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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行有雨

2023-05-30邵丹

清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龙莉莉大姐

邵丹

1

那个地方叫小龙。

这名字听起来更像人名,而且是永远年轻的那种,但它很老了。数十年前老城区商业中心改造时配建地铁,挖出了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的城墙遗址,保存最好的一段就离小龙不远。于是在商业中心的中心地带圈出一小块,地面封嵌玻璃视窗,垂直剖面展示这层层叠叠的城墙遗址。总有密密麻麻的游客围着向下望,古老与现代就这样找到了彼此相安的姿势。其实很难看明白细节,但细节并不重要,游人们恰恰因为那一份看不清,才更容易生起漫漶的感动——物恒在,而人已非。千年之流转,就在这一瞥间全盘掌握。

从城墙遗址向北前行就是小龙门。每次朝代更替都爱拿城墙做事,旧的塌,新的建,各城门的名称还得换一换。小龙门最初不过是大北门旁的低矮小水门,甚至没有正式名称。不知从哪朝开始,书生们科考前都喜欢特意绕一趟架在这水上的桥,取个好彩头,再东入考场,去跳他们的龙门,于是桥成了小龙桥,水成了小龙溪,而水门辟为城门时,门就成了小龙门。

说起来都是旧时故事。到了新时代,彻底拆除旧城墙、旧城门,但建的不再是新城墙、新城门。就说最先被拆的贡院,一半碾平做操场,另一半建了西式的楼,成为本城第一座现代化小学。辐辏而来的多是时髦人士,车行不便,顺理成章地拆了小龙门以便通行。因小龙门旧址上搭了一座假山,都说好比大宋汴京城的艮岳山,更稀奇的是围着这假山修了闻所未闻的环形路——从此不再是一目了然的横平竖直,而是另一种相对陌生的循环往复,首尾相联,要靠离心力才能挣脱这怪圈,各自重新上路。

一晃又是一百年。新时代不要城门也不要城墙,要路,更多的路。于此建起本城最早的城市立交。再后来地上的路不够用,又挖地下的路,就发掘出城墙遗址的故事。

太多的路在地面交叉盘旋,再各奔东西。老人们都说,小龙的风水散了。但并无多少人伤感。有着众多遗址看点的老城及小龙,旅游业可是越来越兴旺,以至于政府重修小龙门以推波助澜。原址重修已不可能,为了方便游客们高效地打卡景点,就将附近公园新修的东门附会成小龙门。虽然本地的老人们天天去公园散步,但若问起小龙门,一准只说:“早就拆了啊。”

人间再无小龙门,存下来的,只是作为地名的小龙。没了门的小龙,叫起来倒更爽口,让人隐隐体味到久远的活力,莫名地心生欢喜。

2

在我们的这个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并不关心小龙背后的历史。两人只是恰好于同一个时段,路过小龙,短暂停留,然后各奔东西,在小龙的历史里实在连涟漪都算不上。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又切切实实是她与他的血肉人生。

她是前天深夜到的。出海关,领行李,叫出租,时已午夜。去宾馆的路上又遇道路施工,足足耗了两个小时,但她并未感知这时长。当司机冲她高声喊“到了”,她还神思恍惚:“到了?”

“到了!”司机连喊两声,很不耐烦。

但她没准备好抵达。没有。

因了时差,她再醒来已是黄昏。她忘了合紧窗帘,暮春的斜阳从窗帘缝里铺洒进来,规规矩矩的一长条,像巨大的姜黄色创可贴,斜斜地从手臂贴上来,贴到肩,贴到嘴,落在她脑下。

肯定是夕阳。朝阳润了露水,总有几分清冷,夕阳则是炖了一整天的浑汤,一日的喜怒哀乐互相调味,遂至无语凝噎。过道里偶尔有人走过,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捂着,仿佛是对失语的尊重。

躺过了饭点,才打电话给父亲。是陆阿姨接的,有点慌乱。他们算错了时差,也没准备好她的抵达,陆阿姨还以为她刚下飞机,迭声让她好好休息,她差点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好及时清醒,回说自己精神还好,一会过去看他们。

陆阿姨迭声地说着“好啊好啊”,但并不挂电话。

要由她来挂掉电话吗?她一直以为应该由陆阿姨挂电话。终于也还是挂了。可能就是她主动挂的吧!

终于到了由她做决定的时候了。她不太适应。之前咨询过母亲要不要来,母亲说:“你大了,自己决定吧。”以前并未给过她选择的权利,现在倒任由她决定了。

理论上说,她甚至不知道父母离婚一事。她刚读小学,每逢暑假母亲就带她去探亲。小学毕业后,她再未见过父亲。数十年间,父亲就是真空般的存在。当然会有好事者打听,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在边疆工作呢。”“哦。”所有的人都会恍然大悟,然后不再打听。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天各一方的家庭数不胜数。但她家再没有了探亲。母亲不去,父亲不来,而她从来也不问。

她真心没觉得父亲的缺席算多大的缺憾。那個年代整体都是瘦瘦长长的,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人人都清贫,唯一的财富只有未来。所以她的童年简简单单,简单到连父亲的存在都似有还无,她从没想过要问。后来大了,又懂得了不应该问,或是没必要问,总之是不问。

一旦离开了凝滞的边疆,生活就一路狂飙急进。母亲换了工作,哥哥也如一眨眼间就成了大学生。他考到了沿海一所大学,就为了全家团聚——是的,全家,说不清从何时开始,父亲漏出这个“全家”的概念。接着哥哥又马不停蹄地准备出国留学,而母亲继续变动工作,带着她从一座沿海城市再到另一座沿海城市。等她也考上大学,母亲立即以探亲名义申请出了国。母亲家族的亲戚们早已接二连三地出了国,等她毕业申请到国外留学时,算是全家族最后一个出国的。

全家族每年都在感恩节例行聚会。她忘了具体是哪一年的感恩节,但聚会时,舅舅、舅妈们忽然说起父亲再婚了。他们并未提父亲的名字,只提到了“那人”“他”。

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他们互相在说:“你知道吗?‘那人对再婚的妻子言听计从,近乎奴颜婢膝。”“完全是两个人啊。”“真真想不到啊。”他们七嘴八舌地感叹着,仿佛无比震惊。哥哥始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就明白了“那人”就是“那个人”。

——原来的确离了婚啊,还再了婚。她默默地跟自己说。但她并不震惊。她甚至有点奇怪自己如此平静,如释重负。一个从未被提出的问题,自己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就像一个伤疤神奇的自愈。

哥哥已有了大女儿凯瑟琳,她就牵着凯瑟琳到院子里玩。两人都很投入,以至于她摔了好大一跤,掌丘蹭得星火燎原的疼。凯瑟琳还小,眨眨眼,觉得这种事好像应该哭。她抱着凯瑟琳哄,没事的,没事的。她用袖管去拂黏着尘砂的破皮,越拂越疼,但她想认真示范给凯瑟琳看,这才是拂去疼痛和创伤的好办法。“你看,好了。”她说。

后来那伤口的确复原得干干净净。

日子也再度干干净净的。她的人生简简单单,可以简单到没有父亲。直到那一天。那陌生的中国号码固执地呼叫着,她体贴地想到或许对方有急事,却打错了号码。说起来也是同胞,她应该告诉他真相,免得碍事。

“囡囡。”那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像砂皮纸搓着她的耳道。

她刚说出“你打错——”,老人许是以为她没听清,又叫一声“囡囡”,语气怯弱,令她心生怜悯,话锋也不禁随之坠落,拐弯,原本确认的语气变成了问句:“了——吗?”

她突然想起在那云山雾罩的年代里,自己曾经有过一个乳名“囡囡”。

沉默。电波里飘满干燥的白雪花,无序,颤抖,还有嗞嗞啦啦的风。谁都不知道如何说,也不知如何挂,但谁都知道对方知道了。

父亲那么卑微:“囡囡,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她不擅长拒绝,但也不擅长顺从,只是沉默着。父亲隔着越洋电波的白噪声,或许听不明白她的沉默,或许出于幻听,或许只是他过于慌张而语无伦次,他开始感谢起她来——感谢她将见他一面。她愈加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她向母亲汇报了父亲突如其来的电话,而母亲泰然处之,她就明白了,是母亲把自己的新号码给父亲的。她还同时恍悟,那一年的感恩节聚会上,大家谈及父亲再婚及再婚后的生活细节,源头恰恰来自母亲。母亲没出现在那年的聚会上,因为人在中国。除此以外,母亲从未缺席过家族最重要的聚会。那一年,除了母亲在中国,其他人都在国外,并没有任何渠道去以“第一现场”的角度活色生香地爆料父亲。

母亲说:“你长大了,自己决定吧。”

她就去找哥哥。她习惯了总有一个人为她作决定。但哥哥什么都不说,连反对都没有。于是她又明白了。毕竟谁都知道哥哥的态度。

之前跟哥哥通电话,说要“去一下”,哥哥不过“哦”了一声,剩下就只有辽阔的缄默。所以,也没有话儿让她捎带。

她猶犹豫豫,孤胆独行地来了。严格而言,今天才算她到本城的第一天。她一早搭早班地铁,从郊区来到医院,下午见过医生后,鬼使神差地转入僻静的巷道,穿过公园,转过小山,一直走,不停走。她早就知道自己走错路了——或者也不叫错,她只想走走僻静的路。对错并非关注的要点。就算错了,只要继续走,就能重新找到正确的方向。而她此时此刻并不在乎什么方向。总有那么一刻,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方向。要找到方向并非难事,难的是按方向走下去。她就如此恍恍惚惚,一路走来,直到被“小龙地铁站口”的路牌当头棒喝:站住!

她还真从未如此贴近过一块如此惊人尺寸的路牌。连基座足有两米,路牌本身也得一米见方,蓝底白字,每个字都如斗大。

所有的巨大都需要距离,空间的,或时间的。她后退,拉开距离,但没法走出这一方巨大的阴影。这路牌如此大,反而无法被渺小的人看清全貌,真是个悖论的存在。人行道并不窄,三人行的幅度,她两步就退到道边,脚后跟差点踩个半空。此时此刻,她看到路牌十几步外,地铁站入口赫然在目。

她还看到从地铁站入口逶迤而来一堵墙,贴墙加高修筑出一长条花圃,枝繁叶茂,向高架马路伸展出一道绿色的拱顶。周边每一寸裸露的地面都有凶猛壮硕的绿植恣意生长,与上上下下的层层水泥建筑互相遮蔽,甚至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角度看到天空。城市不是漫无边际的原野,更不愿放任生命,城市本质上内敛,吸收万物,更像——陷阱,尤其是这里,立交路口,地铁站入口。这路牌与其说在指示方向,不如说利用这指示,守株待兔式地捕捉了她。

虽然行人很可能直接注意到地铁站入口本身,但路牌并不放弃,反而以超大尺寸声嘶力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没有人愿意推翻自己,不如坚持下去。索性更加卖力,直面马路,把胸怀敞开到最大——

“小龙地铁站口。”她一字一顿读了一遍。小龙?这名字倒颇有暖意。就像儿时的哥哥,黄豆芽般纤细,为了保护她却能勇猛如小龙。她瞬间累了。她感谢这路牌向她下了“站住”的敕令,这是解脱,也是恩赐。她太累了。她不想再走了。

3

故事里的这个他根本没注意到路牌,虽然他就站在路牌下。

这些年来,他已对小龙熟视无睹。他刚来时也一度不辨东南西北。这城市密布各种路牌,到处都是高楼或高架的阴影,各种遮蔽,连太阳都不容易看到。但慢慢也就熟了,开发出替代性坐标系统。要点?恰恰在于要忘却现实的太阳,忘却东南西北,需要创造出自己的原点并从此出发,记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转向,辅以参照各类醒目的人工建筑以作定位标注,就能在这迷宫里运转自如。

他重新拥有了出色的方位感,再曲折环绕的路,只要走一遍就能了如指掌。大姐笑说他像只信鸽,身体里自带神秘的罗盘。他不需要路牌。他不想需要。

他有他的目标。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小龙,投奔大姐。父母是第一代外出揾工之人,大姐初中就辍了学,给他留一句“你好好读书”,也自行到外面的世界打工去了。他一直相信大姐会成功,大姐也真的成功了,从流水线女工、酒店清洁员到女老板——就在小龙起的家,并一直召唤他一起来打拼。他对打拼没有概念,但他天性温和,对大姐言听计从。

当年的他多么稚嫩啊!大姐终日忙碌,时常会叫他帮忙打理小龙的店面——山珍海味干货批发店。小龙区里,常常一整条街都是一模一样的铺面。大姐这条短街上每个铺面都是满筐满篓的奇形怪状的各种遥远的生命,被风干了还能竞相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仿佛争先恐后希望成为买主的盘中美肴,才能完成生命价值链条上的最后一环。身陷其中,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佐料,任人摆布。

一晃三十而立,没想到他竟也是个好销售。年轻,讨人喜欢,虽不如上一代勤快,但在同龄人里算得上踏实认真,尤其他以退为进的风格,反而更容易赢得客户的信任。这两年,他转到新城区某家微商服务公司里做销售经理,但积累的人脉资源多在小龙,所以三天两头还是到小龙转转。小龙的客户多混淆生意与人情的界限,生意条款多有通融,做成生意后还能做朋友。今天拜访的潜在客户就是另一位已处成朋友的客户介绍的,所以对他也格外客气些。

但会面并不顺利。这位老板总有其他事务必须处理,点头微笑着劝他用茶等待着。这店面总有哪里不很对头。城中村最深处三层的大铺面,底楼大堂相当高大,底楼与二楼之间搭出钢筋承重平台,加盖出一小间会议室,例行放了一整套的茶桌茶椅。只是三面玻璃,人在其中就像坐在钢筋树杈上的玻璃鸟巢里,一目了然,连最稚嫩的猎人都可一枪击中巢中人的要害。

若是平常,他早就微笑道别,约好下次再谈。但他今天莫名地意兴阑珊,听之任之。他慢慢地泡着茶,品尝着,心神涣散,一无所思。等老板终于有时间了,他也提不起多少精神去说服对方。老板同样人在心不在,一直在点头,嘴上并不拒绝,却也不答应。很快就是老板必须出门办事的时间了,正好送他到门口。门口握手道别,迭声地说下次再约。

小龙最深处的巷道还是几百年前的格局,宽度仅容数人并肩。越靠近主干道,道路越宽。他赫然发现大姐的店铺,连忙垂了头。大姐很少来这家店铺,但每次经过,他总觉得还在被大姐评判着。他一路怏怏地走着,再抬头就是地铁站的入口。天色阴阴的,无法从天光猜出时辰。拿出手机,不早不晚,回公司或回家都不当不正的。也没有来电或短信,什么都没有,谁也不着急与他发生联系。他仿佛从这繁忙城市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漏了出去。

先抽根烟吧!再看要去哪里。茶越喝越糊涂,烟却是越抽越清明的。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烟瘾。小雨自怀孕以来不仅实施最严居家禁烟法,办公楼也禁烟,他也就靠在外抽上一根。他喜欢抽烟。这一吸一吐,他以视线为画笔,勾勒出那渐次铺展开来的形状,那专属于他的江山——沉默而丰富,他一边跟着勾勒江山的轮廓,一边那江山就渐次消散了。

正是放学时刻。孩子们三三两两经过,高矮胖瘦,统一穿着校服,统一背着过大的双肩背包,前胸处清清楚楚印着“小龙小学”四个字。小龙小学作为本城最悠久的重点小学,这四个字让他们如披铠甲,脸上挂着超越年龄的自信。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孩子才如此不怯于斗争,而他识趣地为战士们让路。他从不惮于向后多退一步。

4

她看到他站在路牌边抽烟。这路牌紧贴花圃,而花圃靠地铁站入口一侧种着枝繁叶茂的树木,与路牌正好对峙出一个龛形空当,高而窄,正够嵌入一个人,恰似这龛里的一炷香。那袅袅白烟盘旋向上,只是未必在意抵达天空。青年眉清目秀,神情疏朗,一幅人间正好的图景。

她想跟年轻人讨根烟压压惊,但控制住了这想法。既便是在陌生城市的街头,她也不好意思搭讪任何人。她只习惯被动。她看着他,自己的思绪却在向下沉。

她想起来了。她以为她忘了,但竟然没有忘。父亲是管老烟枪。在边疆的童年,记忆的尽头,自家局促的小公寓……父亲总在工作,在家就将主卧变为禁区,通往禁区的门偶尔会打开,里面云雾蒸腾,浮沉着那一张被白烟衬托得尤为黝黑的脸。

她不喜欢黝黑。母亲和哥哥都很白皙,偏她黑。她终此一生想让自己白一点,更白一点。她拼命涂各种美白护肤防晒品,连田野远足时也会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引发莉莉的强烈抗议,甚至拒绝同行。于是真的就分开了,莱瑞带着莉莉走,而她一人小径独行。她对莉莉百依百顺,除了这件事。

但她真的忘了脸型的问题。数十年如一日,她克制自己蓄留长发的冲动,只为短发的两翼可以垂下来遮掩方正的脸型。当她站在门外,他颤巍巍地走过来,她终于看清了那触目惊心的真相——她与父亲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仿佛看到自己一生努力遮蔽的脸被强行揭开面纱,她能实际感受到自己突然被暴露于天下的面颊,一阵寒凉,顺着脊椎一直流到脚心,差点都站不稳。

原来就是这样的“一面”,强大到消解一切理性的纽带。有一种存在无需任何推导或证明,也无需直觉或猜测,那是一种超越性的,实实在在的,沉重的事实,一直就与她水乳交融,从未离开。

父亲依然骨瘦如柴,他一直有胃病。但瘦与瘦并不相同。现在的他瘦得就像木乃伊,一种从里到外的干涸感。生命正在迅速枯竭。既便是这样的瘦,父亲面庞上的每一根线条也都能在她脸上找到重叠或平行的对应。她怎么能够将这样的一张脸忘掉呢?她就是他。他若死了,她还会是他。

原来在真相面前,所有人都手足无措。三人沉默地对峙在门里门外,那一瞬,谁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憋红了脸,嗫嚅道:“爸——”

门内两位老人迅速清醒过来,接过她手提的礼物袋,顺势把她拉进了门,又忙不迭地,劈劈啪啪打开所有的灯,从過道到小餐厅到客厅一直到阳台。“快来快来。”他们冲她招手。

她在客厅里拘谨地坐下,觉得自己的手脚如八爪鱼般向外蔓延,泄露着最不堪的秘密。父女俩沉默着,陆阿姨端上早就准备好的各种果点,并刻意舒缓语速,问她一路顺利吗?宾馆舒服吗?如果不是父亲咳嗽,怕晚上打扰她的睡眠,陆阿姨本想请她住到这里来——其实是她坚持要住宾馆的,陆阿姨却把这责任不动声色地揽了过去。

她不禁想,当初母亲大约就是这样与父亲和陆阿姨见了面。

她渐渐适应,能够尽起探病的女儿该有的责任,问父亲最近感觉如何。她斟酌过,既然父亲已决定放弃治疗,那就不能称为“病情”了吧。

“好的,好的。”父亲的语气与神色明显答非所问。他就像待考的小学生在点头确认自己收到了考卷。

还是陆阿姨补充道:“还好,还好,就是偶尔痛一下——”

陆阿姨没告诉她,父亲刚才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就突然痛了一场。现在她来了,强心针一打,就好很多。他集中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就这样,几乎就靠陆阿姨的见机行事,娓娓道来。诸如半年前搬过来的。边疆那套房子空着。这套公寓算租的,虽远一些,但有地铁站,关键在于正好是——陆阿姨忽然犹豫起来:“你爸爸,喜欢清静点。”

一句三顿,小心试探。之前叙述的主语全部是“我们”,忽然变成了“你爸爸”,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看她对新主语的反应。

她拘谨地坐着,连带拘谨了自己的情绪反应。主人觉得好的事,她本能地跟着说:“好啊。”

父亲笑了,仿佛考试得了个“优”那样骄傲自得。她这才明白自己不到一个小时已然两次确认了“爸爸”的存在。她暗自又红了脸。

父亲彻底放松了。他终于累了,顺势在藤椅里躺下,闭目养神。陆阿姨示意她,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最远的角落私语。这片属新开发的小区,树还没有长成,树与树之间像豁口漏风的牙。楼与楼除了牌号不同外,造型一模一样,将夜空切割得如若条条缕缕的破旧鹑衣。她意外地瞥到一轮鹅黄色的明月,如出水扇贝,衬得整片高楼甚是纤弱、矮小,无法将光照到她这个阳台的角落里。

陆阿姨轻声轻气地又补充了很多,包括父亲曾试图治疗,但他受不了那个痛。

她登时满面燥热,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事被抓了现行。她虽然答应来见一面,但她没有忘,她什么都记得,而这些记忆如此耻辱,以至于她内心翻江倒海,却不敢动以声色。

曾经动辄就痛打母亲和哥哥的人,只做了两轮化疗就受不了痛。可以打人的父亲,对自己却下不了手。她唯一能明白的就是,她不了解父亲。过去不了解,现在也不了解,而她明明就是他。在这生离死别的一刻,当与父亲面对面,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答案。

光线昏暗,陆阿姨窘迫不安地述说着,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

陆阿姨说父亲第一次在医院查出问题时,“那边”的专家暗示最多只有六个月。从最初开始化疗,到放弃化疗,再迁居本城,忙忙碌碌,拖拖拉拉,竟也已大半年了。陆阿姨忽然收了声,这猛然而至的寂静如夜色潮涌,淹没了整条海岸线的礁石碻磝……

所以,这是说父亲即将死去吗?她暗自打了个战栗。父亲就在咫尺之遥睡着呢,她仿佛能听到父亲的呼吸声。

陆阿姨继续颠三倒四地说下去,说自己照顾父亲力不从心——

所以,是要她留下来照顾父亲吗?她立刻加减乘除,计算她所应承的“一面”究竟应该有多长。她并未预定返程机票,是为了尽快返程,最好上午见过一面,下午就直奔机场离去。她的脑子木了,身子僵了,陆阿姨却说自己请了钟点工帮忙,但有一件事,原本不在心上,只是“你来了”,冲动忽然就来了——

所以?她哀婉地看着陆阿姨,等待宣判。

陆阿姨说,本城有位极出名的专家。陆阿姨需要她。不在于瞒着父亲去见专家这个动作本身,而在于这动作背后忤逆了父亲心意的本质。父亲同意采取保守治疗还是被千劝万哄才答应了的。但是,你看,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多出来的,不可能再多吗?奇迹是有的,不是吗?或者,不是去为父亲寻找希望,而是为了她每日每夜的幻想,“算阿姨求你了——”陆阿姨说完“求”字后就像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连连又说自己不求什么——她只是想——她又说不下去了,低头双手紧紧地攒在一起。

天哪,那个“求”字让她如芒刺背。这竭力克制的谦卑比双膝下跪更令她不忍。她害怕看到陆阿姨窘迫至泪目,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好的。”

陆阿姨别转头,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回身让她稍等,轻手轻脚穿过客厅,从卧房抱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包。一堆资料,还有手机。父亲特意让陆阿姨买的,以备她在国内使用。

她该走了,第二天挂号得赶早。父亲心有灵犀,及时醒来,并未挽留她,只是用宠物般的乖巧目光凝视着她,表示将会无条件地服从她的一切决定。

“我明天晚点来。”局促间她脱口而出。

陆阿姨再次及时填空,说她明天先要去办点事儿,所以必须看情况再定。

“不急不急。”他连忙宽慰她。死亡的阴影让他变得极其容易满足,她看到他的脸被希望点亮,并绽放出笑容,如孩子般单纯。他回头问陆阿姨:“手机?”

“给了给了。”

“对了,快去拿把伞,明天下雨——”父亲吩咐着。

“好的好的。”

没法说明她自己有伞,也不在乎下雨。两位老人一个部署,一个执行,拿一把伞都拿出了特别行动队的感觉,自有种难言的默契。她只能逆来顺受地接过卷得一丝不苟的大雨伞。

5

他看到孩子们大多带着伞,就皱了眉。这几天连天预报有雨,每天着急出门挤地铁,偏偏小雨要兢兢业业叫住他,把他有意无意落下的伞递给他。自从居家安胎以来,小雨全神贯注地设计清规戒律,并要求他必须交出完美的答卷,否则如何给宝宝示范?宝宝将拥有一切力所能及范围里的最好。问题是,你能做到多好?

他不太喜欢类似的质疑。好像一个人必须要做到多好。新公司的老板也是类似的思想,在参加过各种管理培训后,就添加了各种工作管理的仪式,其中就包括所谓“信念早操”。每人拿着小红旗或小彩棒,一边挥舞一边宣誓:“我可以,我能行,我要做到最好的我!”若當锻炼倒也无可厚非,下班仪式可实在是磨难。各团队需要轮流宣布这一天的工作业绩:某团队新签了三单,或是某团队终于对接上某某大公司的外包部门主任。每报一个战果,老板就会指挥大家齐摇铃,吹喇叭,再齐刷刷戛然而止;如果没有战果,就得检讨和上报作战方案,让大家掌声鼓励——

永远是稀稀拉拉的掌声。总有人为了完成配额,辗转托人去签合约意向,回头自己再垫些菲薄的违约金。感谢老天,这仪式只要求报签下的单,并不报违约流产的单,因为那是不能扩散的负能量。

他还不至于托人签假意向,但他清楚自己在小龙的资源马上就将透支。小龙是一片被他来来回回犁过不知多少遍的熟田了,农人都知道休耕的道理,难道他也到了该休耕的时候吗?

怎么办呢?再换个工作吗?自来小龙,他就被大姐耳提面命频频换工作,大姐让他四处试工,不断地向上走,尽快地向上走,还告诫他,不要轻易地停下来,一停就很可能会陷进去。这城市并非乡村,没有母亲般坚实的地面,只有流沙。任何跌落的人都会不断地陷下去。

大姐大他一轮,是整整一代人的鸿沟。上一代人总有锐利而疼痛的危机感,那种仿佛唯有焦虑才能心安的自虐倾向。在他看来,他们像是直立行走的刺猬,风吹草动会兴奋地应激反应,风平浪静也会踮起脚尖,去嗅空气里微乎其微的风雨的味道,仿佛他们真正期待的恰恰是风暴。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风,说是“只要站对了风口,连猪都能飞”。但他认真思索这句话背后的原理,他的智商只是让他问道:“如果风大到可以吹起猪来,那不是台风吗?”

谁都知道台风是灾难,但似乎谁都只在乎飞起来。姐夫笑着说:“先飞起来再说啊!就算台风,说不定还能吹到明珠塔上免费看风景呢。只要你抓得牢!”

他笑不出来。他不聪明,但他知道“风口”并不容易判断,要抓牢更不容易。或许为了鼓励他,大姐太喜欢对着他忆苦思甜,以至于他对“风口”心生恐惧。

大姐从最底层卖苦力做起,每天工作都很辛苦。如此疲惫,谁也不知道大姐怎么找到时间与体力去兼职销售的。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断指刺激了大姐。那个冬天,父亲的右手拇指裹着厚厚的血迹斑斑的纱布回了家。父亲当然想打官司争取工伤补贴,但最终放弃了。“好在只是拇指。”父亲说。而且,谁知道未来呢?你吃的苦头或许能带来意外的好处吧!父亲或许是对的。事后的发展的确让人怀疑父亲被齐根切断的拇指曾是遏制家族运势的插销,拔了就转了。

没人知道大姐竟是销售大师,她自己也不知道。再平凡无奇的货物,都能被她卖出好价钱,买家还对她感恩戴德,并从这里牵带出来更多的机会——比如,姐夫。姐夫家境相对优越,至少拿得出小卖铺的启动资金,两人迅速将小卖铺做成批发铺,生意兴隆,从此根基稳固,运势扶摇直上。等他大学毕业,就直接追随大姐飞到了小龙。

那几年可是小龙的好时光。小龙很多类似大姐的老板们,幸运地顺着时代的风身起飞。大姐三下五除二就联合了姐夫的几个本家凑够了钱,兴致勃勃地开起玩具代工厂。他已有历练,被大姐委以销售总监的重任。那也是他的事业高潮吧!就算他搭到了大姐的顺风车。

风向是否能一直有利?好运过后是否还能接着好运?答案只有一个——人人都希望可以,而且当然可以。这是托比说的。托比还笑着说,有一种莫比乌斯环,可以代表无穷大的符号,按着这环线走,将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他一下就记住了。“莫逼我死。”

托比听了哈哈大笑,连干了三杯白酒。是啊,谁都有飞不下去的时候。天空是无限的,人是有限的。托比曾在硅谷一家公司里做事,眼看可连升几级,却毫不意外地遇到了天花板,那种你看不见也无法突破的障碍,一时让他陷入绝境。于是托比愤然辞职,做起玩具批发的生意,在市场上风生水起。莫逼我死,就能绝地重生,所以还是可以无穷大的。“你懂吗?”托比醉醺醺地问。

他不懂,但他還是点点头。有一种理解并不需要懂,相信就可以了。就像那玻璃鸟巢虽是透明的,但他撞不过去,多么形象的征兆啊!怪不得他一直心绪不宁。

他还是不想轻易期盼任何的风。他觉得风可以是拯救,也可以是摧毁。他仰面向着路牌长吐一气——风是吹不动这路牌的。这路牌如此坚硬,在风中纹丝不动,永远保持着招展的姿态。这不是风的事儿。

6

这路牌锚定于此。路牌上是一片蔚蓝的海面,六个白色大字塑成一艘游轮之形,从正中垂下铁锚——那支撑的铁杆,如此坚固,风波中兀自不动。她只是搁浅的漂流瓶,被层层波涛吹到这陌生的沙滩。她明白自己迷路了,但正因迷了路,谁也找不到她,又何尝不是安全的呢?不必抵达任何地方,也不必面对任何问题。她需要这样的悬浮。

还是有时差。闹钟重复响了三次,她才咬着牙起身,按陆阿姨的推荐去赶早班地铁。新开发的郊区表面看起来疏疏落落的,没想到早高峰的地铁口竟能聚出成百上千的打工人。车门大声警鸣,一寸一寸地关上,那些依然半露车厢外的手臂、腿脚、躯干,是正在挣扎的八爪鱼,努力吸附,一寸一寸地收了进去。这一路,每一站,都会重演一次挣扎的史诗大剧——竟如奇迹一般,没有一个人受伤。每个人都按时抵达了自己的终点,以最快的速度,按照出口分流,涓涓向地面渗透。

中心医院是闹市重要的一站,匹配了近十个出口通往地面。虽是阴天,但一出地铁站,云层后的反射光就如倾盆大雨浇透了她。地面上,一切都是活的,不可控的。每个人、每辆车都不肯被轻易驯服,触目皆是无解之拥堵。医院尤其拥堵。她被涌向医院的人流冲到挂号大厅,眼前的大厅是另一节大号的地铁早班车车厢。

她未抢到上午就诊的专家号。她就像个弱智儿一样任人摆布,被要求填表格、买卡、买病历本,一步又一步,竟然没号了。

“下午的要不要?”挂号员大声呵斥她。医院挂号奇货可居,他们卖的是通往健康与生命之路的船票,但日复一日的流水程序,每天都会有几个不懂规矩的。

“要。”她还得感恩戴德。

离下午就诊时间还远,但她并不打算如陆阿姨建议的在老城区吃茶。她惊魂未定,躲进医院门口的星巴克。莱瑞安顿莉莉睡下后终于联系了她,她匆匆复述,一上午的经历声音发颤,全身紧张。在地铁和挂号大厅全力以赴地拼搏时,她都没有时间怜惜自己。

下午,她提前在专家室门外等候着,终于进入那扇小房间。里面并无任何与专家匹配的高端检测仪器,不过一桌双椅,她与专家面对面而坐。失血的日光灯当头照着,空气里数不清的毛茸茸的微尘无可藏匿,在嗞嗞有声的光电波冲里显形,颤动,无所适从。三四位助手挤在一侧,就像陪审团等专家发问,再等她回答,倒使这弹丸之地更像一间临时征用的审问室了。

就是在被审问。专家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看她一次,也不看父亲的病历和检查结果,只对她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没有一个问题在她预先备考的范畴,常规的诸如化疗结果,或是某张切片,忽然又冒出一个她根本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应该是什么检查,助手们齐刷刷看向她。为什么事事都会最终聚焦到她身上?一切资料都给了他们,就算在她手上,她也根本读不懂,但他们总要等她先确认有或没有,才会翻找资料,再递给专家。

终于有一个问题她能回答。为什么不手术切除?是那边的医生说病灶部位不好,风险过大。

为什么不化疗?

“因为——痛。”她犹豫着。她显然犯了巨大的错误,因为专家笑了。

专家很礼貌地轻笑一声,并无恶意,甚至起了同情之心,居然愿意多花点时间说一些与具体专业诊断无关的话:“你看,我从医多年,几乎没听说过不痛的化疗。病固然痛,治病当然也痛,所谓以毒攻毒,以痛治痛——”

“我爸爸放弃了——”她突然截断了专家的话。“我爸爸”三个字一出口,耳边就开始嗡嗡作响。不是为了对父亲的爱,当然不是,她在数十年里只见了父亲两个小时而已,说“爱”将比刚才的傻话更加惹人发笑,不是吗?

看她神色苍茫,专家不知如何接话。这已完全超越了专家的能力范围。他想了想,正视她,以律师发表休庭演说的风格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光片不清晰,那个检查又是必不可缺的,作为专家,他无法给出任何意见。

不,她不接受这样的回答。“不能就在现有资料的基础上咨询一下吗?”

专家再一次打量她,这中年妇女并非日常的病患家属,多么古怪的用词,多么古怪的要求,还有那眼神——不是对生命热切渴求的眼神,而是有一缕冰冷,如伽马刀般切下来。

他必须彻底地回绝她。这都是几个月前边疆城市的旧资料,你要知道,癌症晚期患者几个月的症状变化不要太多——

她被击败了。她和陆阿姨都完全没预料到这个漏洞。几个月过去了啊,几个月,完全可以是生与死的区别,又怎能还用旧资料寻求救助呢?她的视线瘪了气似的软软垂下。专家和助手们环绕她,注视她,仿佛她才是最需要被救治的病人。

专家看到了她眼神的变化,冲她点点头,耐心地多说了几句。就算他给出治疗方案,那也将是各种方案的罗列,因为从来都没有所谓的“一种”方案,就算是选定了一种方案,也会随时调整。所以各种信息需要尽量齐全,懂吗?

她懂。但她无法点头。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诊室,穿过挂号大厅,重新站在医院大门口,正对面隔着广场就是医院地铁站口,正吐送出又一大团行人。这一次,她不再随波逐流被冲入挂号大厅,而是逆流而行,清清楚楚看到那些炯炯的目光,都是誓言要将疾病斩草除根的人。他们大步流星,坚定地直奔她身后的医院正门。他们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顾不得想象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每一片喧嚣的领域都是暗礁林立的——他人阻碍她之际,她亦在阻碍他人。她识趣地靠边让,不要冲撞任何有追求的人。但除此而外,没有任何明示或暗示告诉她何去何从。她见过父亲一面,又见过专家一面,下一步呢?她觉得自己并不明白。她答应还要再见父亲一面,但一面又一面,什么时候是“最后一面”呢?那是她必须思考的问题。她怎么思考呢?父亲把死亡的煤车卸了个干净,那煤车的车把式受到反向冲击,就势直指向天,恰如墓碑。她无法辨识墓碑上漫漶的文字——只有一点确凿无疑,那文字是写给她看的,而她看不清。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入一条幽静的侧巷,又顺着侧巷重新走入喧嚣,最终于一片水泥丛林里披荆斩棘,来到这里,一个对她而言抽空了一切意义的陌生所在。

这些茂密的花草中,有蛐蛐站在玻璃瓶子里,就像她自己站在这里。她把玻璃瓶拾到眼前,认认真真地看。多么奇怪的感觉啊,生死之战即将降临,战士们在瓶中摩拳擦掌,但瓶里瓶外,咫尺天涯,谁也听不到谁的声音。只有绝对的寂静。她甚至慢慢感到了玻璃舒适的凉意。

在这透明的玻璃物质的两面,究竟谁在这一面,谁在那一面?而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层隔离,看得到,却听不到,所有的动作、眼神或欲望都被消音,再也无法真正地理解到,感触到,一切都变了形——

直到那喧嚣炸裂,惊醒了她。一小群放学的男孩打打闹闹,突然有一小叢裂开,弹射出两个淘气鬼的肉身炸弹,一个跑一个追,其中的小胖墩向她直冲过来,把她飘荡的思绪重新逼入现实与肉身里。

眼见男孩就要撞到她,而本在最边沿的她退无可退,本能地伸出手去,不知是要抵挡还是护卫孩子不要冲入危险的车道,但男孩机敏自如,及时转向,又跑向对面抽烟的青年那边,继续以S形路线跑向地铁站入口,又立住,转身,得意洋洋于自己的花式运动。后面紧追的男孩直线而来,正好互相扯住,更像在庆祝,最后两个孩子勾肩搭背,走入地铁站。

7

他终于看到了她。那些吵闹的男生们,三五成群,打打闹闹,无可预测,突然有一小丛裂开,那粒最饱满的子弹向她射去,马上就要正中靶心,转而又射向他。他懒得与这淘气无度的男孩冲撞,颇为嫌弃地向一旁避让,正好靠住花圃,就势半坐。那女人倒是受了惊吓,男孩们勾肩搭背进了地铁站,女人依旧伸着抵挡的手,等了一会儿,才怅怅收回。

女人怔怔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曾看到过她。他一边抽烟一边左顾右盼,早就看到她从人行天桥一步一步走下来。或者也不能说是“走”下来,而是从台阶上一级一级磕下来,是的,磕,仿佛她并不想走,但被无形的手强拉硬扯,而她为了抵抗,每一步都与脚底的方寸表面发生足够的摩擦。女人迷路了吧?他快要抽完一根烟了,她依旧滞留在那怔怔的神情里。如果那神情是伤口,她似乎故意不肯让伤口愈合,僵在那里,神魂出离,宛若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美丽过,蒙了尘,失去了生命本质的活力。他的心忽然一动——这女人恰是大姐的年纪,两颊鬓发遮盖着脸,前额刘海也厚,倒像大姐当年的钢盔头。

这女人定格在那里,似乎就为了让他看清楚。他必须承认他从未认认真真看过大姐。他也从未认认真真看过自己——万一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他真的会脸红呢?

姐夫就最爱笑他惯在女人面前脸红的。但姐夫说这可是销售的利器,尤其气焰高或母性强的,诸如大姐这类的女人,这一招最好使,不用说什么,红一下脸,女人就主动抢着帮他做事。

姐夫也算得上是他的伯乐。虽然与大姐的销售风格有天渊之别,但他的确能做好销售工作,搞定了好几个本来犹犹豫豫的大客户。早期代工厂生意兴隆,他与有功焉。他其实并不清楚销售窍门,客户基本都是水到渠成。

姐夫也是大哥。那种雄性的大大咧咧,拍拍他的肩,一句“跟我做男人”,令他血脉偾张。终于到年纪了啊,要做个男人。所以,陪重要客户出入声色场所这种事,姐夫以带着他的名义申请到了大姐的同意。姐夫开玩笑说,他只是舍命陪君子。

那是他最堕落的一段时光吗?他当时就想过,事业高潮与堕落是成正比的吗?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他并未上瘾,但他也并未特别想挣脱。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对代工厂的倒闭并不感到意外。所有人都将倒闭归于外界诸如金融风暴之类他听不懂的分析,但他看得到那些他想努力掩饰的蛛丝马迹:那些签错的单,做错的决定,趁机挥霍的开销,甚至还有姐夫的赌性与赌兴……姐夫对他自始至终还是有防御的。除了陪酒外,他其实很少参与到最后一步,诸如那些要紧的价码协议与走账。代工厂的启动本金是双方两家凑出来的,而他说到底算是大姐的心腹。他清楚自己未尽到职责。每次醉意蒙眬,姐夫都去哪里做了什么,他都糊涂到记不清楚。时常是各自回家,偶尔也会睡眼惺松地在酒店外碰头。如果要交流,不外乎酒困身乏,或生意预计成或不成。然后就是心照不宣地笑一笑,或叹一叹,为了生意之外的事儿。虽然姐夫挂了厂长的头衔,但谁都知道大姐才是灵魂。大姐坐镇后方,以她的机警,难道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如果大姐也糊涂的话,他就更可以被原谅了吧。

代工厂戛然倒闭或许也是解脱。他本就是追随大姐而加入,中途业已意兴阑珊,好在大姐英明掌舵,于风暴中铩羽而归,而他意外落到新枝立足。后来他还在新公司认识了小雨,情感也有了最终的归宿。

姐夫也算一番游歷,得了真经,不过反而更看好旧有的落脚点——海鲜干货铺。姐夫说:“就算天塌下来,人也是要吃的,再没有比这个更稳妥的生意了。”

大姐开始过起了城里女人的生活,定期与这些年交往的阔太太们聚会,吃喝玩乐。从小清贫,营养不好的大姐一直都是少女青涩瑟缩的身形与神色,直到当了甩手掌柜后,尤其每次从美容院回来,黝黑的肤色泛出细腻的珍珠般的光泽,这光感的放射,让他意识到以前的大姐只有僵硬的骨架,现在才终于有了血肉与神采。别人所谓的中年发福,在大姐这里却是绽放。

他心生怜惜,擎烟的手停泊在唇边,心里有什么东西松了,散了,也可能他吐出了烟,连带心头有那么一方小小的位置被腾空出来,原本一盘僵局忽然又活了——

他从未如此直面过大姐啊。

不,大姐不是面前这位五分形似的中年女人。这女人自有她的养尊处优,虽然因迷路而怅惘,却依然神色疏朗而辽阔。但他想帮她。他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大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错过了。决定破产清算时,他居然还站在姐夫这边,应和着姐夫怯怯地说:“或许可以再撑一撑?”他太对不起大姐了。

不,日子并未完全恢复原状。有一点点什么,在大姐的心里熄了,灭了,死了。大姐不再像八爪鱼般那样去攀附潜在的机会,不再对着他忆苦思甜,不再旁敲侧击地激励他,她似乎退到了无形的玻璃瓶子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她,却隔着无可突破的屏障。这缺了的一点点什么,让他似乎也跟着缺了一点点。

他并不想去看清自己究竟缺的是哪一点。他皱着眉将烟蒂扔到脚下。所有的错误,所有错过的责任,都像这烟蒂,一脚踩上去,蹍,蹍到地里去。但他知道自己并无法将这一切埋葬。

8

她看他如此专注地蹍烟头,蹍一圈,又反转一圈,这一蹍一转之间,恰是内心波涛的一起一伏。他抽烟总是心不在焉,目光游离,如折翼之鸟来回反复,挣扎着寻一片落脚之地而不得。现在的他可以往保险盒上拧紧最后一枚铁钉,蹍灭内心深处的一点什么。

她懂。

理论上说,出国前最后一夜,她抽了最后一包烟。最后那几根烟头,每一根都蹍得山长水远,直到今天她都无法判断是为了彻底抹去什么余痕,还是为了延长什么。

母亲和哥哥从不知道她抽烟。她是独自留在国内的那两年里,跟着雪峰抽起来的。她并不认为那两年最孤单。如果边疆的童年是黄豆芽般的瘦瘦长长,那两年却是大爆炸般的金光灿烂,炽烈而短暂。

——尽情喷发,燃尽自我的奇点,在中心留下黑洞,而炸裂出去的一切,将在余生永远地彼此远离,越离越远,并且速度越来越快。自从有了莉莉之后,她真是绝少会被触动而想到雪峰。很少。

她并无烟瘾。她只是愿意跟着雪峰做一切事。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明是常常会闹些小矛盾的两个人,却时时会有合而为一的感觉。不需要任何理由,仿佛从第一面起,从此她不是她,她是他,而他——或许也是她吧。

两人在医院里偶遇。她偏偏在托福考试前做了阑尾切除手术,但术后的每一步或许因为创伤而软弱无力,只觉地面异乎坚硬。雪峰去医院看望同学,看到手术后的她正在医院过道里扶着墙练习如何重新迈出第一步。雪峰离她咫尺之遥,定睛看着她,却也不伸手。或许那就是预兆。从一开始,雪峰就与她有距离,并且谁也无法伸出手去。但当时谁也不会去想象未来的阴影。她抬头看到他几分傻气地盯着自己,噗嗤笑了。雪峰后来说,只因遇到了她,他才知道原来黝黑可以如此富有健康的光泽,尤其那一双深却清澈见底的眼睛,让他看到了自己在她瞳孔上的投影。他看到她释放的善意微笑,壮了胆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那个年代里很少有如此擅长在同龄女生面前口若悬河的男生。而她都懂。那种她或他都无法更具体描述的懂,毕竟她或他自己都不太懂自己。

她一度上课及备考托福都心猿意马,但毕竟筹备时间长,又有先行一步的哥哥的帮助,她申请到了哥哥就读的大学。签证也异乎寻常的顺利,她第一时间告诉雪峰,刚乐呵呵地说了半句“我拿到签证了”,雪峰就冷冷地打断她:“恭喜你啰。”

如果雪峰挽留她,她会放弃出国吗?不,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那么年轻,那么无知者无畏,那么的一个比一个更会自残。他偏偏不肯问她是否可以“为我留下”,而她偏偏不肯问他是否可以“为我出国”。

雪峰非但不挽留,还说:“反正你很薄情。”

她完全愣了。这指责太过意外。她这才意识到,他与她或许从未互相理解过。她曾一厢情愿,以为他懂她,但她错了。她觉得遭到了背叛。他可以年少轻狂,那么轻易地要求感情,而她同样年少轻狂,那么轻易地拒绝感情。

不记得是谁先挂的电话了。从此再没见过,也再没听过他的声音——她的心终于平静了,死寂般的平静。

出国前最后一夜,她一人住在机場附近的宾馆,每抽一根烟,蹍灭烟头时都是在画句号。这一夜之后,她预感到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里将有一样什么就此结束了,虽然她说不清楚。她也不想搞清楚,只怕清楚了会吓自己一跳,会觉得痛。倒是后来结识了做心理咨询的莱瑞,了解到闭合的意义,才知道她与雪峰之间并没有闭合。没有闭合,则“伤疤”即便被沙尘掩埋也“死不瞑目”——她与雪峰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告别,也就没有正式的结束。好在“伤疤”并不痛,只是不平整,要等她缓上好几年,积累到足够厚的新生活的沉淀层——花果也罢,垃圾也罢,混杂在一起,才能将表面修复平整。除了极偶尔的时刻,极特殊的场景,比如此时此地眼前的青年蹍灭烟头的姿势,才会让漠然的“伤疤”从地表最深处顺着那一条从未闭合的通道涌动向上——

但死灰是不可能复燃的。复燃的都是并未真正熄灭的灰,而且,需要氧气。新大陆水土迥异,没有可供死灰复燃的氧气。

国外的新生活相当顺利,毕竟有哥哥与母亲已然奠定的基础。她心甘情愿地在亲人的羽翼下重新变回一个永远不用长大的孩子。她满足于他们帮她划定的安全圈,直到遇到了莱瑞。她本无迫切的心情要进入婚姻,但犹豫之际她怀上了莉莉。怀孕前的她一直打算丁克,现在天意要让她成为母亲,她不再是过去的她。莉莉就在她的子宫里,贪婪地吸取着养料,她想要过一种全新的人生——那种完全不记过往,只向上努力成长的新生命所带来的自由。与其说她给了莉莉生命,不如说莉莉带着她抵达,让她得以真正在这片新大陆上扎下根来。

如今她漂泊一生的灵魂找到了归宿——腹中的胎儿,她的女儿,另一个她,可以比她更好的另一个“她”。莉莉的未来就是她的未来,直到最后一刻,她再也无法追随莉莉。那是阳光,那是生命,那是她的追求。没什么可逃避的,所有的逃避都是另一个方向的追求。那几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真正与母亲交流。奉子成婚在母亲眼中总归算耻辱与禁忌,何况母亲已然列出莱瑞种种需要她三思的地方,连顺序都在她预料之中——莱瑞大她整整一轮,与前妻还有一儿一女,并且支付着高昂的赡养费。她原先只想沉默以抗,但她忽然万般的不耐烦,甚至恼怒,对自己,对世界,对母亲与哥哥。于此一瞬间她看到母亲与自己之间的鸿沟究竟有多么的不可逾越。最该问的都没问,当然也不需要问。就是这样的一种默契,谁都不想正视一个最该被正视的问题。都是自我放逐的逃难者,还要逃到什么时候呢?

“我跟莱瑞根本吵不起来。”她忽然打断了母亲的补充分析,刻意压抑着声调,却透露出强烈的怨恨与恼怒,如同平地起了惊雷,不,简直是一枚精准的手榴弹,在瞄准了母亲最致命的伤口后抛了过去——硝烟慢慢弥散,她和母亲垂下了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哥哥也在现场,也转头看向窗外。原来哥哥也没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呢?

炸弹爆炸的反坐力让她缩到沙发角落,像一具被炸伤的残骸被冲在沙滩上。空气中最微细的颤动都让她疼痛,但她没哭。她不想哭,也哭不出来。她的童年里并没有瘀青的伤痕,她只是一只善战的小蛐蛐。每次她以为父亲可能会打自己时,她并不退缩——就像母亲从不退缩,不仅是为了在激烈的肢体冲突中护卫年幼的子女,更是生性的倔强。她一动不动地把父亲盯到气馁——那么小,却那么勇敢地直视。不,当年的直视只存在于她的想象里,她的等待里。每次家庭大战,母亲或哥哥总会有一个人就近把她塞进别的房间,或饭桌底下,甚至家里唯一的衣橱,总之都是有坚硬四角的空间。绝对的安静。哭闹只会让问题更严重,她只能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她等到了向母亲使用无情的杀手锏。创伤面前谁都是无辜而无助的孩子,即便身为母亲。并没有啜泣声,只有悠远的沉默,母亲半侧着身,抽了纸巾,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掩地拭去面颊上的泪痕。母亲不爱哭,与父亲离婚后更是各种刻意地维持并珍惜着快乐,以至于她也一直都傻乎乎地不以为然,直到那个感恩节,听到了关于那个连名字都不要提的人再婚的消息。她因为母亲迟到而稀罕的泪竟暗自释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理的闭环吗?总得有一个人落泪吧!那么,当然应该是母亲落泪。她不是从前的她了,她也是个母亲了,她懂了。

她觉得冷。因为起风了?对面的年轻人又取出一根烟,这是她难得的机会。她现在,马上,就需要这样一点点的救赎,然后才有然后。

9

他把烟给了她。他懂。她好像觉得冷,环臂抱住自己,向他靠近两步,定睛在正待被点燃的烟上,说:“你好,这个,我——”几个关键词,如公园里的莲叶桥,足以供人跳到对岸。不待她说完,他主动为她点火,另一只手以虚杯状护着,帮她引渡。火星在烟头上亮起,她的眼神也清明起来,深深吸口烟,学着他就势半坐在花圃的水泥沿上,这才吐出烟来,悠远绵长,冲他感激一笑。他淡淡地回个笑,再给自己点根新烟。

烟的确是样好东西。但小雨借口说闻到烟味就反胃,总劝诱他从此戒烟,而大姐倒戈相向,全忘了恰是自己引领他抽起了烟。他自认为没有烟瘾,故此也谈不上戒不戒烟,顶多就是自己多套手续,早点在外,如在这地铁口抽好了烟再归家,入了家门再换衣服冲个澡,去除尘土、烟味和疲惫。

大姐与小雨根本不懂烟的真正好处。初来乍到时,大姐帮他买了人生第一条烟,说他如此青涩,有了烟能方便与他人搭话。他慢慢摸索了出来,烟真正的好处在于默契,不是为了搭话,而是为了那话与话之间的沉默,有了烟就像有了桥。最要紧的是自己与自己的默契。而这女人懂。他向远站一步,保持合适的距离,与女人并肩面对这繁忙的路口,一吸,再一吐,与这闹市的心跳寻找着和谐共振。

他刚到小龙时,这路口只有一层高架,一条城际高速,现在却交叠了三四层之多,多条道路交汇,盘叉,引向各自的远方。据小龙的老人们说,百年前老城区拆了城墙城门后,风水就不停地向外溢。为了一场盛会,政府大手笔全盘规划出一座新城,坚定的中轴线、递进的标志性建筑,在空旷的水泥大广场的反衬下,尤其高耸。每一栋建筑都竭尽全力向天空发展,呼求——欲望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

新城的生意并不比小龙的容易。他和团队努力签过两单新城大机构的单子,每一单都是煎熬。体会到艰难的,并非他一人。连老板近期也想增办培训班,挑出几位老成且能说会道的销售跟进——但没有包括他。小雨为此很不高兴,觉得他遭到了排挤,他倒无所谓。他也参加过几次脑力风暴,对于直接培训客户自己经营线上营销,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不是我们在做的事吗?”“不太一样。”“怎么不一样呢?他们学会线上营销后——”但不等他说完,就有人打断他:“不,他们学不会的。”

同事也有道理。真容易学会的话,那些设有专门线上营销部门的大企业,也无需摘出各种业务甩出去外包。

“那不会觉得我们的方法不好用吗?”

众人又哄然而笑:“当然不会,就看我们怎么说了。”是的,学了,用了,不太见效,说明还需要投资——又回到大家滚瓜烂熟的推销业务上了。他附和着笑,不再多问。

难得这一天小雨都没有动静,否则每天总有几条短信、几个电话。正想着,手机震动起来。是小雨吗?接起来一看竟是客户,还是迭声的说话风格:“忙完了忙完了,刚才没听清,你说的那个月费如果是年费会便宜多少来着?”又说刚才留给他的服务简介没找到,赶快电话问清楚,否则又忘了。

刚才在玻璃鸟巢里忘了用的销售技巧现在火花四溅,排山倒海。

挂下电话,烟已被风抽了大半,所以才有淡淡的失落吗?连哄带骗签单并非他的风格。他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变了,而他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并不心安。代工厂里未能真正付出的努力,此时此刻付出却是变了形、变了味的。

变的并不仅仅是他。小龙也在变,在表面,就跟人慢慢长出皱纹一样的,以及那种气味。小龙一直盘踞在这里,盘了这么久,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一种熟了的气味,而且是熟透了,即将开始腐败的气息。是的,不仅来自各种带着味道的批发店,还有小龙所滋生的如此众多茁壮的大树,常常会有果树,常常会有被鸟儿啄虫儿咬的果实坠落地面,在清洁工收拾干净之前,散发着的腐烂气息丰沛而欢欣。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烟在他的胸腔整整盘绕出一座小龙城。他又一次习惯性地一边抽着烟,一边左顾右盼,同时却又视若无睹,与世界相安无事。但他能捕捉到他想要的细节。比如这女人抽着烟,神色舒缓许多。等她抽完烟,或许可以再上路,而他可以帮她。全城他最熟的就是小龙,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这里那里的。但她仰头在看什么?他好奇地顺着看过去,前方高架的外沿排满了细长的花盆,玫红色的三色堇正开得如火如荼。他倒还从未在意过那些生机勃勃的花。总是外地游客发现各种新鲜点,在本地人眼里只是司空见惯的。

10

她微微仰面,但并未看那如火如荼的三色堇。她没有力气看到更多。这车水马龙的交响甚是宏大,各种音高与音质的喧嚣,混合沉滓泛起的所有过往,为无形的搅拌机揉杂、粉碎,重新又黏合为一种质体,在她身外盘旋,如风,包裹着她,而她无需恐慌,只需闭上眼,深深吸一口烟——烟拥有怎样神妙的超度功能啊!支离破碎的心绪就像水边的太湖石,孔窍嶙峋,路径崎岖莫测,只有烟才能穿越、充溢、淘汰。这烟在她的体内完成九曲十八弯的历程,是放生的时候了,睁开眼,这烟竟依旧是牛奶般富有营养的白,未受半点污染。

莱瑞总是提醒她要放轻松,避免小题大作。虽然他自己心理分析做得多了,看着每一个小细节背后都寓意着一生所有的爱恨情仇,所以常常又得她提醒莱瑞,过日子不能用心理分析的眼光,糊涂点,包容点,让来的一切自己慢慢消散。

这规矩定得实在英明。其实两人说定之后,她当时就有种此生将与莱瑞相伴的预感。但她很快发现这交往简直是噩梦——她仿佛成了透明人。莱瑞不经意间随口说的半句话,就像尖刀直扎心头。她无法理解心理分析那种理论,非要把好容易包扎好的伤口打开,再搅拌,翻个底儿朝天,却说这样才可以真正痊愈。让该过去的过去,让死去的死去。并不需要百憂解和心理医师,我们自己放眼未来,放眼美好,生活完全可以自行平顺滑行。

所以,她反对莉莉挑选《西游记》。幼儿园毕业要讲个跟“我”相关的故事,诸如“我是谁”“我学到了什么”之类。可是那天正好莱瑞带莉莉,一拍即合地要讲些标新立异的故事,还特意跑去图书馆找灵感。莉莉属猴,而《西游记》里的“猴王”在莱瑞的总结下活脱脱就是中国版的哈利波特,莉莉更是非此不可了。其实她从未喜欢过《西游记》,儿童绘本再意趣盎然也改变不了她的观点。这可不是因为她认为九九八十一难的怪力神魔故事不适合幼儿园小女孩读,而是她本人真心厌烦所有苦难的故事。包括西方经典尤利西斯、奥德赛什么的。苦难最不需要的就是掌声,还非要歌颂。

但,新一代有新的喜好。魔法世界,黑魆魆,暗沉沉,血淋淋,才是真正神奇的渊薮。连迪斯尼的新型公主片都为了适应时代,将传统睡美人的故事改成外传《沉睡魔咒》,莱瑞也看得津津有味。莉莉有了白马王子——同样是小混血的小杰瑞德,而白马王子正处于小男孩厌烦小女孩的生理阶段,绝不喜欢什么公主,尤其讨厌白雪公主——那可真是个不听劝没记性更没脑子的傻子。“哦,对了,所有的公主都这样!” 所以,再见了,她的公主梦。原本想借着一年一度的万圣节把女儿打扮成一位迪斯尼公主,以此圆自己的公主梦,但梦破了。

莉莉不要“美”字。整个“美猴王”的故事里对她而言唯一美好的“美”字是莉莉最讨厌的字。她只是见缝插针地帮莉莉练习中文,但莉莉从来掌握不好声调,尤其三声,那磨人的转折,完全是极限。练了几次,莉莉就反问道:“就是猴王啊,为什么会多了一个字?”不待回答就怒删“美”字,猴王发音如丝般润滑,一股“亨利”味儿,但莉莉笑靥如花。

她试图辩解,猴王千千万,只有“美猴王”才是修成正果的那一位。要说错,应该是这英文少儿版译者的错,本当把“美”字翻译出来,但不知为何却被省略了。结果莱瑞也插嘴来问她:“这故事不是讲勇气与执着的吗?跟美有什么关系?”

她努力思考着《西游记》的主旨跟勇气与执着的关系,三思而答:“勇气和执着就是美啊。”

“那直接说勇气和执着就好了,为什么要绕着说?”莱瑞却较了真。

除了日常起居的家规,莱瑞永远都跟莉莉在同一个战壕。父女俩的世界直勾勾的,她是那条自己上钩的鱼。再说下去容易头晕,就给了莉莉罢学中文的借口。她及时沉默,莱瑞也明白她的沉默,于是这个家再一次恢复和睦融洽,春风浩荡。生气当然也会有,但等找到贴切的语言发泄到让对方明白后,任何气也已消了大半。

父亲要求见一面,而母亲让她自行决定,她就只能与莱瑞商量。她并不探讨“去”还是“不去”,她只在“一面”上打转——最终是外在因素使她不得不如此决定。他们正谈到她必须估算“一面”究竟有多长,因为她强调了假期限制的问题,何况今年莉莉幼儿园毕业,去年就全家决议一起去欧洲旅游。“去,去呗!”莉莉正趴在地毯上看图画书,但小家伙从不惮于主动帮助左右为难的妈妈快刀斩乱麻,显示自己的力量。

“宝贝,你要什么?”她的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几近贫血状态,一时并未听清,或者她不敢听清,总之她立即倾过身来,问莉莉要什么东西。为了莉莉健康独立地成长,当然也设有不得依赖父母的规矩,只是现在她需要莉莉,一如溺水之人需要救生艇。莉莉需要什么,而她当然本能地愿意为莉莉做任何事情,尤其此时此刻,任何事都可以中断、否决关于父亲的探讨。

“去呗,去——”莉莉重复一遍,小脚丫还得意洋洋地在空中勾两下,加重语气。

这一次,她听得清清楚楚,这令她张口结舌的无忌童言。莉莉一边看着图画书,一边明白了她一直不肯明白的一切。什么假期限制或隔年旅游,都只是在真正的问题周边打转,只是徒劳地想给丑陋的伤疤披一件斗篷。

她看到莱瑞正为了莉莉的一语中的而嘉许微笑。他一直喜欢莉莉的机灵。他作为丈夫不好直说的意见,女儿替他说了。

她犹犹豫豫,拖泥带水,逡巡往复,心有不甘地问莱瑞返程机票该如何办,还是莉莉插嘴,头也不回地说:“可他是外公啊——”孩子自有简单却又本质的逻辑,莉莉忽然撑起身子,转向她问:“你不是他女儿吗?”

莉莉很小的时候当然问起过外公,她也“据实以告”,外公外婆早就离婚了,没有联系了,但她只字未提任何暴力的阴影。问题是外公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也从来没给莉莉寄过任何圣诞礼物,莉莉竟能一笔勾销。

女儿。莉莉就这样一句就把她放了生——她必须正视现实,所谓去不去见一面,不是为了父亲之为父亲,而是因为女儿之为女儿,无论她想不想做这个女儿。但被放生的她一时却无法游开。太重了,这女儿之所以为女儿的十字架。而且她已永失儿时的懵懂或是年轻时的无畏。

想不到莉莉如此——成熟?好像不是这个词。她隐隐约约在莉莉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因为无知而无畏的影子。她总是遗憾莉莉没有自己的痕迹,但现在又无法为此母女间的神似而欣喜,反而有些忧伤。所有的无知无畏终将铩羽而归,但她又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她知道自己唯有一去。恰恰因为哥哥不去,她更需要去。

当着莉莉的面,她接受了莱瑞的提议,先不考虑返程机票。莱瑞看她面色不好,就带着莉莉回房去讲睡前故事,留她一个人在楼下默默订机票,写请假信……不,她不能让莉莉觉得自己“薄情”。莉莉什么都懂。她跟自己发过誓,要让莉莉为爱所包容,只有爱。

——谁的手机响了?肯定不是她的,因为莉莉与莱瑞都在大洋彼岸酣睡。

但手机就在她身边一直响着,没人去接,青年神情自若地继续抽烟。手机的铃声是段久远的旋律,循环重复,话说也不该是这青年的口味——她恍然大悟,是她自己的手机。是陆阿姨昨晚给她的,出于谨慎还用座机拨了一次做试验,就是这旋律,父母那一辈的旋律。

她不敢接。一天都是短信联系,如果直接对话,她紧张。陆阿姨要跟她说什么呢?她能否得体地回答?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她躲在地铁站口抽烟,竟忘了办正事——离开专家诊室后应该第一时间汇报情况。她被等待着,被依赖着,但她全忘了。她应该体谅陆阿姨心急如焚的心情,但她从医院出来直到现在,不知延宕了多久。她必须回复,需要努力做她应该做的事——

铃声终于寂灭了。

她又安全了。

当然还会有电话来吧。她也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不妨先发条短信。只是说什么呢?她不知道。她盯着身边的包,匆匆离开专家诊室时显然忘了整理,也忘了拉拉链,原形毕露。她还是不想直接碰触那些资料,但她可以提起包,让杂七杂八的资料循着重力向下冲齐——

这样好一点了,她长舒一口气,重又拾起烟来抽,抽着抽着,或许就有灵感究竟怎么发短信吧。

叮咚一声,倒是陆阿姨的短信先来了。她努力再吸口烟,鼓足勇气,摸出手机。陆阿姨问:“都顺利吗?下雨了,上地铁就告诉我,我给你送伞。”

下雨了?雨大到需要送伞的地步吗?那也是天意送来的雨,陆阿姨就有了最自然的理由与她并肩同行,正可详叙专家的意见。两全其美。为什么陆阿姨总能找到各种天衣无缝的两全其美的角度?换了她就得是双刃剑。怎么回?继续抽烟,把答案抽出来,但这烟马上要抽完了啊,该怎么应对还没有半点头绪。她起了恐慌,又抬眼求助青年。

青年会意。他的烟也快抽完了,掏出烟盒一看,还有最后两根。她也看到了。两人会心一笑。他直接遞上烟盒,她本能地去接——那最后一根,属于她的,烟。

这一次,她可以从自己的烟头引渡火种了。吸,引,新的烟头上闪起微弱的一点火星,晕染为一环,如同亮起一个神秘的信号。引渡成功,她一扭身,如熟手般,把烟蒂拧入花坛的土里,埋葬。

回转身来,看着放学的孩子们鱼列而过,孩子们脸上挂着笑容。他们自由而放纵,摆脱了任何监管。他们未必着急回家,再没有比探索世界更令他们兴奋着迷的,不是吗?他们不惮冒险,相互追逐——是的,大人要嚷嚷,要他们小心,这车,这人,这世界到处都是障碍,但被一笑置之。他们不在乎伤或痛,甚至以此为荣誉勋章。他们的世界五光十色,却并不包括路边临时休憩,正在抽烟缓神的男女。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过去。

11

他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快乐地走在放学路上。孩子们就算忧愁也是带着甜甜笑意的。一切都刚刚开始,人生所能拥有的机会都刚刚向他们敞开,显露,而他们亦刚刚开始努力,身上并未被刻上任何痕迹,一切都是亮晶晶的,玫瑰色的。

他小学时也这样没心没肺地快乐过。他不是聪明学生,他逃过课,但从未讨厌过坐在教室里,既遮风又避雨的,还有一种遥远而稀薄的未来。一入初中就是少年的烦恼,以及父亲意外的工伤,从此心灵的天空中总远远浮着一大朵乌云,永远等待着发酵成暴风雨,他从此懂得认真读书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或许也会像大姐一样,未必能再读书。

他一时冲动,嘟囔着也要出去打工挣钱。父亲一贯不爱出声,母亲一贯没有主意,倒是大姐呵斥:“你挣多少钱能把断了的手指给装回去?”他眨巴眨巴眼睛认真想,想不出答案。有些断了的东西是再也装不回去的,他已经到了懂这一点的年纪,但为什么他又觉得两者还是有关系的呢?他想不明白。只有大姐有主意,其他人都沉默,他也就只能听从大姐的了。

这一生的重大关头往往都是大姐的主意,买房也是。大姐强烈建议购买郊区新开发的楼盘,他则万分犹豫。太远了不说,关键是房价还这么贵。代工厂倒闭之际,同时倒闭的还有他的发财梦。父母打工的积蓄实在有限,他不想逼迫父母,更不想逼迫自己。

这远郊刚被划进城区。城区扩大的速度太快,新郊区惊魂未定,表面越混乱,内心越荒凉。要说海鲜干货的腥气以死亡的方式散发着生命延续的欲望,这里连这种欲望都没有,只有直呛人心的荒凉。尤其最后那段路,两堆废墟间的一条通道,撒满砂石土块,车终于碾压过去,但他每一片椎间盘都要被颠到脱节。他虽有驾照,但还没车,他当下就觉得自己没有条件与兴趣买到这鬼地方。

好不容易停了车,时值酷暑,他下车伸展腿脚,裸露的肌肤被当头太阳曝晒,简直就像被毒蛇猛咬一口,瞬间的灼烧感,穿透感,他连忙躲回车里去。大姐却哈哈大笑,撑着防晒伞,伸展筋骨,好像孩子在戏水。重新上车,一关门,第一句话就是:“很好!”

“就这?”

“开车不到一小时啊!”大姐不理解他的质疑。

那得先有车,有车开一小时也够远的。他说:“没路。”

“都这样的。”大姐说。她买卖过足够多的房子,她有直觉这里很快就会通地铁。

最终确认买郊区公寓,还是因为小雨的話。筹划买新房时,他已与小雨秘密交往。大姐一直想给他攀一门好亲事,方便他在本城扎根。何况他眉清目秀,阳刚而和暖,在婚姻市场上一直很受欢迎,多有穷追不已的例子。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并非不喜欢她们,但总容易被吓到。小雨的条件确实不好,比他大两岁,在这座城里一无所有。但怎么说呢?小雨从不耳提面命,而是与他并肩,那种静水流深的陪伴,说的任何话都正中他下怀。和她在一起,不用努力,不用表达,他也能被包容并被理解,她还能引领他,鼓励他。

当时两人交往也不算太久,推心置腹的话儿还没有说透,直到那天,小雨以自己举例,说她恨不得一生都不再回老家。小雨并非抱怨,语气平静宽和,说她从大学开始,就定期将所能剩余的收入都寄“还”给父母。一晃这么多年,她该“还”得差不多了吧。她本无意告诉他这些事儿,但她实在感慨万千。什么是故乡?故乡不是具体的地方,而是指人,指爱,究竟在哪里能遇到人,遇到爱。

如此说来,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他一直以跟随大姐打拼为方向,但现在呢?他并不清楚自己跟这浩瀚的城市到底有什么联系。

小雨明白他。小雨说自己很早就悟明白了,人生就是蒲公英,随风飘荡,遇到机缘落地,最大的勇气就是抓住机会扎根。何需拘泥呢?退一万步说,在没想明白之前,当然还是留在大城市好。如果失败,还可回小城。只有留下来,才存在重新回去一说。这么说,自己差点断了自己的回头路呢。

“你确定吗?”小雨一句话倒问住了他。他以为他一直就是确定的啊。

他按小雨的建议跟大姐开诚布公,让大姐来决定。他明白在这里买房子的所有好处,但他并不确定可以美梦成真。他很努力了,他尽力了。大姐的成功能否在他这里复制呢?大姐当时没说什么,瞒着姐夫豪爽地帮衬了首款的大头,加上二姐、三姐的菲薄支援,全家合力顶下了现在这套小三居公寓,除了相对可控的房贷外,并无让他恐惧的其他外债。

真是奇妙啊,城中的房子就像农民的土地,让他在这城里扎下了根,最要紧的还是那颗心落了户。买下房不久,果如大姐所言、地铁开通,并一线直达新城中心及小龙,房价陡涨,源源不断的新移民涌入——包括新来的小家伙。

去年十一入住新居,定于今年春节与小雨成婚。真是马不停蹄的三十而立。

——下一步,该买辆车。

上次小雨的胎动风波真让他害怕。说来也算他疏忽。早晚高峰排长队挤地铁,一般都难找到座位。小雨早期孕相并不明显,他也懒得找人让座,以为自己能护着小雨。但那天下班一进家门,小雨就扶着门不敢动,痛,下体还流了血。又是下雨天,根本叫不到车,他也不敢抱着小雨乱跑,害怕颠到了反而流产。是大姐果断叫了救护车,又一路闯红灯开车到医院会合,忙前忙后。好在有惊无险。

原本全家总有点介意小雨比他大几岁,心思也深几分,但现在不一样了。自爷爷过世后,老家老宅真是需要点喜气,也能给在外的家人们带点好运气。不如明年春节在老家连着百日酒和婚礼,来个三喜临门,大姐提议道。

反倒是他有意见。与其邀请百多位远亲近邻参加一场喜上加喜的庆宴,不如多给小雨母子多买些营养品。

当晚住院观察。远远的,偶尔会有救护车鸣笛,如一把砍柴刀,给夜深人静划出一道伤口,而在这座浩渺的城市里一个医院的一张病床边,他的双手轻轻覆在小雨肚子上,两人一起静静地等着小家伙恢复正常的胎动。有一次那小拳头正好捅到他的掌心——他接收到了孩子与他之间立下的约定。那个一直沉睡在他体内的真正的他被唤醒了,而后轮到他做一位呵护者。就像当初他追随大姐到小龙打拼,现在他要追随小雨为小家伙打拼。海阔天空也罢,庸庸碌碌也罢,他会尽力,他必须尽力。

——小雨在忙什么?该是每天例行电话商议归家与晚餐的时候了。越是没有电话,他越是应该早些回家。管它什么伞呢,越是阴雨天,就越想尽早与母子重逢,这一点,小雨会理解他的。他一直在努力,他还要更努力,比如,這烟或许真可以戒了,烟钱省下来投给孩子的教育基金——如小雨说的。他总以自己没有烟瘾为由不肯戒烟,多么可笑。一定是天意,出现这个女人,与他一起抽完这最后一盒烟吧!

12

还得回复了陆阿姨的短信,才能安心抽好这根烟。她拿出手机,先打了“还好”二字。毕竟言多必失,先躲一时是一时,面对面时再接受你问我答的考验——但陆阿姨打了那么多字,仅仅二字是否不太妥当?又补了“不用接我”——也还不够妥当。索性再补一整句:“我在小龙,没有下雨。”这绝对是神来之笔,两全其美的自圆其说。是陆阿姨建议她出医院之后在老城走走看看,毕竟千里迢迢地来了。

发送之前,她需要再吸口烟。这烟才是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千疮百孔,都能严丝合缝地填塞,并以此复原回最初始的状态——所有的太湖石被风浪侵蚀淘汰到千疮百孔之前都是完整而坚强的,不是吗?

那,就这么确认了吧!她缓缓吐出那口烟,正式发送信息。

人行天桥台阶旁窝了个小花圃,向后斜伸着条隐秘小径,串着涵洞,通往小龙小学。这小径穿过涵洞这头,就像小蛇般抬起头,吐出了又一批放学的孩子们。孩子们拾级而上,经过小花圃如经过枢纽,大多数转向她与他,再走入地铁站,但个别孩子并不转向,径直向前,走入立交路口最浓重的阴影里。不想周折地铁站的地下通道或人行高架桥,喜欢抄近道的,都选择在此截流而渡。对岸就是另一半的小龙。河汉宽广,车流汹涌,谁都难以一鼓作气,都会中途停留,重新抓准时机,再渡另半条河,抵达对岸。

这截流而渡的行为并不危险。这路口已复杂到没人能数清究竟有多少条道路,只有四面八方的车向四面八方奔驰,方向本尊于此间亦迷失了自身,所以方向于此亦不再富有意义。谁也不会在意方向,亦无法在意方向,必须跟着预定的路线及规则,根本无从探究任何违规的漏洞。宛若天意,所有的路线交叉重叠,却偏偏留出了那个阴影浓重的角落,故而总是安全的。截流而过的人们只需趁着车道的红灯,先在这孤岛短暂停留,等到行人能拼凑出安全的路线,就能抵达对岸。

不仅有放学的学生,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行人们,源源不断,会聚于此孤岛。这孤岛并不小,在两三排的承重柱之间,不知为何停满了厚积尘灰的汽车、电单车,以及流浪汉。她无意中看到了那位流浪汉的脚。他的油腻花被子垫在两三层硬纸板上,一对污垢的光脚露在被子外,在喧嚣飓风的风眼中心睡得坦然。

她赶紧转移视线,仿佛冒犯了流浪汉的隐私。每个国家的每座城市都无法根除流浪汉的问题。再伟大的时代也会有从时代缝隙里跌落出去的灵魂。谁又能肯定自己不会呢?

咫尺相邻的那串等待转行的车里,车主也看到了流浪汉的脏脚,同样立即移开视线,皱眉之外还叹气摇头。她讨厌一切丑陋与肮脏,尤其在这繁荣昌盛的时代里竟还能堕落至此,简直不可思议。偏偏这红灯又极其长,道路太多,每一个转行道都在争抢属于自己的通行绿灯,她只能耐心等待。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分分秒秒地被支解着。

车辆依次转道,一辆、两辆电单车不知从哪条空隙里钻出来,穿行、逆行或是花式骑行,上演真实版的生死时速。这些电单车车主清一色都穿着明黄色的外卖制服,只有一位特立独行的外卖小哥,并不赶路,蜷伏在阴影一角,他正半蹲着在挑地摊货。这哪里是孤岛,竟然还有生意。地摊商贩很年轻,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着客人挑货,没有半点身体语言在暗示他有推销的冲动。

但请等一等,刚想转移视线时,她又盯着那挑货的外卖小哥——不,那不是年轻人,那是一位鬓角花白、身形清癯的老人。即便匍匐着也能看明白他的脊背已为岁月压弯,脊椎里那种生命的活力已经逝去,只有僵硬的佝偻,站直了将呈现更明显的弧度。是什么压力让这位老人加入了外卖行业?但她来不及多想,这只是开始,故事随着那弧度而变形,慢慢昭显真相,眼前的景象突然有了魂似的。她终于看清了,老人并非在挑货,放在他身边的那一袋卷纸和一小块广告牌,很可能恰恰是他要送的货品,或者他正抓着下班机会,顺手买了带回家。要同时带回家的,还有放学的孩子。那站在老人面前的不是商贩,而是身穿小龙小学校服的孩子,身形健壮而高大。来来回回的行人可做比对的标尺。又一位年轻小伙子缩颈弓身,一路小跑,正与孩子擦肩而过,只比孩子高了半个头。

不,老人并非在挑拣货物,他半跪着正在给孩子系鞋带,但你很难说孩子是巨婴——孩子的表情绝不幼稚或任性,而是平静而恩慈,还微微摊开双臂,免得自己长长的手臂给老人造成障碍,实际的或心理的。孩子的两手握拳,蜷缩在校服袖口里,刻意静止,配合脚下的老人。他在接受,他在等待。

这孩子并非普通的孩子。孩子黑得就像不可言说的忧伤,唯有他的白球鞋在闪闪发光。她终于看清了,他一头软绒的圈圈发,发际线高高地环绕着浑圆的头颅,深而大的眼睛,塌鼻厚唇,你在这孩子身上找不到微弱的华人的影子。

这一幕有一点什么触动到了她,她也说不清楚。或许是那老人消瘦的背影,在这宏大的立交路口的黄金分割点的位置上,他的脊背虽然衰老,但隆起的弧度正如撑起了隐形的伞面,为一个孩子遮风避雨。

她当然无从知晓老人与孩子的悲欢。老人是小龙小学的退休职工——正是这个缘故,他能让自己的外孙就读小龙小学。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外孙是领养的,毕竟都知道老人的女儿远嫁国外多年音信全无,直到重症时回国,鼓起勇气托人联系到他,但已经太晚。中年丧妻,老年丧女,母女死于同样的疾病,命运对他实在太不宽容,他却一滴泪都掉不出来。直到他看到新闻,派出所捡到这么一个被父母弃养的孩子,他跑到民政部门声泪俱下,又因一辈子在小龙小学服务,退休老校长帮忙向负责主管部门的学生求情,故此得以特批让他收养弃婴。

而她远远望着,却被打动了。这孩子高大如成人,双臂温顺地以躯体为轴心线向外微张,构成一个小小的“十”字。与其说他依赖老人,不如说孩子明白这正是老人需要的。系不系鞋带或许并非重点,重点是他这么年幼,不但拥有超越了年龄的健壮,更拥有超越了年龄的平静、放松,甚至慈祥。他原本就圆润的面颊还有婴儿肥,就像文艺复兴时期油画里的小天使,以那种没有经历过人间之恶的神情,俯视着脚底这消瘦的老人匍匐着,给自己系鞋带。

她不觉站起身,向前走,走近一点,看清一点。她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儿时在边疆封闭的场院里,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外国人,有异域的美,但等她真到了异域,她的外形并非老外眼中的典型東方人,何况文化上到底还是异域之人。就像此时此刻,在这因了充沛阳光而多黝黑肤色的父亲的故里,她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她也无从计算在此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一个立交路口的一瞬间,看到如此一幕的几率。当然只是巧合,但这巧合越是珍奇就越是应该有一点意义,甚至可以人为地将之与天启联系起来。

“有什么啊?”忽然有人问。她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被这问话吓得一激灵。背后寒流如四处逃窜的蛇,每一条都带着她的一小块碎片消逝在远方。

是那借烟的青年在问。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一直怔怔地看着,她看到了什么?看到的未必重要,人们看到的大都并没有“有”的价值。如果“有”存在,此时此地,就在他与她眼前,那就是一个统一的场域,是命运的共振。就是他选用的这个“有”字莫名打动了她。他看起来神情单纯,但他用了多么精微的字啊。就是这个“有”难住了她。

有什么呢?有一粒微雨,蜻蜓点水般掠过额头,那是脑门吃个毛栗子——咄!答不出来,失败了……

13

微风里含着沁人心脾的雨意。接连几天都预报有雨,但毕竟不是雷雨季节,偶尔心血来潮不大不小地下一段,偏偏他不是在地铁里就是在室内,总是完美错过这传说中的雨。不过行到街面能看到地面微湿,顶多有几处浅浅的水洼,平时肉眼看着都是平整的路面,只有在雨后才会显现这一处那一处的凹陷。话说,一场淋不湿身的雨还是雨吗?不是。

但那女人非但不望着天,还怔怔地走向前,双眼眯起来,凝缩,聚焦,好像她看到了什么。他也走向前看,只看到高架承重柱如密林般的铜墙铁壁,又像威严而无情的兵马俑阵,遏制着任何试图继续向前探寻的视线。接着他又看到了高架上的三色堇,他渴望也能看到比三色堇更吸引,甚至更震撼的什么。他的肾上腺素远比他自己所意识到并愿意承认的更为丰沛。

“有什么啊?”他略一斟酌,选择了“有”这个字。如果问她在看什么,显得有点多管闲事,但“有”相对自然。“有”事了,当然就可以问。他非但愿意帮她,也愿意帮别人。总而言之,他愿意与世界连接。

女人并非定神在看,更像灵魂出了窍,连站都站不稳,最轻微的一阵风,也让她又打个寒战。她不回答他,只向前努努下巴示意。

他再看那个方向,还是什么都没有。都是些司空见惯的车或人。哦,他看到有个流浪汉在那里睡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看样子女人养尊处优,或许会大惊小怪,但其实这世上有多少可怜可悲之事啊!神经太敏锐哪里吃得消?不远处有位老人正半跪着给孩子系鞋带,这可不太好,他随即皱了眉。孩子长得高大壮实,穿着小龙小学的校服,双手蜷缩在袖筒里等着老人给他系鞋带,真是个巨婴。

等等,孩子是外国人,或许这女人稀罕这西洋景?外地人不知道小龙小学的地位。本城有不少外国人也将孩子送来读书,正好体验下中国教育。说起来也算神奇,就算小龙在沦落,就算本地人都纷纷离开小龙,就算全城雨后春笋般涌现那么多新式的优秀小学,然而小龙小学的地位从未受到任何挑战。这不是迷信,但总有一些什么真的就是命。

这小孩说不定就是哪个领事馆里的。但,领事馆的孩子总不至于被穿着外卖制服的老人牵着手抄近道吧?或者,难道现在外卖也开始有接送小孩上下学的特殊服务吗?他倒是眼前一亮。为什么不呢?市场需求肯定放在这里。说实在的,来小龙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自己有了个好主意。新点子从来都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更喜欢随大流,那么,置辆车做做兼职总是可以的。都说他适合做司机,他有超强的方位感,一到小龙就被大姐敦促着考了驾照。当时完全缺乏自己也能买车的想象力,但大姐掏了学车费用,不学也辜负了。现在看来,又一次证明了大姐的英明。他也得像大姐和小雨一样,如八爪鱼般为了生存努力去攫取哪怕最微弱的可能。

他不需要转行,只需要兼职销售、滴滴司机、父亲、丈夫,还有更多。每一个侧面都是他,无数的小小的他才能叠出一个足以顶风的大写的他。大姐告诫他:“你什么都没有,只能靠自己。抱怨?在抱怨时,更多的人又爬上去了,你就得爬更多层才能看见你的光——”所以,每一个小小的他都得尽力,攀附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机会,牢牢吸住,选择,决定,转换,继续向上——对有些人而言,生存本身就是需要用尽全力的吧。

又是哪里的汽车在愤怒鸣笛?但又是一声,他明白这一次是他的电话。终于,小雨来电话了。小雨刚回家,心情正好,知道自己一天没有骚扰他,故意千娇百媚地问:“想不想我呀?”

他瞬间害羞红了脸,却不好意思回答。为免借烟的女人听到撩人情话,他往路牌那边走去。

“我在外面呢。什么?是吗?我马上回去——”

小雨说那边下了雨,大姐开车送她回的家,不过到家雨已经停了。所以,伞不伞的管他呢,早点回家吧。

他一定要尽快买一辆车,马上就是夏季,这城市多台风与暴雨。如果孩子出生时遇大风雨倒也算吉兆,本地人最信龙行有雨,神力当然应该令人敬畏。

他并不知道今夜自己将会做一个梦。在梦里,他下班回家,小雨并不在家,家具亦都神奇消逝,就像公寓刚刚装修好时,由他来验收。他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每个房间都是空的,重回客厅,地板正中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巨大的礼品盒子。是施工方感谢客户而留下的吗?他一把扯开蝴蝶结,盒子绽放开来,从盒子里如气球膨胀般长出来一个孩子。他略受惊吓,向后倒退——

一定是快递搞错了吧?他刚想跑去阳台,竞迈不出步去。这孩子扯住了他的衣角,而他竟挣脱不开,终于他与孩子目光相接——那可是另一个小小的他。孩子的目光清澈而哀伤,让他平静下来。孩子又低头看向脚面,他跟着看到孩子的鞋带在他眼皮子底下松开,就像一朵花为他打开。他尚未能作出任何反应,这花就萎谢于地。孩子垂头垂手,逆来顺受。散落的鞋带让孩子失去了行走的功能。他要送孩子回到真正的家去,首先需要系好鞋带。他懂。

他有能力帮孩子吗?就算在游戏世界里,他都懒得去做一个英雄。他不过努力做个凡人,已然精疲力竭,面对迷途的孩子,只能勉为其难。他跪下来帮孩子系鞋带,因为紧张而太过用力,孩子痛得大叫一声,像被触动了开关,继续摇摇晃晃地膨胀开来。他争分夺秒,手忙脚乱地去系另外一根鞋带,并未意识到原本空空荡荡的小客厅已恢复原状,家具,还有各种小物件,都被孩子在膨胀间撞倒,打碎,而自己带回家的订单资料,一张又一张,雪片般漫天飞舞。

世间永远都有巧合之事,恰于此时响起急促的门铃。他该如何跟小雨解释这孩子的来历?而孩子还在继续膨胀,地面、屋顶也将因之碎裂。他无法将这样的孩子藏起来,也无法快点送他走——最简便的方法是他逃……

他想直接回家。下雨了。一滴雨,不,一片羽毛般的雨露,轻,却明确,划过他的面颊。直接回家!他毅然扔掉了烟,还有小半截,不抽了。他迈步向前,又想起借烟的迷路女人,一回首,她还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已经尽力帮她了,给了她两根烟。他没有烟了,以后也不想再有烟。而且这女人未必想要更多帮助吧。迷路?这就是地铁站入口,只要进站就能找到归途。谁与谁都是萍水相逢,谁与谁都只能尽力而為。

又一片羽毛般的雨露,又一片,他走入了一片雨的柔网。就接了小雨短短一个电话,网就已编织好,披洒下来,专等着捕获他。而他早已就范。

14

她为了细看那老人与孩子,不知不觉已走出绿荫的遮蔽。这路口在小龙虽属新建,但本地丰沛的阳光与雨水滋生了蓬勃的绿植,见缝插针,加之到处是水泥的密林,叠加的高架与高楼,从她的角度几乎看不到天空,不过在镶着花边的高架桥路面以及高高的树荫之间,才有一狭条天空的伤口被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渡出来。阴天的折射光一如真相的柳叶刀片,从这道伤口里切了进来,昭显出半空中,亮晶晶的,一粒又一粒……

从缝隙里吹来了一缕风,仿佛在轻轻提醒她止步,莫再向前,虔敬观看需要保持合适的距离。而那缝隙里,灰色的天空是一条静水无声的河流,银光一闪,像断了的线头,又一闪,是小银鱼游过。她可以确认那是雨——有点像美容加湿器的效果,刚刚开启,要用力深吸,从胸腔里游进去,历历可数的,质感化的清润。

是的,下雨了,但又没有落。太微茫了,这雨,被风吹散,未及触地,即已被浮扬在空中的炽烈红尘所吸噬,煎蒸,消逝无踪。还要多少前仆后继的这样微茫的雨,才能真正净化空气呢?

她手头的烟已燃至尽头,那一点暗淡的火星,如遥远灯塔的橙红色信号灯,陷入细雨如茫的浩瀚海洋里,兀自明灭。这信号灯无力亦无心改变雨的命运,而它自己,无法承受细雨,已然熄灭。

都走了。老人与孩子,还有那年轻人。他们完全消失后,老人的跪姿和孩子十字架般的怜悯姿态仍将久久地烙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在心上。

而她也该回去了。

她出门着急,忘了带伞,辜负了父亲的叮嘱和美意。天意让这微茫的细雨纷纷扬扬地沾到她身上,沾得她犹如一根人形的糖霜棒棒糖,将作为礼物踏上返程,递送给她的父亲。

这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在于地方,而在于人,在于雨,在于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其实她很早就知道“这里”,也就是父母之间说起的“那里”——父亲的出生地。她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出生地并无实质记忆。

父亲年幼时随父母漂泊,成年后读大学,分配工作,变动工作,再变动工作,几乎每处居留也不过五年左右,直到扎根边疆。父亲被蒙着眼睛带到了基地后就不想再走了。父亲知道那将是封闭的,荒芜的,但他自有事业的补偿。父亲的身份并不好,能被基地选中从事他所喜爱的工作是上天给他的恩惠。

但那恰恰是母亲最介意的。大学校园里一见钟情,卿卿我我,当他被抛弃,被背叛,被指责,她毫不犹豫地在原则与立场上选择并肩作战。但就是这样原以为可以生死相随的爱情,最终败给了时代与命运。不管那个时代多么批判小资情调,天生大小姐脾气的母亲在柴米油盐上实在捉襟见肘,更何况还是在那个恶劣而荒芜的大环境里呢?她努力,但生活中密布着各式各样的暗礁,母亲被撞得头破血流。

母亲当然有让步。是的,母亲最后的底线是,只要是走,任何地方都可以,包括“那里”。但父亲多次拒绝——人生总不能为了走而走吧?为什么要去“那里”?说是故土,从他的祖辈起就一批批地离开,在他乡开枝散叶,他虽出生于此,其实半个亲戚都不认识,又哪里去找合适的工作?归来的努力,他连试都不肯试。

但,他竟然回来了。跟另一个女人回来了。

陆阿姨生于此长于此,念念不忘的也是此地。当年陆阿姨虽是主动报名去往边疆工作,但她的心一直都留在这里。去年冬天,父亲决定放弃治疗,陆阿姨默默地看着窗玻璃上的冰花,想着生命最终也将被冻为冰花,这绝不是她想要的。她思念另一种生命的温度和热度,就算死去,也看不到痕迹,而是蒸发,消散,向着天空,在那里完美地融入永恒。那就是故乡。没有冬天,没有四季轮回,只有温暖与炽热的交替。何况,或许换个地方就有奇迹呢?何况,那也是他的出生之地,他的祖籍,如果有奇迹,就应该在那里。

父亲竟答应了。他当然想起当年拒绝过母亲的提议。他从一开始就清楚自己其实并不在拒绝提议本身,他甚至并非在怄气,故意拒绝母亲,他只是为了拒绝而拒绝,这是他唯一还能保留的权利,以自残的方式拒绝。那不是他。完全失去了自控,为暴烈所梦魇着的,另一个陌生人。而母亲未尝不明白父亲的真实意图,只是母亲性子刚烈,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恰恰是陆阿姨的反式镜像。

一旦决定,父亲与陆阿姨立即动身。他们本无时间可再挥霍。几乎所有的东西还留在边疆,随身行李极简单,少许替换衣物,少许喜欢反复阅读的书,以及所有的药物。但一切都是天意吗?他们在这城市万事俱足,及至春暖花开,父亲确认自己喜欢这里——充沛的绿植,刚健的阳光,正是他要的生命与未来。所谓六个月的大限早已越过,自己还在呼吸。当然会有痛,但每一天都是新生。

他在新生里想到前生的一切。新生的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过来,让一切似乎都变了形,显得——面目全非?他想到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隔着浩瀚的太平洋,风烛残年,生离死别,和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一切历史都无法重写,所能做的,只是互相包容,包容一切往事,喜或悲,对或错。

又是短信。肯定是陆阿姨。在这座陌生而浩渺的城市里,再没有第二人联系她。果然是陆阿姨:“好。小龙是个好地方”

好?这件事圆满结束了吗?感谢她去了医院?这个“好”,或许只因为小龙的确是个好地方。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缺了最后的标点符号。这一天短信来往,陆阿姨认真到从未打错一个字,从未打漏一个标点,只在这里戛然而止,她不太适应。是不小心提前误触了发送键,还是出了事?

——承认吧,父亲的病痛与生死与自己紧紧相连,那种肉体的相连,其实就是一个人。等父亲逝去,总有一片碎片或是芯片,将借着她的肉身继续存活……承认爱,有那么难吗?想到这里,她的眼眶润湿了。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愤怒了这么多年,自我否定了这么多年,但都没有带给自己平静。只有最后一个方式还没有尝试过,那就是爱和宽恕。就像那老人的跪姿和孩子十字架般的怜悯姿态。这就是她在這陌生的故土,远远看到另一个异域的孩子所得的天启。

她长大了,懂事了,父亲与她,一大一小的两颗瓜果,攀附在陆阿姨的藤上,先后回到了这片故土。再陌生的故土亦是故土。一个人在故土并不会迷失方向,因为故土无需方向,故土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它本身。故土本身就是终点。不用再走,或是再逃。这里,她如在世界的风眼,宁静而安全。

死亡使得一切都回到原点。这片土地收容了父亲的生,亦将收容他的——重生。一整天,父亲都坐在客厅的落地窗边,等待着她归来。她与他一模一样,她说过办完事就要回来。春雨淅淅沥沥,滋润着他内心最深处那干涸的角落。他每天都喜欢半躺在藤椅上,数着窗外的每一粒雨。每一粒微雨均是一粒种子,无论多么稀疏,终有落地的一刻,前仆后继,濡湿地表,并最终渗透以致融化冻土,生根发芽……即使他死之后,亦将能开花结果。

是的,痛,但那是上天施加的痛,不是他可以做选择的。而化疗的痛是他可以选择放弃的。如果说他有最后的软弱,也就在此了。他不想自己再去选择痛,去选择苦行僧的生活,去选择为了什么而放弃什么。他拒绝再选择。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而他想让女儿来见证。他耐心地等待着女儿归来。他或许应该打起精神,为女儿再做一顿爱的晚餐。

“你爸爸问你晚上想不想吃鱼,你以前很喜欢吃。”又一条短信。

儿时在边疆,鱼多么金贵而不易得,偏偏她最爱吃。父母总是想办法尽可能多地买鱼吃,钓鱼吃……

曾被遗忘的记忆汩汩泉涌,清洗着心灵的傲慢与耻辱。一个在新郊区的窗边,另一个在旧城的地铁站入口,一对分别太久的父女几乎同时落下了清泪。

15

应许的雨迟早都会落下。龙行有雨,这条小龙,披离的小雨,从郊区行到新城,抵达小龙,纷纷扬扬地飘落,犹如慈悲的甘露。

天正在明亮起来。不知不觉中,雨已经落了一阵,阴灰的幕布后渐渐透出淡淡的水青色的天光。再轻薄的雨也是雨,何况天意还送来了风,将雨高高吹起,如一片轻纱的帘,流动的光影赋予它瞬息万变的形状,拒绝被任何目光轻易把握。

风向如天意,变幻莫测,但雨绝不轻易落向地面。它们漫天飞扬,更像蒲公英的白色冠毛,与其说它们随风而去,不如说每一粒雨都拥有一线专属于自己的风,在虚空沉浮,留连,徘徊,延宕抵达,仿佛它们拥有自由意志,在自行选择最终抵达的时间与地点,造就并决定自己的方向与轨迹。它们自有意志与欲望,即便是迷失,也将努力昭显它们一瞬的存在。

再微乎其微的个体命运也是命运啊。时代的一粒尘,个体的一座山。她好奇每一粒雨迷失空中时看到了什么,是否跟她所看到的一样。有谁能看到雨眼中的世界?人们只看到雨本身的坠落或飞扬,而在它们微茫的坠落或飞扬里,它们看到了世界的沉浮与变幻。

琐琐屑屑,兀自飘扬在半空,人们并非看不到每一粒雨的坠落或飞扬。如此琐屑微尘,还需要归宿吗?那每一粒雨都是一针麦芒,一针一针地在半空织着,集体织出了这片终于昭显的雨帘,迎风招展。

命运共同体本无所谓起点与终点,只有在这一刻一瞥之间,所有命运的共鸣。它们飞扬在空中,并不急于用自己的眼睛寻找归宿,因为它们知道无论何时终止何方,终将以本质的形式——水——而再次汇聚,并以各种水的外形而分离,海陆空无限循环,从地底流向大海,重新回到天空,再重新坠落,生生不息。

就像小龙附近的城墙遗址。存在过,就总会有它的方式,出奇不意地昭显其存在。每一层,每一叠,经历火烧水淹,不断拆,不断建,但最终都由大地之母收藏与包容。

小龙的本质就是旧,唯其旧,才最懂得如此不断浴火重生的奥妙,并以此反反复复地生与死而接近永恒。小龙无意追随新时代的新标准。再新的时代也会慢慢变旧,终于有一天,旧到了小龙的年纪,旧到了同样无法再改。夷平地面,拆城墙拆城门都容易,难的是地下。当初的旧城开发商不是没想过大动干戈地彻底重建,但一到地下就举步维艰,太多积淀,太多古物,最后贡献了一座博物馆和历代城墙剖面展示点,虎头蛇尾地结了工。

就算新修了立交高架,沿着主干道修起宽阔的大路,两岸也盖起高楼,但这些也并未统治小龙。小龙的真相要走进去,在深处。必须从拓宽了的主干道背面一直走进去,从主脉至侧脉再至细脉,越进入,就越是盘根错节的杂乱与陈旧,光影也越浑浊。小龙建筑的外墙面多洇渗着雨痕,甚至挂满晾晒衣物、堆满杂物或是改建成厨房的阳台上,内墙面沾染着烟火,触目所及都是各种含浑的——积累?无论如何清洗都已无法焕然一新,小龙的路面虽有种种裂痕,但尘灰及碎屑恰能填平每条裂缝,并与周边路面浑然一体。小龙所有的好或许就在这腐败与浑浊里。不断地沉淀,主观的客观的,有意的无意的,路上墙上,以及每一间房间里面,都是累累赘赘,磕磕碰碰,纠纠结结,以至于发酵出小龙特有的肥料——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越是浑浊,未来就越是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当他与她先后离去,可以看到这郁郁葱葱的花与树,一如屏风,而屏风背后又自有它们的屏风——那些绵延的高楼及高楼背后的路与楼,就是静卧在这座城市里的小龙,自向那个方向游去,那路牌叫嚣指向着的“地铁入口”。那地铁入口如某条游龙从地里冒出半个头,张开嘴,而黑亮的自动扶梯像极了咽喉,吞吐着行人。那龙头正中顶着地铁的图标,是传统戏剧里见多了的额珠,而这珠子一侧“小龙站”三个字,就是恰到好处的龙眼,藏青底配的白字,则是青睛上传神的粼粼之光,清晰,镇定,有力,有一点点冷血,但一直盯着前方——这立交路口车来人往,是由数不清的渺小才积累出这一座时代的多层纪念宝塔。车来人往,并无人看到这龙与塔的相依相守,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龙依旧还在这里,自有它的生命与力量。

她也该回去了。

她弓起背,犹如甲壳类生物,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紧紧抱在怀里,拢在壳里。她向前走进地铁站入口,犹如钻入大鱼的腹中进行自我献祭。上帝许诺过约拿,只要能在鲸鱼腹中生存并祷告,阴间深处的呼求就会得到回应,重回岸上就是新生。

地铁站内,工作人员已开始铺排拒马隔离,迎接即将到来的晚高峰。他与她先后在此等候。他并未注意到她跟了上来,她也没在意自己尾随在他身后。他们都选择站在月台的尽头等车。这里乘客相对稀少,或可容纳他们的孤独。

地铁从隧道最黑的远方游了过来,亮着一对刺目的前灯。他进了第一节车厢,眼角余光中,发现她竟也跟着进了同一列车厢。他本能地想拉开距离,她亦在此时看到了他钻向车厢深处,而她则刻意朝相反方向走去。

放学的孩子们从车门涌进来,从别的车厢跑过来,或者从不知哪片人丛里钻出来。喧嚣只是声波的干扰,几个调皮的小男生看车厢还算空,当即互相追逐起来。他们每天如此打闹,一天上学可算是自我压抑够了,车厢里不过都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没人会拘禁他们放肆。只是他和她不再适应过于热闹而发散的生命力,纷纷主动避让,将自己嵌入各自的孤静角落,耐心等待自己的终点。

车门关闭了,车厢越来越挤,行至新城区,大批人下去,又大批人涌进来,沙丁鱼般挤着,共同塑造这一条钢铁的龙。车上每个人都只是这条龙身上的一片鳞,互相交错彼此的悲欢离合,共同朝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行进。地铁系统清晰而高效,只要进入地铁,人们笃定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黑暗,但可以排除一切干扰的可能,没有路口,没有阴晴,可以恒定地从任何一站准点抵达任何另一站。

列车开始飞奔。就算车厢里的一切都被挤到变形,但这钢铁般的车厢拥有足够的坚强意志,赋予所有被变形的人们统一的外形。车厢拥有绝不拖泥带水的流水线条,如此光滑,以至于疾驰之际任何阻力都会滑落,找不到任何攀附点。

她与他并不知道,他們都是一线到底。他们将在同一个地铁站下车,走出地铁口,那里的雨已停歇,空气清新如新生的婴儿。这整片新开发的远郊连泥都是新的,树和草在大片高楼的反衬下,显得怯弱而生疏。但她与他看不到这些,也不关心。她与他一前一后,走同一条路,进同一个小区大门,分别回到各自的归宿。只有到那时,我们这个故事才能暂告落幕。

责任编辑    曾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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