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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随笔

2023-05-30苏北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汪先生扁豆高邮

苏北

由《宜都记》想到的

看古人散文,感觉古人也向古人學习。近读东晋袁菘的《宜都记》,写长江三峡,写到西陵峡时写道:“对西陵南岸有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顶,俯瞰大江,如萦带,视舟如凫雁。大江清浊分流,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

我见到“视鱼游如乘空”就想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小石潭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中最美的一篇。它之所以美,是因为文中有这么几句: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皆若空游无所依”,我以为颇似“视鱼游如乘空”。我觉得应该是前者的翻版。柳宗元肯定是读过袁菘的《宜都记》的。在唐一代的学子,熟读魏晋文章,应该是必须的。《宜都记》本来就是名篇,何况柳本来也是古文运动的积极响应者。我以为唐宋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三苏父子),推崇并倡导秦汉文章是有道理的,六朝的骈体文追求词藻的华美和声律排偶的僵化,确实叫人受不了。

所以韩愈在《答李翊书》一文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这实在是见道之言。言之无物,光玩词藻,看起来有个美丽的外衣,其实终归是无灵魂的。正如孙犁先生所言,文字贵在真实而不在复杂。只有真才能打动人。

由《小石潭记》又让我想起了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记承天寺夜游》只有几十个字,但它真正的文眼也就是“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我真疑心“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也是“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翻用。我相信,以上袁、柳之二文,以苏东坡的阅读之视野,他一定是读过的——即如苏东坡这样的牛人,也是崇拜韩(愈)柳(宗元)文章的,这也不奇怪,后人终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也许他所受的影响是毫无痕迹的,但正如“鸟在天上飞,影子落在地上”,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过程。

汪曾祺先生在世时,一直呼吁青年作家要多读一点古文,可是大多数青年作家并没有听进去,没有古文教育基础的青年作家们,也难以感受到古文的美妙和有那种苦学的坐冷板凳的功夫。我是近年才感到学习古文的重要,晚则晚矣,可也无可奈何。近看孙犁、汪曾祺和黄裳等先生的小说散文,常会感到那些字词都是认识的,而由他们组织起来,就有一种别样的雅致和多姿。我们往往感叹之余,是光知道其好,而不知其为何而好。

原来汪先生谈小说创作,多喜欢用“氛围即人物”来表达。他说,写人物是所有的叙述、描写、对话,都要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命运,不能叙述语言是一套,人物对话和描写又是一套。他曾举例他的小说《徙》的结尾几句: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远。他说,因为写的是旧社会小城的一个旧知识分子形象,所以当写到高先生死后的凄景时,就用了这有点骈体文意味的四字八句。如果写一个农民,一个小手工业者,最后这么文绉绉地抒情,就不合适,所以一篇小说,所有的语言都要和所写人物的身份相吻合,这样才能做到“氛围即人物”。

黄裳先生在《也说曾祺》一文也曾举过一个例子,说汪曾祺的小说《幽冥钟》写到一个寺院,大殿的门口有两棵白果子树。汪先生写道: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

黄裳对这一节文字极为欣赏,说:“这岂非六朝小赋中的一联?”“一地浓荫,满阶黄叶”,只八个字,既经济又鲜明,写出了环境、气氛,读来有音节和韵律之美。黄裳说,这是非常有力的手法,当代作家,谁又如此写景抒情?

黄裳说的是对的。关于“一地浓荫,满阶黄叶”这八个字,近听到一个汪曾祺生前在北大讲演的录音,他谈到青年作家要多读古文时,也举了这个例子。他说,古文有一个特点,就是对仗和押韵,汉语固有的平仄和韵律,使汉语有一种特有的音乐之美。他说,“‘一地浓荫,满阶黄叶并不是严格意义的对仗,但它却用了最经济的方式,交代了时序的变化,而且在语言上给人一种音乐的节奏感。”

汪先生和黄裳在这里所讲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即,汉语之美。

小龙女与《卜者梁翁》

今年夏秋我多回到县里,住在少年时生活的老屋里。老屋是四五间平房,一个不大的院子。院中有些平常的花草——鸡冠花,月季,金银花,还有桂树一棵,它们都长得很好。鸡冠花和月季都开着鲜红的花,使小院多了一抹色彩。夏日本来天长,县里的日子更慢,我下午经常睡在大屋的床上,眼望窗外一碧的天空。日头近黄昏,母即呼:吾儿肚饥乎?晚饭乎?我每日被她逼着早早晚饭,饭时母亲便会与我聊些奇事。近来她多说起乡下的一个小龙女。

小龙女是算命的,可是极准。四乡八镇的人都慕名而至,有算病灾的,有算前程的,各种事都有。她每天睡到太阳老高才下楼(她在镇上建了个两层小楼),而这时找她算的人已在楼下客厅等了好久。她是不管这些的,她只是按点下来。而且每天她只算二十个人,每人是有号头的,算完结束,决不多一人。她算命不要钱,只是每人挂号要二十块钱的手续费,其余一分钱不多要。

她为什么算得准?为什么那么多人找她算?母亲没有说。只是父亲病了,母亲去找她算过一次。父亲本来好好的,去年秋天下乡参加一次葬礼,回来脚便肿了起来,不能走路。母亲以为是“撞”见了什么,专门到镇上找了小龙女,报上父亲的生辰八字,小龙女掐指一算,说,你家老爷子是病,不是迷信。父亲的病好好坏坏,拖了一年多,还是走了。

母亲说,不能不相信这个东西。你说是迷信,偏偏有的事情说不清楚。她说,我亲身经历过,说她二十多岁得了个奇怪的病,高烧不退,镇中的中医西医,不知道看过多少回。没有办法,到我舅舅工作的冶山镇,叫矿上医院的医生看,还是看不好。没有办法,只得抬回来。母亲原来长得极美,可病了一场,人已经瘦得不像个样。抬回来放在一间空屋子里,隔壁一个老奶奶过来看一下,建议找人算一算,于是找了当地一个有名的半仙来算,一算说是“撞见小红人了”,要家人买点小衣服烧一烧。烧过之后便想喝粥了。这样慢慢就好了。后来家里的一个婶婶说,她妈妈快生她的时候,邻村一个女人难产,孩子生下就死了,正好给她妈妈路过撞见。那孩子生在腊月,大雪的天,没有衣服穿,就“撞”到她妈妈的身上了。

母亲说这些,我也没有理由反驳。宇宙那么神秘,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一日母親又说,小贵子前两天又找小龙女算了,是算孩子考学的事。小贵子是我表妹,我老姑的女儿。母亲说,不是疫情嘛,现在小龙女不要人上门了。想算的可加她的微信,要算的事微信告诉她,手续费也微信红包转,她算好之后,也微信回复你。就这样也是每天好多人找她。

回到城里之后,小龙女之事丢到了脑后。近读《夜雨秋灯录》,内中有一篇《卜者梁翁》,写到其问卜之神,是“无须开口,即知所事”,也是“门前舟常满也”。更神奇的是,梁翁也是“每日只卖二十课,须黎明至其家,与挂号者清钱百文,课金一两,得列簿内,则得占,迟则挂号不及,即不得与人争趋之”。

呵呵,这真是有意思。古今竟然有如此之相同事也。难道小龙女也看过《夜雨秋灯录》不成?此书乃吾邑清人宣瘦梅所著,为晚清笔记小说之名作。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称其为“笔致如《聊斋》一流”。

《陈小手》的密码

有一年北京一个著名编辑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汪曾祺的《陈小手》有几千字,我告诉他,一千多字,二千不到。他非常惊奇:怎么这么短?

是的。就是这么短。但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小说”,我将它称之为“短小说”。因为写这个小说时,汪先生就没有当成小小说来写。大家可能都读过鲁迅的《孔乙己》。《孔乙己》也很短,但《孔乙己》是小小说吗?在那么短的篇幅里,鲁迅几乎写了孔乙己的一生。

短,有时会给人长的感觉;而有的小说很长,却给人短的感觉。为什么会给人以这种感觉呢?这就要看一个伟大作家的精炼、准确和概括力了。

汪先生在《小说笔谈》一文中曾说,“要把一件事说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说,不能着急,这样才能体察人情物理,审词定气,从而提神醒脑,引人入胜。急于要告诉人一件什么事,还想告诉人这件事当中包含的道理,面红耳赤,是不会使人留下印象的。”

是的。汪先生自己是这样做的。

但是从容地说,也是要有本事的。说得要准确,各种知识和学问要储备。且看《陈小手》的开头: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

仿佛是一个长篇小说开头似的。

如果汪先生一开头上来就写陈小手是个产科医生,是个接生的,他手小,不但小还柔软……这样写也不是不可以,但明显格局小了。

汪先生这种写法一下子把气象写开阔了。他告诉我们,他不仅仅是要写一个小手的产科医生,而且是要写一个地方,写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和社会状况。之后慢慢才写到陈小手,一个男性产科医生,因为手小,动作细腻,可减少产妇不少痛苦,等等。一般大户人家,是不会请一个男性来接生的(小户人家忌讳少些),都是到万不得已才会请他。

陈小手是有名字的,可是人家只叫他陈小手。他有一匹白马,因为接生是个急活,耽误不得,所以人家又叫他“白马陈小手”。

同行都看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一个男性老娘,可陈小手不管这些,只要有请,他就赶过去,产妇听到他的马铃声,也安静了一些。写陈小手从产房出来,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人家给上酬金,他看都不看,喝口茶,一声“得罪”,上马,“哗棱哗棱”走了。

单独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来过渡陈小手已经接生多年了。之后一年来了联军,过渡到专门写这个团长,给团长太太接生。

又从容交代“党军”和“联军”在此地打来打去,拉锯战,再笔锋一转,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长,太太要生了。汪先生特别一句“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是非常有意味的一句话(也可看出汪先生的幽默和笔下的从容)。

陈小手去了。团长见了陈小手,就是一句:大人小孩都要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

仅此一句,已经埋下伏笔,伏下了团长的霸道,为后文团长一枪把陈小手从马上打下来埋下了伏笔。

陈小手进去了。这女人油脂太多,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孩子掏了出来。累得歪歪斜斜走出来,仍习惯一拱手:恭喜,是个男伢!

团长龇了一下牙(这个“龇”太好了,传神之极,仿佛可以见到团长的那张脸),说:难为你了,请——

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之后是封的一包银子:二十两!

看起来这个团长还挺讲义气,礼应尽的尽到,报酬该给的一分不少(这又是一种恶的逻辑)。

陈小手喝了酒,揣上银子,依然是一声“得罪”,上了他的白马,哗哗棱棱走了。可是,这时团长却掏出枪,一枪把陈小手从马上打了下来。

到此还没有完,团长还有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这一段话,把团长的人生逻辑给托了出来。因此最后汪先生写了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

小说到此结束。这当然是一种煞尾的方式。可汪先生把所有的逻辑关系都酝酿足了,所有的地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最后一枪才成立。

这个小说立住了。它非常有力量。几十年、几百年之后,它必会成为名篇,无可挑剔。

还是汪先生在《小说笔谈》中的那句话,“唯悠闲才能精细,不要着急。”

“扁豆炒成虼蚤斑”

读王干的《人间食单》写到《扁豆烧芋头》,说扁豆的绝配是和芋头红烧,加五花肉,就是天上人间的味道了。扁豆烧芋籽,也是吾乡天长的一道家常菜。这里注意,我说的是芋籽。芋籽和芋头是不同的。芋头是大块的,芋籽是芋头身上结的一个个小如玻璃球的小芋(或者就是很小的芋),那是被称为芋籽的东西。芋头没有芋籽“面”,也就是绵软。烧扁豆以芋籽同烧才好。

扁豆也不是说只同芋籽烧为上,我的家乡,夏天烧扁豆也一样好吃。我是说单烧扁豆,只加几粒蒜头。烧扁豆先要炒一下,这不知是何道理,而且要大火热油。我母亲说,民间有言,“豇豆烧成两头弯,扁豆炒成虼蚤斑”。就是说,烧豇豆要将豇豆烧烂才好吃,不能上桌还是直挺挺的(豇豆是直条形的),而烧扁豆先要将扁豆爆炒,油热火大,要使扁豆的两面有“糊虱子”——有一点焦斑。这种焦斑即如弄到白被里上的虼蚤血。这个比喻太形象了。过去农村虱子多,被子上被掐死的跳蚤或虱子血斑是常有的。

前不久看到一个汪曾祺在北大讲座的老资料,汪先生说,郦道元的《水经注》写到三峡,说三峡之险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即是说,只有正午和半夜才能见到太阳和月亮。又说到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说写水清不写水而写鱼,说鱼在水中游,“皆若空游无所依”,好像在空气中游似的。汪先生感叹道,“太准确了!”这里“虼蚤斑”的比喻,同样准确生动,这才是真正劳动人民创造的语言。

炒成虼蚤斑之后的扁豆,再加一点水,加酱油,略加一点醋,调小火焖,待扁豆变色之后,大蓝碗盛上一大碗,就粥吃饭,皆可——扁豆卤子泡饭尤佳。扁豆有一种特殊的清香,非常清爽。这种香,和其他蔬菜的香是不一样的,一闻就能闻出来,也可称它为扁豆香。

剩扁豆凉了下顿吃,也妙。若就小酒,更美。

扁豆生长不择地,墙角屋檐皆可。扁豆似乎特别适合在乱石堆的围墙边生长,或者过去农村灰堆边的杂树旁,往往也会有一架扁豆。扁豆是藤蔓状的,它的藤蔓正好沿着杂树的枝干蔓爬,能爬得满树都是,特别是开花时,仿佛树上自己开了花。

我记忆里有一幅画面,每年端午节回县里看父母,停车后从一个小巷子走回家,总在一片围墙边见到一丛扁豆,它们爬满围墙,开了许多花——我曾经写过,紫色的扁豆花像一只只紫蝴蝶,它们会从那一堆繁绿浓密的叶子上飞走么?回到家里,叫一声父母:爸,妈。中午吃饭时,往往会吃到母亲炒出“虼蚤斑”的烧扁豆,因为那时正是吃扁豆的时候。

今年端午我回去,那一丛扁豆不知怎么给铲了,那一片墙头再也见不到那紫色的蝴蝶般的花了。我回到家,叫了一声“妈”,我的父亲,在上一个秋天走了。

蟹黄豆腐

高邮寄来一份毛蟹,说是答谢文化名人对高邮的宣传。是不是文化名人还真不敢说,但高邮的人情味还是十分让人感动的。

蟹都是好蟹,个大,色青,每个都系上了牌号(祺蟹),表示对产品质量负责。螃蟹是精贵的东西,又不易保存,据说死蟹是吃不得的。于是赶快消灭掉。第一顿夫人清蒸了两只,配上姜醋,享受了一番。但毛蟹性凉,不能多吃,更不能连着吃。我于是建议还是买豆腐回来,剔了蟹肉烩豆腐羹吃。虽然相当麻烦,但这样不浪费,又解決了性寒的问题。

第一顿夫人买了豆腐回来,自己剔了,又自己烩了。我吃上一碗,味道真是了得!我拍了图,发了圈,评上:人间至味!得瑟了一番。第二次就是我要求夫人买豆腐去了,由我来剔和烩。

下午没事,时间从容。我于是将蟹洗净,用蒸锅蒸出,之后慢慢剔。我准备了好些工具:剪刀、剔棒、小锤和碗碟。将热锅端出,先将蟹脚掰下,用剪刀分节剪开,之后用剔棒将蟹肉从壳中剔出,再将蟹壳剥开,分别处理蟹黄和蟹肉。蟹肉是一丝一丝的,你只要按照它的“丝”路走,还是很好剔的。我用了四十分钟左右,就将两只蟹剔得干干净净。

蟹肉剔好后,准备点切好的姜米,开始下锅。锅里放少许油,油热后倒入姜米,推下剔好的蟹肉(蟹黄),在油中爆一下,倒入用蟹壳等余料在锅里事先熬好的原汤(滗去渣汁),再倒入“敲”好的豆腐(不能用嫩豆腐,“敲”成麻将骰子大小)。大火烧开,再调小火咕嘟一会,盛上半碗,趁热,用勺子小口吃。或者伴着米饭,或者弄小半盅酒,边抿小酒边吃,总之,皆佳极矣。噫,口福之美,不过半碗蟹羹矣!

今天中午,我的弟子七夕来。七夕人聪明,文章又好,只是嘴馋了些,平时与他一起吃饭,他嘴小,可频率极快,一块肉或者一块鸡,到他嘴里,每每一滚再滚,没了。我是极佩服他脸上这处光光的没有胡须而又极生动的两片嘴唇的。他听说有螃蟹,立马热情高涨了起来,十一点准时到达现场。

为了对得起他这张美妙的小嘴,我如法炮制,又蒸了两只极大的母蟹,细心剔出,用豆腐又烩了一锅,热热地端给他。他吃了一口,脸上立马笑开了花。他这粲然一笑,是让我极开心的,我的劳动就是为了换取他这一刻的快乐——馈人美味,手有余鲜。

人的幸福,也往往就是这一点简单的事情。

志玲的幸福指数

我刚才喝橙汁,志玲听到,要来喝,我让她上桌,给了她一点,她喝一嘴觉得有点酸,不想喝了,我鼓励她喝。她见我喝得津津有味,估计不是想害她,眉头皱着坚持喝完了。那种既快活又痛苦的表情可乐极了。她应该是吃过这世上不下一百种的食物,连柿子、榴莲她都吃过。这辈子应该是值了,可是她没有做过一次核酸。

昨晚上十点,夫人要带她下楼小解,可能是吵了她的美梦,发火了,喔呜喔呜,在她衣服上乱咬一气,疯了似的。后来可能忽然觉得自己过了,一头钻到三人沙发她的小别墅里去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出来。

志玲有许多小玩具,她对玩具的态度就是咬甩(玩具都会发出声音的),许多玩具被她咬坏了。有时没事,我们也与她一起玩一会儿,抓起她的玩具向远处抛去,让她撵去叼回。可每次我并不一下子抛出去,而是在手中做抛的样子,她会分析你的真假,你假抛时她并不动,而脚下一直是启动着的,一旦你抛出她立即起跑,最关键的是她会抢跑,比如你抓个布老虎,准备远抛,在你还没有抛出之前,她已经向前方开跑了。正如她撵鸽子——院子里有许多野鸽子来觅食,志玲每次下楼玩时都会遇到,她见鸽子在草丛里一顿一顿地低头走着,并不一下子扑上去,而是假装若无其事,往旁边迂回着走,仿佛无意中低头嗅闻,等到了比较接近的地方,忽然一发力,猛然冲过去,其速度之快、反映之敏捷,真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这可能是它们祖传的,猫犬科类动物大致都如此,如老虎狮子,一般也是如此,基因里自带的。

我早晨起来,开了卧室的门,准备走进客厅,一般志玲已经起来好一会儿了,你走过她的面前,准备去厕所,她会在你手面上舔一下——我不知道她们这是什么礼节,但可以肯定地说,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因为一般都在初次见面时她才会这样,平时在一起时她并不是这样的——如果你这时再回过头来,和她抱一抱,拍拍她的后背,这样的亲热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她是有节制的,这时她便会回头忙自己的去了,并不会黏乎住你没完没了。

志玲不喜欢开玩笑,你逗她玩她也玩玩,平时你跟她玩,搞搞她她也无所谓。你把她翻过来往空中抛,她则肚皮朝上随你去搞,百分之百地信任你,把这十三斤的肉(她大约十三斤)就交给你了。我还和她玩一种坐火车的游戏:把她抱在腿上,坐好,之后左右腿两边颠,嘴里配合着火车汽笛的声音,呜——哭七哭七哭七哭七……之后便越颠越快,她躺在你腿上,享受得很。我“哭七”了一会之后,便报站:滁州火车站到啦,到滁州的乘客请下车……便停下一会儿,她则抬起脑袋,用大眼睛望望你,又把脑袋往你腿上一搁,我继续“哭七”,下一站便是蚌埠站了,蚌埠站是志玲下车的站,我便报:蚌埠站到啦,请志玲同学下车……她便从你腿上跳下来,抖抖毛,头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说,志玲就是个大神。她对万事万物的感觉都超过人类,大美总是无言。到点就像个大菩萨一样坐到了桌边椅子上,把下巴搁在桌沿上,意思是说该开饭了,给我饭吃,极有耐性地坐着。吃饭是头等大事,她从坐姿到扒你挠你,都极温柔。她的一切模样都在告诉你:我现在很乖。吃完了,你收拾碗筷了,她嘴里叼个娃娃(玩具),直接到阳台,晒太阳去了。你看她时,她会仰着头看你,斜着眼看你,冷眼看你,把脑袋扭动一百八十度看你,而且眼睛就在白仁子和黑仁子之间切换,你稍有所动,或者一讲志玲,她便眼睛一翻,或白或黑。有时脖子下还垫一只臭祙子。这就是她的幸福指数。

志玲是一只小狗儿(小母狗),是我女儿抱回来的,叫我们给她养。在我们家已快七年了。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一员。我常说,志玲要是一个孩子,都快有我肩膀高了。人到一定年龄,就想要该有的东西,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的。

好吃的王干和他的一本书

王干还是好吃。他写吃的这本书大约是他所有文字中最好的。这是一本灵性之书。大约是王干一见到吃眼睛就放光,人的灵魂就上升了,灵性就四散开来。

多年前零星读过王干一些写吃食的文章,一篇写高邮随园的小文,给我印象极深。这次读《人间食单》,原来是《高邮美食地图》中的一篇。重读之下,仍有可圈可点之处,在写到高邮名菜醉虾时,他说醉虾带着一股浓烈的“里下河的水香”,水香是什么滋味呢?是的,水是有香味的,只是我们生活在城市,尝多了自来水的“氯”香(一股氯气的味道),不知世上的水也是有香气的。看欧阳修写的《浮槎山水记》,论到水,欧公说,“爱陆羽善言水”,陆羽将水分为三类:山水上,江次之,井为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这里的“乳泉漫流”,成了上善之水的代名了。王干这里的“水香”句,极妙。也可为世上之“水记”,添上一笔了。從此我们要知道,水也是有香气的——不仅仅是女子有香气。

《高邮美食地图》一文中,王干谈到诸多文化名人“论馔”之语也甚妙。谢冕先生的“天下第一美食在随园”(是说随园的红烧鳗鱼好),台湾诗人洛夫的“随园四绝”(除鳗鱼之外,还有软兜鳝鱼、雪花豆腐和清炒虾仁),王蒙之问“淮扬菜什么特点”,王干之答也甚妙:刚出土,刚出水,刚出锅。

是的,文人之吃多是别致的。汪朗、王干界首之行,吃“湖菜”主要是靠“碰”,因为下湖打鱼是不确定的,只能是打到什么吃什么,或是鳊或是鲫。口福好的话,碰上一只大甲鱼,也是说不准的。

而煮干丝,也只是淮扬菜中之“小白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在高兴宝地区(高邮、兴化、宝应),各县是都会做煮干丝的,而只有内行人才能吃出分别:这是高邮的,这是兴化的,这是泰州的……就像我们听口音一样,听山西人说话,外乡人只会笼统地说,“俺是山西的”,而山西人是能够听出,你是榆次的他是上党的。

《里下河食单》应该是这册书中最美妙的一篇了。这篇长文在《人民文学》发表之初,我就读过一些,并将之转到我的朋友圈时写上了一句:这些文字是对得起《人民文学》的。

现在拿到新书,重读之下,仍然大为感慨,王干写“里下河”诸篇时,仿佛有“文曲星”附身,灵鬼捉笔代书。可以说,《里下河食单》中的诸篇,是可以成为名篇的。原来汪曾祺先生感叹:人之一生,能有一句话留在这个世上就不错了。现在王干先生有此一篇文字,也足矣耶!

我重读时,仿佛那些文字仍是新的。我每每感叹:极美!字行之间,纸都已被我划得稀烂,天头地角也被我填满了批注的文字。它为什么好呢?

《米饭饼》《高邮鸭蛋》《慈菇》《烂藕》《扁豆烧芋头》《螺蛳》《河蚌咸肉煲》……这十六篇文字,既写出了吃食的温暖,又写出了生之快乐、生之艰辛,写出了里下河的风俗之美,写出了人情之美。文字不时会给你惊喜,神来之笔随处可见。

《米饭饼》的开篇关于“高田”和“水田”的描写,关于“道情”和“淮剧”的描述,可谓一份微型的里下河地理志,那些旁逸出的文字,并不违和,仿佛水之择地而流,自然生动。对童年米饭饼的深情,也让人动容。那些旁逸出的文字,自然流动,我必须引上一节: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将米粉加水然后投入馊了的粥里,放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摊在铁锅上,一会儿工夫,米饭饼便摊成,一进口,一股酸酸的甜,沁入口中,空气里也散发着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从早晨的清新和酸甜开始。

这些文字是可以触摸到温度的。从这份酸甜中,也分明能感受到一种辛劳艰巨和岁月窘困的滋味。

《高邮鸭蛋》也甚妙,所有文字皆有“效率”,文尾关于给老书记送鸭蛋,老书记嘱咐,给我带一点高邮的土来,真是神来之笔。送去的鸭蛋老书记要自己亲自腌,但必须是高邮的土腌高邮的蛋才香,文尾老书记用食指将一小块土放在嘴里感叹道,“高邮的土,香啊。”

这一句,真是充满深情,那既是对高邮鸭蛋的深情,更是对高邮这片土地的深情啊。

《烂藕》完全可当成一篇小说来读,这是一篇汪曾祺式的笔记小说。作者劈头就是:

那个在寒风中卖藕的人哪里去了?

这像是追问,又像是自语。卖藕的宝应人在高高的热气中慢慢清晰了起来,那种讨生活的艺术,那一份善良和辛酸。入夜的卖藕人睡在柴火堆上,也许想家了,他会吹一会儿手边的唢呐,调子中似乎有哭腔的味道。这篇短小的文字似乎能够写出一个人的人生似的。文末的“吹唢呐的卖藕人,是个哑巴”,又一惊人之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用汪先生赞铁凝一篇小说的话,“俊得少有”。

这是一篇完美的小说。一篇经典的笔法小说。

《慈菇》一篇,也甚好。它从容写来,娓娓而谈,仿佛是一则里下河地区的《慈菇小传》,杂知识里有风俗画,回忆过往中蕴深情。岳母一句,高邮的慈菇可以做汤,不苦。一个勤劳能干的高邮女性形象呼之欲出,而文末的“岳母去世多年,她的这道菜我还记得”,平淡文字中又充满深情,这份文字,不是一种久违了的归有光的味道么?

我这样一篇篇写下去,这则应征短评不就要形成万字论文了么?我其实是愿意这样一篇篇写下去,它对我也是一种快乐。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是一本美妙之书。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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