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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长明灯

2023-05-30谢志强

鸭绿江 2023年3期
关键词:长明灯井台镇里

古镇的深夜,唯有李秀才的那扇窗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却日复一日亮着。没人在意亮了多久。李秀才读书作文,没人在乎他读什么书。

李秀才静能静得下来,动能动得起来。他读书作文,不能有人打扰,而最佳的时间是夜晚。不过,白天,他喜欢热闹,常常拱到一群小孩那里,讲夜晚读的书中的奇闻异事。他讲得若有其事,很多小孩信以为真。但大人们说他“出空”(说谎)。居民要他代笔,写个诉状或家书,他乐此不疲,仿佛受到重视那样。

可是,不见李秀才有出息。有人说他“瞎子点灯白费烛”,居民们闲了,听他说闲话,仅仅是消遣,只当他乱说,所以人们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有时,他说正经的事,人家还以为他“出空”。

李秀才的生活很寒酸,他穿的那身长衫有补丁,但是洗得一尘不染,他白天上街,长衫没有皱褶。好像他夜间读书是吃进,白天说话是吐出,他以此为乐。有人猜,他所有的积蓄都亮在那一盏长明灯上了。

那年夏天,灯的火苗在不安地摇曳,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他一脸汗珠,似虫子蠕动,他时不时用毛巾擦汗,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汗了。他不用扇子。仿佛他分成了两个人:一人对付炎热,不让汗水落在书上;一人聚神阅读,沉浸在字里行间。

灯苗不安地晃动,像顽皮的小孩在蹦跳。两个人合而为一,他生出一个念头:不妨去井里打一盆水,双脚进入凉爽的井水。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最后瞥一眼书面时,惊诧地发现页面出现了空白。他以为看久了书,眼睛出现幻觉了。他分明看见,一群黑点,像苍蝇,如蚊子,密集地从书上起飞,纷乱地飞出窗子。窗纸有裂缝,如筛子。

难道字离开了书?那一页,记载着一场瘟疫。一场水灾后出现的瘟疫。他听镇里的老人说过,这场瘟疫曾殃及此处。那位老人的父辈,许多人死于瘟疫。一度,古镇上苍蝇与乌鸦猖狂泛滥。

李秀才拿起木脚盆出门,追踪着一股黑烟似的飞虫——他认定那是文字。他不知如何把文字召唤回书中,但他不愿让那段记载出现空白。人们可以不信他说的话,但白纸黑字可证明他不是“出空”。

那一缕黑布巾一样的文字,乘风飘飞。镇中的那口古井,将烟吸收。他赶到六角形的井台,探望,井水微微有波动,一弯月亮映在水中。

井中传上来声音。那是文字发出的声音,跟书中的记载如出一辙,不过,渐渐地说到了现在——那些记载瘟疫的文字,确实转化为瘟虫,落入水中,好像炎热给了它们又一个机会,可以融化在井水里,甚至发出浸泡在凉爽的井水中的欢悦。

李秀才真切地听清,它们期待明日居民喝井水,它们可以重返那温暖而又神秘的地方了,那里有它们向往的鲜血。那一个个身体发绿、僵硬,就成了它们的新居。

整个古镇沉浸在梦中。李秀才希望有一个人影出现,好证明他没“出空”。他想象,明天清早,像往常一样,居民来井边,挑水,淘米,洗菜……他挡不住。谁也不信他的话,他也改变不了自己“出空”的形象。他要是守在井边,不断地向来的人传报瘟疫的消息——那文字变成了瘟虫,居民一定以为他“出空”,听听笑话,哄笑了之。

他打算守候在井边,现身说法,饮井水。只是有个问题,瘟虫不会当场发作。那么,他夜晚喝了井水,早晨,他死在井台,居民也会误解。

井中的月亮已消失。他脱下布鞋,并排放到井台上。他跳入井中。

早晨,他的尸体浮起。居民围在井边。打捞上来,他浑身碧绿,像掉进染缸那样。

有人责怪,有人惋惜。大家疑惑,好端端的一个李秀才,为什么投井自尽呢?一定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李秀才一向苦中作乐——好活歹活都是活,卻寻了短见。

镇里那位曾说起瘟疫的老人来了,他说,我听父亲说过这种瘟疫的颜色,李秀才的身体证明了井水中有瘟虫。有人说,弄不好,李秀才自己就养着一身瘟虫。老人说,我们谁相信过他说的话了?李秀才知道我们不相信,又不让我们饮用井水,他就采取无奈的方法,端端正正摆着的鞋子,说明他很镇定。

井口封了。老人德高望重,发起一场葬礼。要将李秀才身前最喜爱之物放入棺内,却发现,那一本打开的书,页面上无字。那盏亮着的灯,突然熄灭。老人又续了油,点亮。守灵,送葬。然后,那简陋的房子,每晚都亮着灯。镇里称那是长明灯。各家各户,轮流去添油。

作者简介

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家学会副秘书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2部。在国内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两次获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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