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不重来（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徐亚娟，女，1970年生人，哈尔滨局集团公司高级会计师，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学作品发表在《北方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黑龙江日报》《生活报》《新青年》等报刊。

张姨来电话问雷明中午过去吃饭不，她烤了一锅蛋挞。

雷明过年刚给家里买了空气炸锅，60多岁的张姨像个宝妈一样，每天各种烤各种晒，正玩得高兴。雷明推说有事就不过去了。

“你弟他们也小两个月没回家了，你爸总让我打电话，我就说孩子们肯定都忙。”

但凡张姨这么说话，说明家里不是要修水龙头就是缺啥大件了，雷明能听懂。张姨过年时候就叨咕：“眼看你爸就年过80了，我这一个人儿整他可是挺费劲，照顾不周全，别委屈了你们的爸爸。”

父亲和张姨日子过得挺好，这十来年她把父亲照顾得红光满面。就是有一件事，不能提钱。父親每个月几千块的退休工资，在张姨这里用得紧紧巴巴，超过三五百的支出都等着她姐弟俩掏腰包。

雷明和弟弟商量过这事，实在不行就雇个钟点工，每天过来帮着做几小时家务。话是这么说，可看着张姨又歌又舞的精神头，老父亲按时按点遛弯买菜，忙乎得不亦乐乎，雷明这心里还真是拧巴得难受，哎，到了这年岁，牵挂的事越来越多，心疼自己的人倒是越来越少了。现在这家政服务价码是日渐高涨，自己家里也不过就是赶上年节或者换季的时候，请人擦擦玻璃，做几次大清理，如此而已。一想到每个月差不多要三四千块的费用，雷明这心里就小小盘算了一下，等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说吧。

一

给刘成的电话，她酝酿很久了，话茬是从前留下来的，现在时间也刚好合适。

这些年，刘成对于雷明打来的电话从不怠慢，接通电话就喊“姐”。

“姐”这个称呼不代表啥实际意义，有时候连年龄都不能代表。

“姐，你就是我的财神奶奶，你的电话铃声在我听起来，那就是有人冲着我喊‘钱到了，钱到了。”

刘成当年毕业被分到器材厂，几经辗转，接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配件厂，专门生产车辆配件。

雷明工作的单位是刘成的大客户。说起来，俩人似乎是彼此看着长大的，刘成看着雷明从小姑娘长到要退休的老太婆，从出纳员做到了财务科长。雷明看着刘成一个人背着公章到处跑，到现在，雷明给他公司每年结算额度都是七位数以上。

“姐，要不，来我公司和我一起干吧，你看我，当年要不是铁心辞了职，现在估计每天还在画图纸看车床。”多年前，刘成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刚成为小刘总。

“姐，你还有几年退休？我公司财务可是一直给你留着位置呢。”

“姐，我这财务业务就等着你啊，等你来了，帮我把持这一块，我这公司就有希望上市啊。”

在这座三线省会城市，雷明虽然收入不高，但日子稳定，在这座城市生活还不错。工作岗位最大的变动就是所属单位内部轮岗调动，工作节奏不是特别快，每天的日子就有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味道。大学毕业来到这样的企业，就有进了保险箱的感觉，雷明从来都没想过跳槽找工作这些事，自己这三十年，简直就像走进了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以雷明的性格和工作能力，在这样的企业顺风顺水地工作到退休，这辈子都用不上刘成标榜的这些工作机会，这空头支票开得漂亮体面。

谁知道这日子就这么不经过呀，雷明下个月就要退休了。

雷明这段时间，把刘成当年这些话在心里整理了好多遍。

这些年，自己就是个平庸的小会计，每天拿着签了一排字的账单，谨小慎微地付款，有时候还总会出现让人欲哭无泪的差错。忽然就有那么一个人，在和你核对往来账目的时候，说出来一些热络的话，他说：“我手里有一个苹果，不管你要不要，我都一直给你留着啊。”

何德何能啊。

雷明也想过，这或许就是人家说话的一个版本，但凡遇到会计，人家都会说这些恭维话，只不过是自己记住了，而且还留在心里，如此而已。管他呢，哪个人不是听自己爱听的话，记住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在这一点上，雷明并不觉得自己和其他女人，或者其他人有啥不同。她真心庆幸了一下，多亏自己在这按部就班的工作中，心怀善良，真心待这些数字，真心待这些数字后边的事项，真心待那些为这事项奔波的人。

雷明在反复回味咀嚼中，把自己和刘成这些年的关系又理顺了一下，自己能够秉公办事不拖欠货款，自己慧眼识得刘成是个能成事的人。也就是在心里琢磨这事的过程中，雷明竟然对这事越发期待了。原本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的承诺，居然在心里慢慢长成了一种可以期待的未来。雷明也还固执地相信，刘成的这份承诺始终不会过期。

“刘总，我是雷明姐。”

“姐，哎呀，怠慢怠慢，我这儿正开着会，我过会儿回您。”

忙乎半天，还一句话都没说成，都是职场上的人，赶上开会有事也都正常，这倒也没啥意外，倒是自己，打电话之前应该发个微信预约一下。

“雷明姐，去吃饭啦。”

已经到了中午食堂开饭的时间。雷明站起来看看手机，没啥信息，办公桌上的电话也没响起来，想到中午休息这会儿刘成可能会来电话，午休时间，聊起来可能更方便。雷明犹豫要不要去食堂。

小田和几个同事在议论新开的食堂。

单位又开了一个小食堂，餐食很是时尚。

单位的大食堂，常年坚持豆角炖土豆、青椒炒土豆、茄子炖土豆、白菜炖土豆，在这些大锅菜的熏染下，小食堂的小炒青菜，大家伙都觉得新鲜。

小食堂开了有一周，雷明还一直没去过。小田是有心人，知道雷明在食堂也吃不了几顿饭，特意等着她一起去尝尝鲜。

雷明和同事们只要不出差，中饭几乎雷打不动在单位吃。

今天吃饭来得有点早，食堂门口排着队，可能是里边座位坐满了，排了差不多有10分钟才进去。

为了吃顿饭要排队，这在以前，雷明觉得很是不能忍受，要么就早点来，要么晚点来，她才不会在这凑热闹呢。

今年开年，雷明好像才真觉得要退休了，有意无意就把上班的日子拉长一些。大食堂在办公楼左手边，门前两块空地都有绿化，多年前种了好大一片落叶松，这几年长起来，也成了风景。树下种的是兰草，开着一穗一穗的花。有时候，就会有吃过饭的女职工在这里悠闲散步拍照，背靠松树，或者蹲在花丛中，看着都美美的。

也是在今年，雷明好像才有心情看看单位院里的这些树，再看看那些花。这么多年，好像都没在单位院里好好照张相。

排队的时候，雷明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打完饭，也还是特意把手机放在餐盘旁边。小田就坐在旁边，如果这时候刘总来电话，即便是静音，小田也能看到屏幕上的名字。雷明犹豫了一下，也无所谓吧。

雷明等到下班，刘总的电话也没打过来。

二

雷明最近经常想起付师傅，做梦也梦到过。

付师傅带着花镜，满头白发，上班时间胳膊上总是戴着蓝套袖，好像天天都在打算盘、粘票据、整档案。

那时候，雷明刚参加工作，好像很多单位都有一位这样的老会计。

付师傅就像财务科里的一部百科全书，无声无息摆在那里，工作上有啥问题，在他这里都能找到答案。付师傅帮雷明对银行账，帮雷明清点现金，在那个财务工作全手工的时代，雷明的会计实操业务就是付师傅一手带起来的。付师傅是整个财务科从不迟到早退的人，从不。付师傅好像比他们这些年轻人更珍惜这工作，以至于当年的雷明都没办法理解。

雷明想起来，那时候付师傅可能也就六十出头的年纪，可是自己那时候觉得付师傅真是太老了。

雷明到现在好像才有点懂付师傅，如果这时候，雷明有机会重新在这里工作，她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部财务百科全书。

孩子已经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进了省直机关，工作稳定。家里又没有什么难事，好像找工作也没啥大的意义。

三

周围好像没有人意识到，即将退休的高级会计师雷明，她那么渴望有一份新工作。

雷明原本以为，要退休的时候，可能会被挽留，也会有其他单位的邀请，甚至周围的朋友也会争先恐后地给她介绍一份新的工作。

“这么能干的雷明科长，退休回家，那是人才浪费啊。”

大学同学天南海北，每个人的情况也都不一样，但像雷明这样的，屈指可数。当年毕业出国的那几位，如今都有点陌生了，同学群里除了聊聊少年时光，眼下的事都没办法谈。做生意的同学，正是讲情怀故事的时候，退休这个字眼人家都觉得很陌生，人家谈的是为社会做点事，做点留下来的事。

彼此的距离不是今天才产生的。

也有同学邀请雷明去南方工作。“像你这样的资历，在我们这里至少要多少多少钱才能聘请到啊。”雷明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熟悉。

这一辈子的财务工作经历，雷明比别人更明白，个人的薪资一定和她创造的价值有关联。一个企业如果真的聘一个高级会计师，那一定有一堆需要高级会计师才能处理的业务，同样，也有一堆高级会计师才能处理的问题。这些事，雷明比大家伙都明白，所以，雷明在找工作這个问题上，并没有大家心里界定的那么高眼界，也没那么把自己当回事。不管大家伙怎么吹捧她的业务能力，她真正的心里预期工资也就几千块钱而已。

不过，话也说回来，就算自己退休找工作，那些太不像样的工作还是不能做。雷明心里真正想做的，就是当年付师傅那样戴着蓝套袖，几乎不存在，又几乎无处不在的老会计。

会计找工作有时候也挺有意思，总的来说，这还是一个熟人担保的工种。至少熟人之间相互介绍，免去了用人单位对人品的担忧。会计虽说不是稀缺人才，总的来说也还是数量有限。各类资格证件和积年累月的经历，还是提高了这个行业的门槛。周围这些会计在培训和年度工作会议中总有些交集，以前，雷明也帮着相熟的退休会计介绍过工作。

有同行给雷明提起一家公司，做新型环保材料的科技公司，公司在周边的一个小镇上，主要处理农作物秸秆的转化应用工作，业务还不错，公司规模也还好，会计核算也规范。要去上班，就要每周吃住在公司，周末单位有通勤车可以回家。雷明去了就可以直接做财务主管，公司承诺，转正后按照高管待遇，可以持有公司小份额的股份，参与公司成长性红利，这待遇对会计人员来说还真是诱人。

雷明心里明白，这是公司留住人的一个策略，担心你短期内离职，影响公司业务。

再怎么说雷明也是55岁的人了，一想到每周都要拉着拉杆箱去上班，每周有5天都要住宿舍吃食堂，雷明就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眼看着退休日子快到了，雷明这心里就有点没有着落的着急。这年纪找工作，还真有点像年轻时找对象，心里着急，还不能让人看出来着急，再着急也还是不能随便凑合，听着好像满世界都是美好的爱情故事，怎么轮到自己就是满眼瑕疵。总感觉有点好笑，也有点说不出来的遗憾，生活中能彼此契合的机会真是太少了，工作也一样。

在找工作这件事上，雷明也想到了小田，小田他哥是总会计师，帮雷明介绍一个工作应该不难。

小田年龄小，雷明在工作上对她也比较关照，在生活琐事上，也给小田很多指导。俩人虽然不像闺蜜那么近，作为同事关系也还是挺不错的。

雷明好几次想挑起话头来，和小田说说找工作的事，看看小田哥哥那边有没有机会推荐一下。

“雷明姐，你可以出去旅游啊，还找啥工作啊，这工作你还没干够吗？为啥还要出去工作啊！”

年龄这东西也真是没办法，但凡说到人生重要的事，这年龄的差距立马就横在了那里。雷明没办法和小田解释，她想工作的理由，比如，觉得自己还没那么老，这没到颐养天年的年纪。比如，多一点收入有时候也还挺重要的。比如，这要退休的感觉，好像要退出人生舞台一样，自己一时还没办法接受。

“雷明姐，出去游山玩水，在家追剧，多好啊，睡觉也幸福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带娃东奔西跑的年龄，小田一心羡慕那些全职太太们，雷明找工作的话题还没开头就被这孩子岔开了。

雷明一时觉得自己的境况有点像手头正在准备卖掉的那套房子。

雷明除了自己住的这套房子，还有一套闲置的房子，建筑面积140多平方米，面积够大，位于城市中心老城区。这房子前几年一直在租着，租金也还不错。去年，原来的租户搬走了，也没有遇到合适的租户，雷明便动了要把这房子卖掉的心思。现在新区房价不错，找个好小区给女儿买套新房子，也算是给女儿准备的嫁妆。小门小户过日子，啥事都要筹划一下。

让雷明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套看起来几乎没有缺点的好房子，居然没有人来看。原本以为降点价钱就可以出手，居然还是无人问津。前几年老公就劝雷明把这套房子早点出手，但雷明一直有点犹豫，会计心细体现在各个生活细节上。

持续稳定的收入是财务核算的命脉所在，工资卡上的钱，那是家庭的主营业务收入，房屋租金是营业外收入，雷明觉得还挺重要的。

雷明在卖房子的过程中，听到的话也都不太好听。

“姐，这卖房子没啥可比的，今年不能和去年比，也不能和来年比，更不能和周围人家比，人家卖多少，那是人家的运气，你卖多少那是你的运气。”

“姐，你是会计，你不能总替自己算不替人家算啊。”

这都是家附近那几个房屋中介的经理说的话，对于眼下急于卖房的雷明来说，这也都是实话。

四

这时候，雷明啥都想起来了。当年刚结婚的时候，老公说：“等有一天我有了钱，就不让你上班，就做自己喜欢的事，想干啥干啥。”这么多年，雷明想起来这句话就莫名感动，就像现在的孩子们脱口而出的“我养你”。这话也就是这意思，这话也只能是这个意思。

说话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就是这句话，那些年，雷明好像听到的始终是后面一句，而这几年，好像才明白过来，原来重点在前一句。老公这些年始终没有赚到可以养雷明的钱，雷明这辈子一直在自己赚钱养自己，忙乎得不亦乐乎，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自己最喜欢的事，好像就是上班，都要退休了，雷明发现原来自己最喜欢的事，居然还是上班。

女儿上大学后，老公就调到另一座城市的分公司工作。女儿工作后也搬到了单位的人才公寓居住。中年夫妻最好的状态就是相安无事，不吵架，不多问，各自安好。雷明不是自寻烦恼的人，老公也没有把雷明的退休纳入他的生活中。日子就这么顺着过呗，生活中雷明没那么多被需要，老公不需要，好像女儿也不需要。雷明原本觉得这样足够好，也就是最近才觉得，自己好像挺希望在这时候能被需要，至少能让自己保持现在的生活状态，至少能保持“故作忙碌状”。

弟弟打来电话，问雷明几点回家，他下班要去雷明家里吃饭。

雷明知道肯定是张姨给弟弟打了电话，弟弟这是要商量一下雇保姆的事。母亲去世后，张姨很快入住家里，她和弟弟也算相依为命。这几年，弟弟和朋友一起投资了一个物流公司，生活也很忙碌。

“姐，你要是真想出去工作，就哪也别去了，就来我的物流公司当会计吧。”

“你们是合伙企业，关系不好理顺，我可不能掺和进去。”

“姐，公司最近资金遇到点问题，想找找合伙人，姐，你这房子现在也不好卖，不然就带着这处房产进公司，以公司的名义进行抵押贷款。然后给你计算股份，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级会计师雷明一时有点懵，如果不是她的亲弟弟，她都觉得这有点像金融骗局。

雷明自始至终都没想过，她的这套房子居然可以帮她找到一份工作。看起来好像还真是不错，这两个困扰了雷明很久的烦恼事，一下子就被打包解决了。

五

明天是周五，雷明早早来到单位，新的财务科长已经来报道了，她今天正式办理工作交接手續，下周，她就正式退休了。

雷明忽然安心了很多。好像有风吹过，好像也并没有风，那些在心里鼓鼓囊囊了很久的心事就都散开了。每到换季时节，总会慌乱那么几天，待到新季节到来了，不管是冷起来，还是热起来，总归是安心了。

雷明准备和弟弟商量一下，周末，她要去和张姨聊聊，如果张姨不介意，从下周开始，她就每天去老爸他们家上班了，高级会计师雷明做个钟点工应该没啥问题吧。不要张姨支付工钱，也不要弟弟分摊工钱，雷明就是喜欢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