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目中的鲁迅先生
2023-05-30卢江良
卢江良
我老家所在的绍兴市越城区富盛镇乌石村,是鲁迅先生短篇小说《祝福》中“阿毛”的原型地。据说,鲁迅先生家的祖坟,在我们村边上的调马场村(后与青塘村合并,现名“青马村”)。那个村是山村,不通水路。鲁迅先生小时候,他家来上坟,要先摇船到我们村,然后上岸,走路去那个村。当时,我们村的土地庙香火鼎盛,逢年过节都要演社戏。因为戏台就在岸边,鲁迅先生他们就待在船上观看。有一年,我们村有个小孩,一个人在弄堂口剥毛豆,被后面田畈过来的一只毛熊(我老家对“狼”的称谓)给叼走了。鲁迅先生听说了这事,记在了心里,成年后,写进了短篇小说《祝福》里。
这个故事,在我孩提时代,听父亲讲过。不过,不太听得懂,只记住了有个写文章的人叫“鲁迅”;也因为那个被狼叼走的小孩家所在的弄堂,就在我家那排楼屋最右侧处,由于通向广阔的田畈,夏天风很大,颇为凉快,我们常坐在那里,编麦秆扇(赚手工费,补贴家用),所以我时不时会想起那个被狼叼走的孩子。后来,1999年左右,我获赠绍兴市文联主编的一套书,其中有一本中写到了这桩轶事,而且比父亲讲的更详细,还写到鲁迅先生小时候与他的弟弟周作人,经常一道去踏看同样在我们村的“跳山大吉碑”(正式名称“建初买地摩崖石刻”,现为“全国文保单位”,我父亲在世时,被聘为业余文保员,曾悉心看护十多年)。
鉴于這层关系,我读中学时,接触到鲁迅先生的作品,感到特别亲切,没有其他作家所说的“违和感”。当然,这也许跟我与鲁迅先生同为绍兴人,语言上没有隔阂(不存在看不懂这个问题),有一定的关系。还有一个因素,我们高二上学期的语文老师董铭杰先生,毕业于浙江师范学院(现在的“浙师大”),本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后来为我兼任执行主编的一本杂志写过好几年稿,直至病逝为止),他对鲁迅先生作品的讲解,有别于其他语文老师,精彩、生动、风趣,使我从此爱上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并激发了对写作的莫大兴趣,立志成为一名作家。
高中毕业后,我业余从事文学创作,特别希望成为鲁迅先生那类作家。受这种欲望的强烈驱使,我有意识地阅读了大量外国现实批判主义作家的经典作品,像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巴尔扎克等的中短篇小说。然而,由于受鉴赏水平的局限,虽然偏爱鲁迅先生的小说,基本上每篇都反复诵读,但事实上并未真正领悟其含义,只是拙劣地学了一些批判的手法,运用到正在创作的微型小说中,像《抢来的蛋糕》《洋房里的女人》《送花的男孩》《第十个流浪儿》《笑队队员》等,大都停留于简单地反映人性善恶的层面上,极少涉及所处时代的背景和社会问题。
2000年后,我从绍兴来到杭州,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微型小说创作,开始从事短篇小说创作,加上接触了刚兴起的互联网,每天浏览大量文学方面的信息,阅读了钱理群、张梦阳等学者深度剖析鲁迅先生作品的评论,对鲁迅先生的小说有了新的认识,真正理解了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同时,卡夫卡、萨特、加缪、昆德拉、博尔赫斯、奈保尔等一大批作家涌入了我的视线,让我侧重鲁迅、契诃夫的“批判主义”的前提下,融合了一些卡夫卡的“荒诞主义”与萨特、加缪的“存在主义”,逐步形成自己的小说风格,创作了《在街上奔走喊冤》《要杀人的乐天》《逃往天堂的孩子》《在寒夜来回奔跑》《无马之城》《小镇理发师》《乡村建筑师》《谁打瘸了村支书家的狗》《狗小的自行车》等一批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城市蚂蚁》。
这批短篇小说在网络上陆续推出,很快在全国范围引起了较好反响,读者和评论者不约而同地认为:“批判有力、震撼心灵,颇具文坛巨匠鲁迅之风”。2005年,结集出版前,出版方要在封面上打上“当代鲁迅”的字样,被我断然拒绝。虽然,鲁迅先生是我的文学偶像,我梦想成为他那样的作家,但他是一座高峰,我辈可以仰望,不敢造次。后来,出版方只好向我妥协,改为“21世纪中国最具批判力小说”。但在“创作简介”中,还是引用了读者和评论者的那段跟鲁迅先生相关的评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狗小的自行车》被推上中国小说学会的“2004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承办活动的报社要出版上榜作品,来电话问我要照片和简介,我顺便将那个“创作简介”复制给了对方。事后,当初来电的编辑又向我约稿,说要刊登在他们报纸的副刊上。我给了3篇新写的散文。不料,最后一篇发表的同期,那位编辑在“编者手记”里,对我“创作简介”里的那句“颇具文坛巨匠鲁迅之风”大做文章,指槡骂槐地指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作者的‘简介,让我‘吃惊并记住了。……如此‘简介,如果不是他的自吹,就是他被评论家吹昏了头。”这让我大为恼火,首次因为“鲁迅先生”而引起争端,当即写了一篇反击文:《鲁迅是一尊碰不得的神?》,提出质疑:“鲁迅先生是一尊世人碰不得的神?不允许任何人学习,也不允许任何人比较?”
在2000年至2004年间创作的短篇小说,结集以《狗小的自行车》为书名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后,我希望在创作道路上有新的突破,在创作风格上进行了适度调整——从2005年起,注重于鲁迅、契诃夫的“批判主义”语境下对时代背景的有力介入,并逐渐加重了卡夫卡的“荒诞主义”与萨特、加缪的“存在主义”,创作了《赵子龙的枪》《一个会飞的孩子》《大街上撒满黑钉》《哭泣的奶牛》《村主任的功德碑》《梦想制造者》《洪大的摩托车》《穿不过的马路》《装在墙上的“猫眼”》等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逃往天堂的孩子》。
到2013年初,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为了让自己的小说有“出路”,我对创作风格再次进行调整,淡化了鲁迅、契诃夫的“批判主义”,强化了卡夫卡的“荒诞主义”与萨特、加缪的“存在主义”,创作数量也有所减少,只创作了《六楼的那个露台》《这怎么可能?》《在劫难逃》《跳动的耳朵》《伤口》等寥寥无几的短篇小说。鲁迅先生在我的创作道路上时隐时现。
2019年后,父亲多次住院,让我无心投入小说创作,重点创作一些短小的文化随笔和亲情散文,并应一家杂志的约稿开设专栏,写了一组解读文艺大师的随笔。到2020年5月底,父亲的突然离世,使我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彻底停止了小说创作,偶尔写几篇怀念父亲的散文以及文化思想类随笔。同时,由于工作需要,开始撰写宗教文化稿。还应龙泉宝剑厂掌门人张叶胜先生邀约,撰写长篇报告文学《中国宝剑史:龙泉宝剑》一书。鲁迅先生似乎退出了我的创作语境之中,成为我创作道路上的一位过客。
然而,鲁迅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依旧崇高。2022年3月,绍兴电视台拍摄我的一个访谈里,我这样说道:“我从1991年开始写作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三十多年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搞写作肯定会要了解很多作家的作品,也受过很多作家的影响,但是在中国作家里面,我受到最大影响的就是鲁迅先生。”这是我对鲁迅先生的一种致敬,也是对我与他之间的那种关系的总结。
在此之前,他对我的重要性,也从文学创作跨越到了与这个时代的“对接”上。因为我发现:鲁迅先生真正的伟大,在于几乎看透了所处的时代,懂得如何去融合,免受不必要的伤害。也因为他有看透时代的能力,创作的作品自然也就无比深刻,为其他作家所无法企及。鉴于此,我总是教导自己的孩子,以后不一定要成为作家,但要深入了解这个社会,看得透这个时代。只有这样,才能绕过生活中的很多“坎”,更好地跟这个时代接洽。而要看透这个时代,必须持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所以,鲁迅先生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