刀,流出血来。

崭新贵重的宝马、年轻健康而又帅气的男子,映射出他日渐颓败的身体和惨白的脸。

“哥,对不起。是他自己要来接我的,我让他不要来,他偏要来。” 他重新在床上躺下不久,收到她发来的微信。

“没事,梅,祝您幸福。”犹豫许久,他敲下这条简短的文字。他的心还是感到隐隐地疼。

为了省钱,他的车始终没装空调。“省的不仅是换空调的钱,还可以省空调费。”他笑着说道,脸上的疤痕拧在一起,像是在抗议。

半年后,他的车年检没过关,他开到市区,花了两千块钱,给车做了一次全面保养。

他给汽车买保险,做保养,却舍不得给自己的身体做保养。“最多开三年,你这个车就要报废了,赶紧换新车吧。” 汽车修理工说道。

未工作的十几年,治病的医药费都是他大哥支付的,他不敢再向大哥开口。弟弟三个小孩,生活的重压如影随形,他更不好意思开口。

几天后,他开始揽客,做起了顺风车的生意。从小镇到市区火车站,每趟拉四个人,一个车费收五十元。一个晚上往返跑一趟下来已近深夜12点,扣除油费,能挣三百元左右。为了不影响教学工作,他一般是从周五晚上开始跑。周六周日一整天都在路上,回到家已是筋疲力尽。

一次深夜,昏黄灯光的映射下,他正在火车站广场上等客。几分钟后,两个浓密胡须的中年男子问他去不去马家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马家村是个很偏的地方。车里是长久的沉默,透过后视镜,他看见两个客人正闭目休息,仿佛睡着了。车越往里走越荒凉。经过一片竹林时,他感到恐慌害怕,不时注视着后视镜。

穿过竹林是一片坟地,他正欲抬头往后看,一把冰凉的刀忽然顶在他的后脑勺。在恐吓威胁下,他踩下了刹车,把车停在墓地旁的隐蔽处。“要命就把钱都掏出来。”他把上午刚取的三千块钱全掏了出来。很快,他看见他们消失在黑夜中。在漆黑的坟墓边待了许久,他才缓过劲来。命运的扒手窃取了他的健康,一步步把他逼到坟墓边缘。

马不停蹄地跑了半年,他挣了三万多。正感到一丝欣慰时,身体却发出了警报。那天他驱车送完客人刚回家,突然一阵眩晕,晕倒在地。去医院做系统检查,发现一些指数异常偏高。老中医说这是过度劳累所致,建议他好好休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想踩下命运的刹车,命运这辆车却不听使唤,疾速奔向深渊。

在家静心调养半个月,他狠下心去市区买了一辆七座的五菱宏光,落地七万五。付了三万五,剩余的四万贷款三年付清,月供一千多。开了五年的日产轩逸,最终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二手车公司。

开着崭新的车疾驰在高速路上,他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黯淡的命运,忽然打开一扇窗户,露出一丝亮光,他沐浴其间,贪婪地吮吸着。

下高速不久,他在路边停下来小便。在不远处的一个烂尾楼里,他看见一辆辆锈迹斑斑的二手车堆积在一起,堆成一座无人问津的铁山。风吹日晒下,车的尸骨慢慢腐化。

薄暮下,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破铜烂铁,一股莫名的忧伤忽然深深地把他攫住。锈迹斑斑的车像极了深陷在疾病旋涡中的他,他颓败的肉身也即将被厚厚的锈迹淹没。他不甘心,拼命地擦拭着层层斑斑的锈迹,欲让它们呈现出生命的亮光。

这些年,他一直是踉跄着走路。重新上车,他重重地踩下油门,车载着他在晚风中奔驰起来。打开车窗,风呼呼吹过,一种飞翔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

作者简介

周齐林,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作品》《雨花》《长城》《青年文学》《清明》《山花》等刊物。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跪向土地》《大地的根须》。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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