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湘江洲岛

2023-05-30万宁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罗氏湘江

万宁

谷雨里的挽洲岛

站在朱亭镇的古渡口,或是别的什么码头,如莫家、谢家、萧家码头,总有人指着江水比画,往西,三公里的样子,就是挽洲岛。次数多了,挽洲岛成了我去朱亭镇后的一个隐形遗憾。一定要上岛!这个想法是那年我迎着六月的江风,在长岭栈道的观景台上发出的。山顶俯瞰,那刻的湘江明媚妖娆,挽洲岛静卧江心,宛若一片飘荡的树叶,阳光下的阡陌纵横,诗意地成了叶片上细腻的纹路。

住在岛上的朋友说,油菜花开的时候来吧,那季节最美。刚开春,岛上绿绿的油菜尖上冒出了碎黄花,映照在一江春水里。照片发过来,又一个劲地喊冷。春雨没停过,这冷裹挟着无边的湿气,越过江面,似乎就浸进骨头里。直至四月,谷雨这天,我们才集合成行。从京港澳高速下来,一截七弯八拐的乡村公路,再沿着湘江跌宕起伏,对岸房屋清晰可见,想着那就是岛上了。不是,不是,那边是衡阳。地域的界线,在这里由湘江主宰。不容多想,车就停在夹河渡口。一个电话,船就从对岸突突地开了过来。从前,没有修建水坝时,枯水时节,夹河的河床是裸露的,岛上的人可以直接走路过河。随行的人说。洲的西侧与东侧各有一个渡口,东侧就是我们上船的渡口。西侧渡口,岛上叫太河渡口,过了湘江,岸边是衡阳市的衡东县三樟镇,渡口名为龙套湖渡口,可载车直接上岛。望着辽阔的水面,我掉进地域的概念里没出来。湘江两岸人家,往来密切,一拨一拨人,哪里又能看出谁是株洲人谁又是衡阳人。挽洲岛夹在中间,与岸边之人,相亲相爱,源远流长。关于它的管辖权,这里有个家喻户晓的传说。说是在唐朝天宝年间,这个湘江洲岛的归属一直存在争议,省衙派来大员,一番了解难下定论,想想不如看天意。那天,他们找来一截插着小红旗的木头,在上游王十万老街处的江心放下,大员规定木头所经过的河汊将是两县的地界。木头顺水自漂,不管不顾地往衡山河汊那边流去,于是,岛的管辖权就属于那个时候的湘潭县。千百年下来,这个地界竟然没再变过,尽管这属于湘潭县的地方,后来成了株洲县、株洲市渌口区的地方。挽洲岛现在隶属株洲市渌口区龙船镇,洲长八华里,宽不过二三里,有一千多亩耕地,是个自然村,有七个村民组,约三百户人家,一千多居民,分属十四个姓氏,而真正长住岛上的,只有三百多人。

过了湘江,岛上的渡口仍叫夹河渡口。水位还不太高,下船后,要蹬十几级台阶才上到堤坝。风从远处的江面吹来,阳光下的我们伸开了手臂,似乎想抱住什么。往东走了几步,在两幢房子相间的路边,有棵上了年纪的柞树,树干上爬满了风车茉莉。细碎的小白花,瓷实得像茉莉,那形状又宛如一个个小风车。浓烈的香味引得蜜蜂、蝴蝶在空气里高密度地传递亢奋。我被这树这藤的姿态打动,就那么注视了一会,眩晕的感觉,让人恍若还在江中荡漾,抑或这视觉与嗅觉的冲击有点猛烈。

环岛走一圈,眼里的景色大致相同,江堤两边狠劲冒着竹笋,蒿草、艾草粗实得绿油油的。母鸡带着刚出窝的一群群小鸡崽,叽叽地满地觅食,鹅、鸭,也成群,在水边嬉戏,羊、狗甚至猫在屋场乱窜。几十年了,我分不清蒿与艾的长相,尽管耳边有人解释,蒿的叶尖根茎泛红,艾的泛白。几个季节一过,我又糊涂了。我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的嗅觉。掐个叶尖,蒿草香得往心里钻,蒿粑粑的味儿在嘴里转,那清香伴着食欲就来了。艾草呢,它的香,往外飘,五月端阳沐浴后,留置在肌肤上的味儿,带着风,丝丝缕缕的,在空中弥漫,那香除了芬芳还有清凉。

蒿草艾草在江堤边疯长,一路走过,不停地掐个尖尖放到鼻下嗅,嗅完还舍不得丢了,放进衣兜,妄想存住这些香儿。望见树上的果儿,又记起今天是谷雨。岛上的枇杷树上挂满一球一球的青果,李树是刚谢了花的样子,满树绿叶,仔细去瞅,小青果躲在叶子下。叶子宽阔的板栗树上,正抽着花穗。柿子树的叶片下,没有看出柿子是坐果了,还是在打花蕾,反正在我的想象里,秋天一到,这树上就会挂满红红的柿子,照进碧绿的江水里。过去,这块土地上也种水稻,现如今,冬季种油菜,夏季种瓜种菜。初春的时候,挽洲岛便开始仙气逼人,在远处任何的山峰上俯瞰,在一汪碧水中,挽洲岛橙黄橙黄,少许的绿色如同叶片上的细茎,整片叶子携带着远古的宁静,在湘江里乘风破浪。谷雨前后,挽洲岛上会种下朝天黄辣椒、花生、芝麻、黄豆、西瓜,整个夏季,岛上绿油油的。空中俯瞰,那是一片悠然自得的绿叶子在湘江里清凉。

洲头有一片密集整齐的松树林,正午的阳光从树顶流泻,江风吹动着树梢,斑驳的光影就跟着摇晃,徜徉林间,一种愉悦抖落下来。追逐、嬉笑,又或仰头,顺着笔直的树干,凝视这湘江之上的天空。他们说,这是退耕还林后种下的,几十年过去,就成了岛上的一道风景。其实岛上处处皆风景,抬头望去,一垄一垄的沙土里,有种风生水起的气象。有个老人在新整的地里打除草剂,问他土里种了啥?花生。洲上全是沙土,长出的花生颗颗饱满。今天正好谷雨,民间有说法,谷雨开始种花生。节气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忽然就想到八月十五吃花生的时候,人们在这地里挖花生的情形,花生的香味在未来的空气里开始飘散。

从环洲路下来,穿过还没收割的油菜地,绕过一口水塘和一户人家的水井。同行人说,岛内的水塘与水井,水位永远与湘江同起同落。此时正是午后,岛上寂静,万物安详。挽洲学校,在一拱形铁门上映入眼帘,不自觉地驻足,屏声静气。一只略瘦的黄色田园犬从里边冲了出来,昂着头,朝我们狂吠,墙角蹲着的一只猫,助兴地喵喵直叫。走进校园,荒凉在心里漫开。原来这儿只是一所小学遗址。三层的楼房,间间教室阒静无声,长廊与操坪野草纵横,屋檐下青苔密布,野刺莓、蒲公英在墙缝里开起了花。学校去年撤走了。学校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师生荒。人往高处走。岛上的孩子被父母带离了挽洲岛。据说,学校最后的模样,全校只有三位老师四个学生。这所拥有八十多年历史的学校就此走到终点。当然诗人西川与孩子们讲唐诗的画面依然清晰,那是跟着唐诗去旅行的拍摄组在这里拍下的。西川与孩子们讲的唐诗是杜甫的《次晚洲》:参错云石稠,坡陀风涛壮。晚洲适知名,秀色固異状。棹经垂猿把,身在度鸟上。摆浪散帙妨,危沙折花当。羁离暂愉悦,羸老反惆怅。中原未解兵,吾得终疏放。

诗里的晚洲就是挽洲。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群众挽手并肩建岛护岛,为记下这段历史,人们将日字旁的“晚”改为提手旁的“挽”。

这首诗,岛上人从小就会背。这天孩子们在诗人西川的带领下,似乎回到唐朝,回到公元七六九年的春天。那是清明节后不久的一天,湘江风涛壮江水阔,诗人杜甫携眷乘舟从潭洲顺流而下,远远地,秀色固异状的挽洲岛,进入杜甫的视野,他兴致勃勃下船游岛。相传那个时候的挽洲岛,古木参天,怪石嶙峋,岛上居民捕鱼养蚕或耕种,一直惆怅的诗人游走其间心情愉悦。从这首诗里,现在的我们,可以读到那天那刻,岛上的景致诗人的情绪,甚至春天的气息与江风的味道。一千多年过去,只要吟诵,这些场景,穿越时空,扑面而来。

忽然想起,刚上岛时,在江堤边,见到的古樟树。传说,当年杜甫是从这里上船的,舟就系在那棵树上,普通的樟树就成了系舟樟。如今,两棵樟树空了心,连在一起,洞与洞相通。挨着湘江的这棵,完全枯死,与之相连的那棵,仅靠斑驳苍老的树皮,竟长出枝繁叶茂的气势。树不怕空心,而怕伤皮。看来一点不假。这系舟樟,曾经树干粗大树冠如盖,上世紀七十年代,几个小孩将干牛粪放在枯树洞里点火,引燃古樟,烧了三天三夜,留下这沧桑远古的模样。

这沧桑似乎糅进江风,吹拂着这片土地。一路走来,遇见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小孩。岛上自由散落的房子,大都前后庭院,只可惜门上一把锁成了多数。这些锁,锈迹斑斑。主人去哪了?有多久没回了?房屋日夜对着湘江,吹着江风看着流水,不知不觉,时光老了,房子也在破败。随行的兰先生说,他的祖先是三百多年前上岛的。当年从福建迁来两房,如今在岛上有两百多人。他告诉我,居村头的,基本上姓李。也是洲头,在西南边,河对岸就是衡东。他们的女儿嫁过去,对岸的女子嫁进来。在村尾,姓周的居多。在东北角,对岸是王十万或朱亭,那边的女子嫁过来,他们的女儿嫁过去。多年都是这个习俗,以至小小的岛上讲几个地方的话,村头与村尾更是不一样。行走在岛上,没有见到一条街巷,也没有看到一个商店。他们说,洲头有个水王庙。来过的人解释,其实就是三棵大樟树。从前岛上家家户户都有渔船,但凡要出境打鱼,必定要焚香祭拜,以求平安。还有,上游放竹木排的与来往商船也会上岸祭拜,拜着拜着,这三棵樟树就成了神灵。如今,湘江河禁渔了,河里早没了航行的商船与竹木排,可是在一些节气里,仍有居民来此杀牲祭祀。

湘江河禁渔十年,好多渔船在堤岸上晒着太阳。不能捕鱼,兴许是离岛的一个原因。我们在岛上流连忘返,还没离开,就相约下次再来。说不上这喜欢源自哪里。离岛时,兰先生的母亲给每人两把刚剥壳的小竹笋。当晚就把小竹笋用剁辣椒豆豉茶油蒸了,鲜美在味蕾上开出一朵一朵带着惊叹号的花来,那花儿跳到眼前,又成了这日在江堤上见到的蒿草艾草,还有树木上的花儿果儿,粼粼波光与呼呼江风簇拥而来的谷雨阳光,与这个湘江洲岛被照耀时的样子。

藏风得水古桑洲

初秋的阳光,在湘江之上流金溢彩,古蓝色的江水摇曳着天上的云朵。我开车走在湘潭的芙蓉大桥上,不经意间往右一瞥,就瞥见株洲的古桑洲静卧江中。我看到的是洲尾,几艘挖沙船在百米外作业,西边岸上耸立着两个红白相隔的大烟筒,袅袅轻烟下,两个砂场机声隆隆。一个叫罗应隆的人忽然就跑到了心里,他从五百年前穿越过来,他的恍惚与彷徨跌进这巨大的光影里,江面的水波随风簇拥,他逆着光,却看到了一种危险,在岛屿的周围潜伏。

古桑洲,是个长仅3.5公里、宽约二百五十米的湘江洲岛。岛上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从前属湘潭,现是株洲马家河镇的一个自然村。岛上的风光与其他洲岛相似,绿树成荫,从前也都是以养蚕打鱼为生,所不同的是古桑洲罗氏,是个星光闪耀的湖湘世家,曾在历史上显赫了五百多年,风流人物数不胜数。

当年,我是一名跑线的记者,早上醒来,多数时候,并不清楚接下来这天自己将要去哪会要见什么人。每天四处奔走,后背像是有双手在推。第一次上古桑洲亦是如此。我被人用车子接了跑了好远的路,然后在湘江一渡口上船。我是在船上才听说古桑洲这个地名。洲上没通电,几名政协委员就此事去洲上调研。季节正是夏天,机帆船上的突突声,江风的哗哗声,让耳朵很不适应,不适应的还有烈焰,太阳在辽阔的水面上吐出团团火焰,随着风狠劲地往我身上扑。

第二次去,是古桑洲通电了。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早上在渡口坐上高级游艇,市里的大领导有个剪彩的仪式。船上环境舒适,居然有人讲起故事来,而且与我有关。他们说我上次在古桑洲采访时,问岛民晚上没有电,你们干什么?说的人好像他就在现场。我正仔细回忆自己是否这样提过问,可一船人差点就把船笑翻了。我太后知后觉了。这个语言陷阱原来是一个笑话的坑。那会儿年纪轻,脸皮薄,遇到这类玩笑便会板起一张脸,表示我不高兴了。可是那天,我不可能不高兴。岛上欢乐的人群瞬间把你融化了。他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家家放起鞭炮,户户贴上对联,整个洲岛是若干笑脸的重叠。空气里的笑声哗哗地在风里流动,特别是拉闸的瞬间,那庞大的发自心底的喜悦,让这座岛屿在湘江之中发出巨大的震颤。后来翻阅报纸,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写的报道说,那天,冬阳高照。

第三次去,是古桑洲遭洪水了。退洪后的这个星期天,市里的头甚是牵挂,于是轻装简行上了岛,我被临时抓差要求写个通讯。这次是深入腹地,去了岛上好多人家,从洲尾到洲头。岛民们对于涨大水司空见惯,大部分人家已把淤泥清洗干净,我们走进干净的蚕房,一箩筐一箩筐的新鲜桑叶靠墙摆着,蚕宝宝在架了好几层的篾盘里,发出沙沙的吞噬声。蚕宝宝通体冰凉,这凉浸漫在空气里,蚕房因此格外清凉。篾盘里吃桑叶的是夏蚕,春蚕早已吐丝成茧。忽然想起,这一路走过,看见好几户人家在外边架起大锅在煮蚕茧,之后要剥茧、开绵、晒绵与抽丝,好多工序。走过桑叶林,是一片菜地。林间地里的淤泥也清理妥当了,有位娭毑在把择好的韭菜一捆一捆地装进箢箕里,准备送到对河去卖。洪水过后的岛上,安安静静的,人们专注地做着眼前的事,甚至面对前来视察的领导,他们也只是抬起头,含蓄地笑笑。记得那篇通讯的题目叫《静静的古桑洲》。那日走到洲头,看到古树古墓,古树是一棵一千多年的香樟树,老得奇形怪状。古墓是明代的。随行人说,墓主是罗瑶,古桑洲罗氏五世祖。旧时株洲的名门望族,古桑罗算一支。我当时懵懵懂懂,听着那人扳着手指,数出好多如雷贯耳的名字,然后手一挥,说他们统统都是这墓主的后人。那些名字有清代进士罗典、罗修源,近现代革命家罗亦农、罗学赞、罗哲等。那一刻,站在洲头的我,忽然能明白古桑洲人脸上的淡然——血脉基因似乎有着神奇的定义。

多年后,做了报纸编辑的我,经常会看到有关古桑洲人文历史的稿子,看得越多越是惊讶,这个湘江洲岛上的罗氏在历史上,原来很威武。五百多年来,他们完好地保留着族谱。族谱上神秘地记载了古桑罗一世。那是明朝初年,天灾战乱,以致湖南十屋九空,土地荒芜,朝廷颁布政策,鼓励外省人来湘安家立业。江西吉水二十岁青年罗应隆汇入迁徙大潮中。他怀抱先祖灵牌,带着怀有身孕的妻子邹氏,辗转于湘潭、株洲一带,看山看水看天象,族人都说他通晓堪舆。这天,他们沿着湘江,走到古桑洲南岸鹧鸪坪的木湾,眼前古桑洲芳草萋萋,宛若长龙,静卧在江水中央。罗应隆心下一动,手中的灵牌陡地往下坠,重得双手无力托起,他当即跪地叩拜,与妻子就地搭棚建窝。后来族人立祠于此,称罗氏明德堂。这支罗氏,三世分堂,四世分房,六世分支,六修谱时,分堂修谱,到现在散布世界各地七万多人。我在想,罗应隆在跪下去时是否穿越了时光,看到他身后延绵不绝的子嗣,子嗣里的文武英才以及他脚下这片土地的繁华。他是拓荒者,在这里他只耕耘了十几年,就英年早逝。无法知道他在最后的岁月,是否置疑过自己的选择与判断,毕竟后人的风光显赫,离他很远,他只是预测,没法见证。

罗应隆的预测在他的第五代罗瑶身上灵验了,这时距离他来此地已过去一百余年。据说在当时罗瑶之父已经发迹,日子过得相当殷实,到罗瑶这,顺理成章,成了湘中首富。他到底有多富?他的亲家凤阳知府邓巍有文字记录,他写罗瑶家“耕牛过千头,童婢五百人”。传说罗瑶田产有四个九,即万亩良田仅差一亩,湘潭城的产业,一半是罗瑶的。民间叫他“罗百万、瑶半城”。中国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罗瑶却打破了这个魔咒。他是这个家族显赫的起点,古桑罗从他以后的几百年,不论朝代更迭,社会变迁,在各个时期,这支罗姓族人照旧人才辈出。罗瑶的墓志旌表上说,此地“中扼湘流,上延岳秀”,毋庸置疑,罗瑶葬在了一个藏风、得水、充满生气的宝地上。

如果这事成立,茶陵人张治便是古桑洲罗氏后裔的贵人。那年,八十一岁的罗瑶过世,时为南京吏部尚书的张治特意买下官地古桑洲,在上面安葬自己少年时代的恩公,还促成嘉靖皇帝敕建崇义坊以旌,张治亲题墓碑。行走在古桑洲,关于罗瑶与张治的故事,洲民们随口就来,说得最多的自然是鱼上树、马骑人。他们说,夏日某一天,罗瑶在家午睡,梦里有个白须白发老头,他说等会出现鱼上树马骑人,这时,有个人朝你走来,你非得留住他!他将是你家的福星!罗瑶想开口问,话还没出来,那老头化作一股青烟袅袅散去。一着急便醒了,老头飘散的姿态似乎还存有余烟,他朝那方向追了出去。家门外,一位刚从河里打鱼回来的男人在歇息,他把一条鱼挂在了树上,自己抬头瞅着,神情颇为得意。就在这时,走来一位手艺人,他背了个木马,正匆匆路过。罗瑶瞬间惊呆了。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的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一小叫花子请他施舍。他低头看下去,这小叫花子,眉清目秀,神情淡定。梦境里老头说的事竟在现实里一一再现。

于是他当即收了这叫花子为义子,给儿子作陪读。这陪读的天资便不用说了,二十八岁中举,三十三岁高中会元,后来在嘉靖年间官居内阁大学士。这陪读就是张治。他与罗家的情谊绵长深厚。尽管他传世的《龙湖集》鲜少记录他与罗家的交往,也许是想避嫌权力与富贵的缠绵,但文集中《赐李蕉溪序》还是透露了他与罗家非同一般的关系。他写:予尝道湘中与罗氏兄弟游焉。罗氏居江水之曲,地奥而衍,每春涨水,沿溪入,平畴成浸,则系舟庭阶前。予时与罗氏兄弟鼓枻张乐,举酒食鲜,野翠交映,上下一碧,宛然坐镜中也。罗氏兄弟,与蕉溪李子秀夫称内兄弟也……读此文,明朝罗家的样子跃入眼前,似乎听见摇橹的水声,乐手的琴声,以及酒宴间他们的谈笑。文中的李蕉溪为罗瑶的女婿李钟,故是罗氏兄弟的内兄。李钟当时在国子监就读,受谒选当官,任县丞,不能不说也是张治提携。这还是资质平平的一位。因为文中反复强调李的“朴”,似乎在暗示其才学一般。张治自己说,他与罗家有三世之交,受恩于罗瑶,同学于罗瑶之子大钦、大宪等,为师于罗瑶诸孙。他的报恩是尽力提携罗家子弟。古桑洲罗氏从此走出闭塞进仕入朝,开启了另一种不同意义上的显赫。

现今的古桑洲人,对过往的记忆完全模糊了。他们会对游客说,罗瑶有个很牛的儿子,在长沙岳麓书院做过二十七年山长,我也被他们忽悠过。罗瑶生于一四六一年,明朝天顺五年。罗典生于一七一八年,清朝康熙末年。二者相去两百多年。罗典确实是罗瑶后人,他是古桑罗第十三代。从他祖父起就迁居长沙。他是这个家族山峰级的人物,家族里的第一位进士,官至皇帝边上,而他的辉煌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二十七年。罗典亲传弟子与再传弟子阵容很是壮观。那个时期岳麓弟子有七千人以上,史志记载显通弟子近千人。亲传弟子里有赵慎珍、贺长龄、陶澍、贺熙龄、欧阳厚均等,再传弟子有左宗棠、魏源、曾国籓等,这无疑是千年书院不可复制的辉煌,也是中国教育的奇观。

突然想起,我第四次去古桑洲,是采访洲上的小学。时间在二〇〇〇年左右。那是个清秋的上午,我从渌口坐快艇过去,到达学校时,一位女老师正扯着嗓子在上数学课,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仰头听讲,另外的学生埋头写着啥。老师讲过一阵后,布置了几道题,让他们自己做。她又与刚刚埋头写啥的学生授课。听了一阵,我才明白,这是复式教育。一个人同时教几个年级。那个时候,古桑洲小学只有一位老师,所有的年级都由她教。印象中,学校是在一个祠堂里,正厅是教室,中间有个天井,边上房间应是老师的家,屋檐下有个煤炉子,上边蒸着饭菜。说不出的担忧蜂拥而至,女老师却吐出一口长气,且面带喜色,她说,学校下學期就停办了,以后他们每天坐船,去对河上学。采访后,我写了篇什么通讯,全忘了,但那刻的感受却很清晰,那震颤的铝锅,火苗从炉子里缩进伸出的姿态,教室里嘈杂的嗡嗡声,还有那饭菜、煤烟混在一起的味儿,甚至在如今的某一刻也能嗅到。记忆里站在天井的石阶上,在那课堂的后面,浅薄的我以为这块土地教育贫瘠。我当然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罗瑶正在洲头捻须含笑。从清朝到民国再到现在,古桑罗人一直行走在文化前沿。大儒罗典就不用说了,之后的又一位进士,参与编辑《四库全书》的罗修源,还有主讲渌江书院并以数十年时间辑成《湖南文征》两百卷的经学大家罗汝怀,一路走来,这类大伽,不计其数。

有位名叫罗宏的古桑洲罗氏后裔,广州大学教授,他在父亲过世后,亲理遗物时,看到祖父罗正纬的书信。其中有一份上世纪四十年代书写的遗书,里边提到的人,如陈立夫、章士钊、黎锦熙、傅抱石等等,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名人,关键是里边说的事及行文的话气,证明着他们之间的熟络与随便。罗宏想莫非自己未曾谋面的祖父有来头有故事?网上一搜,他惊讶得没法相信。祖父竟是毛泽东的老师,谭延闿的学生,冯玉祥的顾问,国史馆的顾问。他原是族中名人,光环多得吓人。那年,与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长沙一中(原名湖南省立一中),担任庶务长,也就是现在的教导主任。当年毛泽东在考入湖南第一师范之前,曾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立一中,读了一年再去的一师,祖父虽然没有具体的教学任务,但每周一次的训导讲话是有的,从这个层面来说,是有师生之谊的。新中国成立后,祖父给毛主席写过信,当然也回了信,还给他安排了国家文史馆馆员的工作,只是祖父还没去报到,就于一九五一年去世。祖父的经历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在北洋政府里做过国会议员,袁世凯执政时任参议院一等一级主事,后又投身五四运动,谭延闿代理国民政府主席时,被聘为顾问,抗日时,在重庆任国民党国史馆编审委员兼顾问、行政院参议,平生著作甚多。在北京时,祖父与罗学瓒、罗哲关系密切,都是古桑洲罗氏,按辈分,祖父是他们的族伯,因是同一个堂号的分支,也叫堂伯。往上或往下追溯,古桑洲罗氏的传奇,像一条河,奔流不止。罗宏一头扎进家族历史的梳理中,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几十万字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罗氏》(鼓磉洲为旧称,今称古桑洲),从族谱和相关史志中揭开古桑洲罗氏一族的秘密,后裔中的诸多名人跃然纸上。

这些我是听采访回来的同事所说。他还说,罗宏走访了很多古桑洲罗氏后裔,他发现,后代好些人从事理工科方面的工作,这个默然转身兴许是巧合,却也迎合了时代。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罗宏说,他每联系上一位古桑洲罗氏,都会忍不住说,回古桑洲去看看。我似乎能理解他的邀约,他不是没有看到那些挖沙船、砂场,那两根巨大的大烟窗,以及匍匐在古桑洲周围的危险。时间顺着湘江每天都在流淌,这古桑洲倒像是时间留下的遗址。在这遗址上的先祖的气息,他们伸手还能触到,还能在某时某刻沉浸到从前那个时代里,去回望这洲岛上曾经的藏风得水,还可以体悟江西青年罗应隆五百年前对古桑洲的惊鸿一瞥,甚至可以去梳理,惊鸿一瞥之后,古桑罗枝繁叶茂的故事。

后记:正在消失与已经消失

湘江株洲段的江心岛,挽洲、空洲、潦洲与古桑洲,由南向北依次过来,本想各写一篇,辑成《湘江洲岛》,可是当我顺着湘江寻找时,中间两岛,正在消失甚至已经消失。

最炎热最漫长的夏季结束的这天,我来到空灵岸。湘江里的风呼啦啦地荡起凉意,河床裸露的石滩上轻沙漫漫,旱了几个月的河水,清癯瘦削,流动缓慢。有鱼儿在浅水处不时跃出,溅起片片水花,定睛一看,一些鱼儿游着游着,巨大的卵石就横在了面前,碰了壁,自会惊吓,那水花也就不断惊溅。这是二〇二二年十月初的一个上午,我在湘江里看到大量迷途的鱼,在水里嶙峋的怪石间彷徨,彷徨的还有河里的几只甲鱼,它们不时探出头来,然后又沉入水中。我伏在桅栏上惊诧地注视,往北望去,江心是空洲岛的洲尾,江水拍击长堤的回声在风里咆哮,更远处是一大坝,像是把洲头斩了首。我旁边也在观鱼的一位背包客,忽然大声长叹,说他刚从岛上下来,上面啥都没有,只是荒草遍地。

在水之洲,时常水雾缭绕,自然是仙气飘飘的,各种传说老早就落在了岛上。洲名的传说便有好几种。比如,传说洲旁有一石象悬钟,名悬钟石,故得“空”名,加之与空灵寺隔江相望。另有传说是柳枝的两片柳叶变成了两只金鸭婆托住了该岛,故得名空洲岛。空洲也叫箭洲,从高处俯瞰,这洲的形状很像一支遗落在水里的箭,而“一箭震九狮”的传说在此地更是家喻户晓。昆仑山下来的九头雄狮,在空灵岸附近残害生灵。观音菩萨得知后从南海赶来,见雄狮欲过江,大喝一声,随手从净瓶中折一柳枝向雄狮掷去,一道强光闪过,九头雄狮震在了湘江西岸,变成了九座山冈。那掷出的柳枝,落在江心,竟成了绿色小岛,状似神箭,故称箭洲。

这岛上曾经炊烟袅袅,也不知来了哪路神仙,要开发岛上的旅游,于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岛上人家都被迁离了。到现在,这个开发成了一个空谈,以致江风的呜咽声一直在岛上盘旋,寂静与哀伤成了它的表情,而那些千年的傳说,正淡出人们的记忆。不由得想起杜甫,一千多年前,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携眷载舟来回荡在湘江上,每到空灵岸、空洲,他便唤船家停船靠岸。他四次登空灵岸,俯瞰江中空洲,看着看着,他想还奔波啥,就定居在此吧。他的想法在他的《次空灵岸》里有表达:“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幸有舟楫迟,得尽所历妙。空灵霞石峻,枫栝隐奔峭。青春犹无私,白日亦偏照。可使营吾居,终焉托长啸……”后来,宋代书法家米芾在此挥毫题写“怀杜岩”,而此刻,我在这块岩石下,看干涸的湘江,看已经荒芜的空洲,看迷途的鱼群与河里探出头来的甲鱼,时空之中,世间万物一直在变,奈何不了的。

如同我们奈何不了潦洲岛消失的结局。看到过一张照片,拍摄时间为二〇〇八年五月。潦洲岛正在经受惨无人道的凌迟,割肉刮骨的疼痛在风里哭泣,照片上是它在世间命悬一线呼救哀号的样子。方寸土地曾经的丰腴仅剩下一根瘦骨,而此时周边水域六艘挖沙船依然疯狂采挖,灰蒙蒙的天空下,挖沙船的轰鸣声吞噬着潦洲岛的哀痛与呻吟。毫无疑问,在这张照片拍摄后不久,这个岛屿仅仅只是个记忆,它存在过的地方,不留任何痕迹地成了湘江平静的水面。很多年后,它的具体位置恐怕都难有人说清了。潦洲岛离株洲市区很近,在建宁大桥南侧数百米远的湘江河心,长五华里,最宽处三百米。这个江心小岛周边喜长一种叫蓼草的植物,花开时节,紫红色的蓼花在碧水芦草间缤纷摇曳,一种绚烂的气势就这样摇曳出来。岛上成片成片的红,映照在水里,水底下天空上的云朵,在这片红色里游移漫散,美得人们说起潦洲岛,便会想起岛上的蓼草,久而久之,潦洲岛也被叫成蓼岛。

我不知道潦洲岛为何不叫梁洲岛,因为一直以来,岛上只住着梁姓人家。说起这个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约公元1370年)。《梁氏八修族谱》记载:“中湘潦洲古迹自洪武年间历屯,迨光绪初年,阄分三股,拱栋、材、桂三房,自洲头洲尾存……”这个家族,也就是现在的群丰镇合花村的梁氏家族。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岛上尚有数户人家居住,最多时有四五十口人。居民外出靠船,洲上没通电,农田在湘江岸边。慢慢地他们陆续迁出潦洲。但他们时不时会回到岛上,岛上有果木要打理,还有梁公庙要祭祀。方圆几十里,梁家的唯一宗祠就在这岛上,木质结构,庙内供奉了梁家来株洲后的历代先祖。族谱记载,梁氏祖先告诫后代,对于洲岛的管理,“树木务宜培植。”几百年来,岛上确实曾大树参天,许多大樟树由两个人合抱都抱不来。梁氏后人回忆,“到大跃进时期,开始砍岛上的大树,用船运过河。”潦洲岛上肥沃的沙土是梁氏家族富足生活的来源。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岛上还果木成林,有李子、桃树、桑树,有樟树、柳树与斑竹,常年种植花生、西瓜、油麻等农作物。他們说,每年李子、西瓜可摘百十多担,用船装了,运到城里去卖。除了果木之外,梁家人还在岛上养牛养羊,农闲时节,打鱼为生,岛的正中间有一口很大的水塘,打来的鱼就放在里面养着。

一份落款时间为“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的《株洲县国家、集体、单位山林权所有证》显示,潦洲属于当时群丰公社合花大队的集体山林,面积五十亩。现如今,这个所有证还在,潦洲岛却在株洲的版图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写到这里,我忽然为挽洲、古桑洲担忧起来,潦洲岛之哀会不会重演,我们无法预料,因为在这些沙洲的周围,每天仍游移着不少采沙船。有资料记载,从前挽洲岛面积为1.6平方公里,可是到了现在,挽洲岛一平方公里都不到,面积至少小了三分之一。挖沙还导致洲岛河床周围坑坑洼洼,河岸溃烂不堪。一位挽洲岛人向我描述它过去的样子,“以前挽洲岛东岸有个沙滩,沙滩是岛上的乐园,有大树、鹅卵石、坪地,江水打来还可以在沙滩上面漂浮……”挽洲岛人的快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些年,采沙船的疯狂侵蚀,使沙滩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河道,从前岛东岸十余米深的河床,现在都被挖得有七八十米深了。

河床严重毁坏,蓄水层定然遭到破坏,表河水会大量渗漏到地下。河水干涸、洲岛不复存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成为事实。从潇水与湘水的汇合处苹洲岛算起,湘江上大大小小有二十几个洲岛,这些湘江中犹如世外桃源的小洲,噩梦正在纠缠或者已经降临。默默奔流的湘江,其实早已默默流泪了,泪流进水里,人类无法看见。别再砍伐了,别再挖河床了,湘江要休养生息了。

绿水长流,洲岛常在。这似乎成了湘江的呐喊。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罗氏湘江
罗氏沼虾越冬养殖试验
成功率超70%!一张冬棚赚40万~50万元,罗氏沼虾今年将有多火?
罗氏沼虾高效生态养殖技术
罗氏诊断新品(上海)有限公司
湘江渡
湘江魂
罗氏诊断产品(上海)有限公司
悠然湘江上
红三十四师浴血奋战湘江之侧
湘江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