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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笔记:记忆、遥想或断章(上)

2023-05-30王川

鸭绿江 2023年3期
关键词:母亲

这里又一次,饱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你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你总是靠近欢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豪·路·博尔赫斯《你的一生》

1

你能看到窗外那条叫玉符的窄河,在院区南侧画了一个九曲黄河般的“几”字,如呵护的臂弯,将高楼林立的医院揽入怀中。冬末的寒冷已不能阻挡还阳的地气,猜想此刻,残冰消融,消瘦的河水正在暮色中艰涩地流淌,远远反射过来的光,微薄、冷寂、闪烁,像冻僵的神经缓慢恢复着知觉。当然,你也可以将它喻作被遗弃在大地上的“玉带”,这灰白的“玉带”圈出的图案或许正是天赐的吉祥符箓,蕴涵着禳灾除疾、平安健康的风水学意义(仿佛暗合了一座医院的选址);但它也如大地上一道被划开的伤口,永难愈合。

同样一条窄窄的公路傍着河岸蜿蜒,将近处杂乱的民居、屋舍、厂房、工地隔开,断然分离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河这边,紧挨病房楼的小区内,老旧的楼顶上拥挤着一排排太阳能热水器吸热板,密密麻麻如一片碑林、断碣;河那边是一片延伸到窗框外的苗圃,落尽叶子的枝条交织成灰蒙蒙的烟雾,轻虚虚地飘浮着。伏下身子向更远处看,一抹若有若无的山影浮荡在林梢之后,如一笔用力不均的枯淡水墨,横扫过一段长长的地平线,惨白的太阳顺着它的指引,倾斜着画了一个短弧,在望不到的地方收纳了暗淡的光影。不可抵抗的夜晚临近,吞没天边黛蓝与杏黄色交错的云纹。雾霾在地面上缓缓洇开,那渗出地下的幽灵,将铺展的灰色大氅拎起来,再一点点浸入浓重的黑暗。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一座以治疗癌症著名的医院周边,竟浮现出时间深处的古典诗境,出乎你意料。是否荒凉也是种宽慰,能将“所剩无几”置换为从容淡定?季节是年岁的断章,即使碎为残片也有动人心魄之处;疾病乃命运的波动,纵是接近尾声亦不该“有辜彼苍之厚”吧。是的,从嘈啐到宁谧,只在倏忽间,丢弃与接纳便同時发生,这般善于遗忘的行径与猝不及防的适应力,俨如一只搬家迅捷的猫。与猫不同的是,你看到了“需要”的实质、疾病的“善意”。你明白,如此心思迫切,非求疾患,实为逃避。逃避者何?怕是只为独处些时日吧。多年来,你已深深感到,视息人世,纯属万幸和偶然,对生活,乃至千般万类营生,你并无孜孜索求的意愿,人群中,也总怕急迫,怕催逼,怕拥挤,怕芜杂,怕喧闹。因此,常有“出离”之念。宛若眼前的情景,你记起在某年暮秋时节的一个黄昏,站在小区的门口,那正在沉落的余晖仿佛要将你带走。中间也是隔着一片树林,萧疏且安静,并不管什么人间纷纭、来往行迹。那时,你想穿越那片林子径直往前,哪怕到天涯海角去放浪一回,在一个无人寻见的地方聊度残生。那种感觉就像正在蜕皮的蝉,挣脱一下便能飞离阴湿、肮脏的泥土和粗糙、丑扭的树干,在一个照得见月亮的地方把灵魂高唱成巨大的沉默,屏蔽周边那些粗野和鄙陋,在清安里寻得自在。而眼下,你却羡慕起那些远处的幼树来,相拥成林又孑然独立,荣枯之内兼休养生息,不为情愫所动,绝不互相叨扰,更不自我折腾,即使狂风大作,也不撕扯擗打,而是彼此拥抚。多么好的树啊,难怪有人曾许愿说,来生要做一棵树,只做一棵树。她认为,树只做一件事:用根抓着泥土,叶萌一觉结束,叶落再度入眠,不必像人活着那样遭罪,更不管你“人间失格”是些什么东西,“失格”到什么程度。“森林法则”不是树规定的,不过是为生存而战的物类之间天定的命数而已,拼杀、屠戮、死亡、胜利的各类博弈,异彩纷呈、花样迭出,在欲望的屏障内兜圈子。动物饱腹即止,人的“食量”却大之又大,永不餍足。你见惯了那些热烈与喧嚣、乔装与打扮、兴奋与阳亢。有人生怕一生忙不完三生之事,有人生怕一己不能占尽四海之利,有人生怕落下一步就完不成自己的美妙梦想,有人生怕即使马不停蹄地狗苟蝇营仍不能将所占资源榨尽掏空……草芥如你者,自知担不得如此大任,又恐避之不及,只能祷求上苍垂怜以得逃脱,当莫辨福祸,顺而从之。如此算来,难道你还是个幸运者、一个被疾病“垂怜”的选民?其实,这类想法还是在矛盾、纠结里打转罢了。你终究不过是一个敏感、脆弱、匍匐于生活的人啊,何时领悟过星空和道德律的意义。塞内加认为从来就没有流放这回事,每个人站在地球上任何一个点上,他们与璀璨星空之间的距离都是相同的。他说得好极了,但他不知道,对有人而言,星空根本是不存在的。星空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的心中。古罗马时候的星空大概更亮、更容易被看到吧。

阿Q精神自然可以拿来自解自嘲。然而你确实也未得轻松半刻。你的母亲自去年以来一直住院治疗,命近垂危,每每要前往探视,办理各类手续。你的父亲照抚在侧,劳累过度,腰椎骨裂一节,终致住院手术,且与你在同一天住进了不同的医院。你与父母正隔着一座城市的距离,一东一西,服侍莫及。分身乏术的无力感,只令你手足无措,四顾茫然,戚戚于心,默默祷告。真是时也,命也。念此前终日琐琐,奔波辗转,中年过半,亲历多事之秋,岂非劫数哉?责之于己,常愧心胸逼仄,装不下人间万象;究之于命,总觉乱麻缠身,经不起世事寒凉。所能托付者,唯目之所见、心之所思而已。也罢,你对自己说,索性安顿下来,断了那些想也白想的念头,压下那些愧也自愧的自责,在尚且有暇自顾的空当,暂把眼前的幻觉看作福报的实在罢了。尤其近年来,你已坦然接受了从书上看到的那些近乎真理的句子:“生活中的一切无不昭示出尘世间幸福的局限,这幸福要么很快破灭,要么就化为幻觉。”局限也好,幻觉也罢,都挡不住日子的滚滚向前。既然“生活中昨天给予的东西,也只是为了今天从你们手中夺取”,那干脆让它们显现或消失,但去相信即将到来的春天还有妩媚动人之处,相信那些已被确定的必然且降临的事物不可躲避,相信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相信“彼苍之厚”面前,人人平等吧。

住院第一天。一个人的病室。宁静骤然降临,仿佛被抛进了另一个空间。你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深处。“平林”掩迹,虚烟消遁。没有玉阶,没有宿鸟,没有长亭、短亭,没有“爱与黑暗的故事”。那些随时可能降临的叨扰终于消失了。高楼之中只有一个不知所想、不计所处的病人,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扇只能打开30度斜角的窗后,被 “拘囿”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默默等候某个“身体事件”发生,一个根本算不上惊天动地的时刻。

时间会在某个局部变得漫长或短暂,与你相关的事件分列出等级。那一刻,它容许你浮想联翩,触摸那些存在或不曾存在过的事物。你觉得,实在与虚无本无分野,如月球的两面,不过是看见与想到之分、答案与悬念之别。它们都会告诉你很多。数年前,你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散步,你就听一个人说过,尽管他被埋在一小片隆起的碧草下面。他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着只有他自己理解的东西。人生的价值从来不是时间的累积,而是在深度中去衡量。那片庄园被浓密的森林覆盖着,它们覆盖了整个世界的静谧,也遮蔽了最为浩瀚的躁动。它也是一座人间的医院,但比所有医院加起来都庞大得多。

一座医院,除了解决暂时的病痛,还能解决什么?它并不比远处的小树林更重要。

2

病房里没有其他患者。来时你带了几本书,准备在肆无忌惮的睡眠间隙打发无聊的辰光。然而前三天,仿佛一下卸去了往日的疲乏、困倦,在令自己都惊讶万分的全神贯注中风卷残云般把它们统统生吞活剥了下去。你用书转移注意力的企图终告失败,只能痴坐伫想,心游万仞。这在平时是绝无可能的。自辞去了教师的工作之日起,你就失去了那张安静的书桌。二十多年前,不得已将大量的藏书束之高阁后,便在心中与它们进行了“漫长的告别”。其间,在被“剁碎”的时间里,不停地兼顾着庸常的生活和日益增加的焦虑,接受各类磨损,扔掉大把光阴。但积习难除,真的断舍离了,也常按捺不住忽然闪出的追味,记忆翻卷若海潮侵袭,万卷如雪沉积为砂砾。接下来,你就像躲在角落的蜘蛛,长久看守着自己编织过的谋生“丝路”,失神、发呆,成为被本能驯服的造物。二维空间的闪光丝线下面就是一脚可能踏空的“深渊”,即使微风吹过,也惊心动魄地跌宕起伏。蜘蛛可以顺着嘴里那条天然“缆绳”缓慢迫降,像一个杂技演员那样在丽日晴天或风雨如晦中凌空高蹈。而你身无长物,跌落一次就可能“腰断腿折”,万劫不复。蜘蛛和它的蛛网给你寓言般的启示,人间的“蛛网”并非都是获取资粮的平台、土壤,尤其那些悬于高处、轻盈光洁、银丝般闪亮的诱人所在。选择无对错,随波逐流貌似更为妥当、安全。人不能靠守株待兔活着,却可以盲从最庞大的群体,成为那部轰鸣、沸腾着的机器上一个最微小的部件,被挟裹着奋勇向前,在狼奔豕突中觅得粗薄的生计。人流奔涌的热辐射还会带给你亲切的温暖、暂时的留恋、虚妄的安全。当然,也会把你吞没、蒸发。

世界上还存在另一类人群或气场,他们与你同在,具备将你和他人勒裹得越来越紧的技术和力道,他们绑缚你的手脚,让你放弃抵抗,也会侵入你的肌体里,像来自外太空的“异形”那样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来养育他们自己。他们考验着你的意志和韧性。你最终会发现,他们是溶剂或稀释剂,如果不逃离,你身上那些带着体温、带着柔情、带着爱的奔腾的汁液终会被他们榨干、吞掉,溶解成与他们同等结构和质地的一分子。你很可能会享受这个过程,甚至心存感激,但在他们火热的炙烤里,所有鲜花般的东西都会被烧灼得慢慢暗淡、枯萎、坠落。它还会让你得病,让你喑哑,疼痛也发不出叫喊。它喜欢制造巨大的旋涡,吞没任何投靠,对沉默的嗅觉格外灵敏。它尤其不喜欢世俗生活,厌恶凡人不被打扰的满足。散文家周晓枫说过:“在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你对此话不能完全赞同的一点是,哪怕一辈子沉沦世俗生活,也是好的,只要你喜欢,只要你甘愿平庸,任由同化。但你太过愚钝,始终不能彻底而认真地践行这条“高妙”的等式,而只能在匮乏里握紧生活中的一点点悲喜,自足自欺,既不曾抬高精神的维度,更不曾挥霍肉体的欢娱。

而那些你试图与之同行的人呢?他们还在吗?为何声音如此杳渺?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人们之间还有没有史铁生所谓 “心流”的碰撞与交汇呢?有几个瞬间,你想起了那位时常隐身于地坛里的作家,躲藏在苍郁的树影和颓圮的老墙间,躲藏在他无法治愈的疾病里,听着母亲声声深切的呼唤。

那一刻,故意躲避着母亲的史铁生尚未开悟,是母亲的呼唤让他觉醒,地坛从逃离人间的“避难所”终成为精神的疗愈之地。于是,他才能将生病比作一项带有风险的“别开生面的游历”,是“猝不及防”的“被动的抵抗”。在论证约伯信仰的时候,他更提出了苦难与信仰之间的逻辑关系,认为病痛与苦难并不能阻止希望,而恰恰是希望最大的成就者。“上帝保佑你的希望”“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是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也没有”“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苦难与信仰之间真的存在这样的逻辑关系吗?那为何遭遇过巨大苦难的人或人群卻依旧擎不起信仰的旗帜呢?一个“局部有效”的逻辑,难以被证明的逻辑。而信仰指涉的从来都是对超自然、超世俗的存在那种坚定不移的相信,如果史铁生信仰的只是“希望”,那么,“希望”对他而言就是唯一一个超越自然和世俗的具体且永恒的存在。与他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的“希望”是具体的、不断变化的、实用主义的,那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仰。不是吗?于是,一个“局部有效的逻辑”反而可以被证明了。

把他的那本书放在病床一角时你仍在疑惑。他消失了。在他的文字即将变作“遗嘱”时,是看到了希望还是虚妄?如果苦难一直持续,他所谓的“恩惠”便可以不断地“领受”吗?如果 “苦难”不仅属于肉体的悲剧,更是人类仍在乐此不疲制造的导弹轰炸和不同类型的“奥斯威辛”,所有的“恩惠”是否瞬间碎为齑粉?不,那不是一回事。一个有信仰的人,即使在你身边,恐怕你也难以知晓,有些“苦难”是属于个体心灵的,看不见、摸不着,它常通过善良、脆弱、自省、忏悔、果敢、批判的生命呈现,在摧毁、修正、抗争中踏入“信仰”之途或毁灭之路。

为人类操心的事就不提了。就说眼下吧,你不知道是否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因为预感到可能的丧失,才试图扩大搜寻的领域,哪怕远处一根枯干的稻草;是否会臆想只有爬升到一处救赎的高地,才能逃离“水漫金山”般的绝境,并一再地垒高虚拟的心理防线,以抵御那些随时冒出来的退缩、逃避……荒悖的是,人是地球上唯一一个制造了生死观的物种,就只能在这个观念的藩篱中悲剧性地活着、挣扎、竞争、死去。当然,也由此产生了所谓信仰,信仰的根儿无非俩字:生、死。现在,信仰换了外套,貌似又大面积地出现在了你的身边,书籍里,手机里,有人大谈“生命的觉醒”,仿佛人类一个关键性的转机正驾着祥云从天而降。但这恰恰说明,困境和危机从没像今天一样严峻。但你相信他们的善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绝无目的明确的恶,可如果究问到底,仍是一种恶。佛陀之所以说“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是因为佛只能借庸众尚能理解的语言通过比喻等方式一点点解说他见证的空性,未能体悟佛之境界者当然开口即错,是为“大罪”“大恶”。所谓“大罪”“大恶”,便是与“真理”“真相”不能完全吻合。

哈,兀自苦笑,摇头。你止不住想要止住的念头,是否也是“恶”?即使不操心,也脱不掉那些“关系”,哪个人不是关系的总和?别说“人类”这种“大词儿”和你毫无瓜葛,在哪里你都是它的六十亿分之一,对于它你完全可以是零,但它对于你绝对不是。有时你还会被拉进整体,但平时你基本被完全忽略不计。对于某类“大词儿”,别总挂在“嘴上”,或干脆用否定或对比的方式去说,比如海子的日记中写道:“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挣扎。放弃。那些时刻,你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已不能呼唤,像你幼年时那样,将躲藏在黑夜墙角阴影里委屈得流着泪水的你叫回家(母亲最善于做的事就是寻找自己的孩子)。她躺在病床上呻吟,言语混乱,神志模糊,承受着糖尿病、高血压、帕金森和小脑萎缩的叠加性折磨,只有睡眠能让她暂停脑袋完全不受意识控制的永动机般的晃动。母亲正随着身体的慢慢坍塌渐渐沉入黑夜,她放弃了哺育,放弃了教诲,放弃了勤劳、持家,放弃了责备、微笑乃至计较、担忧,最终,放弃了一个普通女人对生活最为简单的需求,放弃了值得信任的每一个依靠,她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有在略微清醒时给父亲说上一句:“我想和你回家。”在漆黑的夜里,无法入眠的煎熬中,她呼唤的也只剩下父亲的名字,而那些时刻,父亲几乎不在她身边(因为劳累、因为后来的疫情,你为母亲找了一个护工,但父亲仍负责每天做饭并送到医院,有时陪伴到病房锁门)。当父亲不止一次给你复述他们的对话时,你感到母亲对所有经验的丢弃都是为了握紧最后一个简单的愿望,当然,还有最后一个倚靠——你的父亲。然而,只有她能让你想起自己的前半生——那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相同过程:寻找母亲,又被母亲寻找。也许这个过程会延续一生。你时常责备自己的一件事就是,你总是在某一刻(比如工作的间隙、行走的时候、与朋友喝酒碰杯的瞬间)悚然意识到——母亲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必定到来的时刻之后,你再也不会被她寻找了。即使你无数次地念叨“缘起性空,性空缘起”,也不能阻断这个念头。于是,你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她努力睁开眼(有时要用左手扒开左眼皮)毫无表情地久久看着你,不说话,但眼神似乎替她说了很多。你不敢与她对视,只能将头转开。很久,母亲只问了一句话:“你干吗去了,这么长时间没来?”你没把离开她视线这么久的原因告诉她。令你稍稍心安的是,母亲恢复了部分语言和逻辑思维能力。

现在,母亲与你之间还有“心流”的传递吗?在同样白亮的灯光下,在同样矗立于漆黑大地上的冰凉建筑里,在你持久的清醒与母亲持久的昏睡之间,还有没有哪怕最后一次童年里手牵手的挂念?母亲牵着你的手急匆匆地向前,是要最终奔赴那张多年后在医院里等候着的病床吗?抑或还有她冥冥中已能看到并踏入了一只脚的茫茫虚空?尤其在她睁开眼睛却茫然无所顾的时候,你总觉得她在观看你背后的什么,那是你现在还不能看到的。也许是,你的背后再没有什么人,她感到空落和担忧。是吗,母亲?你也问自己,是你没有将人生的过程赐予另一个生命,让他(或她)再尝一遍世间的苦悲喜乐吗?母亲闭上了眼睛。你替她问自己的问题,只能用尽自己的一生去回答了。

你无法抽离生命的现场,变作冷漠而客观的目击者或逃亡者。为了更直接地面对,你有时要求助于对往昔的回顾,以找到继续前行的理由。而分解在时间里的细节又难以被芜杂混沌的情感一一指认,即便林林总总,也能纲举目张、对号入座。记忆总是将它们遗漏、筛选、锈蚀、变形,洒落进生命漂移的河床里,无法使用刻舟求剑的方式再度捞起。所谓“现场”,不过有两种含义:你的生命、你的当下。你活着的时候,它很难被视作一个“整体”,它不过是“整体”正在生长的部分,是船头的浪花,粉碎的刹那即汇入身后幽暗的航道,以彻底的消失补偿日后追念或遗忘的那部分价值。它们还像放映机里的胶片,滑过视网膜后就卷入记忆之海,再不能重复观看,残存的光影将在大脑的沟回里衰变、漫漶成一片失序的灰暗滩涂,背景模糊,光晕涣散。人的自我意志从来不能拯救自己,是因为他们既不具备对当下视而不见、不动心念的能力,也从不具备还原时间与空间的能力。人仅拥有生命的“现场”和“情感”的遗迹。在人的局限里,任何意义都不会与“永恒”为伍,它只呈现于衰败的过程中。或者,你的经验、爱与痛,统统都是梦幻泡影,因为你绝不可能拥有上帝的视角,将悲悯与冷漠合二为一。

你亲眼看见母亲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的迅速衰老,从蹒跚移步到坐上轮椅,从跌倒摔伤到卧床不起,从间歇治疗到持续住院,从思维清晰到意识模糊……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120急救车来往于小区和医院之间,在城市大街上疾驰。接着是——急诊,挂号,化验,CT,手术,留观,穿梭于走廊、连廊、大夫、护士、拥挤的病员之间,缴纳押金,等候床位……往往是,一切辦理停当,从住院部的大楼里出来,步行回家,浑身疲惫、头脑清醒的你,被鼓荡的夜风、冷清的街道、昏黄的路灯和巨大光晕遮蔽的夜空推动,像一滴冰凉的药液,被解放路、泉城路、按察司街的粗大针管推进尹家巷、南北仓巷的尖细针头,注入楼道坚硬的膀臂,融化到温暖的、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无眠的深夜是否可以用来疗愈,如果母亲的牵挂是一针特效药剂,是否就能抵消你的牵挂之痛?不,不能。你需要的是她的健康和抚慰。你试图从母亲生命的现场进入她八十余年的人生岁月,搀着她一同回返时间的某个“地点”,却只能从你拥有记忆的那刻开始。在漫长而短暂的五十多年里,母亲的影像已少得可怜,每一个片段几乎无法持续几秒。你将她的过往大半遗忘了。可母亲还在,以微弱的呼吸支撑着病体,难以和你交流。有时,多是在夜间,她会睁开双眼,长时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不言不语。那是她意识稍稍清醒的片刻,目光单纯如孩童。她在回想自己这辈子吗,还是脑海里已然空空荡荡?你无法了解她,你只是她洒落在这个世间的一粒种子,在她的看护下发芽、长大,如今,她的使命已经完成,她要准备离开了。

你不愿一次次经历同样的一幕。你从没预料到有一天母亲会开始长期住院,更不承想过终有一天她会离去。在这一点上,你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孩子没有任何不同。母亲是你面对世界的背景或倚靠,可以被暂忘,但不能被抽离。有母亲在,你就只管奔走在你信或不信的日子里,为信与不信的事情欣喜、悲伤或愤怒。那是母亲根本不知晓的。其实,她也已经完全不了解你,在她的后半生里,除了无缘由的关心和对你迟迟不归的执拗等待(这一度让你非常反感),她不再关注你都经历过什么了。现在,她把关心与等待也放弃了。在你住院的那些天,她从没询问过父亲你去了哪里,她自顾不暇,连“自顾”都没了。母亲对世事的遗忘让她变得可爱如孩童(多么自私的感受),醒着时,曾为数学教师的她,一个最简单的加法也会给出两个不同的答案;遗忘同样取消了与你偶尔的冲突(多由她过度的惦记与询问引起),让你的焦虑减少了担忧与灰心的成分。但她记得自己的出生地、父亲、亲人、同事的名字,准确而持久。有时她会突然说“想俺娘了”,有时也会突然说“我可能不行了”,更奇怪的是,她会说起自己的梦,虽然已经不能描述:“我做梦了,梦见四婶子了……”

你希望被母亲遗忘,因为那时,你正在等待一个似乎永不可知的结果,你不断盘算着那个结果的含义,它是指认或表述你后半辈子的“咒语”,甚或给你一个全新的“开始”。它更竖起了一面巨大且模糊的镜子,闪回着你支离破碎的前半生。镜子没有魔法,不能预测未来,但让你感觉到了深深的悲悼:你的平凡、慵懒、卑微、哀伤、顽固、纠结、狭隘、自欺、冷漠、追悔、软弱、苟且,脑子混沌不明,人生不问路向,把自己囚禁在狭窄的天地却常怀轻浮的得意,用大而无当的幻想填补先天的不足,不想经历挫折磨难,却像一个总被“打眼”的收藏家妄想着某类“财富”的变现。于是,你几乎彻底否定了自己,可分明还想找出那些悲悼的理由,又没有一件可以确定。在持续的“失败”的情绪里,你常问自己的问题是“人生值得吗”。张锐锋说,“你们不论在任何时候看到或想到的,都是世界剩余的部分。”你认为,那其实是你经历的剩余部分,眼前的与过往的,更多被包含在一个个倏然而逝的闪念里,而所有遗忘的似乎都不曾发生过。

于是,你像掉入一个死寂的山洞,任何闪念都会被迅速反弹,扩大着音波的震动和声响。许多不值一提却会终生铭记的场景、光线、气味、情绪、谈话、表情……蜂拥而至。你的年代。你的阅历。你的苦乐。你的徘徊。你的决定。偶尔或经常,你会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背负着它们继续前行——哪怕再沉重,哪怕再不堪。它们是路,是船,承载着你从最初的黎明抵达了眼前的暮色,让遥迢变作了最后一步。它们顺从你选择的路向,甘愿次第消失,退隐身后,它们是你的每一顿 “餐食”,却被你,丢——下——了。否则,你生命的轨迹或许完全不同。

这类延宕的独觉常伴随了持久的哀伤、悲楚,你终于变成了孤零零的独语者。没有一个人可以逆行三维空间里的时间,回到往昔的情境,你也是。他们从不会知晓以后会遭遇什么、得到什么,他们只能边走边丢失,你也是。也许,经历再多也逃不脱生命的“洞窟”,如柏拉图“洞穴理论”所喻示的,你看到的都是背后的火光投射到洞壁上的影子,并愚蠢且执拗地认为,那就是一个真实而完整的世界。虚妄之所以“重要”,在于人们始终置身其中,而从不想转身而出,投奔洞外的世界。你几乎确定,“洞穴”有时等同于“大先生”说的“铁屋子”,你和很多人迷睡其中,醒来或被叫醒,无非忍受窒息般的煎熬。于是,你在“唯识无境”的学说中寻求答案:“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刹那生灭,互为因果。如果唯有阿赖耶识的“种子”是真实的,那么,业力之外的所有虚妄就是真的虚妄,包括心识之外的一切——眼耳鼻舌身,自然也包括一己的病痛、病痛的人间。若如此证入,“洞窟”和“铁屋子”是否就能顷刻瓦解?

那么此刻,你又置身何处,为何置身此处?难道此处也是假象?书籍构筑的世界与你所在的就无半点交叉、重叠?在纸页的打开与闭合间,为何你能感觉到一条清晰的界分,过不多久又会再度弥合?文字消失了,文字之外的局部世界显现,但它们之间存在着秘密通道,它们无疑能互相解说,世界只有通过语言才能呈现——即使在你以膝为案、以掌为卷,两手空空、双目茫茫的这一刻。

3

你慢慢闭上眼,很快又犹疑着站起身。

平生第一次住院,必须支付剩下的时间,让“虚无性在物的本质上与时间相契合”(真不该带了叔本华的书,你想),在无数次踱步到窗前的其中的某一刻,你恍然自问,是否是把远处的“现象”(虚无)认作了“物的本质”。的确,它们俨然变作了你某种实在的寄托,也不过是你的“自性”使然。试想,那片林子里即将开始搭巢的喜鹊所看到的绝非与你一致,那也是它们的“自性”使然。那么,你怎么就能武断地认为你看到的才是世界的本质?执着于你,则会执着于病;执着于物,即使陷入虚无仍能觉知到时间的存在。如此念念流迁,怕是永远体悟不到“外洎山川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之物”的境界了,更不可能明白唯识之“了义”。你只管一眼看过去吧,那里有阻止念想的一道朦胧的屏障、一面黑夜的墙壁……

这类不受意识控制的行为多半发生在夜幕降临时分,有时在凌晨,在天亮之前不知几点几分的时区内。由于书籍里残留的语词弥漫了你的视野,你的幻视和想象就不断扩充着边界,直抵往昔和邈远,一度进入深不可测之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這一定是意识失序导致的混沌。即使回到床上,夜半时刻睁开眼,悚然间竟是一片“虚室净白”,无边无际。你明白,那非为“得道”,而是不知身在何处的空茫。世界消失了,万籁俱寂,唯余莽莽。

下雪了。好大的雪。原驰蜡象。

偶尔,你梦见孤身一人深入那片远处的树林里,朝着身处的这面仰望。你化而为两个人,在两个平行空间里彼此对视。他们有着不同的使命、迥异的生活,永远不会重叠,却永远相互惦念。这又可能是阅读制造的幻觉衍射,是避却焦灼、思虑的自组织策略,是用以抵御内心冲突的“方便法门”。但它同样会让你纷纭的念想在空空荡荡的远眺中恢复被弹压下去的张力,并再次布下盘结纠缠的重重雾瘴。

你疑心书籍与心念之间也存在一条隐形的“虫洞”,一条传输激流的电缆,只要触碰到,就有被击穿的痛感,让你强烈意识到你的缺失——那些道德感、慈悲心、共情力。你无可回避,只能一层层“将自己揭示出来”——叔本华认为这才是积极的。你同意,的确是——“你们感觉到疼痛,却感觉不到健康。你们感觉到烦恼,却感觉不到无忧;你们感觉到担心,却感觉不到安全”。难道不是如此,先知先觉无非是言语道断、微言大义。你甚至觉得,善于在言语中隐藏 “通感”的人,那些以修辞的“合目的性”刺穿你灵魂的人,基本都是怀揣爱、美与痛的人,是渴望彼此电击又彼此拥抱的异类,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怀抱某种共性,坦诚、执着、深挚、热烈、温情、沉默、卑微、敏感、孱弱、自伤,不断给自己挖掘情感的沟壑,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孤独者。他们替你“揭示”,替你担负,替你追问,替你忏悔,让你意识到——活着,必须坚持那些不想坚持的、支撑那些难以支撑的,包括孤独。要附上最柔软的一颗心,为别人,实是为自己。“那些从来不曾与孤独为伴的人,可能也从未在黑暗中体尝过孤独的边界。”孤独者常常陷入自身的黑暗不能自拔,同时又靠孤独拯救自己。他们用自己的伤口提醒着他人和世界的疼痛,并提供着灵魂的安慰剂,他们更因为关注了最卑微的事物,才能感觉到自己“疼”着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你的眼前便是宇宙的一角。雾霾之上,一轮几乎完美的月亮升起东天。当你注视着它移入中天的时候,你觉察到了那条“边界”的存在,一条划分人间的夜与昼并试图让它们恒久不变的边界。你想,这个年月,或许只有在深夜仍与月亮对视的人才能感知到它——那些流浪在生存“荒野”里的人,那些曾经“对影成三人”的人,那些垂老无依的人,那些失去了耕种田畴的人,那些被锁链拘禁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李白在那首词里描绘了比当下稍早一点的辰光和意境,倘若他活在今天,此刻,怕正踽踽独行在蓬蒿之间那条涂满月华的漫漫征途中吧。可他又是多么自由奔放啊,在人生的“逆旅”中毫不节制地释放、挥霍着狂悖的天赋,因为自由,他才孤独到了天下之大唯其一人的地步,好在是,除了不断放大自己,他的心中并没有他人;更好在,他始终不曾遭遇过无端的圈禁。

人间皆是行人,只有黑暗能掩藏起大地上所有忧伤而匆迫的行色,掩藏起无人看到的忧思、痛楚与哭泣。黑夜最通晓人性;或者,人性只有在黑夜中才会被充分养育。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这般荒寂的景色同时让你记起了那首著名偈语的前四句,天地涂抹无意,诸象唯人自取。深解也许有助于解脱,但不能提供一顿餐食、一副臂膀、一张契约、一把钥匙。只有在“睡眠,这死亡的姊妹”的怀抱里,地、水、火、风组合的世界才能了无差别,一切皆空,病痛才会消失不见。

作者简介

王川,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长城》等报刊,曾入选《2007—2008诗歌选》《精美散文诗读本》《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诗歌》《中国诗歌年选2011年选》等多种文集。著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曾获第十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齐鲁散文奖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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