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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岛

2023-05-30陈济舟

鸭绿江 2023年3期
关键词:大哥

一辈子,他心里都在想着一个地方,想着一段时光。一辈子,都想回去,可就是弄不清楚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选择,才让他与那片土地和最初的信念渐行渐远。其实对于像他这样冷静的人,早已完全明白,就算能够回到那座热带的岛屿,又能如何?还不是四个字,不复如是。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打消掉回去的念头。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心里但凡起了念,就很难再放下。会不会令他日思夜想的其实并不是回到那里,而是“回去”这个念头本身?

1

新雨未收,热带的暑气不落,可这世界都已全然是新的。他在新世界里回到了南方的小海岛。这岛究竟有多小?小到只有一座山、一座寺;有一个城市,在山这头,还有一个村,在山那头。一城一村之间的山上,有一座五十多尺高的汉白玉观音像,婷婷地立在莲花铜台上。观音左手打着无畏手印,右手握着玉瓶,瓶口朝下,眼目低垂,慈悲地凝视着两旁的城乡。

城市边缘临海的地方,有海港和空港,它们是小岛连接世界的枢纽。然而岛的历史和源头却需要从山那边的村庄开始追溯。庙在那里,上山的路也在那里。他站在这路上,站在山脚下,也就是站在了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边界。仰起脸,他隐约望见山头烟雨朦胧的观音像。

近处的山腰上,有高耸的榴梿树和棕榈,榴梿果结得有人头那么大,不熟的时候挂在树上,熟烂了就恣意地落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稀巴烂,露出黄白黄白的果肉,飘出来的香气,传了几路,招来猕猴和鬣蜥,还有山鬼和魈。

庙宇的橙瓦和飞檐在山里升腾起来,山间的白岚也悠悠地从绿树间腾起来,一下就牵着矮天上低垂的流云。这么一来,人就觉得这山和天都不算高,但心里也觉着这眼前的天地里有说不出的广阔。他呀,感觉在山的后面,天的外边,还有千百重的山,千百重的天。想是这么想,但人最终还是在这么小的岛上,所以外面的天地再怎么广阔,他都不觉得惶恐。不惶恐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回来了,还因为这次他要到山里去找一个人。

他有个大哥,叫俊宏。

2

兄弟俩的祖籍是中国一个叫四空镇的地方。

四空是古名,现在四川的崇州一带。若从野史说起,始建于东晋,原属于汉源郡,名水渠乡,在汇水河边。后来萧道成建了齐国,又改为永渠,成了川西的水道。以此类推,几经易名,村庄逐渐壮大,成了镇,来往商旅不绝。到了北宋,这一带开始兴建佛塔,天圣元年建了正觉寺塔,嘉祐五年建了镇国寺塔,大观元年有了云居院塔,到了靖康元年才开始起释空塔。彭州四塔,都是十三级密檐式砖塔,名声赫赫。前三塔都建成了,可惜到了靖康,国运渐衰,唯释空塔不成,便不了了之,好歹留个空名。随着建塔而聚合起来的镇子和几个场子,又自此散去,正史野史均都不再记载,只存于乡里闲谈,两忘于江湖。

明末,此地又有了人家。一文官被贬来这儿当了知县,可也不务正业,或寄情于山水,或卧游诗境。崇祯朝大旱六年,由北至南,一直旱到四川。汇水水位下落,知县府上一口古井也干得见底。一日,晌午时分,知县从井口走过,只见里面熠熠有光,前去一看,竟是个铁盒。忙令人捞上来,奇重无比,后才发现铁盒不是铁做的,而是青铜。破开来,是个石灰胚子,再破开,又有一个石匣,外包松脂琥珀,如是三遍,才现出最里面的一层木盒。打开,见其中藏有书卷少许,干干净净,滴水不沾。

知县如获至宝,连夜挑灯阅览,书卷无名,也无著书人的落款,但文辞甚古,断定非今人所著。内容乍看似史,可又似传奇故事,多杂以神仙鬼怪、才子佳人之说,更多的是关于文臣宰辅、百郡贤良,忠心报国却落得个官场萧萧终随逝水的下场,抑或是征夫思妇金乌似矢、玉兔如梭等让人哀叹之事。

知县不觉联想到自己半生辛苦,如今却谪戍四川,黯然神伤。再看下去,卷末后叙竟有几页蝇头小字,大致记载秦灭巴蜀之前,此地古蜀民风民俗和神话故事,天文、立法、语言和文字自成一脉,皆不与中原同。愈是记到虚无缥缈之处,愈发觉着有著书人的良心发现。

只此一夜,知县更是将四下都看得了然,便舍了妻儿,出家去了,自名法号释空。临走时,只将此书置于案上,另作《铁函四空集序》一篇,一取释空的谐音,二证个地水火风四大皆空,所以四空这名字才和这块地方有了联系。不久,崇祯登遐,弘光陷虏,知县妻儿便带着这些书卷和序文,随着娘家闵帮人下了南洋。他和大哥祖上,就是接续了这一支的命脉。四空作为地名,如今在《崇州县志》上已无迹可寻,这也不足为怪,可他家的历史,自有家谱为证。

3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们的祖先离开四空已有多世,家谱和枯井里的卷宗故事渐渐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说了个什么?不还是一段神话。

传说凸眼大耳的始祖手持金权杖、乘太阳神鸟,在那场灭族的战争来临前决定要将族里最后一颗宝珠护送到南海之南的一座小岛上,把这颗暗藏了四空文明所有玄机的宝珠好好地埋葬起来。

那日,始祖嗅到一月干燥的东北季风要从极北的天空吹来,便率领族人御风南下。太阳神鸟,人面虎齿,鹰身鱼尾,它展開金翅,为一去不返的迁徙临空嘶鸣,如婴孩的啼哭,双目泣血不绝。

神鸟的悲鸣化为大地的魔咒,赤道飞雪,疾风不止,海潮逆流,日月不明。就连莽林中的禽兽蝮蛇,也都匿其爪牙,藏其螫毒,而林中千年的古树也纷纷枝折干摧。始祖没有料到一只来自日驻东升之地的神鸟的哀伤,竟能有如此毁天灭地的力量。她终究怜悯苍生,决定割爱,遂举金权杖灭神鸟,三击而亡,自此断绝了族人北归的天路,也不再向后人传授驭风识风之术。

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也只是某次碰巧在家谱的开头读到这样如同神魔小说一般的故事。如今他家的族谱存于岛国的博物馆里,这故事也成了一大堆人类学者研究的课题。其实传说是真是假,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在现代国家里长起来的人,真的不重要。他不确定在这样的世界里神话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自他曾祖父那一辈开始,族人就频繁地离开岛屿,往来于各个国家之间。而家族的起源神话也逐渐失去约束力,听说甚至曾有人回到四川去找四空,可去过的人都没有回来。直到他这一代,已经很少有族人去追寻在四空的家族历史了。

十五岁那年,他突然离开岛屿,负笈求学,去往一个西方的强国,在那里学习他们的历史和文化。而就在他离开岛屿后,他的哥哥也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选择了出家,于是兄弟两人分道扬镳。没想到他在强国一住就是五十年,其间鲜少回国,他最终成了名校的教授。

可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哪里还有恒常?过去几千年的岁月来往,换作此时,顶多是几年的人间演义,被解构在人们的笑谈中。岁月漫不经心地快转起来,让人猝不及防,一不小心就被抛出去,跌入别国他乡,跌入时间之外。所以历史不管是以倒退还是循环的方式发生,他都无法用自己的学识或者进退的尺度来衡量。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好比昔日西方的强国如今早已不再强盛。它在三十年前就如同四空般进入一个漫长的溃败和瓦解的过程。终于在两年前,这个强国仿佛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若干大帝国一样完全崩坏,散落成无数个小国。东西两岸自成一统,中部的高山、大湖、沙漠和平原再度自立门户。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么一个四空的后裔,竟然在这样的时代有了顛沛流离的体验。

4

一个亡国人,理应思索着亡国的事,他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循着记忆中那些永远阴润且满是苔藓的石板路向山里走去。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来找大哥。他心里更没有一个确切的问题,唯有一种惘惘的疑惑,像这山岚一般地囤在心里。他知道这个谜只有求大哥来解。

细算起来,距离兄弟两人上次相见,有五十多年了。是在他离开岛屿的那一天吗?都记不得了。听说大哥这些年来一心向佛,竟然真的狠心到可以对尘世的亲人避而不见。只有在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急急忙忙从强国赶回来,苦苦写了几封长信,才托大哥请出寺里的方丈为辞世的双亲超度。而即便就是在那样一个家族的历史性时刻,大哥也是缺席的。

那个寺对大哥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热带的阳光穿透树冠层稀疏地落到地面上来,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视线依着天上的光、光里的叶、叶下的枝、枝旁的干,一直落到一些树的根上。他意外地发现原来树根不全然都是长在地里的。此段路上,他头上尽是悬在空中如须的气根,仿佛是思绪的触手,从头上垂下来,要攫住他。如此一想,心里就生出几丝畏惧。再一看,还有些气根竟能一垂垂到泥土里,再过几十年就能变成一截新的干。

他躲躲闪闪地在这些不是根不是干的东西下绕过,却突然被一面木墙阻断了前行的路。停下来细观,是一株巨大的银叶树,无数板根从主干上发散出来,竟然每一根都长到有人那么高,像是房子的山墙,亦像是薄薄的山脊,赤裸裸地立在他面前,切断了古时就修好的进山之路。他眉头一皱,只得从旁边再绕过去。可双脚一踏下去,又踩到一张网里,这地网也是树根织成的。

短短的一程路,竟然越走越险,本应是深藏土里的东西,如今都翻出地来,还长到天上去了。他开始对这片雨林的不合常理感到不耐烦。

这庙到底还有没有人来拜过?

一路过树穿花,他在雨林里走得神情恍惚,在各类鸟语和虫鸣的交织之外,好像听见有人在诵经,可那声音却不像是个和尚,也听不出诵的是哪一本经文,用的是哪国的语言,倒像是个孩童在莫名地呜咽低诉。

他想雨林中是有东西的,可听久了,这声音里就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温存,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一座三门石牌前。羊齿蕨丛生在四条石柱底部,附生藤蔓盘旋如巨蟒而上,用腹部在柱上磨出长长的遗痕。正中空门石匾上面刻着“海天佛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可上面的字迹已完全被苔藓覆盖,认不得。两旁无相门和无作门上,还各挂有两个匾,一书“通德”,一书“类情”。他想了想,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种德、哪一种情,可觉得在佛门挂上这样的匾的确有些不恰当。他更不记得小时候曾见过这石牌的山门,虽然不知道这山门是什么时候立的,可如今看来,它也似乎要在一股自然的大力面前沉下去,永永远远地沉下去。

穿过牌坊,林中草木竟然都渐次开朗,留出一道登天的长梯。越是向上走,石阶越是干净,青苔不生,就连空气也似乎干爽了许多,他顿时有了精神。

眼看就要到天王殿,他隐约觉得上面仿佛有人在远处看着他。抬起头来,果真看见个轮廓,恰似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立在殿前的石阶尽头。逆光中,他看不清她的眉目,只感觉她似乎穿着一身中学的校服,短袖白衬衫配齐膝深蓝色百褶裙。这校服他是认得的。正是他当年还在岛上念书时那所学校的校服。

原来学校还在?还有人在那里念当年的书,相信当年相信的东西?一些忘记的声音和语言从记忆的深处一点点沁出来,这里面却有大的危险,他不敢也不愿意去回忆。

正想要挥手朝她呼喊,女孩却突然一个转身,从最后的石阶上跑开了,只有那百褶裙回旋时留下的那一阵微风轻轻地向他拂来。他快步登上山去,喊道:“喂!等一下!”

他的呼喊却只在另一个山头得到一声轻轻的回应。

5

登上石阶,仍不见女孩的行踪,他遂疾步绕过天王殿,想去正殿的前院找找。

空空一个大院正中端然立着一个青铜大宝鼎,上面刻有“法宝寺”三个字。他一顿,想起小时候不记得这寺院有这样一个名字。院子北面一座大香炉,烟火不旺,只有寥寥几支香烛,升起几丝漫不经心的烟火。正殿前一对雕龙柱,倒是雕得惟妙惟肖。殿里殿外都悬挂着五彩的经幡和欢门。从外面望进去,里面还摆放着各色蔬果、油灯和法器。

他在大院里来回找了一圈,也不见女孩的身影,回过头来,眼神正好迎上韦陀菩萨的怒视,仿佛他是个误闯佛门的人。他见韦陀金身甲胄,双手合十,将法杵平端在手中,便知道这寺也没有记忆中那么小。

韦陀那一眼,让他想起自己来这寺里要找的是谁。他站在大雄宝殿前那块缠着两条金龙的御赐四字匾额下,心里顿然生出一丝犹豫。如果一脚踏入这殿里,他是不是就会在那菩萨脚下,看见一个昏睡的老人,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许那个人正是他的大哥,他是不是早已算到今天有人会来?他有一种冥冥的感觉,要找的人此刻一定就在这殿里。可当两人相见,还能认出彼此来吗?

然而他全错了,殿里空无一人,只有那金身的横世三佛安坐在幽冥相入的光影之后,他们和山头的那座汉白玉观音一样都眼目低垂,宁静地打着手印。大殿右侧摆放着一个木鱼和一个铜磬,都是三尺大小。细看了才发现,那木鱼头上的朱漆都已被敲落。木鱼,就只留下一个斑驳的头,像生满了疮,一敲就疼。再看那口法磬虽大,但罄口上也布满了裂痕,像某人龟裂的唇,说不出话。

殿里除了佛前的三盏长明灯就没有别的光源,唯有屋外的天光从门前窜进来。这光也像是出了家,有了灵性,晓得什么是适可而止,所以它就只亮到佛前,角落里依然满是幽幽的暗影。

他移步到那暗影里去,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才看见围着这三座金身佛像的是十八个阿罗汉。

在那记忆的折光里,他记得孩提时代的自己,如何站在这一座座罗汉脚下,仰起头来看到他们狰狞奇怪的脸。有骑象的,有伏虎的,有弄狮的,还有探手的、长眉的、肩披布袋的。在意识深处,罗汉那一双双突兀的眼、高耸的额头和突出的面颊一点点地浮起来,仍旧叫人惶惶不安。

可當他一步步走入更深沉的黑暗里,一些让人惧怕的细节开始浮现。好比那沉思罗汉的双眼竟然没有眼珠,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爆裂开来,被挖空了,露出培土。还有那开心罗汉,袒胸露乳,但一道长痕如刀伤,从他的笑脸上斜劈而下,他的头颅就此裂开,露出木心。他看着这些残损的罗汉像,心中的恐惧好比如翼的暗影在长明灯的火焰里升起来,一下将他笼住,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十八尊阿罗汉竟然没有一尊是完好无损的,各自有各自的伤痕,有的没了手指脚趾,有的整个手臂掉落崩坍,眼耳口鼻处也都有裂痕。

他不记得儿时的罗汉是这般残缺得叫人畏惧。他顿时陷入莫名而悠远的时空中,那在山下雨林道上听见的如人呜咽的诵经声又再次响起,他正要转身离去,双腿却不得动弹。冷汗涔涔,却依稀感觉从后方低抑的光里,有东西正一步步地靠近他。而此时,他的整个身体都已僵直,颈后的汗毛因战栗而抖动着,正当他要放声大叫,却听见有人从背后唤了一声:“施主!”

6

小师父法号明海,十三岁就在这寺里做了和尚,如今已是个青年人的样子,面如朗月,聪慧异常。明海一身姜黄色的长衫海青,端然立在他面前,仅一声脆朗朗的“施主”就破了他心里的咒。

明海见他满头大汗,便猜到十有八九,于是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跟我来。”引出正殿,一个转弯,进了殿旁的客堂。小师父让他在长桌边坐定了,又亲自从橱柜里取出茶叶来,用水泡了,送到他面前。右手从袖口里探出来,轻轻一举,示意喝茶。他呷了一口,心中的畏惧就有些消散,抬起头来,再一看,就觉得整个空间也堂堂地亮起来。

“施主一路上来,到了大雄宝殿也不礼佛,却一直站在罗汉面前。我看施主您久久不动,怕是迷了路,才斗胆来打扰您。”

“谢谢小师父。刚才确实是被邪祟迷住了。”

“阿弥陀佛,邪祟并非寺里的,是施主心里有心事未解,来了寺里,就被引出来,迷了自己罢了。”

他知道一句话说岔了,连忙道歉:“我来是要找个人……”

他便把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大哥是谁,什么时候出的家,都一一讲与明海小师父听,又把山下雨林里奇怪的根茎、石阶上谜一般的女孩和寺里十八尊会魇人的残破罗汉等事都道出来了,只等小师父来解答。

小师父倒也有耐心,一件件地听了,不急着回话。闭上眼睛,微微地点着头。堂前的光照过来,小师父的脸上不见一丝细纹。过了一阵子,睁开眼来,道:“施主,您可知道,虽然岛上小寺的历史不长,可也是有来头的。”

“这和我的事有关系吗?”

“有没有关系,你听了才知道。”

他一听,心里面便有了迟疑,作为一个教授,对于这些修辞思辨的技巧他自然明了,可他不确定面前的小师父是在跟他讲禅机,还是在班门弄斧。既然是佛门,出家人说的话做的事或许不便拿现世学术的指标来衡量,他便只好把心中的疑惑按下来,姑且认真地听着。

“这处叫法宝寺,话说从前一个在中国半路出家的妙莲法师来到本岛,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在义兴公司的几房头家手上筹到一笔巨款,说是要回去协助前朝驱除满人。可钱到手了,他却红了眼,竟然不想走了,要在这岛上过一辈子安逸舒适的生活。

但是义兴的头家们个个都不是好惹的,这横财他若是斗胆吞下去,估计命也会赔上;吐出来,义兴的颜面也挂不住。左思右想,不得不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这些银两花掉,就说要修建寺院。地点自然选在法宝山。”

“为什么?”

“这自然又有一段传说。相传几千年前,须弥山上有个天女,法号四空。她见南方大水浩洋不止,猛兽鸷鸟四处横行,捕食颛民,便从佛祖那里偷来一颗降魔宝珠,驾金翅鸟飞到这岛上,将宝珠埋在这座山里,才镇住此方的妖魔。

然而四空天女和金翅鸟却因此而触犯了天条,本应打入地狱,但佛祖看在她俩有悲天悯人之心、救民济世之情,就网开一面,将其双双贬入凡间,在这孤岛上相依为命。却不料一人一鸟日久生情,竟产下众多子嗣,在这岛上繁衍开来……”

听到这里,他想起了家族的神话,本要打断,可见小师父讲在兴头上,就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日妙莲法师站在山门那里,仰头看着山头灵气缭绕,又记起这小岛上的传说,就猜想那宝珠或许还在山里头。索性就用那义兴的善款,修葺了山头的白玉观音和这寺院,要来拜天女和神鸟。

谁知道这寺院一修就是三十年,等到寺院修好了,妙莲也老了,只想安心念佛,宁静度日,再也不想反此复彼了。但还有一个愿望未了,就是想要皇城里的人知道,岛上还有这么一座寺院。

妙莲选了个好日子,起身乘船北上,七月的西南季风送他越海进京,把这岛上的传说和修寺院的事情都讲与朝里的人听。朝里的老太后刚好喜欢听故事,又见妙莲是这样一个南海来的和尚,就赐了两部御刻的《龙藏经》给他,又与他些银两,命他銮驾回山,好好管理此寺……”

“不好意思,义兴不是天地会的分支吗?他们和清廷势不两立,太后怎么可能賜经书给法师?”

明海微微一点头道:“妙莲法师就有这般的能耐,让法宝山不但用了义兴的钱,又得了朝廷的名。虽然两者是死对头,但寺院也建了,经书也有了,再加上山头的一座观音像,再多的恩怨也就只能暂时搁下,谁让观音日夜都看着呢?”

他心忖,虽然事理想来都还算经得起推敲,可他总是觉得这小师父有什么地方让人觉得不对劲,哪有寺里一个年纪轻轻的和尚,这么会讲故事?

“可这些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呢?这次回来,我只想知道我大哥俊宏还在不在寺里。如果在,请小师父带我去见他。如果不在,还请您告知说他的下落。”

明海起身,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我确实不知道您的大哥在不在寺里。只怕这件事情还要您亲自去问住持。”

“住持在哪里?”

“藏经阁。”

“住持的法号是……”

“觉宏。”

7

藏经阁在白玉观音脚下,橙瓦红柱两层高,稳稳地立在那里,竟比正殿看起来还要大气庄重些。此时的水气比先前又要淡去几层,日头从山那边照过来,也就一下,便又隐到云后。人越走越感觉到凉意,身影没入山岚里,便像是云里雾里。

明海在前领着他走上另一段石阶,石阶前又立着一道小山门,上面写着“觉路”。明海登级而上,他跟在后面,一上一下,就有了空间和高度的等差。他透过这样的等差,恰好看见小师父黑色的僧鞋在新雨的青石板上踏出积水的微波,一步踏下去,溅出几滴洒在下一阶上,恍惚能听见雨珠入水的叮咚声。

明海的步伐轻盈,脚程也不慢,总要时不时地停下来等他。停下来却也不转身,只端端地立在上方的石阶上静静地听他的喘息。每当那喘息近了,明海才又抬步走起来。

通向藏经阁和白玉观音的路是同一条,途中经过一个放生池,几百只乌龟挤在里面,也不知死活,传出一股奇怪的恶臭。再往上,就有几座大花岗岩,石板路绕着岩石曲折而上,而后又渐次理直,走近了,才发现石上还刻了字,有“烟尘外”,有“勿忘故国”。他正要问明海是谁的题款,还未张口,小师父像是后脑勺长着眼睛,老远地传来四个字:“南海山人!”

他心里一惊,抬头仰望明海的背影,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穿校服的女孩的背影。再看久一点,明海隐下去,就只有女孩在前面领着他,有一些陈旧的记忆,渐渐昭显出来。

他发现其实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他原来还是忘不了她。一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痛,那痛楚里有无限的内疚。

8

藏经阁的大门紧闭着,却不上锁,明海用力推开,站在旁边,却不进去。

“师父吩咐过了,他在里面的时候,寺里的人都不准进来。我把您带到这里,就只当是您自己找上来的,他要是问起,就说与我无关。”

他瞅了瞅里面,藏经阁一楼的正堂昏暗无光,但可以隐约闻到一股尘埃和蛀虫的气味,是几千个世界一起被压缩、消亡和尘封的味道。这让他想起远方的强国,它的崩坏是如此迅速,还来不及在缓慢的衰亡里散发出一些色彩和气味就不复存在。不比这几千个在经书里尘封的世界,那么缓慢地齐步走向终结,绝美盛大,却又可能在那无止境的终结里等到新生。他想他的大哥为什么笃定要在这样一个装满了世界尽头的寺院里度过自己的一辈子?

“施主,请……”

他抬头最后侧望了一眼山头的观音,便一脚踏入那永陷时空折痕的藏经阁里。山边的云层已渐渐地退开,有光朦朦胧胧地要从云的后面破出,却还不及。

藏经阁内部是回字布局,四面都有经书置在架上,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灰,看不清楚名字。说藏经阁比正殿还要庄重确实不假,单是一楼就有额外的挑高,抬头仰望是规整细致的天花井口。每个井口里都是宝蓝底上绘着桃红的四方如意彩云围着一轮金边圆月。月里恰有五朵华莲,两朵金黄,三朵粉红。井口用木条纵横交错地分割成无数个小方格,那木条也是漆宝蓝的,交错的地方还描上四朵如意祥云,正好和格里的互相辉映。

藏经阁正中是两层高的中庭,天花平顶在这里凹进去,形成一个八角形的穹隆,走进去抬头一看,先前只觉漆黑一片,深邃得很。渐渐地,眼睛适应了,这深邃里就有些宝蓝的微光折射出来,再等一等,就是一整个寰宇。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一座寺院里竟然可以看到这样美丽的藻井,大概是盘经莲花的图案吧,一个个榫卯相接,一圈一环地向头顶退去,每退一环就缩小一圈,像是要把人带到另一个地方去。每一圈的形状又都有不同,八角和四方交替呈现,像是有人在头上开出一重重的天。每一重天都是宝蓝色的底子,其中配有朱砂、赭石、石青、土红等一系列的对比色,真是天上的星宿,眼睛一眨就要放出光来。星宿旁开有莲、藻、菱、荷等水生植物,所以这天上又好像是水底。人从下面看上去,以为是天,却不知看到了水的反面。一荡,荡漾出百般的水纹来,那纹路有忍冬,有火焰,还有云气和涡旋,变化不穷,无以复加。

他的眼睛流连于这无穷的宇宙里,人也好像一步步升到最高那重天上,本以为穹隆正中会盘一只金龙,却不是,而是一只金翅凤凰回旋着颈项,扭转着羽翼,倒挂在藻井正中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正要细看,一些灰尘掉入他的眼睛里,一痛,低下头来,搬开眼睑猛眨了几下,又揉了揉,一股热泪涌上来,异物被冲出来,才觉得稍微好些。

他一面揉着眼,一面往藏经阁深处走,想不到最里面的高墙竟没有安置书架。整面墙上是一张白描的壁画。单有线条,没有颜色,所以从门口不大看得见。画上是什么?不是别的,正是一个神女骑着飞鸟拿着权杖。整幅画的结构,是神女和飞鸟在中间,四周以曼陀罗的形式,环绕着四座密檐世方形砖塔,分别画于地水火风四个圆圈中,旁边一行小字,书之镇国寺、云居院、正觉寺和释空寺几个字。这不刚好应了家谱的传说和明海的话?这画未完,虚实真假之间,他愈发笃定岛上的这间寺院不但和大哥有关,还和他的家族有关。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伸出手去想要摸这画中人的衣衫,手指才一触到墻壁,墙体就破出一个洞,再找一处新的地方,一戳,又凹下去,便发现这土墙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蛀空了。一想,不对,便回过头来再细细看那天花井口和藻井,就发现越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越是斑驳,刚才的颜色形状绘饰就都一起暗下去,现出败迹。

他背心一热,头上渗出汗来,再走到书架面前,发现那架上的书没一本是完整的,多多少少被蛀得破损不堪。伸出手来,用食指和拇指在那书架上一捏,竟掰下一整块木料来。这还了得!

他突然记起小时候听人说过岛上有一种黑翅大白蚁,土木两栖,吃土吃木蛀纸蛀泥,厉害得很,一旦被这种白蚁盯上,再厉害的房屋也不能幸免于难。他蹲下来,借着熹微的光,果不其然在地上发现一些黑翅碎片和蚁尸。

看来整个藏经阁从墙木到书,都已经被这白蚁给蛀空了。他又想到先前在大雄宝殿看到的那些损首断脚的罗汉,岂止这个藏经阁,恐怕整个寺庙都变成这白蚁的家。

背脊上的热汗霎时间凉下来,一切回归寂静,可他仿佛从这寂静里真听到了在这每一根梁里柱里墙里窸窸窣窣,几百万只白蚁爬动的声音。他打了一个寒战,想还是立马找到大哥,然后赶快离开这座破寺为好。

再也顾及不得什么,“大哥!是我!”也顾不得脸面,他急切地在这空荡荡冷飕飕的藏经阁里呼唤着。人疾步在经架之间穿梭,搜索完一楼过后,就踮着脚轻轻从楼梯上到二楼来。

没想到楼上更是晦暗,他找到一扇窗,猛推几下,嘣的一声推开,阴天的阳光窜进来,也就只能亮到窗前。可足以看出二楼残损的迹象更为严重,有好些经架已经坍塌,经书散落一地。

在一堆坍塌的经书下面,他似乎看到了一只脚。穿着僧鞋,鞋底破了一个大洞。他壮着胆,稍稍走近了几步,想看清楚。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那坍塌的经书下面确实压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面朝下,认不得。

活着?死了?身上铺着一层灰。

借着窗口的光再一看,就发觉那人脚底板上有个洞。洞里,有一些东西在闪烁。欠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两步,可也不敢离窗口太远,怕没了光,失足掉入黑暗中。猫下腰来,还不等看清楚,头皮就先发了麻。

看见什么了?竟有无数只一指长、长着黑色半透明翅膀的白蚁从那脚底板的洞里爬进爬出,那莹莹闪烁的微光就是从这些翅膀反射出来的。不管这是谁,看样子被埋在经书里已有些时候。时间流过去,不仅仅是血肉和着经文一点一点地腐坏下去,血肉、骨头、指甲、毛发都成了肥料,供养了这一整个寺庙的白蚁。

这哪里还是尸体,俨然一座蚁冢。

想到这里,他干呕了几声,然后拔腿就跑,下楼时因为脚步太重,踩坏了好几级木阶,半个楼梯就这么坍塌下来。

9

他瘫坐在藏经阁前的空地上,大口地喘息着,过了好久,才意识到小师父好像不见了。空地正中央有一块石头,下面压着一张字条,爬过去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观音像前见。

渐渐收了心神,就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试了几次,腿上却没力。只好又坐了些许时辰,才渐渐回了神,便循着石阶,继续慢慢向上爬,一路走到观音像脚下。

这白玉观音远看还不觉得高,走近了才发现人在佛像前原来是那么小。观音立在莲花铜座上,座前三个蒲团,蒲团正中间背对着他跪了一个和尚,还看不到脸,只见穿着打扮都要繁复些,就猜到这和尚在寺里的级别高。

此时,云层破开一个洞,柱状的天光正好泻在和尚背上,于是再看那背影时才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和暖意。心里一惊,难道是他?

正不知所措,忽然意识到蒲团旁边还站了另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明海。想起刚才的事,就有些生气,正要诘问,就听到明海响亮地说:“施主,请礼佛。”

这话显然是对他说的,可分明后面有了些莫名的理直气壮,难道是师父在场,明海不怕他发难?于是只好把火气按下来,反倒觉得彷徨不安。他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当犹豫着,就听到如老僧般浑厚的声音,道:“俊杰!礼佛!”

这个名字,已经好些年没人叫过。除了家人,还有谁知道他在这岛上曾用过这名?声音虽然也老了,有了些世事沧桑的影子,可那底蕴里还是和记忆里儿时的声音一样。

不是大哥还能是谁呢?

眼睛一热,就有东西要落下来,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止住了,才慢慢移步到旁边的蒲团前。顿时,过去和未来从两头压过起来,压到最短,就成了现在。不管时间怎么延宕,空间怎么扭曲,伯仲之间还能回到这一长一幼的秩序,动荡中就有了那么一点恒常。因为这久违的恒常,他的心安定下来。

目不斜视,他一个问询就跪下来,手掌摊开,额头贴上蒲团,反手撑起身子,站起来,双手合十,再下去,如是三遍。年纪大了,到底是腰不好,动作就特别慢,慢下来,却反而显出心诚。又是一个问询,礼佛完毕,他跪坐在蒲团上。

有太多的话要出口,可一张嘴就近乎哽咽起来,耄耋之年的人,此时在大哥面前却仍然是个小弟,顾不得颜面,鼻子一酸,头一低,双手握成拳,支在膝盖上,大把大把的泪就往蒲团上洒。

身边人也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一句“阿弥陀佛”,那语气和明海说时一个样,也不知道是谁学了谁。

过一会儿,呜咽变为啜泣,再过一会儿,收了泪,就听见身边人道:“你还是找来了。”

“不愿意?我走。”

“老样子。”

“那你还记得。”

几句话下来,不知道是讲禅机打暗语,还是兄弟拌嘴负气,但来回间不知道勾起了多少事情。当年为什么出走,为什么留下,为何多年不见,个中缘由哪里是几句话就说得出、解释得清楚的。两人就又安静下来,过一阵子,他便想重新起个头,可那么多疑问,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就只好先叫一声“俊宏”。身边人没有动静,就又试探着喊一声“大哥”,依旧沉寂,就当是默许。迟疑了半晌,最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她吗?”

眼角余光瞟过去,人仍然像是石像一般。这静默就让他搞不清楚是大哥承认了所有,还是自己问错了话,于是便追加一句:“她在哪里?”

不缓不急,耳边传来三个字:“不在了。”

“走了?”

身边人微微地点了头。其实这样的答案,他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兄弟两人都曾心仪的女孩,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在他心里她其实早就死了。明白归明白,可如今亲耳听见,心里的失落还是骗不了自己,想了想又问:“怎么走的?”

这句话就问到某人的心里去了,身边人叹一口气,再寡言下去就是做作,许多年前的事情索性就都说出来:“她家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匪徒进到城里来,他们就躲到浮罗山背。又退到寺里,最后躲不了,就干脆都进了山。三个多月,搜山围剿,终于还是找了出来。没有一个活口,尸体横在榴梿树下,整整齐齐摆一排……”

他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之后不久。”

“怎么不救?”这话里就多少有了诘问和责备的意思。

身边人转过头来,霍然间就回到当年大哥的神情,语速也快了:“怎么救?你为什么不带她走?‘神鸟计划当年也有你的份!‘天女被抓,我的身份也被揭发,组织里面就一定有人告密。你一走,多少猜忌,谁来扛?”

记忆的枝丫上,凭空岔开一段未表的故事,难道是心里多年的秘密又被续上?他整个人垮下来,瘫坐在蒲团边,脑子里一团混乱,难道一切不都是家族的“神话”吗?怎么如今又跑出一个“计划”?谁骗了谁?出卖了谁?难道自己真把这些都忘了?

他抬起头,仰望观音,可一座石像能有什么话好说?再怎么眼目低垂的慈悲也给不出一个发人深省的答案,他突然觉得有那么些绝望了。

此时,云层的移动变得迅速起来,一时晴一时阴。再感觉一下,就觉察到不是阴晴,而是光影自己在变。天边似乎有什么活物在高飞,庞然一只,来回盘旋遮蔽了日光,投下一片阴影,刚好照住他,可就那么一下就掠过,再等几秒,又折返回来。他转过脸抬头细细查看,唯见漫天的浮云,还未散尽。积雨的层云,已被推到山那边,落着雨。于是这边的天空和那边的相比,便有无垠的宽广。这宽广里日头显出来,刺眼得很,叫人不敢正视,余光里瞥到是白璨璨的一坨,被圍在一圈金色的日晕里,那影子也在这晕里晃动着。

婴孩的啼哭声,远远地从那高天上的云里传来,竟和先前在山下林子里听到的诵经声一模一样,这便让人狐疑。那日头里确实是有活物在动的,只怕还冲着他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睁大了眼睛,直直地迎上那日光,才发现日头里不仅有白还有红。一对如翼的红影从白日的这边飞到那边,每经过一次,就在他眼睛里投下一片阴暗。红影里有震慑人心的力量,比光还要强。

啼哭声随着影子一波一波地传来,打在他的心里,他心里就有一些记忆和意识变得鲜明起来,方才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在翼影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哭声被提到了最高最长,是嘹亮的一声,拉出一根线,延伸到极致,戛然而止,收成如针尖般的一点,猛地扎入他眉心,却痛在眉下的眼里,还有心里。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发出一声低吼,赶忙低头弯下腰来。等到疼痛渐缓,直起腰,再蹙眉一想,一切就有了了然。

不对啊!哪里有过什么“神鸟计划”?又何来“天女”和组织?这个岛从开埠到如今,几百年,除了那几个风风火火的传说,不向来是岁月静好地过了一世又一世。外面天大的风云变幻,岛上的人都不参与,才得偏安一隅至今。大哥为什么要编排这一大堆骗人的胡话?

身边人到底是谁?别过头去再一看,这人就有点不像大哥。可也不是装的,因为那形还是大哥的形,影还是大哥的影,只是有人在像里把一些虚实替换掉了。正想要叱问“你是谁”,可三个字还未出口,就眼见着身边人在变。

先是像在空气里定住了,然后身上的毛发、皮肤和海青僧袍就开始发光,也不是很亮,可感觉整个人就要在空气里淡下去。本以为马上要消失,却开始化为一团团的颜色,耳郭呀,手臂呀,衣服的褶皱呀,但凡是有点线能成形的地方就开始往色块里面融去。头部的肉色夹杂着头发的黑色降下去,像水一样和入僧袍的赭石里,再一起往下降,遇到内衫裸露的地方,就又掺入一些白。总之整个人像一块冰或是糖,慢慢地化开来,可越是坍塌这颜色就越是变得深沉。一落,落成一摊黑水,积在蒲团边,还没完,黑色里就又闪出莹莹的光,仔细一看,就看出有许多一指长的东西在颤动。还在纳闷,头皮就又是一阵麻。

又是白蚁!

他身体反射性地从地上弹起来,向后趔趄地退了几步才站稳。这几百只由“大哥”身体化成的黑翅白蚁乖乖地排成一行,径直往白玉观音脚底下去了。等爬到莲花铜座前,伸出触角来点一点,知道上不去,就顺着铜座底上的一道裂缝爬进塑像里面去。

他抬头看着观音的石身,又想到藏经阁里的尸体,就更是惴栗难安,难不成这岛上的白蚁,几百年来和他自己的族人一样在这里自生自灭,与外断绝,竟然进化到了能吃铜嚼石的能耐?这观音的石身里难不成也是一座巨大的蚁冢?那么这座山、这座岛呢?是不是也早被蛀空了?

他这么想着,就觉得这都是梦,要不然就是真的中了邪,或是上山来时自己不小心碰到什么不知名的毒花毒草,中了迷香迷毒。他一辈子的学识,哪能被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唬住?

思绪带着他飘到了邈远的地方,身子就又僵住,不得动弹。他突然感觉自己飘起来,从空中看到地上的自己,愣愣地立在观音前。再升高了一点,就看见整座寺的格局,也看见那条上山的小路,路上有个人在吃力地攀登,不也正是自己?再高一点,要到云端了,于是便看见了整座山、整座岛,岛这边是村庄,岛那边是城市……

一种惬意的释然笼罩着他,他在这惬意里想要睡去,想要像那身边人一样,也在空气里就这么淡下去了。

10

太阳出来了,热辣辣地照着整座山。他从客堂里醒来,看见窗外的椰林有四散的大叶,榴梿树有带刺的果,他呢?如今从这寺里一遭走来,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五十年来的谜,一个人,几句话,哪里说得清楚,原本的谜还没有解,却又从中生出新的疑惑。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接下来,还能怎样?他和大哥真是四空镇的后裔吗?那段历史真的存在过?强国也亡了,那当年他的决定,不管是牺牲还是背叛,还算什么呢?这岛上曾经刮起过赤色的风,可终究是在真假及间散去。山这边的一切都归于沉寂,而岛外的时代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跑过。

他想起方才梦里的藏经阁,在观音像前的大哥和所有的一切,他在惆怅间顿时生出更大的不明白。

明海见他醒来,就又给斟了茶,不急不缓地说:“茶是从庙里几株老茶树上采摘的。茶树别处没有,是妙莲法师先前亲自嫁接而成,法师曾给茶叶取了个名字,叫‘觉汤。这汤可以迷心,也可以解惑,要看个人的造化。可你喝了就睡了。”

他端着茶碗,低头看着金黄的汤色,抬头看看面前的明海,脸上一阵苦笑。

明海也是一笑,道:“施主,您要找的人還找吗?”

他捧着手里的茶,有些犹豫。

明海带着笑,在对座端详着他。

喝又怎样?不喝又怎样?见没有见到?能不能相信?他觉得都无所谓了,索性一饮而尽,说:“已经找到了!”

明海点了点头,立起身,双手合十,一个鞠躬,便是送客的意思。

就在离开山门的一刹那,他转过头去,又看见门上的那几块匾,上面依旧是“海天福地”四个字。藏经阁里书堆下压着的人,到底是不是老住持,还是大哥?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

如今他心里相信,刚才真是见了大哥。自打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他开始理解大哥的处境。一个人一辈子不下山,守住这寺,外面天大的动荡打过来都没事,最后却还是从里面坏出来。寺,压在这山上,不管曾经选择了离开还是留下,其实早都被一起葬在了这山里头。他的整个家族因为岛而起,而终究要在这岛上落下去。至于家谱和四空,姑且当作历史,也当作神话吧。

脚下的地势已趋平缓,平地上起了风。这风从北方的高天上吹过来,穿越密实的雨林,像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脸。风里是无尽的温存,让他觉得这岛上的几百世都要随同这寺、这山和这岛坍塌到永恒的时间里。

作者简介

陈济舟,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士学位,哈佛大学区域研究(东亚)硕士学位,目前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选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永发街事》。曾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散文组、文学赏析组首奖,联合早报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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