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
2023-05-30许冬林
许冬林
一
海棠的长相似乎有点吃亏。怎么说呢?她若是岛屿,露出海平面的部分平淡无奇,偏波涛之下的部分风光无限。
还好,还有阿奴这么个人懂她,让她不至于锦衣夜行。阿奴和海棠是同一个社团的。他们那个社团说起来也好玩,人在台上时,什么同舟共济啦,什么荣辱与共啦,有姿势有腔调,一到台下人群中,嘁嘁喳喳的,动辄是愤世嫉俗的脸孔。长此以往的内外不调,又不得治,渐渐就玩世不恭地成为快活的一群。
一回在阿奴的单身公寓里,甜蜜的事情做过,阿奴翻身坐起来,顺着海棠的一身好风光迤逦望去,啧啧赞道,好一双诱人的腿脚!说着,阿奴还捏起海棠的右脚细细端详。它是不丰腴也不枯瘠,从脚后跟到脚趾尖,线条流畅柔美,像害羞的月牙镶嵌在云边;又如柔美的海岸线,军舰入港,随波荡漾。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五根脚趾,亭亭立起,秀挺如漓江边的一座座青峰。“真是嫩姜一般,若有一碟镇江醋,我就蘸上几滴,一嚼,嘎嘣脆。”阿奴一边说着,一边将海棠的脚趾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这样馋!什么都咬!”海棠笑着叫道,怕痒似的抽回自己的右脚,提起自顾欣赏一番,复又将脚搭在阿奴的膝盖上,脚趾尖不时勾动着,似乎每一根脚趾都化身成风情美人。
阿奴在穿衣服。海棠自己提脚到半空中兀自又欣赏一番。阿奴的衣服一穿好,整个人就像软沓沓的皮囊忽然填充了骨骼,一下高耸起来,一张脸肃然得像黑脸包公,将沙发上的衣服抓起扔在床上,催道:“起来,起来,动身了!”
阿奴催,海棠也不慌。“多久没回你的小县城了?”海棠问,实际是问阿奴有多久没回家见老婆了。阿奴夫妻两地分居,妻子在南方一个小县城,据说每日下班后摸几圈麻将方才回窝,日子悠闲,懒得坐车来市里管阿奴。
阿奴狡黠道:“可能下个月就彻底回小县城了,你舍得不?”
海棠噘嘴以示回答,放下自己的一双美丽腿脚,懒洋洋地开始穿文胸。海棠的脸随她妈,大饼脸,中间低陷,不能流泪,一流泪,整张脸都成沼泽。可是脖子之下随她风流儒雅的爸,肤白,瘦得适宜。许多女人到了35岁之后禁不得剥,全靠收腹束腰的各类装备将瘫坐下来的肉扶起来密密码好,但38岁的海棠全不需要。海棠只对文胸之类的内衣感兴趣。好的灵魂必须住在锦绣的宫殿里方为相得益彰。
但是,她有多少种文胸睡衣,她的丈夫不知。当然也没兴趣知道。
此刻,海棠在家收拾行李,明天要出门。丈夫靠在沙发上,手里捏根牙签,不知道是剔过了还是尚未动工。客厅的电视机里,呵斥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海棠瞟了一眼,是特务在审一个五花大绑的地下党。海棠心底忽然蹦出两个字“信仰”。世上的事,大约没有什么对错,不过是各人遵循着各自的信仰。就像丈夫此刻坐在电视机前,关注特务和地下党,远远超过关注她的这次遠行,大约也是因为她不再是他的信仰。
母亲打电话来,叫她去帮着找找父亲,说是电话打了没人接。海棠强忍着不耐烦,说:“没事的,丢不掉!”
海棠不愿靠母亲太近,仿佛一靠近,她的大饼脸就摊成了母亲泪水的下游。据说命运会遗传,可是海棠拗着一股心劲要改写——当发现丈夫有外遇时,她很快从家族遗传的命运里出逃,风情万种地有了离家的阿奴。
海棠将三件文胸和三件睡裙整齐放进箱子里,鹅黄、豆青、玫瑰紫,层层叠叠像春色一步步渐深。然后“哧”的一声合上拉链,这才打电话,开始呼叫她的风流老爸。一样是没人接。
“现在这帮老家伙们,谈恋爱比年轻人还用功!”海棠嘴上嘟囔着,到底不放心,觉得还是去陪母亲等父亲回家比较妥当,万一有事,翌日出差在外心里也不得太平。娘家就住在马路对面,这也是她母亲在海棠落脚这个城市后果断选定的“一碗汤”的距离,既为送汤方便,也为哭诉方便。哭了一辈子,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父亲也潜移默化给海棠完成了婚姻大学的预科班课程。
正是秋天,小区里的桂花香得沸了。唉,秋花比春花香的劲儿还大。母亲不舍得多开灯,客厅黑洞洞的,海棠裹挟着一股花香和夜气进了门。母亲给海棠开过门后,复又回到床上枯坐着,无色无味的表情像是一道剩菜。脱掉的衣服床上摊一件,椅子上搭一件。母亲无心收拾她自己的房间,只一门心思揣测老伴在外面的情形。
“不是要迎节日吗,一定在忙着排演,你就那么急!”海棠埋怨母亲,其实是想安慰母亲。
“像只燕子似的,回来讨几口食,吃过就走了,整天跟一帮妇女搅在一起……”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不还回来睡吗,有什么不放心的!”海棠说着,就转到了父亲的卧室。
父亲和母亲已经多年不同床了,彼此都嫌弃对方,但是,他们的嫌弃又各有侧重。
海棠摁开了父亲卧室的灯。父亲的卧室窗明几净,书桌一角整齐码放的十几张A4纸上,是墨色笔写的歌曲简谱。一张一米五宽的木纹大床上,灰蓝色被子铺成了无风的湖面,可是平整中又透着不可冒犯的肃然。海棠推了推衣橱的推拉门,几条白色演出长裤沿中缝叠齐,挂在衣架上,好像晾晒的一片片咸鱼。“白发——少年郎啊!”海棠不由得心里一叹。同是喜欢在外鬼混的男人,丈夫和父亲不一样,父亲像个少年一样精心打理着自己的地盘,而丈夫却像一条在家里任何一个位置都可以随时卧倒的狗——他没有领地意识,以至于鬼混回家,照样可以坦然地睡在他们夫妻的床上。
门响了,海棠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客厅里的灯已被父亲摁亮,父亲一边哼着《浏阳河》,一边将身上背着的二胡包卸下来。
海棠迎到父亲面前,伸手帮父亲卸包。“又送哪个女歌唱家回家了,忙到现在?”海棠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你妈又瞎说了!”
“没呢,我猜的——这么晚了,电话又打不通,妈不放心你!”后半句,海棠故意把声音说大,表现出责备的意思。
啪——母亲卧室的灯关了。
海棠说:“你以后早点啊,我先回了,明天出差呢。”
到家时,丈夫已经睡下。海棠冲了个澡,也匆忙上床。
“明早不用给我准备早饭了。”黑暗中,丈夫说梦话似的。
海棠推了一把,说:“怎么了?是醒的吧?”
“明天我跟几个朋友一道去省城。”丈夫说。
“哦。”海棠也不问什么事。问也没用,男人若愿意说,早说了;若不愿意说,问出来的也是谎话。
“做个体检。”丈夫补了一句,仿佛证明他逛省城理由充足。
二
社团安排的大巴已经停在了文化广场边,一帮社团成员陆陆续续到来。女人们出门,向来比男人们啰嗦,大包小包帽子墨镜拖家带口的阵势。司机帮着先到的女人们把行李箱归置到车底,男人們神仙似的散在薄薄的朝雾晨气里聊天,不时爆出笑声。阿奴还没到,海棠心里敲着四四拍的小鼓,仿佛他赶车的脚步已经远远落在她的心尖上。
海棠的行李箱已经归置好,她先上车挑了个位置。选定车厢中部,这样好,可前可后,到时等阿奴上车坐定后,比较方便将阿奴锁定在视力范围内。此番出门参观学习,他们社团大约有二十人参加。人多,故事就多。社团里的老马坐在海棠后排,同行的还有老马的爱人,贴着老马坐下。平时社团活动,不常见老马爱人,故而海棠忍不住多瞟了一眼。老马的爱人有着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常见的那种憨厚实在的微胖,肤白,唇红,刘海微卷,脖子上戴着一根白金细链子,也算精致。
海棠再朝车外看时,阿奴已经到了,正拎着一个不大的黑色行李包,站在车子斜前方。他48岁,整整大海棠10岁,是男人最有味道的年龄,身姿依旧挺拔,举手投足洒脱自然又不失沉稳,像陈年普洱泡到第三道,滋味和颜色都出来了。一看见阿奴,海棠便觉得心上一道被猪拱破的篱笆倏然又补缀完好,篱笆上花木扶疏,藤蔓痴情缠绕。
阿奴大约算是一个很迷人的情人,这迷人,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阿奴的漫不经心。
阿奴对海棠总是有那么点漫不经心,他好像从来不怕海棠会走神。
做阿奴的情人,已经有三年了,但是,在这个南方中等地级城市,阿奴那间单身公寓的钥匙,海棠始终没能拿到一把。海棠淡淡流露过一点抱怨,只是若有若无的抱怨,必须假装自己并不在意。从原生家庭出来,她早已懂得,感情世界里,投入越多的人越是被动。
阿奴自然明白海棠的心思,他曾捏起海棠的一只脚,放在手掌上,轻抚道:“亲自为你开门,是刻刻在等,是专心,只等你一人。钥匙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阿奴说得似乎在理。可是,这一回出门,海棠心里似乎早埋伏着一层不服气。她不想驯良,她要去冒犯。
窗外薄雾已经散去,大街上车流潮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车门口响起:“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快快上车,出发时间已到。”一会儿车门口黑压压的人头升上来,阿奴跟在人群后面。海棠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半低了头,假装不看进来的人们。她身边靠窗的一个位置是空的,但是海棠没坐过去。
“哎呀,不好意思,我迟了。”社团里有名的“老少女”气喘吁吁地攀进车子里,边说边做出抱歉的夸张表情。
“是搽粉搽迟了吧?”车厢里有人逗“老少女”。“老少女”一头长卷发,染了黄色,藏住了那些诚实的白发。“老少女”已经做了外婆,但是在着装上依然热爱粉色,热爱蕾丝,说话喜欢使用鼻音,有重门深深的婉约。
高跟鞋不时踩踏着长裙一路踉跄走过来,“老少女”在海棠身边像个逗号一样小小地停顿了一下,她当然想成为句号在海棠身边坐下,因为前前后后的女人们都结对坐好了。海棠瞟了一眼“老少女”,迅即收回目光,没挪屁股,然后淡淡看向车门方向,眼神似乎在笃定地迎接那个带队的年轻女孩。海棠不喜欢“老少女”,明明是更年期恐怕已经过完的老女人,还动不动穿着粉色系的少女装,眼梢的褶子拿熨斗都烫不平了,似乎还对征服男人满怀壮志。
“老少女”在过道里迟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还处于落单中的阿奴。阿奴便往窗边挪。“老少女”道:“我想坐窗边,可以看风景。” 说着,“老少女”的粉色裙子便擦着阿奴的膝盖头铺进了里座。
继“老少女”之后,车门处陆续又升上来几个过好了烟瘾的烟鬼子,领队的小姑娘在过道里边走边数人头。数到海棠身侧,海棠把身子挪到窗边。小姑娘点头笑笑,继续往后数。
“全部到齐,出发!”小姑娘说完,就坐到了海棠身边。
“哎哟,我们这支队伍里,就算阿奴最有艳福了!前后左右被美女包围了!”车厢里有男人逗道。
“别把眼珠子往我这里砸,谁想坐,明说一声,我随时让贤……”阿奴回头望向过道尽头笑着回道。他笑时,眼梢叠起几道浅浅的褶子,真是清风吹皱一湖秋水,连皱纹也足够迷人,海棠飞快地瞟了一眼。
车厢里的笑声似乎也变得五颜六色了。笑声过后,三三两两的聊天组合开展起来。
领队小姑娘这时起了身,走到司机身后,司机递过来一支话筒。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早上好,辛苦大家早起了。我是此次旅程的全程领队,大家叫我小野就可以了。小野非常荣幸能为各位领导和老师服务,今天的路程很长,预计要到下午四五点才能抵达,各位要补觉就补觉,如果不想补觉的话,那我们就把车厢文化搞起来……”
有人笑问:“小野美女,怎么搞?”
小野道:“唱歌吧,如何?”
“唱什么歌?情歌吗?”车厢后排有人起哄。
小野道:“你说唱情歌,那就唱情歌吧。话筒从前往后传,每人一首小情歌,热爱祖国的,想念故乡的,赞美母亲父亲老婆孩子的,凡是情歌都可以。”
坐在前面第一排的秘书长,唱了首阎维文的《母亲》,高亢庄重的歌声回荡在车厢里,空气似乎也被荡涤得格外辽阔,人人嗓子深处开火车似的开来一车皮的歌儿。话筒顺利往后传递,歌声、笑声、掌声,跟着车轮颠簸起伏,一浪又一浪,将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村庄和丘陵狠狠往后方甩去。
话筒传到海棠,海棠道:“我唱首《昨日重现》吧。”二十年前,海棠还在读大学,每日黄昏,学校的广播里总是播放这首歌。那时,眉眼寻常的她,抱着几本书,走在香樟树荫下,听音符像羽毛一样落在树叶上,落在草尖上。她跟着广播哼唱,路过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学长的宿舍楼下,满怀惆怅……
还没唱完,车厢里早已响起一片喝彩声。
老马道:“听到了初恋的味道。嗯,当年一定有某位帅哥天天在海棠的窗外唱这首歌,把我们海棠的芳心给勾了去……”
众人笑。该小野唱了,小野道:“我放最后。”于是话筒传到了阿奴手里。阿奴没唱,车厢里是“老少女”略显嘶哑的少女腔:“各位尊敬的领导,各位亲爱的朋友,还有我们漂亮的小野姑娘,下面由我和阿奴先生合唱一首歌曲《想把我唱给你听》,献给大家,献给美好的你们。”
老马大声叫道:“好,终于来小情歌甜蜜对唱了。我建议,唱这首歌时,必须手拉手脸对脸唱,这样歌才能唱到心靈深处。我们来点掌声鼓励一下吧!”
车厢里立时掌声汹涌。
“老少女”侧身向着老马这边,挤眉弄眼地娇嗔道:“嫂子,快管管你家老马嘛。再这样,我可唱不出口了。”老马爱人板着脸没应她。“老少女”讪笑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唱起来:“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
海棠听到“年少如花”,不觉浅浅一笑,仿佛看见“老少女”脸上的脂粉纷纷扬扬飘落脚尖。
阿奴接过话筒,继续唱道:“谁能够代替你呢,趁年轻尽情地爱吧,最最亲爱的人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海棠听到这一句,忽然觉得这歌是阿奴选的。是啊,此行路途遥远,别了他们栖身的城市,别了按部就班日日围绕的家庭和单位,像两只暂时放飞的风筝,借着风,在天空相会。路途遥远,她终于可以如此切近地和阿奴泡在一起……
话筒传到最后一排,众人已是意兴阑珊,掌声显然已经不如先前的热烈。车厢里不时有人打着呵欠,小野及时取回话筒,正准备宣布情歌环节结束,不想阿奴道:“小野美女的歌声呢?不打算献出来吗?”
老马紧跟道:“就是嘛,小野美女不唱给我们听,难道是想偷偷地私下唱给某一位听吗?那我们可不同意,小野是我们大家的小野,可不是谁专有的小野……”
小野笑起来,道:“大家起得早,都休息吧,何况……”
阿奴道:“那小野美女干脆给大家唱首《摇篮曲》吧,哄大家入睡。”
海棠噗地笑起来。
小野为难道:“我还没结婚呢,哪里会唱什么《摇篮曲》……”
阿奴又道:“玩笑玩笑,干脆我陪你唱,我俩合唱一首情歌吧。”
海棠低着头微微一笑,心想,我才不管你跟谁唱歌呢——晚上再慢慢收拾你。
窗外的夕阳从车子的斜后方透进车厢里,而前方,蓊郁的高树之上铺着一片尚算明净的蓝天。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市内,在等红绿灯。众人翘首看窗外,路边的草坪尽头,立着三两棵不知名的阔叶树,叶子像绿裙似的在晚风里翻动。树背后小型旅馆的霓虹灯已经亮起,硕大的四个字“今日有房”像浓艳的红唇在招揽着来去的人们。
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今日有房,那四个字,看见没?有一个字体很不一样,哈哈……”
这一说,众人便都细细瞧去。
绿灯亮起,车子发动,左转,向着浓荫交叠的街道深处而去。
“别看了,看不到了。老马你别笑,你反正是今日有房的人……”
众人笑,小野也跟着笑。
三
酒店大堂里,小野在给众人分发房卡。“非常抱歉,因为酒店房间不够,开两家宾馆又怕大家晚上走动不方便,所以委屈各位了……”
有人哄笑道:“哇哦,今日无房。”
小野纠正道:“有房有房的,是两人一间房。”
于是众人临时结对拿房卡,基本都是根据车上的座位组合。阿奴和一路不大言语的秘书长组合,海棠依旧和小野同室。一群人提着各自的行李,一路言笑着,乘电梯。电梯里,阿奴站在海棠的身后,海棠感觉耳后根痒酥酥的,猜到一定是阿奴在不动声色地故意用力呼气,撩她。海棠低头看了看地下,用皮鞋尖轻轻踩了踩阿奴的鞋尖。阿奴眨了眨眼,忍着没动。8楼到了,电梯里出去了一拨人,海棠一愣神,没赶上出去,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海棠自嘲道:“坐了一天车,晕晕乎乎的。”说着,又按了下“8”。电梯到10楼,阿奴和秘书长等人出去了。电梯载着海棠一人,复又徐徐降落。海棠蓦地觉得心上空落落的。
半个小时后,众人在餐厅碰头。晚餐无酒,很快就结束,三三两两的又各自回房。因为小野要处理团队的事务,海棠饭后便独自回房。
窗外夜色已经升上来,空气里飘着南方水果的清甜香味,海棠站了一会儿,便拉上窗帘开始梳洗。
小野一时还没回来,无人可聊。海棠开了门,朝走廊看看,静悄悄的,也无人影,想来是坐车一日太辛苦,众人都早早洗漱上床。海棠躺上床,便给阿奴发微信:“睡了没?”阿奴半日没回。海棠等不得,追过去一个电话,未等海棠问,阿奴已低声道:“在负一楼酒吧。”海棠挂了电话,换了衣服,照照镜子,只薄薄涂了一点口红,便下楼去。
负一楼的酒吧,灯光朦胧,人影寥寥,显得格外空旷。海棠直奔吧台斜对面的阿奴。阿奴背对吧台,坐在一个可转动的高凳上,两腿叉开,颇有骑马御风而奔的架势。海棠刚要开口,猛见阿奴对面坐着的小野。海棠心上一紧,忽然兵临城下,大抵就是这种情形吧。
瘦瘦薄薄的小野,坐在灯光暗影里,仿佛一粒细沙。而阿奴夸张地张开垂落到地的双腿,把他的整个身子仿佛折成了一个60度的扇形。他成了一枚扇贝,用爽朗的笑声和幽默的谈吐,将眼前这一粒细沙拼命往腹腔里吸纳。
阿奴见海棠表情有点僵,将60度的扇形收缩成45度的扇形,指指小野对面的椅子,装作很热情地招呼道:“快来快来,一起喝一杯吧。”
海棠只觉飞沙走石,一阵晕眩,她站住,定了定神,望着小野一笑道:“你们继续谈事,我……我去外面透点气。”一边说着,转身就走。
出一楼大厅,环绕酒店的是一片黛色的草坪。穿过草坪中间的一段羊肠小路,眼前便是一片辽阔的湖面。清秋的夜风自湖上迎面吹来,海棠也不觉得冷,只觉浑身上下有一种钝痛,心上仿佛密布被飞沙走石砸过留下的洞坑。
沿湖边是一条水泥路,水边垂柳依依,湖中莲叶也一片清幽。南方的草木仿佛永远都在年轻着,忘记了要去枯萎。海棠努力平复了一下思绪,才看见路灯下散步的人往来不绝,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原来同行者们都静悄悄地到湖边来散步,三三两两有之,双双对对有之。
海棠便也开始沿湖绕行,草丛里虫子的清唱深情悠扬,仿佛在唱一卷厚厚的情书。吹着这样柔软的风,听着这样的虫声,海棠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在哪里呢?慢慢想,忽想起是十八年前,在大学读书时,那年暑假,参加系里的社会实践活动,去一个小镇了解民情,同去的还有她现在的丈夫那时的学长。不大的小镇,卧在江堤脚下。为了夜里听江声,她和学长特意找到位于堤畔的一家小旅馆。他们住在三楼,江风很大,夜里不开空调也凉浸浸的。她和学长做完恋人间那些缠绵甜蜜的事情,就相拥在窗边。黑暗中,夏虫的叫声伴着草木的清芬从纱窗外透进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和学长已然白发苍苍,走完一生,真有地老天荒之感。
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学长终于成为恋人,他们是慢慢靠近;而当恋人变成丈夫,他们又仿佛慢慢疏离。即使成为夫妻,同在一个城市,同在一个屋檐下,也阻挡不了自己和丈夫像两列相向而行的列车,在交会处摁一下喇叭,然后又渐行渐远,向着各自露水初融的远方和草地。
沿湖不觉转完一圈,再回酒店,海棠忍不住朝负一层瞥了一眼,阿奴还在。海棠吸了口气,脚步声格外响亮地步下台阶。
“小野,我房卡忘带了,借你的一用……”海棠装作焦急地找小野,路过“扇贝”面前,眉都没抬。
小野忙起身道:“我也回去了,我们一道。”
“你们接着聊呀,我只要房卡……”
“再聊,我脸上的笑肌就要痉挛了。阿奴哥实在能说会道,长见识长见识。”小野一边说着,一边揉自己的脸。
阿奴也起了身,做着扩胸的动作,俨然也聊辛苦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也准备出去走两步就回房间。”
电梯里,小野似乎是解释道:“跟秘书长谈明天活动细节的事,阿奴哥跟秘书长一个房间,所以一道来了。秘书长话不多,谈完事就说要出去散步,于是我便听阿奴哥说话。没想到他那么能说……”
“一口一个阿奴哥,我问你,你爸多大,五十上下吧?听我的,明天直接喊他阿奴叔……”海棠笑着说。
“过一夜,长一辈。哈哈——”小野笑着摇头。
海棠和小野回房大约半刻钟的样子,阿奴来敲门,原来小野走得急,丢了包在酒吧,阿奴送过来。海棠开的门,接过包,瞥一眼阿奴道:“进来坐会儿吧,湖边没什么人了。”
阿奴进来,坐在海棠对面的沙发上。小野忙去烧水泡茶。
海棠半倚在床上,脚放在地上似乎不舒服,提了提,也放到床上,用被子盖了腿,一远一近露出两只温顺地贴在一起的脚。海棠看了看自己的脚,那染着豆青色指甲油的十根脚趾头,像六月的毛豆,粒粒情欲饱满。
小野在卫生间里洗杯子,水声哗哗,仿佛每一粒水珠都在手脚忙乱地蹦跳。海棠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脚,期盼阿奴伸手过来剥,一粒一粒,粒粒都是坚贞可靠的爱欲。希望他日啖三百粒。
但是,阿奴只静静坐着,不说话。他似乎忘记了,应该伸手去摸一把,或者抽出被子一角,慈悲地将它盖上,并且用眼神告诉她:我懂的,别受凉。
水声衬得他们之间的岑寂仿佛遥隔千山万水。
怪了,一走近,仿佛就越走越远了。海棠心下悲凉一叹。
小野烧了水,泡好茶,阿奴只喝了一口,就接到秘书长的电话,缺人,喊他去打牌。阿奴走了,房间里似乎只剩下空气。
四
车子沿盘山公路转,窗外的清秋山景也被绕得愁肠百结,中午抵达山脚下一座古老的小县城。在酒店落下行李,午饭后便出发去古茶园。今天的酒店,是一人一个房间,有人欢呼,有人窃喜。
古茶园里,百年茶树足有四五米高,盘曲嶙峋的老干上挂着稀疏的叶子,很有一番仙风道骨。
“这树成精了!难怪做出来的茶香。”老马拍拍老茶树,仰头感叹道。
“老少女”赶紧挤到茶树前,将手机递给阿奴,叫他帮忙拍照。“老马最有鉴赏眼光,叫我忍不住要跟这老茶树合个影,借一点仙风道骨……”
“你这一合影,回去定会活成180岁的老寿星,做一个青枝翠叶永不枯败的老妖精。”老马揶揄道。
“老少女”也不恼,笑道:“那我就听你的安排好了。”
阿奴给“老少女”拍过照,又用自己的手机拍了几棵形状奇特的老茶树,顺便也抓拍了一张海棠在茶树下的侧影。
在去往茶厂的路上,海棠在微信里看到阿奴发过来的侧影照,甜蜜一笑后,又悄悄拿眼梢挑了几回阿奴。到底是阿奴,太了解她的大饼脸委实不适合正面照,只有侧脸微微呈现出一种发育还未完成的青涩稚气和羞涩内敛,好像她整个人是一棵正在提着气小心翼翼生长的灌木。
小野拿着话筒在车厢里宣布接下来的行程:“在普洱茶厂参观一个小时左右,结束后就回宾馆。六点晚饭,七点半集体乘车去古镇逛夜市,领略边地风情。”
海棠在微信上问阿奴:“房间号?”
阿奴回:“要不,到时我去找你。”
海棠回:“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阿奴明知故问:“想我不?”
海棠回:“脚趾头想你。”
……
在品茶大厅里,身着色彩繁复的民族服饰的服务員托着茶壶走过来,给他们一一斟茶。“各位请看杯里的茶汤,它色泽金黄透亮。请再闻闻。”
众人便凑近去闻。
“是不是有一股兰香气?”
众人点头。
“这是从古茶园的百年茶树上采摘制作、已经存放五年的普洱……”讲解员详细解说着。
“五年?”有人怀疑。
“是的,普洱茶是讲究年代感的。一般情况下,只要存放得当,把握好温度和湿度,普洱茶是年头越深越好。”
“所以说,时间是个好东西。”老马总结道。
人群里有人嘟囔:“我家里有饼普洱,放在书橱十年了,但我早已经不想喝了。怎么说呢,就是你知道这东西是好的,但是因为放太久了,已经提不起泡它的兴趣,所以就那么一直放在书橱里。”
“时间是个好东西。但是,并不是时间里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许多东西放着放着,最后都不是东西了。”老马又总结道。
众人笑起来。
众人三三两两围着长台子看茶买茶,海棠也打算买,不知道母亲是要饼茶还是散茶,便打电话回去问。电话里,母亲全是哭腔:“我现在哪有心情喝茶,听说你爸爸现在天天给一个女的伴奏,人家唱黄梅戏,他拉二胡,广场上的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我真担心这老东西晚节不保,出了事,我这老脸往哪搁?”
海棠听了想笑,她母亲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海棠的父亲,至少在她读小学时便抛了节操不要。她读五年级那一年,父亲的单位搞元旦演出,她和母亲去看。星星似的灯火闪烁的舞台上,高大挺拔、浓眉大眼的父亲穿着乳白色风衣,举着话筒深情演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的大饼脸的母亲只顾自豪又忘我地欣赏自家老公,全没注意到坐在海棠侧后方一个女子泪光闪烁。那时,敏感的海棠就隐隐猜测,歌词里“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的那个心上人,就是身侧含着泪光默默欣赏的女子。
海棠想了想,还是决定各买一份,分别送给母亲和父亲。饼茶经过压实,硬如石头,仿佛母亲的磐石之志,正好送给母亲;散茶如同父亲的浪子之心,就送给白发少年的父亲。
五
晚饭后去逛边地古镇,L形的古街,光溜溜的石板,店铺大门皆敞开,店里店外灯火璀璨。长街上人头攒动,千年流传的民族风情被现代的商业模式包装后,散发出一种浓酽的气息,仿佛古代的人、未来的人、远方的人、本地的人,都赶来这里觌面相逢。
小野和秘书长走在队伍最前面,老马握着他爱人的手随后,接着是海棠,阿奴略后。“老少女”喜欢拍照,拉了一帮男社团成员围在她周围充当摄影师。长街尽头是个冷冷清清的书院,青砖黑瓦,里面灯火通明,但门内门外皆没什么人。似乎书院在这条灯火长街上是一个很尴尬的存在。书院大门口右拐,便是酒吧一条街,咚咚的音乐声远远地传来,仿佛一只魔手,直把人流往里面扯。这条街实在拥挤,越走越拥挤,走到后来只能被人前人后的脚步裹挟着艰难前进。沸腾的歌声和放大的电子乐声纠缠在一起,呼啸涌入拥挤的街道,古老的街道显得愈加逼仄。
人流凝滞,而后面的游客又在不断涌入,人山人海简直要爆炸。老马紧紧捉着爱人的手,可是眼睛却盯着酒吧里的妙龄女子。阿奴和海棠肩膀叠肩膀地叠在一起,密密实实的肩膀之下,他们的手也紧紧抓在一起,唯恐被后面的人流冲散。
阿奴看看海棠的侧脸,微微笑着,似乎很享受此刻被挤在人群之中来去不得。
海棠觉得自己的身体宛若被拥挤的人流给抬升起来了,竟有飘飘然的忘我之感。她不看酒吧,也不看前后的人流,她抬头看天空。街灯之上,是被屋顶切出来的一长条靛蓝色的夜空,上面滚落着一粒粒正在眨眼坏笑的星星。
“这两天,总离我那么远!”海棠忽然侧过脸,嘟着嘴望向阿奴说。
阿奴瞟一眼,很快就转过脸,正视前方密密匝匝的人头,淡淡道:“假装一下正经不好吗,身边都是熟人……”
海棠故意用肩撞了一下阿奴的肩,以示不茍同他的观点。
身后的人墙忽然海啸似的扑过来,只觉太阳穴嗡的一声,海棠一头撞上前面人的屁股,阿奴不见了。“阿奴,阿奴……”她的喊声刚滚出嘴边,就被飞溅的人声、歌声给淹没。海棠往前寻老马他们,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浮动在街灯的光影里,哪里能分清。海棠拼命挤到墙边,再沿墙根拼命往前钻探,寻了一处石凳站上去。打电话,阿奴好半天才接。阿奴说了自己的位置,叫海棠赶紧继续往前,到街口会合。
在街口,海棠碰到了小野和秘书长。小野在群里发消息,嘱咐未到街口的人小心,以防出现踩踏事件。群里没人回,想来队伍都还困在酒吧街。约莫等了一刻多钟,等到了面露惊惶的老马爱人。过一会儿,又出来了“老少女”和帮她拍照的几个男的,最后又会合上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士。小野数数人头,还差老马、阿奴和另外五个男的。小野于是又在群里催问,这回有回音了,原来那七个人全被挤进了酒吧。他们是乐天派,想着既然人群走不动,硬挤不如索性坐下来,喝几杯。
老马爱人一听小野说在喝酒,立马斥责丈夫不文明,让一车人等在街口。老马那边大声邀请大家回去喝酒。秘书长道:“好不容易挤出来,现在就算变成针,也是插不进去了。干脆我们先回吧,这拥挤的风情我们也算领略了。”小野看看灯火闹市,想想这汹涌人潮不到半夜是不会退去的,于是听秘书长安排,在群里发了条信息,告知他们已随秘书长先行回酒店,在酒吧喝酒的人,回头自行打车回去。
海棠回到酒店后,一连给阿奴发去十几条微信。她告诉阿奴自己的房间号,阿奴也回了他的房间号,并说过一会儿就回酒店。海棠一笑,准备洗漱。她从行李箱里翻出半透明的青色蕾丝睡衣,还有一件豆青色文胸。要不要穿文胸,她斟酌了好一会儿。文胸和她的指甲油,还有她的睡衣,都是同色系的豆青色。她想象阿奴的手指,在她沐浴过后的身体上一件一件地剥着,像剥一枚初夏的豆荚。她茂盛吗?她饱满吗?她要阿奴叹息着告诉她。
她觉得自己需要站在莲蓬头下,用摄氏38度的热水徐徐浇灌自己,她需要再生长一下。趁阿奴还没回来,趁阿奴还没敲她的门,她还来得及铺垫这些完美的程序。
不知道洗了多长时间,她慵懒出浴,穿上豆青色睡衣,躺到床上。
手机上没有阿奴的来电和信息,想来阿奴还未回。海棠举起右脚,自顾欣赏她的脚趾,然后是有着柔美线条的脚弓,然后是如同出缸豆芽的长腿。看过,又原路看回去,从长腿的肤色看到脚弓的线条,又落在豆青色的脚趾。
她给阿奴发了条信息,阿奴说大约还有个把小时就回了。海棠起身,穿着豆青色的睡衣站在落地的穿衣镜前,感觉自己此刻是草木葳蕤的热带雨林。“阿奴你快快快回!”海棠心里默念千万遍,她要带着她蓬勃的爱欲,牵着阿奴在热带雨林里狂奔,让他在雨林里迷失不知归途。
海棠站在镜子前,等得心焦,等得口渴,等得自己一寸寸失水萎谢。她脱了睡衣,又站到莲蓬头下浇灌自己,摄氏38度的水温,从脸,到脖颈,到胸腹,到脚趾……她又蓬勃地再生长了一遍,每一粒肌肤细胞里,都是波光荡漾。
海棠又躺回到床上,等走廊深处的脚步,等一个休止符,和休止符后面优雅的四二拍的敲门声。
她又发过去一条微信:含苞欲放地等你。
……
海棠在凌晨两点多醒来,身边没有阿奴。她点开手机来看,她追过去的那么多信息,他一条都没回。她打电话,也没人接。
难道她睡着时阿奴来敲门,她没听到?
海棠起身,一身豆绿,再罩一件风衣,跳芭蕾舞似的提着脚尖,风一般穿过长长的走廊,去摁阿奴房间的门铃。也许阿奴喝了不少,不想打扰她,所以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山城的凌晨,空气已有凉意,比空气更凉的是海棠的手指。她颤抖着摁了半日,终是不见阿奴来开门。
回到自己房间,她半梦半醒,挨到天亮。其间纷纭的碎梦不断,她梦见阿奴和老马,还有她的爸爸,以及许多半生半熟的面孔,他们在一处泥地里嬉戏,个个身上泥浆飞溅。她仔细一看,不觉一惊,竟然个个都是少年的面孔,原来他们脱衣服时,连同灰白的头发、眼梢的皱纹、低沉的声音全都脱下来了,和衣服一起堆在田埂上。他们玩得可真欢!海棠恍惚着在田埂上走,一脚踩到老马的肚腩。老马的肚腩太大,脱下来单独另放一处,却令她脚下一滑……
六
早餐大厅里,海棠自然遇到不少同社团的人。“早上好!”“早上好!”大家都客气地招呼。
可是,海棠忽然看见坐在老马对面的老马爱人在一边吃早餐,一边偷偷地拭泪。餐盘边早已经垒起小山似的纸巾,想来哭了好一会儿了。海棠再看看老马,老马正低头呼呼地吸着面条,也不安慰他爱人。
海棠看看周围的人,有人埋头吃饭,有人狡黠地笑。
“老两口吵架了?”海棠问小野,小野摇头,表示不知道。海棠捧着餐盘,往窗边走,遇到正在偷笑的几个同行者。她努努嘴,以示疑问,那几个越发止不住地笑。
“人家哭,你们还笑!”海棠埋怨道。
“海棠恐怕还不知道吧……昨晚上那几位,深度领略了古镇风情。是深度领略,海棠你明白吧?不像我们,只是浮光掠影,挤了个寂寞。”一个同行者道。
“寂寞?你嫌寂寞,今天别走,今晚也去深度领略一番。”
“看见老马没?哈哈哈,脖子都被抓破了……”
“谁抓的?当然是哭着的那位了!早上老马一回房间,两个人就干起来了……”
海棠一边吃早饭,一边听他们议论,心里大抵捋清了事情的头尾:在酒吧喝酒喝到半夜,然后相继滚进了女人怀里,销魂到天亮才回来。因为是七个人参加的群体活动,老马没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喝花酒。
海棠悄悄瞥一眼老马的爱人,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也想要落泪。
车子8点出发,女人们早已经拖出拉杆箱,整整齐齐地站在车子边等司机给她们归置行李,倒是男人们这一回兵荒马乱地从大堂里往外跑,临上车又发现手机充电器落在房间里,于是又下车直往电梯跑。阿奴上车不算太迟,但是海棠看他脸色,猜他大约早饭也没赶上吃。
车子发动,告别这个色彩丰富的边地小城。马路边的草坪中间,一团一团红的蓝的黄的花儿正盛开在朝阳里,有老人在花丛后面舞剑打太极,人间处处岁月静好。
车子才开十几分钟,男人们的呼噜声已经响起,清晨的空气瞬间被这些呼噜填塞得苍老浑浊。“老少女”没话找话,似乎很体恤男人们似的,道:“哎哟,这世上,到底是男人们最辛苦哦!”海棠疑心“老少女”是在故意挖苦老马爱人,或者,是在挑衅隐藏的自己。这一路上,最看不顺眼“老少女”的人,除了海棠,便是老马爱人。海棠对“老少女”的鄙夷藏在心里,毕竟不能表现出来,但是,老马爱人就藏不住了,本来是同龄的两个女人在一支队伍里,偏“老少女”总是一副少女做派,倒显得老马爱人很老似的。所以老马爱人一直对“老少女”没有好脸色。
海棠能真切地听见老马爱人的啜泣,一抽一抽的,很均匀的频率,几乎是合着脉搏的节奏。那啜泣声又好像震颤在海棠心上,形成一声一声深长的回音。海棠感觉像是身在冬夜,冷风吹開破旧的乡野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吱呀一声,门又被吸着关上了……
“嫂子别难过了,出来玩就是为了高兴。再说,老马不也毫发未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吗,啥都没丢……”一个男人劝道。
海棠听见老马爱人猛地吸了下鼻子,问道:“我问你,昨晚上你们谁起的头?当心我回家告诉你们老婆……”
老马爱人带着哭腔的一番责问,仿佛一根火柴,点燃了众人按压在心头的笑声,车厢里又热闹起来。那笑声的意思是,告诉人家老婆有什么用?你这个老婆百里千里跟在老公后面看着都没看牢实。
这样的笑声落在海棠耳朵里,无比刺耳。海棠折折身,伸过手去,握了握老马爱人的左手。这一摸,她摸到了五根冰凉的还在轻轻颤抖的手指,就像从冰碴子里抠出来的湿浸浸的枯枝。
“你冷,嫂子,我来找衣服……”海棠说着便要起身。
老马爱人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可是不说话,只是摇头,以至那泪珠儿也溅了几大滴到海棠的手指上。海棠忽然想起她的衣服早随行李箱放在车子底下了,于是解了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团了团,盖在老马爱人的手上。
过了一会儿,老马爱人艰难地止住啜泣,贴过上身来,哑着嗓子低声对海棠道:“妹子,我就是心里委屈。”海棠不住地点头。
安慰过老马爱人,海棠到底熬不住,给阿奴发了条微信,原是有千言万语,可是临到发时,却只发了个“?”。阿奴很快回:“昨晚酒多了,荒唐荒唐。”海棠又发了个“?”,阿奴又回:“我明白。你不懂。”海棠再发个“!”,阿奴再回:“对不起。先不说,我养会儿神。”
海棠还想发,忽然手机丁零一声,来了条短信,是丈夫发来的三个字:“早上好!”
这样不亲不疏的三个字,让海棠纳闷。难道丈夫发错了?想想,如果丈夫是发给领导或客户,肯定会有称谓;如果是发给红颜知己,措辞一定比这丰富。
想了一会儿,海棠确定丈夫就是发给自己的。可是,他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候她呢?海棠没回。
许多年前,他们刚结婚那阵儿,每天清晨醒来,会微笑相拥,脸颊贴着脸颊,互道一声:“早上好!”那是热气腾腾刚出炉的“早上好”,还残留着梦的味道,呈给对方。
好遥远的事了,差点已经想不起来。
七
这一天基本都困在车上,晚上他们才到达那个有着母系社会余风的少数民族聚居的湖边酒店。下车,取行李,登记住宿,晚餐。这是在外的最后一个晚上了,翌日下午他们就要回程了。一念至此,众人心底皆有些不舍,于是约定晚餐后再热闹一番。当然,这一回特意强调要集体参加,不可擅自离队搞小组织行动。
二十多人的队伍,搞活动,最大公约数往往是唱歌。
点了个大号包厢,客气礼让一番后,各人都点了自己拿手的歌。照例是秘书长开头,从歌声嘹亮的《北国之春》开始。“老少女”这回点了首《滚滚红尘》,那是陈淑桦和罗大佑合唱的经典。“老少女”将阿奴从沙发上扯过去,阿奴笑笑,接过“老少女”递来的话筒。“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老少女”身对屏幕,却眼望阿奴,唱得深情款款。阿奴也不拂“老少女”的美意,将话筒轻轻递到嘴边,像是捏着“老少女”的手指递到唇边,送上绅士的一吻。“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阿奴的歌声有一点沧桑,又有一点沧桑之后的暖甜。
老马大约也深受感染,道:“这样的歌,应该明天在走婚桥上再唱一遍,方算是不负了如此秋光胜景。”
“老少女”笑道:“知道吗?这是我们的歌,90年代过来的人,一开口,就控制不住要动情的。”
接着,老马也拉他爱人出列,合唱了一首老情歌。
然后是海棠,唱了一首奥黛丽·赫本的《月亮河》。海棠幽幽地唱,那声音有种黑白照片的怀旧气质。老马牵着爱人的手,企鹅似的,轻轻摇摆着身子,跟着音乐跳起了双人舞。“老少女”随即也拉了阿奴出来跳。“老少女”将额头贴在阿奴的胸前,兰花指慵懒地搭在阿奴的肩上,目光迷离,仿佛在回忆,仿佛在憧憬,又仿佛在享受此刻两个人身体的贴近,享受两个人掌心连接体温的细细对流。
海棠悠悠地唱,歌声里,她仿佛去见一个人。那是青春年少的人,在大学校园的樱花树下,她和学长共用一副耳塞,相依相偎一边听歌,一边哼唱。她的两只手,都窝在他的掌心里……
回去的路上,“老少女“借着薄醉,自始至终拉着阿奴的手不放。海棠猜想”老少女“今夜必将跟到阿奴的房间方肯罢休。
第四日上午,众人步行在传说中的神秘湖泊边。天蓝,蓝得像没结过婚的蓝;云白,白得像没出嫁时的白。碧水之间的绿岛,宛如毛茸茸的初生婴孩。众人皆心旷神怡,纷纷感叹:
“好一片清洁干净的地方!”
“因为离天空更近。”
“真想把我的五脏六腑掏出来在水里洗洗……”
一位身材娇小皮肤略黑的当地女导游,举着一把太阳伞走在最前面,娓娓而谈:“这里是中国唯一现存的母系社会,至今还保留着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度。这里的旅游资源构成主要是典型的高原湖泊自然风光和以独特的母系氏族文化为特征形成的人文景观……在这个母系家庭中,母亲主宰一切,女性在家庭中拥有崇高的地位,所以这里也被称为女儿国。”
跟着导游的小喇叭,他们参观了此处少数民族的特色民居。在木屋里,跟当地小孩聊天,问人家爸爸在哪,小孩脆生生地答一句“不知道”,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在湖边,海棠悄悄脱了鞋袜,在浅水处行走。虽是秋天,但风日晴和,竟也不觉湖水沁凉。阳光直透水底,一粒粒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脚趾在水波里一览无余,像猫眼,在深夜静静等待,伺机捕捉猎物。
终是徒然。猫也累了。猫睡在阳光里,宁愿饿着,谁也不再想理。
海棠坐在水边,眺望远处一簇簇民居,心里纳闷,那些走婚的男女,是比他们这些外来者更幸福,还是更忧伤?那些房子里的女人,是否有焦灼的等待?她们是否和她一样,在夜晚一身豆青,情欲蓬勃?
离开湖边后,他们又去参观当地的民俗博物馆,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人世间千百年生命繁衍历史更迭的各样风景,最后不过凝结在几件小物件上,委实令人感慨。
“為期四天的少数民族文化考察参观之旅到此即将结束,想必各位在几日的行走中已经产生了许多丰富的感受,今天在这里,我们组织一个小型文化沙龙,请各位畅所欲言……”领队小野用颇具鼓动性的话语开场。老马似乎早就料定有发言这一出,虽然并不冷,一条薄薄的棉质围巾却早已搭在脖子上,整个人颇有一种民国学者的文艺范儿。小野一边主持沙龙,一边拍照,还特意给老马录了视频。
“小民族,大历史,行走在古朴宁静的村落里,所见皆是良田、美池、翠竹、芭蕉,祖母、母亲和孩子,个个怡然自乐,这不就是一处未被现代文明的烟火沾染的世外桃源吗?我想,这里如诗如画的山水和人文,正向我们指明了人类社会的终极归途,那就是,我们从母系社会出发,经过漫长的父系社会的纷扰,在社会发展呈螺旋式上升的规律下,必将重返一个更加高级的母系社会……”老马侃侃而谈,一条围巾衬得他的气质愈显儒雅。
底下有人笑了,好奇地问道:“到那时候,我们男人干什么呢?”
老马也不答,继续侃侃而谈:“当下女性普遍受到良好的教育——从女性争取到受教育权的那一刻开始,上帝就已经打算闭上眼睛了。接下来是争取经济权,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最后她们轻易获得了话语权,梦想扩张,版图扩张。从社会最小的细胞——家庭,到工作单位,到整个社会,都将是女性话语权覆盖的局面。这一天的到来,我估算最多不过一千年,甚至更短,但几十年内恐怕不大可能。在今天这片被称为女儿国的土地上,我要致上我的欢迎辞,真诚欢迎一千年后,一个新女性主导的母系时代的来临。那时候,我们男人干什么呢?喝酒,晒太阳,从事不触及女性权利的低等服务业,或者流浪……当然,那时候,地位崇高、心胸辽阔的女人们如果愿意,我们嘛,自然是很乐意配合——配合去做些繁衍后代的小事。”
众人哄笑,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海棠拍拍老马爱人,低语道:“没想到你家老马有如此深刻的目光和见解,原来那大肚腩装的不是一般的货。”
老马爱人且嗔且喜地瞥一眼老马,然后看一眼海棠,复又望着老马,低声道:“坐在台上,头头是道;走到台下,嬉嬉闹闹;放到黑夜,节操不要。”
哄笑声中,沙龙结束,老马走到爱人身边,将自己脖上的围巾取下,胡乱塞进爱人的包里。他爱人复又取出围巾,抖了抖,整齐叠好,方才郑重放进包里。回味老马刚才的发言,老马爱人倏然觉得自己心胸辽阔了。他用一千年后的美好愿景向她投诚表忠,面对庞大的女性掌控话语权的世界,老马的一夜身体漂移何足挂齿!不然,又能怎样呢?
八
买纪念品,拍旅游照,还有各种大小合影,以至午饭吃得很迟。然后退房,上车,回程的大巴车上静寂得如同激战三日后的夜战场。小睡醒来,窗外已是黄昏。车子一路向北,高速公路两侧,日间青色的连山此刻成了掺墨的黛色,把大地压得沉沉的。山尖上,被晚霞映照的云朵渗出一绺绺斑驳阴郁的紫色来,仿佛云朵被长风鞭笞过,伤痕犹在。
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厅还亮着灯,丈夫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电视机仍开着。海棠推着行李箱到茶几边,丈夫睁眼静静看着她。那眼神海棠着实看不懂,不像小别重逢的喜,也不是怒。细琢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找着了便定定地看,有些将信将疑的痴呆。
“锅里还热着饭,我给你留的。”丈夫说着,便起身去盛。
海棠坐在茶几边吃饭,心头依旧恍惚。瞟一眼电视,特务还在审那个穿白衬衫的地下党。海棠一愣:“怎么还在审?”
丈夫喃喃道:“上次审,没招,所以还在审。真是凑巧了,两次审人都让你碰上。”
“我还当我们家的时间停止了,就像《解忧杂货店》里的一样……吓我一跳。”海棠又道,“这电视剧也太假了,地下党被折磨了那么些日子,白衬衫还那么白,衬衫上的血也假得要命。”
丈夫道:“现在还有什么不假?人人是影帝,有病的装作没病,没病的装作有病。”
“那么,你是在装有病,还是装没病?”海棠随口一问。
“我时日无多,本色出演,表里如一。”丈夫说。
海棠愈加恍惚,盯着丈夫的脸看。几日不见,丈夫的脸像是用盐和酱油腌过一遍,收了一小半水分,也沉淀了一层暗黑。
“说得明白点吧,不要吓我!”海棠低声叫道。
丈夫没说话,递过手机来,海棠一看,是省城一家醫院的电子版体检报告。
海棠飞速扫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有恶性肿瘤可能,建议尽快做进一步检查”这一行上,霎时只觉耳边轰轰,太阳穴发紧。
“只是说可能,还不一定呢!”海棠高声叫道,似乎声音大一点,病魔就会被她吓跑。
丈夫苦笑摇头道:“我这个年龄,这种病发展得快,人走得也快……这两日,我一个人在家把我们这二十年前思后想了一番,才发现,酒友牌友什么友都能放下;工作呢,马上就有人来接,也没什么放不下;父母总会老,还有一个姐姐和哥哥,我也不担心;唯独对你和儿子,还真是舍不得。很遗憾,我先前做过不少荒唐事,可现在也擦不掉了,对于今后弥补恐怕也无能为力……”
海棠的眼泪忽然涌出来,哑着嗓子道:“你别瞎说,起码你也得像我爸,风流到老也好。”海棠放了碗,扑到丈夫腿边,瘫跪在地,不断地捶着丈夫的大腿。她不知自己是忽然涌起万千不舍,还是隐隐怨恨丈夫将要给她制造一个比她母亲还要悲惨的命运——成为一个38岁的寡妇。母亲夜夜等待,好歹还能等回一个迟归的人,而她将会无人可等。
“不不不!”像有一万个“不”在海棠心头呼啸,她不要认领这样的命运。她一把抓起丈夫的手,扯着久久不放,道:“我们到上海,到北京,到国外也可以。你必须活着,让我天天看到你。”
“海棠你别激动,我们明天一起旅游吧,最后的时光我不想在病床上虚度。”丈夫说着,弯腰一把抱住海棠放进自己怀里。海棠伏在丈夫胸口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丈夫身上滑下,转身去开行李箱。海棠打开普洱茶饼,递给丈夫,说:“送给你。据说普洱存上十年,再泡,有琥珀之色,兰桂之香,味美之极。我们一起等,我等你泡给我喝。你一定要泡给我喝。”
丈夫接过普洱茶饼,敲敲,然后起身,将茶饼往书房送去。海棠看见丈夫边走边拭泪的背影,心里懊悔万千。她忽然想,这一切可能是上天对她与阿奴厮混的恶毒惩罚。
这一夜,海棠在手机上百度各种医院的信息,丈夫躺在她身边,一夜絮絮不止。丈夫说他早已迷途知返,只是,海棠的心在阿奴身上,哪里会留意到。“等你回家,就像小时候,我出去疯玩,回家时门已上锁,虽然着急,我也只能坐在门口等,相信太阳落山之时,母亲一定会回来开门,为一家人做饭。”丈夫抱着海棠说。海棠弓着背侧卧,她的大饼脸已成沼泽。想起老马描述的高级母系社会,她并不渴望,她不想做女王,只想弓身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弓得像一道彩虹,黑夜和黎明是彩虹的两端,他们在彩虹的光和暖里一起唱歌,唱到白露为霜,唱到白发苍苍。
海棠想起母亲,也许母亲这么多年的等待,只是内心放不下一道彩虹。她大约有时悲观,有时也重拾信念,等待白发少年归来,两具苍老的身体并排靠近,靠成久别重逢的两道彩虹……
去往北京的高铁上,海棠和丈夫相依而坐。丈夫戴着耳塞在手机上看电视剧,还是那部谍战剧。
“我得赶紧看,不然这辈子看不完这部剧了。”丈夫笑着说。
海棠悄悄伸过手去,握着丈夫的另一只手,复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那个地下党呢?”海棠问。
“已经牺牲了。”丈夫答。
“这么快!那个特务呢?”海棠又问。
“被地下党策反,已经投共了,接替地下党做情报工作。”丈夫答。
“剧情这样反转,没想到。”海棠说。
“其实是重建信仰,一切皆有可能。”丈夫回道。
海棠正要继续和丈夫逗,忽然母亲的电话打过来。母亲哭诉说,父亲在广场上给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下跪求婚。“我还没死呢,他就已经向人家求婚了,生怕那女的被另外一个吹笛子的老头抢走。”
海棠语气坚定地回道:“没事,会滚回家的。”
阿奴微信留言告知,他要回老家了,是工作正式调动,回到那个小县城。老婆麻将打得离谱,得回去好好看着,要不然,小县城一套80万的房子就要被她输掉了。海棠已有许多时日没和阿奴联系,她猜是“老少女”追得狠,阿奴甩不脱,只好逃之夭夭。
海棠删了阿奴。
高铁载着他们,仿佛穿越时空隧道,一眨眼,又是一座城市,又是一种风貌的田野。过了一条大河,进入北地,北方深秋的田野是一片金黄的大豆。
海棠握着丈夫的手,丈夫的手掌温度刚好。她觉得此行不只是见医生,也像是见岁月里那个曾经的学长,她现在的爱人。窗外,豆青老去,岁月收获着苍老的庄稼,也收获着他们。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