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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鸣

2023-05-30思之青

清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罗林子

思之青

罗霄印把行李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拖出来,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身子站在小镇的街口,朝马路的尽头看过去。看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穿过马路向那间理发店走去。她推开玻璃门,欢喜地喊了一声,爸!老罗正在给别人刮胡子,听见喊声吓了一跳。他举着刮胡刀惊讶地看着女兒问道,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她笑着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一天完整的假都没有,这次想回来好好陪陪您,但又不知道医院里面批不批,所以没跟您说。爸,我先上楼,等会儿再说。老罗忙说,哎,好,你先上去歇着吧!罗霄印便拖着行李穿过理发店,走进后面的厢房。后厢房拐角处有一座木楼梯,罗霄印登上楼梯,楼梯间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来到了自己的卧室,老罗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隔了一间小客厅。厨房与餐厅都设在理发室后面的厢房,这是老罗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才在这座小镇上买下的一栋小楼,正门朝街,后面有一座小院,西边院墙开了一扇小门,门外是南北流通的河。

罗霄印站在卧室里的地板上,环顾着四周。刚刚洗过的棉布床单散发出一股肥皂水的香味,真好闻。这么多年,不管罗霄印在不在家,老罗都把女儿的房间打扫得洁净如新。罗霄印躺到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满足地把被子抱在怀里。

吃晚饭的时候,老罗发现女儿睡着了,便没有叫她。小镇的寂静与老屋里熟悉的气味,让罗霄印在一瞬间把所有的压力都释放了出来,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才昏昏沉沉地醒来。然而在缓慢的清醒过程中,她再次感到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的胸口,让她与眼前刚刚紧密依附到一起的那种踏实感剥离开来。

罗霄印来到窗前,拉开帘子,一束刺眼的白光立刻从窗外直射进来。灰尘在阳光中翻滚跳跃,早点铺子里飘荡出好闻的热油的香气,锈迹斑斑的金属慢慢吸收着阳光的温度,还有那些向马路中心倾斜的香樟树的枝条。这是一条混杂了商业与烟火气息的街道,密密匝匝的屋宇之间流淌的是那条泛着绿光的河。

罗霄印闭上眼睛,任凭那在光束中翻滚的灰尘吹进鼻孔。粗糙的空气是八月里独有的记忆,它让那些铭刻在骨子里的眷恋得到了温和的抚慰。罗霄印听见父亲站在理发店门前与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她换了一件衣服下楼。

餐桌上放了一碗豆浆,还有两根油条。罗霄印端起碗,大口地喝着,父亲从身后朝她走过来。罗霄印感到心虚,生怕父亲会追问什么,昨天刚到家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但是以后怎么交代呢?不过老罗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豆浆凉了吧?要不要热一下?罗霄印摇摇头,继续啃着手里的油条。父亲欣慰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过身回到店里继续忙活。罗霄印松了一口气,拿着没吃完的油条又上楼去了。

手机从她上了火车以后便一直关机,罗霄印不想再与那座城市有任何关联,但是她又做不到彻底的屏蔽,最后还是没忍住又打开了手机,信号稳定之后连续不断地弹出许多提示音,她忐忑不安地点开那些被系统管家拦截的消息和电话,除了一些广告,全部都是来自白青书,你在哪儿?为何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罗霄印感到紧张,控制不住自己,心一阵一阵地发慌。正在这时,父亲在楼下喊,小印,去隔壁超市买瓶酱油,再买一盒鸡蛋,中午给你做鸡蛋羹。罗霄印答应了一声,慌张地放下手机,匆忙地下楼去。这条街上南北对立的两排楼房都是一样的格局,一楼两间作为门面房,二楼是自家居住。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少数店面是房主自己开店兼住房,大部分的店面都是租给了别人。

罗霄印来到隔壁超市,从货架上取下一瓶酱油,又转到拐角处捧了一盒鸡蛋出来。罗霄印把这些东西拿到收银台处,等着结算。坐在收银台后面的那个女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转过脸来看了罗霄印一眼。找给罗霄印零钱的时候,那个女人笑吟吟地问罗霄印,什么时候回来的?罗霄印说,昨天。听那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像是来自北方,口音粗重,但音色却很薄,又薄又细,那种说话的力道似乎竭力想要把说话的声调拉成和女人脸上的笑容一样的弧度。

罗霄印接过零钱,便立即想离开,但是那个女人却半个身子俯到了收银台上,然后仰着脸继续找她说话。早就听说罗师傅有个女儿,只是一直没见到,你以前在哪儿?罗霄印把收银台上的东西捧到了怀里,敷衍道,在上海,然后准备要走。可是那女人的兴致却更高了,好奇地问道,上海啊!你在那儿做什么?罗霄印说,打工。那女人说,我以前也在外面打工,不过这两年孩子大了,要回来上学。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过?面对那个女人的一直追问,罗霄印觉得有点受不了,抱歉地笑笑说,我爸爸还在等着我做饭呢,走了!那女人说,好,走吧,没事来我这儿玩!以后叫我红姐就行了。

老罗接过罗霄印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转过身来继续不急不慢地翻动着锅里的炖菜。罗霄印凑近闻了闻,真香啊!是栗子吗?老罗神秘地笑笑。老罗话不多,罗霄印母亲去世以后,老罗变得更加沉默,神情也常常显得局促不安。

吃过午饭,罗霄印回到卧室里去看书,下午,理发店没有生意的时候,老罗就坐在店门前的树荫下和一群人打牌。镇上几乎每天都会有那种重型卡车从街心穿过,这条街既是这座小镇各种商铺集中的中心,也是连接城内外的主要通道。每当那种漆成红色或蓝色的大卡车从街心穿过的时候,整条街似乎都在震动。罗霄印向窗外看去,那些位于街道两旁陈旧的楼房沉浸在干燥的灰尘里,偶尔有风,摇动着树顶上懒洋洋的枝条。

罗霄印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总是忍不住不断地翻看着手机里那些被拦截的短信和电话,但是她从没有给出任何回复。时间过去了好几天,老罗发现罗霄印没有要走的意思,感觉不对劲,但罗霄印没有说,他也就没有问,心想女儿大了,而且已经在外面工作了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有自己的打算。

半个月以后,老罗看罗霄印仍没有想走的想法,便让罗霄印下楼帮忙给顾客洗头,吹头发。罗霄印没上大学之前,每年寒暑假回来也在店里帮忙。小镇上的理发店大多只有在上午时,客人比较多,到了下午,便闲散下来。没有客人的时候,罗霄印又回到房间里看书,离开家这么久了,镇上的人都很陌生,她也不知道要如何与他们交往,索性能回避就回避。

但是父亲这一边,有些事情总还是瞒不过去的。中元节前一天下午,罗霄印下楼去拿冰水喝,老罗正站在水池边,迎着窗口的亮光挑红豆。老罗低着头,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一把红豆,一边把那些挑出来的饱满的豆子放到水池中的篮子里,一边对站在身后的罗霄印说,明天我要去山上的墓地,你也一起去吧?老罗想借此机会与女儿好好谈一谈。罗霄印想了想说,好。

罗霄印端着一大杯冰水又上楼去。午后的阳光从楼梯转角处的那扇窗子里倾斜出来,漆渍斑驳的木质楼梯,一半沉浸在沙沙的光线里,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罗霄印穿着一双红色的塑料拖鞋,脚底有汗,空气中仿佛也浸透着湿热的气味。

罗霄印站到窗前,喝下一大口冰水,在一阵卡车疾驰而过的喧嚣声沉落之后,罗霄印听见隔壁小超市红姐说话的声音。她把头探出窗外,看见红姐和一个男人正抬着一箱货从店里走出来。超市外面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男人让红姐松手,自己独自将那箱货物搬到车里。

红姐抬头看到了罗霄印,转过身来,笑着招呼,没事的话,下来玩儿啊!罗霄印笑笑说,好的。那个男人放好货后也冲楼上这边看了过来,只见夕阳斜照中,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后面,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女孩站在窗后,她梳着一条麻花辫,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夕阳的光打在玻璃杯上,反照过来,满目氤氲中,男人只觉得在這座小镇上突然开了一朵百合花。红姐跟男人介绍,她是老罗的闺女,前段时间刚回来。男人没敢多看,只向罗霄印打了一个手势,便钻进驾驶室里,迅速开动起那辆小货车向街道的另一头驶去。

晚上八点多,罗霄印到后面阳台上晾衣服,正好碰见下午看见的那个男人站在隔壁的院门前。院门开了一半,红姐侧着身子斜靠在院门上。寂静的夜晚,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这是货款,你数数。男人递给红姐一把票子。红姐接过来,一把攥在手心里,微微侧着脸对着男人说,数什么呀,真是的,总搞得这样生分!今晚留下来吧,要不明天孩子回来,又得等两天了。

男人避开红姐的目光,叹了口气说,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早点歇着,明天还得早起,一大堆快递还没入库呢!红姐狐疑地看了男人一会儿,然后一扭身子,去吧!便把院门关上了。

红姐转身的时候,罗霄印慌得迅速躲到墙角处,等红姐进了屋,才敢出来把手中的湿衣服挂起来。

那晚的月亮很大,白白的光照在院子里,像洒了一地清凉的井水。月光仿佛是从地面上某个地方突然地冒出来,沿着院墙往上漫。罗霄印按了按紧张的胸口,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罗霄印刚下楼准备去洗漱的时候,老罗已经在店门口擦拭他那辆老式的摩托车了。老罗用抹布蘸着水把前面的扶手、坐垫以及整个车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用一块干布把水渍擦干。

老罗听见罗霄印下楼,便在门口催促她,收拾好了吗?不早了!罗霄印说,快了,快了,然后匆匆换上鞋子,从餐桌上拿了一根油条就坐到老罗的身后。摩托车驶出街镇的时候,老罗加快了速度,罗霄印在后面喊,爸,你别开那么快,不安全!老罗开怀地笑起来,你听听,这风!罗霄印说,爸,你不应该再骑车,你不是不知道妈活着的时候最担心你骑车,老出事。老罗抽一只手出来,拍拍坐在身后的罗霄印说,没事。

罗霄印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从身后抱紧了父亲,把脸贴到父亲的后背上。路边种着一排整齐的白杨,再远处是随风起浪的稻田,田间的小路有野草,有盛开的野花,一群群麻雀飞去稻田里偷食。

老罗他们走过以后,没多大会儿,镇上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这座小镇虽然只有两条街,但随着周边各个地区的发展,人来人往也并不稀奇,不过这个男人的行为举止有点怪异,免不了让镇上的人感到好奇。每个店面他都走进去看一看,也不买东西,似乎想要向店主打听什么,但是又张不开口。走到老罗理发店隔壁的那间小超市的时候,红姐正慵懒地躺在收银台旁边的躺椅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问男人,你要什么?男人看起来有点尴尬,说,我看看!红姐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拿,我们镇上的超市都这样,东西比较杂乱。男人想了一会儿说,给我拿包烟吧,玉溪。红姐从香烟柜里取出一包玉溪递给他,他摸了摸口袋,好像打火机也没有。红姐笑道,要打火机吗?男人连忙点点头,说,要的。

男人接过打火机,立即撕开烟盒上的包装皮,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嘴上。但男人仍旧站在超市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着整条街,深深地从嘴里吐出一口烟。能找的都找了,只剩这最后一家店。红姐便搭讪道,你不是本地人吧?男人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是的,是的!红姐挑高了音调笑起来,说,那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男人客气地回答道,比较远,开了一夜车,今天早上刚到!

红姐又瞄了男人一眼,这个人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文质彬彬的样子,即使开了一夜车,身上那件灰绿色的条纹衬衫也是笔挺的,看不出有一丝褶皱。

红姐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给男人让坐,要不进来歇会儿,再走吧!男人看了看那把椅子,他真是觉得疲倦了,也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便走到红姐刚才坐过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红姐问男人,到我们这里来有事吗?男人说,的确,我是在找一个人,一个女孩,我只知道她老家的大概地址,就在这条街上,她如果是回到这里的话,应该就是前段时间刚回来。高高瘦瘦的,头发很长,不知道姐姐你可有什么印象?

红姐一听叫她姐姐,把红姐给逗笑了。便故意逗男人,高高瘦瘦的女孩多了,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男人突然想起什么,忙把手机掏出来,指给红姐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

红姐一看,照片里那个坐在主讲席旁的女孩看起来很像罗霄印,但是她不敢相信,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真看不出来!一个看起来如此简单随意的女孩,突然之间变成照片里耀眼夺目的样子,红姐心里的巨大落差让她觉得好像被伤害到了。

红姐停顿了一会儿,说,我好像见过这个女孩,她是做什么的?男人说,她是我们医院的医生。红姐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也是医生吗?男人说,是的。红姐问,那你怎么跑这么远找她?男人有些为难地解释说,她回来休假,但是她刚走,我们有一个科研项目非要她参加不可,可是我联系不上她,就找来了。

红姐半信半疑地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心里似乎立刻就有了另外的打算,最后说,我好像见过她,她到我店里买过东西,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等她来了,我告诉她?男人说,可以。随即将自己的号码报给了红姐。

罗霄印与父亲扫完墓又翻越到对面的山头去乘凉、说话,对面的山脚下,有一条刚修建好的高铁,铁路旁是一面湖。父亲找了一块平整的岩石坐了上去,罗霄印坐到他身边。

爸,我工作上出了一点问题,现在医院里正在处理,所以我回来了,我想静下心来,重新再考虑一下我的未来。罗霄印犹豫再三还是跟老罗说了实情。老罗点点头说,回来好。

他们没有再说话,山风有节奏地刮过来,罗霄印与父亲沉默地吃从家里带过来的便当,咀嚼时抬头看着贯穿于山谷间的铁轨,当火车在风声里开过来时,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微微的震惊。

回到镇上的时候,老罗让罗霄印去隔壁超市买一打啤酒。罗霄印来到超市里,拉开冰箱的门,从里面抱了一打冰镇好的啤酒出来。付钱的时候,红姐不敢相信似的上下看了看罗霄印,然后悄声问罗霄印。听说你是医生?罗霄印淡淡地回道,以前是。红姐哦了一声,很遗憾地说,老罗以前可从未说起过,你爸有时候挺怪的!哎,我跟你说啊,今天有个人来找过你。罗霄印一愣,谁?红姐说,一个外地人,男的。罗霄印瞬间紧张起来,他和你说什么了?红姐说,没说什么,只说有工作上的事,要找你。我不太放心,所以只说好像见过你。罗霄印已经知道是谁了,没有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心里一阵喜悦。但随即罗霄印的神情又冷了下来,问道,他走了吗?红姐说,走了,他说等有了具体消息再来。罗霄印默默地抱起啤酒回到理发店。

老罗注意到女儿的神色有些不对,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啤酒的时候,问罗霄印,要陪爸爸喝一杯吗?罗霄印说,好。转身去拿了一个玻璃杯过来。老罗说,喝吧,有时候喝点酒能让人的情绪放松,这还是你第一次陪爸爸喝酒。

两杯冰镇的啤酒喝下去,罗霄印感觉浑身有一种透彻的清凉和舒适的眩晕,晚上罗霄印很早就睡了,但在凌晨时分又清醒过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入睡。天亮的时候,罗霄印感到心烦意乱,走到窗边,把帘子拉开,看着满天覆盖的阴云,一阵一阵纠结的情绪让她在房间里再也坐不住了。

罗霄印下楼来到理发店,跟老罗说,爸,我想进城去转转。老罗正在给人刮胡子,他把刀片上一大团白色的泡沫涮进边上的水盆里,然后看了看天色说,去吧,带把伞,感觉要下雨了,早点回来。

红姐正在店门口下货,看到罗霄印站在马路边等车,神神秘秘地走过去拉住罗霄印问,是去找他吗?罗霄印苦笑了一声说,不是!对了,如果他再回来找你,问我的消息,你就说你看错了,不是我。红姐放开了罗霄印,上半身往后仰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罗霄印上了一辆返城的出租车,到了城里她找了一家电影院,买了一整天的场次。待在上海这么多年,罗霄印最渴望的就是能独自一人去看一整天的电影,暂时摆脱时间的控制。但是当她坐在电影院的大厅里等候电影开场,看着大厅里来往穿梭的男孩与女孩时,她却感觉到孤独,除了孤独还有一种微微的恐惧。罗霄印不知道在恐惧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无论在哪儿,都像置身于空旷的荒野中。

罗霄印走后,红姐拨通了那个男人的号码。在镇上或者乡下生活的女人,她们有大量闲散的时间,在无事可做时,她们除了打探和议论别人的隐私外,别无乐趣。红姐接近白青书,除了这种乐趣以外,还带着一些她早就估算好了的期望,比如一些她可能获取到的好处。她跟白青书说,我今天看见罗霄印了,我跟她说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男人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失望。他知道以罗霄印的脾气,罗霄印现在不可能会联系他。

罗霄印看完她预订的最后一场电影后出来,外面已经下起了滂沱大雨。她站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看着雨雾里闪烁的霓虹灯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罗霄印突然听见哗哗的雨声里有人在喊她。罗霄印回过神来,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正停在路口,车窗摇下来,从里面传出说话声,回吗?回的话,我顺带把你捎回去!罗霄印愣愣地看着那个人的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按了一下喇叭,罗霄印惊了一下,又朝那人看过去。男人推开车门,把罗霄印拉上了副驾驶。罗霄印坐了下来,开始瑟瑟发抖,雨水顺着脸颊滴到胸口。

男人找出一条毛巾,递给罗霄印。罗霄印接过来,一股刺鼻的汗味,让她皱了皱眉。他笑笑,很臭,是不是?将就用一下吧!

这时候罗霄印已经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了,谢谢你啊!男人有些害羞地笑起来,说,客气啥!前面好像堵上了,男人焦急地把头伸出车窗外,前后看了看,又坐回到位子上。男人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然后不耐烦地连续摁着喇叭。

过了一会儿,男人问罗霄印,不着急吧?罗霄印说,不急。男人把音响打开,一首老歌从音响里缓缓流出。虽然这是一辆看起来很旧的小货车,但是音响的配置却很高,罗霄印感到有些吃惊,不禁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男人,他和生活在这座小镇上的年轻男人并无多少不同,但是他的目光里流动着一道清澈的光,他浑身上下所透露出来的气息让他的周围都显得既放松又踏实。

拥堵的车流终于松动了,前面的车开始缓慢地行驶。在那带着金屬质感的歌声里,他们似乎在一瞬间就变得无比熟悉起来。男人微微克制着情绪说话,我上午就看见你去城里了,后来有个人来红姐的店里,他们说起你。他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原来是医生?男人问罗霄印,罗霄印说,是。那你很快就要走了吗?罗霄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愣了一会儿,其实这次回来我就不想走了,可是我不知道留下来,我能做什么。男人笑了,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啊,你看我,开个快递接收站也挺好,现在乡村发展起来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罗霄印知道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罗霄印想要的正是这些不变的东西。路面越来越空旷,男人加快车速。罗霄印问,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说,林子涛。罗霄印问,你这么晚来城里做什么?男人说,红姐要我给她运一批货。罗霄印知道他们的关系,那天晚上罗霄印都看到了。

罗霄印脸上的表情让男人一目了然,他似乎想要进一步解释,说,红姐总有办法,让我们这些人为她做事。说完,神情变得有些忧郁。罗霄印的目光停留在某处不动了,带着思索。你们这些人?

林子涛说,是的,所有能为红姐做事的人,或者能给红姐不同东西的人。罗霄印似乎明白了。罗霄印看到林子涛的车头上有香烟,她问道,我能抽根烟吗?林子涛立即说,当然,你抽吧!

罗霄印看出了林子涛有一丝吃惊,故意问林子涛,你不觉得女孩子抽烟很奇怪吗?林子涛尴尬地笑了笑说,女孩子抽烟很正常啊!罗霄印也笑了笑,然后打开车窗,将烟灰弹到车窗外面。

出了县城,面对四周一望无际的田野,他们都不再说话。罗霄印把车窗摇下来一个口子,风立即涌进来,她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扑打到脸上。罗霄印突然感觉到一种悲悯,对林子涛,对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

车子在红姐超市的门口停下来。红姐手里正拿着一个水蜜桃,边啃边走到车旁,红姐的嘴吸溜着,水蜜桃的汁液流到了她的手指上。红姐快速地扫了一眼车里的货,又慌忙躲到雨棚下,斜倚在玻璃门框上。

林子涛打开车门,缩着脖子开始往超市里搬货。罗霄印从右车门走了下来,绕过那辆小货车,小跑着站到雨棚下。这当然在红姐的预料之外,红姐从外眼角处斜着瞟了一眼林子涛,目光打了一个弯,又落到了罗霄印身上,声音轻轻地飘了过来,你们怎么遇到的?

罗霄印说,路上碰巧遇到。红姐笑笑,转身从收银台上又拿来一个水蜜桃递给罗霄印。罗霄印摆摆手,不用了。红姐将水蜜桃往罗霄印手里一塞,吃吧,还多呢。

罗霄印拿着那颗水蜜桃回到理发店里。今天下雨,没有什么顾客来,但老罗还没有上楼休息,老罗在等罗霄印,罗霄印看到父亲正坐在椅子上不断地捶着腿,问道,爸,腿又疼了吗?老罗说,可能是晚上吹空调受了凉,空调不开吧,热得慌,开,又经不住这冷风。罗霄印说,我从网上给你买个挡风板,罩在空调机外面,这样也许会好些。

挡风板到货的时候,罗霄印去林子涛那里取快递,林子涛问罗霄印,你买的什么,一大盒子,重倒是不重。罗霄印说,空调挡风板。林子涛说,哦,那你自己能装吗?罗霄印端详着包装盒,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吧!林子涛看了看她,笑起来,说,你先拿回家别动,晚上空闲的时候我去帮你装!罗霄印高兴地说,那就麻烦你了。林子涛很快活地瞅了罗霄印一眼,心里起伏着不一样的情绪,林子涛非常愿意帮罗霄印做些事情,这跟给红姐做事不一样。

晚上林子涛来的时候,红姐也跟着来了,他们脱了鞋子上楼。林子涛踩着那吱吱作响的木楼梯说,你们家这房子不少年了吧?罗霄印说,是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这么多年都没动过。林子涛用手触着光滑的棕红色木栏杆说,真好!红姐嗤的一声笑,好什么呀,脚一踩咯吱咯吱响,像要塌了似的。林子涛没作声。

进到房间里,红姐坐到床上,无聊地看着林子涛往墙壁上打眼子,然后把螺丝旋进去。罗霄印站到窗前,手扶着窗纱往外面看。自从知道白青書来过以后,这条街似乎就变了。罗霄印用手拉着窗框旁的棉布帘子,把脸贴到窗纱上。林子涛和红姐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挡风板装好以后,林子涛从凳子上跳下来,然后把纸箱、包装袋等东西都收拾了,准备回去。林子涛一走,红姐也跟着走了。出门的时候,林子涛回过头来,问罗霄印,你决定不走了吗?罗霄印木然地站在理发店的中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林子涛。

接连几日,雨下下停停。雨一停,那空气中被压下去的热度就又涨起来。夜空被积云覆盖,黏稠得仿佛透不过气。那些卡车依旧不间断地从街道上穿过。罗霄印站在窗子前,在微微的振动中,瞥见街口马路旁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罗霄印一眼就认了出来。

罗霄印整个人一惊,从窗前退回来,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夜仿佛在往更深处移动。静默中,罗霄印听见红姐趴在那辆车的车窗上和车里的人说话。罗霄印来到窗前,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红姐从车窗里接过来两大盒东西,红姐先把那些东西送回到自己的超市里,又走回去,站在车窗外打电话,这时候罗霄印的手机响了起来。

罗霄印接通电话,红姐说,小印,你下来一下,你同事在这里等你,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罗霄印说,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你让他回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她极其疲倦地躺到床上,用手按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

但是白青书没有走,他坐在那辆黑色的汽车里,一直往那边的窗口看着。红姐回到卧室,先把那两盒东西拆开来看了看,一盒是一条真丝的丝巾,另一盒是一套高档的护肤品,红姐果然没有失算,但还是感到了出乎意料的惊喜。红姐满足地关了灯,躲在帘子后面又好奇地朝窗外瞟了一眼。过了很久,白青书的车灯闪了几下,他颓然地靠在车座靠背上。凌晨时分,那辆车依旧停在那里。罗霄印再也无法忍受,充满愤怒地起身下楼,穿过院子,从后面小门跑出来,来到白青书的面前。

白青书把车窗摇下来,看着罗霄印,祈求似的盯着那张隐现在黑暗中的脸。你到底想干嘛?罗霄印压低声音问白青书,我已经被停职了,我现在回到这里,难道这样还不够?白青书把副驾驶的车门打开,然后低着头,等在那里。罗霄印深呼出一口气,从车头绕过去,上了车。

白青书立即发动引擎,车子开始在小镇上疾驰。车速越来越快,又下雨了,雨点梆梆地撞击在挡风玻璃上。白青书一句话也不说,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面,开到与火车轨道交汇的立交桥下时,白青书猛然停了下来。白青书向罗霄印转过身来,罗霄印感觉到白青书的气息在逼近。罗霄印扭过头,紧闭着双眼,全身紧张得往车门边蜷缩。白青书听到罗霄印急促的喘息声,他扳过她的脸问,告诉我,为什么?

罗霄印眼睛圆睁着,一字一句地质问白青书,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为什么?白青书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白青书伸出手想要触碰罗霄印的额头,却又缩了回去。白青书在凌晨朦胧的光线中无力地看着罗霄印说,这三年多,你一直在回避我,你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手术,你会不会接受我?

罗霄印说,不可能。白青书却突然疯了似的吻住罗霄印。她把他推开,冷冰冰地说,我心里有伤,不仅仅是对感情,所有的部分,都有!你还不明白吗?你的所作所为打破了我最后一丝幻想,我不可能对你抱有任何期待。再说,如果不是我离开,你又怎么可能会开口跟我说这些?你是想以这样一种方式让我接受你们所做的一切吗?

白青书没再说话,两人陷入静默中。天色渐渐发白,雨变小了。罗霄印说,送我回去吧!白青书没再坚持,车子开起来。到了镇上的时候,白青书说,我今天晚上还要赶到南昌,明天有个研讨会,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把我的电话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我到了之后,给你打电话,我们有许多误会需要澄清,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这对我简直是折磨。

罗霄印说,有什么误会?事情不是很清楚吗?你我心里都明白,这其中存在什么样的规则,是你选择了名利和地位而牺牲了我。白青书痛苦地哀叹了一声,如果你能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罗霄印面无表情地下了车,白青书将车掉了头,从镇上拐入高速公路的入口。镇上的人都还没有起来,所有店铺的门都紧闭着,罗霄印依旧从西边院墙处的那扇侧门进了屋子。罗霄印在出门之前,没有关窗户,经过半夜的风雨侵袭,房间里飘荡着一股湿漉漉的梧桐叶的清香。罗霄印疲倦地躺到床上,她无法去否认她的心早已跟随着白青书的汽车驰骋在那烟雨迷蒙的旅途中,但是她决不能让这份感情建立在模棱两可的基础上。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生命至少应该明朗化。

罗霄印的心痛苦起来。她知道白青书在等她,她的心在妥协与拒绝两种选择间撕扯。各种意识在她的思绪间裂变,最后她僵硬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月亮升起来,月亮周围团着一圈稀疏的云。罗霄印用手指去抠水泥栏杆上那些裂纹,红姐出来锁院门,抬头看见了罗霄印。红姐看起来像是喝了酒,浑身有一股热情在托着她。罗霄印也在恍惚中瞥见了红姐,隔着一重清白色的月光。

红姐招呼罗霄印,怎么还没睡?罗霄印说,睡不着。红姐说,要不来我这玩会儿,我一个人。罗霄印提了一瓶红酒去了红姐的房间。红姐的卧室里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白酒,两碟炒菜。罗霄印将红酒送给红姐,红姐用两只手托着瓶子,低头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喜悦,问,很贵吧?罗霄印不经意地笑了笑说,还好,以前买的,没有喝完,都带回来了。红姐把酒小心地收到柜子里,有些难为情地说,你看我这儿乱七八糟的,说着忙转身迅速把桌子上的碗碟收拾起来。

罗霄印在桌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她逐渐愿意去与眼前这个女人相处,也许这便是这个女人的魔力。红姐探寻似的盯着罗霄印瞅了一会儿,然后问,那天上午你一个人去城里了呀?罗霄印说,是的。红姐说,我看你到了晚上才回来,城里有朋友吗?罗霄印说,没有。红姐说,那你去那里干什么?看电影。红姐不理解,什么电影这么好看?罗霄印笑笑,没说话。

红姐把手伸过去,放在罗霄印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下次想去看电影叫我,我陪你一起,一個人看电影没意思。红姐的目光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切,罗霄印的心被一阵触动。红姐又问,那个男的和你什么关系?

罗霄印说,是同事。但是红姐不相信,应该不仅仅是同事吧?我感觉你们之间应该有事,那个男的是不是喜欢你?罗霄印没说话。红姐明白了,你也应该是在乎他的,但是你有顾虑,是因为年龄吗?他看起来好像比你大不少,他以前结过婚吗?

罗霄印说,不知道,没有了解过。红姐吃惊地说,你怎么能不了解呢?女人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罗霄印笑了笑说,我根本没考虑过这些,而且我们之间也没有可能。红姐不说话了,疑惑地看着罗霄印。那一刻,红姐也许在想她自己。

第二天下午,罗霄印醒来发觉已是傍晚,她从未睡过这么长时间的午觉。楼下有人在扫马路,一下又一下的带有节奏的哧啦哧啦的声音让罗霄印感觉心里踏实极了。她头贴在枕上,侧着脸看向窗外。梧桐在落叶,初秋的阳光照过来,白纱帘子上透出一层金色。罗霄印起床,下楼来到店门前的走廊下。那是住在对街的一个老人,老人把枯叶与散落的垃圾扫到巷口堆起来,再用火烧。红通通的火苗从弯曲的青烟中蹿上来,中途炸裂出无数颗小火星飞向傍晚的暮色。罗霄印的目光追着这些小火星一直往上看,便看到了街道尽头延伸出的那片旷野之上的天空。

这时突然有一辆银白色的小货车在路边停下来,罗霄印转过头,发现是林子涛。他把车窗摇下来,手臂搭在窗框上,探出头。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对着罗霄印招呼道,嗨,想出去兜兜风吗?我正好去城里装货。

罗霄印迷惑了一阵,不解地注视着林子涛。林子涛把香烟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一阵青灰色的烟从车窗里飘出来,林子涛躲在那阵被夕阳浸染的烟气中。罗霄印犹豫了一下,便趿拉着一双拖鞋,两手空空地上了那辆小货车。

林子涛相当快活地用力按了一下车喇叭,然后把香烟叼在嘴上,两只手转动着方向盘,那辆小货车便在乡镇通往县城的那条马路上飞奔起来。路上林子涛突然难以理解似的摇了摇头,然后笑起来。罗霄印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笑什么?林子涛说,真看不出来你是医生,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在我面前的你不像是医生。罗霄印问,为什么?

林子涛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感到有些可惜,他把身子仰到车座靠背上,说,你太过理想化!罗霄印也有些吃惊,难以理解地笑起来。林子涛也问道,你笑什么?罗霄印说,我也真看不出来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林子涛把香烟掐灭,扔到车窗外,他并没有觉得尴尬,相反,他十分自然地分析起来。林子涛说,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粗人,在你们文化人眼里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我们也会有灵魂醒悟的时候,对吧?

没等罗霄印反驳,林子涛接着又说,其实无论是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生存环境,我们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也包括灵魂上的需求。罗霄印定定地看着林子涛,目光再次变得疑惑起来。罗霄印说,你不该只是个小镇快递员。林子涛又快活地笑起来,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子,转过头狡黠地看了一眼罗霄印,这样不好吗?

罗霄印陷入思索中。前面是十字路口,林子涛专注地打着方向盘,不再说话。

车子在一家批发部门前停下来,林子涛把音响打开,还是那些熟悉的老歌。他对罗霄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上货,然后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罗霄印把头倚在车窗玻璃上,只是一瞬间,她陷入极度的疲倦之中。

林子涛回来的时候,以为罗霄印睡着了。他敲了敲车窗,罗霄印异常惊恐地睁开眼睛。林子涛被吓住了,他不知道怎么了,本想问她想吃点什么,没想到会吓到她,林子涛没敢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到车头另一边,坐上驾驶座,把车开起来。路过一家烧烤店的时候,林子涛把车停下,罗霄印也下了车。

这条街从南到北全是各具特色的小饭馆,到了夏日的傍晚,店家便把桌子摆到了门前的树荫下。罗霄印好奇地盯住那些围坐在白色塑料桌旁的年轻男女,她突然感到一阵快乐,那种显而易见的,可以肆意张扬在街头的快乐。

林子涛招呼罗霄印坐下,罗霄印却张着两只手急促地说,我没有带钱,我什么都没有准备。林子涛笑着说,我请你,你负责吃就行了。罗霄印说,下次我再请你,你提前告诉我。林子涛叹了口气,仰起脸看着罗霄印说,放松一点,不需要一直这么认真的。你是不是很少交朋友?

罗霄印说,是的。林子涛问,为什么,她解释说,没有时间,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一部分自己的原因。林子涛觉得有些遗憾,那上次来找你的那个人呢?问完这句话,可能他觉得有些唐突,又向罗霄印道了歉。但是罗霄印却觉得没什么,很直接地回答林子涛的问题,她说,他是我以前工作的同事,也是我的导师,他的团队正在研究一个课题,我也在其中。不过,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我可能要承担所有责任。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简短的相处过程中,林子涛已经取得了罗霄印的信任。在这座小镇上,罗霄印除了父亲,便只认识红姐与林子涛,因为白青书的牵扯,他们为罗霄印在这座小镇上的生活打开了一片敞开的区域,但也带来了某种局限。

林子涛很认真地听着,他不了解学术方面的内容,也不感兴趣,但是仅仅通过今天晚上的相处,他似乎立刻就能明白为什么罗霄印会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这样的女孩真的会让所有能够接近到她的男人既感到遗憾却又忍不住去喜欢。那一刻,林子涛心里隐藏许久的情绪突然冲动起来,但是他立刻清醒地控制住了,因为他明白,单从眼前的现实条件来看的话,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会让男人在冲动面前止步,所以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就很好,没有任何压力。

点的菜送上来了,林子涛问罗霄印喝啤酒吗?罗霄印说,喝呀。林子涛笑着给她开了一瓶啤酒,有时候你看起来很清冷,但是我相信了解你的人就会发现其实你很单纯,你喝吧,我开车不能陪你。

林子涛给罗霄印剥了两个生蚝放到她碗里,然后又问道,你爸知道吗?罗霄印说,提过,但没有细说,等我有了另外的选择以后再告诉他,免得他担心。还有,我知道你和红姐的关系,你暂时不要告诉她。林子涛问,那你怎么愿意告诉我?罗霄印微笑着看了看林子涛说,我相信你,现在轻松多了,不过我不甘心,就像你说的,我太过理想化,不适合做医生,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不是我想要的。很矛盾,你呢?你一开始是做什么的?

林子涛说,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做过房产销售,酒店经理,但是无论在哪儿,总觉得心里面空一块,找不到那种归属的感觉。罗霄印说,所以你就回来了?林子涛说,也不全是,我父母生病,我必须得回来,回来之后我才知道我想做什么。罗霄印问,送快递?林子涛说,不是,是躺平。罗霄印突然开心地笑起来,躺平?那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卖命干活,晚上还替人送货?林子涛说,躺平是需要资本的。说完,林子涛久久地看着罗霄印。

罗霄印又问,那你结婚了吗?林子涛说,结过,但离了。罗霄印问,为什么?林子涛说,我前妻不喜欢乡下的生活,后来她在微信摇一摇上面认识了一个人,然后就带着孩子跟那人一起走了。说完,林子涛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他笑,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諷刺,还是觉得无奈。

罗霄印说,那你没有想过再重新找一个?林子涛说,在这里,我内心的归属感得到了满足,但在某些方面也是有欠缺的,你知道,我要的不仅仅只是那种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感情,我要的生活不仅仅只是生活,所以,我宁愿让它空着,也不想敷衍。

罗霄印微微皱着眉。林子涛提醒罗霄印再吃点东西。林子涛吃得很痛快,一边吃一边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想,我们一生所做的努力都只是想要朝这个理想靠近一点点,但是生活会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做调整。而你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换句话说,我的理想只是一个目标,但你的不是,你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理想化的人生,是一种建立在意识之上的需求。我也说不太明白,比方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件事,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在短暂的抱怨之后就去寻求新的出路,但你因此而痛苦,并且无法释怀。我有一种感觉,你在乎的并非是这件事的结果,而是它背后所让你看清的一些规则,你无法接受。我不知道你无法接受的是你置身其中的现实,还是给你带来这个现实的人?

说到这里,林子涛突然意识到他触到了罗霄印最敏感的痛处,可是已经晚了。罗霄印的情绪一下子被激发了出来,她愤怒地制止他,住口!你凭什么这样批判我?你以为你是谁?说完站起来就走。林子涛拉住罗霄印,慌乱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犯你,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是真心地想把你当朋友,你等等我,我去买单,然后送你回去。

罗霄印站在马路边,用手按压着胸口,当呼吸不再急促的时候,她哭了。她把头抬起来,凝视着一盏路灯。其实林子涛说得对,但只是说中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有一大部分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现在,林子涛将这一切都赤裸裸地挑明了,她只有一条路,要么是正视它,跨过去,要么一辈子被困其中。

白青书是那样一个自负骄傲、居高临下的人,所以除了工作以外,罗霄印几乎不愿再跟他有更多的牵扯,可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看似冰冷又毫无连接的一段关系,会无法控制地陷入到这种境地?她难以理解。

林子涛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把车开到罗霄印面前,打开车门,让她上车。罗霄印坐进车里,便紧闭双眼靠在车椅靠背上,不想再说任何话。

那辆银白色的小货车在茫茫的夜色里急速地飞驰着,当每次遇见迎面的汽车灯光照过来时,林子涛便转过头不安地看一眼罗霄印。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情绪不加控制地流露在脸上。

红姐一直站在二楼卧室的窗前,朝马路上看着,当她看到林子涛的车停在楼下时,红姐立即飞奔下楼,拦住林子涛。红姐向林子涛瞥了一眼,然后转脸盯着罗霄印怪异地瞅了一会儿,才语气亲昵地探问道,你爸晚上找你来着,我跟他说你坐了子涛的车一起去城里玩儿去了。还有,你那个同事也给我打电话了,你还没跟他联系啊?给他回个电话吧,总这样别扭着也不好,是不是?

罗霄印说,我知道了。罗霄印走后,红姐把脸正起来,小声地追问林子涛,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林子涛说,在开车,没听见。红姐切了一声,鬼扯什么呀?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林子涛回怼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又怎么了?再说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红姐压低嗓门吵起来,怎么没关系?你说,我们怎么没关系?你说啊?林子涛感到有些厌恶,不愿再纠缠下去,便不再说话。红姐用眼瞪着林子涛,上去吗?林子涛说,不了。红姐假笑着说,那我的货呢?林子涛说,明天早上给你卸。说完便一头钻进车内,把车开走了。

罗霄印回到房间,开门的时候,老罗在卧室里隔着门叫她,回来了?罗霄印说,回来了,爸,你睡吧。老罗应了一声,随后屋子里安静下来,但是罗霄印似乎一直听见父亲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心也无法平静。她纠结了许久,终于决定给白青书打电话。

你在哪儿?白青书问道。罗霄印说,在家里。电话中,白青書的声音有些沙哑,迟缓,还有些忧郁,罗霄印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喝酒了?白青书说,是的。罗霄印问,为什么?他说,今天连续两台脑部肿瘤切除手术,放松一下,然后想一些事情。

白青书在等罗霄印继续问下去,但是她却对他的陈述不感兴趣,转而语气冷漠地要求白青书,以后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找红姐,这让我很尴尬,我不想把过去的事情带到这儿来。白青书说,你不能这样要求我,至少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除非你把我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拉出来。

罗霄印气愤地质问道,事情没有解决?解决了又怎么样?你们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测到各种可能会出现的风险,如果有任何意外,那么责任人是我,而你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对吗?白青书打断罗霄印,语速急迫地追问道,到目前为止,这起医疗事件有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法律判定?没有!对吧?更何况你自己也是一名医学博士,你怎么能根据自己的臆想去猜测所有的人对你的看法?难道你真的就这样自暴自弃下去?

我自暴自弃也是被你逼的!罗霄印痛苦地回怼。白青书沉默了,最后白青书长长叹口气,问罗霄印,说到底,你一直在较劲的是我!对吗?

罗霄印后悔说了这句话,但是现在已经无法收回来了,她说,我累了。不想再说下去,但是白青书不让罗霄印挂电话,继续说,你应该知道,单纯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只需在乎事件处理的结果与公正性,因为这关系到我们课题的下一步进展,我根本没有必要在乎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可是我必须在乎!

罗霄印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低声说,为什么现在你要对我说这些呢?白青书几乎是用申明的语气陈述道,因为我需要你,我怕我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明天我会去你那里,我想见你。

罗霄印将白青书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拉了出来,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此妥协了,她无法判定这一刻她在期待什么。第二天晚上白青书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到了。白青书在左岸咖啡定了一个包厢,罗霄印到的时候,服务员领她穿过大厅,为她打开了包厢的门。白青书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他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两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眼睛里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罗霄印在沙发上端正地坐下来,白青书坐在她对面。他为她倒了一杯柠檬水,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上来一瓶红酒,还有两份牛排,一份鱼子酱,一份蔬菜沙拉,一份慕斯蛋糕。服务员将红酒打开,倒入醒酒器里。白青书对服务员招呼了一声,我们自己来就可以,谢谢。服务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电话里说了那么多,但是真的见了面,仿佛又回到原先紧张的局面。当罗霄印看见白青书目光矍铄地坐在吊灯下的沙发上时,她仿佛看到的依然是那个站在投影仪前沉着冷静地分析病理的白青书,恶化或者死亡在他的口中只是病理进展结果中的一个现象,罗霄印无法将白青书与生命中最炽烈的情感联系到一起。她无法让自己靠近他,但是这种排斥却又形成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去牵引着他们。

白青书在他们的杯子里斟满了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罗霄印没有动,只是定定地坐着。吃点东西吧,白青书说。他用刀叉在盘子里很细微地切割着那块牛肉,然后笑了笑,说,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罗霄印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跟林子涛一起去烧烤店,林子涛将生蚝剥好放到她盘子里的景象。他们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男人,有时候林子涛像是一种润滑剂,透明、温润、令人感到舒适,但是林子涛缺乏立体的质感,也不可能让罗霄印产生另外的情愫。

白青书又举起杯子敬罗霄印,喝点吧。罗霄印盯着白青书杯中正在晃动的酒,杯中溢出的光投射到白青书的眼镜片上。罗霄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杯放下的时候,白青书说,我真希望现在的我们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平静地坐在一起。

罗霄印立即回绝,那是不可能的。白青书问,为什么?罗霄印说,因为我们都是那种高傲、冷漠、自私,无法让别人靠近的人。白青书反驳道,不,也许我是,但你不是。凭我的直觉,你是渴望与人接近的,但是你害怕,这究竟是为什么?

罗霄印很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说,你真是自大得不可理喻。哦,不过,若是论我的职位,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你。

白青书说,你为何非得这样呢?你这样刻薄地挖苦我,你心里就痛快了?如果现在我把你所该承担的责任全部推翻掉,或者由我个人全部承担,你就可以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事情不是这样解决的,你也是属于高知人才,你不应该有这种认知!

罗霄印又冷笑了一声说,是不是感觉我很肤浅?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啊,但我没有要求你做出任何决定,你同样也没有资格来要求我要如何接受!说完,她点了一根烟,用力地吸着。

白青书吃惊地看着罗霄印,他发现她拿香烟的手在发抖,他猜测地问她,你为什么紧张?为什么你要带着这么深的怨恨去看待这件事情,看待我?难道医院里的传言都是真的?罗霄印警惕性地盯着他,什么传言?白青书说,具体的我不清楚,我没有精力关心这些八卦,但因为牵涉到你,我偶尔听到一些。他们说,在你刚进医院的时候,你爱上了一个送外卖的,后来他把你所有的积蓄,都骗走以后就消失了。

罗霄印自己给杯子里又斟满了酒,大口地喝下去,醉意中,她更加不屑地看着白青书说,所以呢?我不仅肤浅,还愚蠢,那么你这么大费周折地跑来,就为了说这些无聊的八卦?白青书,我真的不懂你,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现在你所做的一切是什么目的?

白青书握住她的酒杯,情绪激烈地辩解道,你为何要这么折磨自己?你不能因为一次错误就对所有的人都产生偏见。罗霄印用另一只手将白青书的手从自己的杯子上推开,然后说,那么现在我对你没有偏见,我要你如实地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白青书说,我爱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罗霄印眼含珠泪地笑起来,说,好,我信!你爱我,那么你可以给我什么?白青书顿住了,感到有些失望,说实话,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但我以为我们俩都是那种追求精神层次的人,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我们彼此之间双向的交付與获得。

罗霄印目光锐利地逼向白青书,说,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可能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走!爱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而你,不管这是你的本能还是你被迫的,我们都被困在一个行业的模式里,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那种同等高度之下的灵魂契合的爱情。我必须得做出牺牲,而我已经不再是那种为了爱情牺牲自我的人了,与其这样,我们何苦要纠缠下去?白青书没有说话,罗霄印的眼眶中溢着湖水一样的光。

白青书压抑着,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如一团升腾的焰火。他坐在沙发的正中心,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用力地握着,几乎是用了全部的精力将目光聚焦在罗霄印身上。

后来,白青书听到椅子被挪动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发现罗霄印已走到门边,正要打开包厢的门,他疯了似的追上去,抱住她,但是罗霄印推开了他。他木然地靠在门后,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外面的大厅里。

罗霄印走出电梯,迎面撞见被浓郁的暮色覆盖的大街,她像是一头倒在了汪洋大海里。马路上来回交错的车灯穿插在人影的喧哗之中,霓虹连接着集聚在夜空之上的阴云,薄薄的热气飘荡着,城市的气味悬挂在面包店的橱窗上。到处都是无法挣脱的梦,让罗霄印难以去触碰那些最寻常的事物。

罗霄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

罗霄印感到精疲力尽,长久堆积的压力让她回到家以后就病倒了。她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到浑身一阵一阵发冷。晚上老罗上去敲门,叫她下来吃晚饭,老罗见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点点头说,应该是发烧了,爸,你能不能去街上的药店给我买点药?老罗慌忙答应着,我这就去。

老罗小跑着赶到药店,可是镇上的店铺关门早,药店也已经下班了。老罗又急忙往回跑,回来的路上,碰见林子涛正跟他一个兄弟坐在店门前吃晚饭。林子涛立即站起来打招呼,并让了一个凳子给老罗,让老罗坐下来喝杯啤酒。老罗说,不了,小印病了,这药房现在也关门了,我回家骑摩托车去城里给她买药。

林子涛说,小印病了?你别跑了,你先回家歇着吧,我去,大晚上的,您那么大岁数,哪能让您骑摩托去,我去,放心吧!林子涛说着回店里拿了他的小挎包,开着他那辆小货车去城里了。

一个小时不到,林子涛就回来了,按照老罗交代的买好了药,另外手里还提了一碗馄饨。老罗接过来转身上楼,林子涛也跟在老罗的身后一起上去了。老罗把东西放到书桌上,解开装药的袋子,林子涛倒了一杯温水端了过来。罗霄印说谢谢你,子涛哥。林子涛脸颊微微一红,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客气啥!

罗霄印生病这几日,林子涛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隔壁超市的红姐有时候也会过来问问,罗霄印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安心过。在这样一种因突如其来的疾病而带来的平静中,刚刚过去的一切仿佛如夏日的骤雨般迅速退去。红姐与罗霄印越来越亲近,罗霄印什么都愿意对红姐说,可是随着说得越多,红姐心里受到的刺激就越多。

红姐出神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罗霄印,罗霄印年轻漂亮,并且拥有着别人难以取得的成就。当这一切自己看不见的时候,红姐不会去想。可是一旦接近了,却无法拥有,红姐便觉得不公平。她怨恨自己的生活,并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林子涛身上。林子涛本就不想与她有太多瓜葛,现在更加觉得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老罗起先没觉得什么,后来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相信自己的女儿应该能分得清。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罗霄印将所有的精力都耗费在学业上,而对周围的人和事却知之甚少。罗霄印既有着丰满的灵魂世界,却又异常的孤独,老罗并不清楚,罗霄印在母亲离世以后,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动荡不安的黑夜。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样将身心都交付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从而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所以,无论是林子涛,还是红姐,罗霄印都是如此感激他们在这一阶段的陪伴,无论红姐问她什么,她都愿意说,从未考虑红姐是否能够理解。

罗霄印病好了以后,去林子涛的店里串门。她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看着门外的马路。那些每当穿过街心便在马路上掀起一阵风沙的红色卡车,像是一个梦,在它飞驰而过的那一瞬间,隔着现实与理想。

在门外明亮的光线下,室内显得暗淡模糊。林子涛在罗霄印的视线中来回移动着,林子涛把收到的快递包裹先编码,然后按照顺序存入货架。罗霄印趴在柜台上看着林子涛,听林子涛跟街上的人说话。林子涛问来取快递的人取件码是多少?当来人报出一连串的数字以后,他迅速转身,从货架上取下包裹,然后扫码验证。林子涛很少去招呼罗霄印。闲暇的时候,她喊林子涛,子涛哥,如果我想在你这儿打工,你会收留我吗?林子涛笑着说,可以啊,我求之不得,但是你在开玩笑吧,再说我怕我用不起你。

罗霄印有些生气,说,你挖苦人是不是?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在我找到新的工作以前,每天下午来你这儿打工,上午在我爸店里帮客人洗头。

林子涛没说话,到了晚上快关门的时候,林子涛去洗了手,然后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罗霄印的对面,很严肃地问她,你是不是认真的?罗霄印点点头,是啊!林子涛问,为什么?罗霄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和你们在一起我很踏实,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林子涛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小印,我当初回来是因为我必须回来,而且我也确切地知道了我想要的生活,但是如果你只是为了逃避的话,你将来会后悔的。

罗霄印也神情平静地对林子涛说,我没有想逃避,只是这段时间在这里,我找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想要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附加的东西干扰,然后利用我的学业再找一份能够谋生的工作。林子涛说,其实论环境的话,任何地方都大同小异,关键在于你怎么看,有些事情无论你走到哪儿都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如果现在你更想留下来的话,或许换个环境,能够让你的心空出一部分,这样你能够更容易接受一些你本来不愿接受的东西。

罗霄印愉快地看着林子涛,真诚地说道,谢谢你,子涛哥,我真的很高兴能有你这个朋友。我这几天一直在看我们城里几家医院的招聘信息,我想,凭我的工作经验和学历的话,应该没有问题。林子涛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希望的光,但是他却不敢朝罗霄印看过去。只是说,要吃晚饭了,你是在我这儿对付一顿呢?还是回家?算了,回家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好吃的,明天下午过来上班再说。罗霄印皱着眉头,哼哼了一声,然后不情愿地转了一个身,走出门外。

晚上红姐关了超市的卷闸门,站在楼上卧室的窗前给林子涛打电话,我给你留着门呢,上来吗?她能看到林子涛的店里还亮着灯。林子涛说,什么事儿?红姐说,你什么意思?林子涛说,没什么意思啊,我是真的在问你有什么事儿,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我就过去。红姐说有事。然后电话就挂了。林子涛叹了一口气,绕到后街,从北面的院门进去,上到二楼,门一推就开了,红姐正坐在床上,眼睛削尖了盯着门口。林子涛进去以后,她的目光便紧跟随着林子涛。当着面,林子涛又问,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红姐说,你明知道我叫你来是做什么,何必装糊涂呢?林子涛紧抿着嘴不吭声。红姐说,为什么?我们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现在变了?是因为罗霄印吗?她是比我年轻漂亮,而且还有文化,但是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林子涛气急败坏地怒斥道,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你简直莫名其妙!

红姐说,那你说啊,你说啊,到底是为什么?林子涛被逼急了,找了一把凳子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冷静了片刻才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没有做啊,我说过了,你确实不容易,你爱人出国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要是有什么不便我会帮你的。红姐的眼眶紧绷着,你明知道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林子涛说,能够给你帮助的又不止我一个,有那么多人,他们不是都愿意帮你吗?红姐冲上来,扇了他一个耳光,并骂了一句,无耻!你们都无耻!

林子涛摸了一把脸,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如果你是因为那次我喝了酒做了错事而怪我的话,我向你道歉,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补偿你,我也只能做到这么多。我是光棍,我无所谓,但你不一样,你有家庭,这对你没好处。说完,他站起来,离开了那间房子。当林子涛回到自己店里的时候,他打开门,却没有进去,而是靠在店门上痛苦地看着罗霄印的窗子。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个女孩而感到痛苦,因为明知道没有希望,却又不禁深陷进去,并且要在那个女孩面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才能继续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

十一

第二天下午,罗霄印去林子涛的店里,经过隔壁超市时,看见红姐正在电脑上打牌。罗霄印走过去跟红姐打招呼,红姐冷漠地将脸转到一边,半天才嗯了一声。罗霄印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忐忑不安地走到林子涛的店里,感到有些纳闷,问林子涛,红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林子涛立即意识到了,但对罗霄印说,她能对你有什么误会?你不用理她。罗霄印说,我就是感觉怪怪的,红姐要的东西我都给她了,除了我那块表,我总不能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她吧!

林子涛停下手中的事情,抬起眼睛盯著罗霄印问,她问你要过什么东西?罗霄印很无所谓地说,不知道,反正零零碎碎的不少,她每次到我这里来,就喜欢翻翻这里,翻翻那里,看上的就都拿走了,有一回她看上了一条裙子,但是她穿不上,然后我从网上又给她重新买了一条。但那块表是我以前一朋友送我的,所以没给。林子涛生气地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在有些事情上面那么幼稚呢?罗霄印瞪他,子涛哥,你不能这样说我。林子涛摆了一下手说,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干活吧,你只需要在有人来取快递的时候,按照取件码把包裹找出来给他们就行了。

晚饭,林子涛自己煮了一锅面条,问罗霄印吃吗?罗霄印说,不吃,我最讨厌吃面条。林子涛说,那你喜欢吃什么?罗霄印笑着说,我喜欢吃你上次给我买的虾仁馅的馄饨。林子涛把手一扬说,知道了,你回吧。

老罗已经做好了晚饭,紫米红豆粥、胡萝卜馅煎饼,还有两碟小菜。罗霄印抢先走上去,给父亲盛了一碗紫米粥。老罗坐下来后问女儿,怎么想起来到林子涛那儿干活去了?你自己的工作不要了?罗霄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爸,我想回来工作,我不想待在外面了,压力太大了。老罗说,回来工作也不能去发快递吧,这么多年书白读了?罗霄印说,我知道,我准备去咱们市医院看看,如果行的话,我正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你。老罗不屑地撇了撇嘴说,指望你照顾我?你是想让老爸多伺候你几天还差不多,长这么大了,想甩都甩不掉。罗霄印嘿嘿地笑着。

但是没过多久,罗霄印在给镇上的人收发快递的时候,在他们的目光与言语交谈之间,逐渐感觉到有一种怪异的气氛压抑着她。她说不出来是为什么,直到有天晚上,她从林子涛那干完活后回来,发现父亲正脸色苍白地坐在理发店里的椅子上。店里没有开灯,阴暗的光线下,父亲神情严肃,四肢僵硬。罗霄印感觉很反常,立即紧张地问,爸,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老罗长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罗霄印更感觉不对劲,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罗这才转过脸看着罗霄印,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跟我说实话,你是因为什么才回来的?罗霄印说,我跟你说过了呀,是工作上出了点问题,现在审查结果还没出来。老罗不相信,用极其强硬的口气追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才会审查到现在还没出结果?

罗霄印终于明白了。她震惊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安地注视着父亲,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老罗没有回答。罗霄印不敢相信似的摇着头,爸,我一直以为谁都可以怀疑我,但你不会。你究竟是听谁说了什么?老罗用手敲着椅子的扶手厉声地质问女儿,你别管究竟是谁说的,如果没有这回事的话,别人就是想编造是非也编造不出来,我自认为我对你的教育没有失职,可为什么到头来偏偏还会在我的女儿身上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一直强调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做降低我们人格的事情。

罗霄印感到头嗡的一声,一刹那之间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在崩塌。她问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罗说,那天晚上来找你的那个人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在这之前呢?现在和林子涛又不清不楚地待在一块儿,你让我以后在街上还怎么做人呢!罗霄印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在这座让她魂牵梦萦的小镇上有一条横沟挡在她的面前,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融入这里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解释这么多年来发生的一切,她深陷于痛苦之中。

老罗又长吁了一口气,失望至极地冲女儿摆摆手说,你走吧!我一个人清净惯了,不需要你回来。说完看也不看女儿一眼。当罗霄印听到父亲说出那句,你走吧,胸口顿时如被重锤敲了一下,立即警觉过来。罗霄印冲出门,跑进隔壁的超市。红姐正坐在柜台后面玩手机,嘴角挂着一丝惬意,隔壁的争吵声红姐听得清清楚楚。

罗霄印看到红姐便直指着她的脸问她,你到底在外面说了我什么?你说了我什么?红姐装作莫名其妙,满脸带笑地看着罗霄印说,我没说什么呀,我能说你什么啊?罗霄印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如果不是你在外面造谣,怎么可能连我爸都那样误解我?我把你當朋友,有些事情只有你知道,我却没想到你会那样扭曲事实颠倒黑白,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红姐笑了笑说,我是为你好,而且你爸问我的时候,我还劝他要多理解你。罗霄印哭笑着,反问道,为我好?你就是这样为我好,让我连家都待不下去?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别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晚上有哪些人去了你楼上,我都看到了,可我到现在说过你一句吗?红姐站起来,用并拢的指尖在罗霄印的脸上用力刮过去,说道,妹妹,有些话不要乱讲,我是真的为你好,你不要不懂事!

罗霄印捂着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怒视着红姐,说不出一句话,而红姐却似乎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我是拿真心对你的,你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像你们这样有文化的人,说话做事也会如此不讲情理!我一个开超市的,家里人来人往是再正常不过了,倒是你,你没回来之前,我们这里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你一回来,这里就被搞得乌烟瘴气,你不觉得你应该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吗?为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是一团糟呢?罗霄印听着这些话,只觉脑子里炸裂似的疼。她从超市里跑了出去,沿着街心的那条马路一直往前跑,林子涛从店里看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要拉住她,但是此刻她那股疯狂的力量,谁也无法阻止。没有办法,林子涛只有跟在后面一直追过去。

十二

到了通向高速公路的那座高架桥时,罗霄印停了下来,浑身无力地跌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林子涛什么也不说,就待在她身旁。过了好大一会儿,罗霄印才回过头来看向林子涛,泪水汪洋似的盖住了那张颓败的脸孔。子涛哥,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所有的人都这样对我?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为什么我的人生被我搞得这样糟糕?她声嘶力竭地哭诉着,林子涛将罗霄印的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慰道,想哭就哭吧,哭完就没事了。

过了许久,罗霄印终于平静了下来,她问林子涛,为什么我最相信的人到头来却是伤害我最深的人?我对他们几乎是付出了我全部的感情,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我都竭尽全力,但我全部都失败了。

林子涛说,正是因为这样,你让别人看到了你的底线,你便只能处于被动之中。其实你没有错,只是你要的东西都太过真实,而你为之付出的对象不可能达到你的期望。说白了,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张网,我们都是在这张网里面,而真正让我们感觉难以挣脱的其实是我们心里面自己结的那张网,如果你能挣脱,那么外面的那张网自然也就不会成为你的束缚了。

罗霄印转过身来,正面看着林子涛说,谢谢你,子涛哥,带我回去吧。林子涛点点头,便走到马路边挥手拦车。罗霄印穿过一片深沉的暮色远远地看着林子涛,心里觉得很安稳,她真诚地感激这段时间有林子涛陪在身边,但这是一种与爱情无关的信赖,她相信,如果有一天林子涛需要她的话,她也会立即来到他的身边。

老罗没有吃晚饭就上楼休息了,他给罗霄印留了门。罗霄印推开门回到卧室,开始整理行李。当那两个行李箱再次被塞满以后,她的胸口又涌起一阵阵痛。她给白青书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但过了一会儿,白青书回了过来,电话刚接通,白青书就解释说,我刚下手术台,刚看到你来电话。罗霄印淡淡地说,只是想和你说一声,我要走了,以后不要再到这儿来找我了。白青书说,你什么时候走?我来接你!罗霄印说,不,我不是回去,我是去别的城市。

白青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罗霄印觉得有些讽刺,刚想说什么,却又被白青书打断了,白青书在刚才的话后面补了一句,但是你也无法阻止我去做决定!罗霄印抿住微微颤动的双唇,然后挂了电话,在手机上定了第二天去哈尔滨的高铁。

第二天早上,林子涛开车送她。到火车站的时候,罗霄印正要打开车门下车,林子涛却突然拉住她,说等等。罗霄印疑惑地看着他。林子涛说,为什么突然想去哈尔滨?罗霄印说,不知道,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过,一直想去,但没有机会。林子涛说,还回来吗?罗霄印说,不知道。林子涛沉默着,却突然转过身来,按住罗霄印的脖子,在她的双唇上亲吻了下去。罗霄印没有躲,但是浑身僵硬,冰冷的双唇让林子涛很快放开了她。林子涛有些慌张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有控制住,他的声音里满是忧伤。罗霄印这才知道原来林子涛一直喜欢她,她很难过,但是她没有办法回应,她抚摸了一下林子涛赤红的脸颊说,子涛哥,不要说对不起,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对吗?林子涛郑重地点点头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是我不该幻想。

林子涛回到镇上以后,立刻去找红姐,问红姐要白青书的电话号码。红姐不愿理林子涛,切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给你?林子涛看都不看她,直接逼她,给我!红姐斜挂着一张脸,极不情愿地将白青书的手机号码发到林子涛的手机上,然后将手机往柜台上一摔。林子涛回到店里,立即拨通了白青书的电话,告诉他罗霄印去哈尔滨的消息。

当罗霄印到达哈尔滨,刚走出出站口的时候,却迎面撞见了白青书。她愤怒地甩下一句,都是叛徒!白青书从罗霄印身后拽住她,喊道,我说了,你也无法阻止我的决定。我已经递交了辞职报告,如果你拒绝我,仅仅只是因为你口中所说的理由的话,那么现在一切障碍都没有了!

罗霄印停住脚步,背对着他,看着此刻呈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一言不发。她长久地凝视着,直到眼前一片空白。白青书深情地陈述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确切地想要把自己的一生和另外一个人的生命联系到一起,这两天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把你的一切安顿好,我再去找新的工作。罗霄印疲倦地闭上双眼,这时候,她感觉到,在这座城市里,除了陌生的风,还有白青书那熟悉的呼吸声。

罗霄印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击破了,他们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过酒店幽暗的走廊,鞋子与地毯的摩擦声仿佛是在招呼他们。罗霄印把自己打开,像剥开一朵夏花那样,全都给了白青书。她仰起头,伸手去抚摸他额头两侧血管搏动的地方。黑暗中她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追问留白的岁月。白青书,你能了解那种恐惧吗?我们仿佛没有曾经,也不可能有未来,我们孤零零地站在悬崖的断层上,身体里被灌满了凛冽的寒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它几乎与恨相似,理智变成疯狂,而我们却无能为力!

罗霄印听见白青书在黑暗中起身的声音,他想去开灯,她说,别!他又默默地走回来,在她身边躺下,很快他就随着呼吸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么多年,白青书从未能够像此刻这般沉睡过。黎明时,罗霄印醒了,借着窗纱透进来的微薄的光,她侧过身去看他,她突然浑身一阵战栗,那张脸在酣睡中呈现出一种死亡般的气息。

她无法解释,同时也无法预测这代表着什么。此刻,除了那如潮水般涌来的爱情以外,她什么也无法感知。那天早上,白青书醒得很早,他看了看手机,迅速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叫醒罗霄印说,我该走了,我和另外一家医院已经约好了,他们等我见面谈。罗霄印说,他们通知你了?他说,是的,刚才才看到他们昨晚发的消息。

白青书关上门。罗霄印一阵恐慌,紧跟着追上去,但是他已经消失在了空荡荡的大街上。回到房间后,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无法平静。第二天上午,当她仍旧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时,突然间感到胸口一阵痛,像是有某种重物从正前方击打过来。她用手抓住床沿,慢慢地坐下来,她开始感到眩晕,周围的一切都在她的眼前摇晃。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她给白青书打电话,但是他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她再打过去,依然是无人接听。她放下手机,内心越来越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慌。

她猜测也许他正在手术,一台手术十几个小时也是有过的,可是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钟,白青书还没有回电话过来,她感觉到这不正常,她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拨通那个号码。死亡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房间。

十三

罗霄印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两只手用力摁住胸口,可是那种沉闷的痛仍旧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白青书身上的味道,有着甘草的清新与凛冽。那种气味越来越浓烈,将她裹得密不透风。她似乎将要窒息。黎明时分,她睡着了。但是很快,她又被梦魇惊醒。

直到三天后,医院那边打来电话,通知罗霄印,那场医疗纠纷已经妥善解决了,经过法律鉴定,她没有任何责任,并问她是否可以尽快回医院。罗霄印恍惚地听着,现在似乎任何消息都不能使她振奋起来,她犹疑地说不知道。对方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理解她的态度,只能接着说下去,本来审查结果三天前就下来了,但是白医生坚持说要自己当面告诉你这个消息,让我们先不要说。可是很遗憾,白医生在高速上出了车祸。

罗霄印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她全部的意识都集聚到刚刚传达到她耳边的那个消息上,她希望是她听错了,但是对方听到这边没有任何声音,便又提醒道,你在听吗?罗霄印说,在听,白医生现在怎么样?对方说,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但是现在意识还没有清醒,还在重症监护室。罗霄印用力地握住电话,希望以此来保持住体力,她再也不能多说什么,似乎每多说一句话,都会更加虚弱。但是每当她感到即将崩溃时,她又立即本能地警觉起来,她必须要保持足够的清醒。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几天一切异常的感知,命运已经让他们的灵魂和躯体连接得密不可分。电话挂断以后,罗霄印立即预订了最早的航班。

当天晚上,罗霄印便回到了以前所在的医院。她想起他们曾一起并肩奋战的瞬间,太多的愧疚冲击着她,泪水不断往上涌,但是她提醒自己不能以这样的状态去面对工作,她逼迫自己把泪水吞回去。她去休息室换上工作服,护士向她介绍了目前在监护室里病人的大致情况,当说到白青书的名字时,护士顿了一下,不安地看了一眼罗霄印。罗霄印很镇静地说,你接着说。护士又接着说下去,羅霄印不由自主地用力做着吞咽的动作。护士说完以后,罗霄印吃力地抬起沉重的脖子,看向走廊的尽头,然后一步一步向那扇门走去。她来到他的身边,握住那双无力的手,她想要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那一声声呼喊在她的胸腔里如浪潮击打着岩壁。

夜里,趴在白青书床边的罗霄印突然感到有人在触摸她的脸。她惊醒过来,当她看到白青书正在注视着自己时,她再也无法压抑情绪,任凭泪水倾泻出来。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一遍又一遍地去摩挲着他的手心。那一刻,她思念所有的人,思念父亲,也思念林子涛。

第二天上午,罗霄印在休息的时候给父亲打去电话,他们进行了一次长谈。电话挂断以后,罗霄印站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窗前,看着天空中白色的透着耀眼光晕的那一片云海。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爱?如此真切,如此深重,但是灵魂却因此而越加轻盈。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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