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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手记

2023-05-30罗炜千

翠苑 2023年2期
关键词:星舰太虚手记

罗炜千

当舰体遭遇重击、被气流震荡卷进小行星带时,慕星垂心里半带着绝望。宇宙股掌间,所谓“高强度合金”外壳,不跟太空里的大块头们碰一碰,都不知道自己软得像豆腐。

仪表盘红灯刺眼,一跳一跳地闪烁着,整间驾驶舱被染成骇人的血红;警报夹杂着短路电流滋啦轰鸣起来,火花噼啪爆炸出难闻的味道。桌子上柜子上的一切都在乒乓掉落,砸向四面八方。随着飞船连续不断地剧烈颠簸,所有东西都以一种恼人的方式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侵袭着慕星垂可怜的五感。

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是那台用来翻译《太虚手记》的光脑。血从额角流下来,而后伤口迅速肿大起来。慕星垂奋力爬上驾驶座,按下“紧急避险”,随后向外发出呼叫:

“这里是盘古Ⅲ号护卫舰,我已遭受幽灵风暴冲击,如有人收到此讯息,请立即回应——请立即回应——”

没有回音。

失血过多使他脑子发昏。终于,他抵挡不住袭来的疲倦,头轻轻歪向左肩。陷入黑暗前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穿过舷窗,看见盘古总舰破败缺漏的舰体——就像古代那艘震惊世界的“泰坦”巨轮一样,以中间断裂、两头栽倒的滑稽姿态缓缓坠落,最终湮灭在诡秘天外。其他两艘护卫舰在这惨烈的对比下反倒显得微不足道,就像两只被大浪掀翻的小船:波涛平息后,杳无踪迹。

……

五年前的2月4日,地球的北温带正瑞雪纷飞。虽然已是公元25世纪,东方古老民族“过年”的习俗却完整保留了下来。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欢声笑语放鞭炮的小孩随处可见,而银河联大的好消息也为这个春节平添了几分喜气。就在不久前,由全人类共同搭建的地月感知同构宇宙信号探测器接收到了一些有规律的电磁波讯号。经银河联大天文学、物理学博士江见月判断,这些讯号很可能是被“非自然”传播过来的。也就是说,它们并非宇宙闲来无事自娱自乐的小创作,而且有很大概率传自天外来客。

虽然地球科技已经能够支持人类去往火星生存,但人地矛盾并没有像科学家们预期那样缓解:火星体积小,没办法分散地球大部分过量人口;大气稀薄而寒冷,撞击坑、沙石、峡谷遍布。最致命的弱点是——火星上没有稳定的液态水和氧气。

继“天问”出征,人类花四百多年想将火星打扮得更像地球,最终却只能把一部分人送到火星的生物圈拟态系统城市繁衍、生活。这些人大多是贫民,理由很简单:他们毫无社会地位可言,在地球上继续生活只能浪费资源;另一部分人,则是自愿筚路蓝缕的科文学者。后来,火星、地球上的人类共同创办了星际高校“银河联合大学”,将各自优秀的学生送到银河联大深造,为未来更深远的殖民计划做人才与知识储备。因此,这几段电波对苦苦挣扎的人类来讲无疑是天大的好事。如果能够破译这段电波,就表明人类有机会找到电波的发出地,而且这个地方极有可能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新家园。

“但令人遗憾的是,银河联大用尽人类文明所拥有的各种语法,也未能将神秘电波成功解码,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体系来诠释它,假如我们中有谁真的将它翻译出来,从而展开实践、甚至移居外星,不说银河联大,”教授顿了顿,“全人類都将记住你。”

当时还是个学生的慕星垂,对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在宿舍,他把课堂上老师所公开的部分符号放映在光脑中,坐在桌前翻开一本厚厚的古文字书,打算仔细研究研究。脚边一痒,他低头看去,自己养的小白猫正蹭着小腿讨抱抱,于是把猫捞上来抱在怀里。可小猫不安分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轻盈地蹦到桌上,伸出白白的爪子去拨弄光脑旁边的镜子,一边扒拉一边喵喵叫,像是要恶作剧来引起主人的注意。镜子立在桌沿,稍有不慎就会在小猫的捉弄下跌落到地、粉身碎骨,于是慕星垂又去把镜子往里推。光脑上的内容被映在镜子里,慕星垂乍一看有些熟悉。他先随意截了一页屏,然后把图片镜像、倒置,里边有几个字母和一些希腊字母极其相似。

他心下一动。如果、假设说,这些符号其实完全可以用人类的语言文字来解释——将它们倒置、镜像,然后将一些多或少了奇怪笔画的文字用与之最为相近的希腊或英文字母解释,再寻找这些字母之间的拼读、语法联系——

从假设起步,慕星垂开始埋头处理起一个个字符。凌晨一点多钟,他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按揉太阳穴以缓解双眼充血的酸胀,

果然,假设终究只是空想罢了。

慕星垂甩甩脑袋,关闭光脑,拖着僵硬的身躯打算早点睡觉。或许是熬夜的缘故,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身处四面燃火,耳畔传来阵阵警笛嗡鸣,“他”操作着一台巨大的仪器,向里边疯狂输入着什么东西,在最后的炮火袭来之前,按下了操作台最中间的“发送”键,紧随而来的就是烈火灼烧的疼痛——

浓烟灼伤视网膜,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但慕星垂还是看到了操作台屏幕显示着“已发送”的满页字符——它们酷似自己研究了大半个晚上的《太虚手记》。

昨天,我们在银河系边境小行星带遭遇了恐怖的恒星风暴。这场灾难中,盘古总舰毁灭,90万一代移民最终只活下来不到15万人。死于行星带撞击一瞬的人反倒不痛苦,真正痛苦的人是:眼看着自己被竹筒倒豆子一样、在飞船裂口直接卷出舱外那些。在真空环境下,他们活下去的概率几乎为0,甚至可能就是活生生被憋死的。

起初对“盘古”的信心是否太过自负?我们并没有本事走那么远。大家都很恐慌忧虑,但幸存者还需要安抚。

人类要活下去。

——选自《太虚手记·第二万四千光年》

盘古舰是由银河联大及地球、火星合力制造出来的探外飞行舰,用了最为坚硬的铝合金外壳,内设层重重保险关卡。整艘舰体状似鲸鱼,里边有人为打造的生物圈系统,有定时的雨水、光照,植株覆盖也十分完善,最重要的是它无比庞大,足足可以容纳七十万人生活。一旦运行,即使燃料耗尽,它也不会停下,而是像发条木偶那般继续运作,对于解决宇宙中可能经历燃料补给暂缺的问题非常有帮助。

几年前,来自宇宙深处的一段神秘电波被银河联大古文字系、密码系联合破解,为此立下大功的二年级学生慕星垂被特派到人类最高指挥部,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校。当被媒体问及他是如何想到用这样的方式翻译出来部分文稿时,慕星垂开玩笑说:“感谢我家的猫摆弄了那面镜子。”

《太虚手记》,被人们称作“上帝最后的怜悯”。它记载了几十万到几亿光年以外多处人类宜居的星系,内容还包括诸多从太阳系出发到银河系外会遇见的险境,描述翔实具体,且与现有研究数据几乎完全一致;它还记录着许多现有技术无法探索突破的经验文献,包括多个银河系内外的天体、星云。从已有且被证实的那些数据来看,这些记载的可信度相当高。就好像是,上帝怜悯子民四面楚歌,于是派天使送来了《太虚手记》,让人类于茫茫宇宙间绝处逢生。手记所说,银河系外有一颗星球,就像地球的翻版一样,有恒星带来的光照,有水源,有大气包裹下新鲜充足的氧气,目前还未发现智慧生命的痕迹。

虽然根据现有发掘成果,被破译的内容不到整篇《太虚手记》的五分之一,但这也意味着它还有更大的开拓空间。既然这份电波能被完整地发送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人”已经操作成功、甚至已经殖民了远方的宇宙深处。

可就在全人类欣喜若狂时,最高指挥部接到来自地球、火星不同地域的报告:部分地区臭氧层变薄,太阳光带来的过量紫外线已诱发多例皮肤癌变;海平面上升,已经淹没了大部分平原;河道干涸,瘟疫爆发,人为了争夺生存空间无视法纪、自相残杀。

旧太阳系就像吸了过量水分的海绵,等再稍微一动,就不由自主地挤出大量水。人类就像是死死吸附在太阳系这块海绵里的水,谁都不想被挤出去,但谁都无法左右自己被抛弃的命运。旧日的广袤植被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寸草不生的焦土。连粮食和充足的淡水都变成了稀缺品,更遑论药物和娱乐品。

人类繁衍了三四百万年,进化出智慧的大脑,发明无数,却难敌地球无可逆转的返祖。有钱有权的人早就登上山区和高原,唯有平民在低山丘陵苟延残喘。

正当他们绝望之际,最高指挥部向全世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探外飞行舰“盘古”已成功搭载于太空,即日起,凡有意愿者可免费入舰,成为第一代星际移民。

起初,并没有人敢参与其中。毕竟,盘古舰远上天穹,万一发生点什么事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为此,指挥部宣传司还大费一番周折,在传单、电视广告、报纸杂志处处宣扬盘古上生活多么滋润:充足的新鲜氧气、适宜的光照和丰富的食物,和吃饭都成问题的地球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地球与火星正驱逐着它们的子民。为了生存,第一批十万余人的平民“小白鼠”认命般坐上了飞上空舰的客船。他们在空舰里待了足足一年,用亲身体验向地面上的人证明——生活在那里比垂死挣扎好了太多:每天都有充足的食物,生病了能去就医,甚至还有篮球场、游戏房这样的娱乐设施。就这样,人们争先恐后地报名,生怕去得晚了自己就要“烂在地里”。

随着最后一批移民被运送上去,三艘护卫舰“日”“月”“星”也正式发射起飞,至此,人类第一代移民部队正式形成,他们将帶着整个地球文明的希望前往太虚手记所描绘的新太阳系,寻找新家园,繁衍生息。

作为指挥部少校,慕星垂被送上Ⅲ号护卫舰“星”,成为数十万移民中的一员。与他同去的还有负责盘古计划起草的执行官江见月,以及其他许多领域的学者。慕星垂虽然并不想就这么放弃学业、去往未知的方向,但指挥部承诺,只要盘古航行方向与地面专家所设定完全一致,按照原先预测,在离开地球两千光年之前,盘古舰就可以完全自给自足,俨然漂流在宇宙中的机械星球。届时,就算他飞得再远,也能及时收到来自银河联大的课程影像。

“只是换了个地方活着而已嘛。与其留在地球火星,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不如出去看一看,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大指挥官说着,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江见月博士和我进行了长谈。她问我为什么对盘古计划如此消极。

我只是觉得,依靠一段段从不知道哪里发来的电波内容造一艘飞船、然后去探险,还搭载了几十万人的性命,说什么都是责任意义非常大的事情,我只是个学生,我不认为自己能承担得了这么大压力。当然我不敢嘴里说出来,舰内到处是监控和录音器,在没能完全脱离指挥部的监视前,我还是小心为好。

江见月博士讲了她小时候的经历。她生在火星的贫民窟,因为身体弱、环境差,从小就总是生病。她亲眼看见过贫民窟百姓活得多么艰难,由己及人,便想为全人类开辟一块全新的天地,所以她把这次移民计划称作“盘古”——那个上古神话里开天辟地的神灵。她否决了呼声很高的“诺亚”,因为她觉得,这并非人类的逃亡,这应当是人类的新生。

“我要让家乡的人有干净的水喝,有舒适的床铺和充足的食物。”

“如果这样,就算被地球遗弃,成为千夫所指,我也没有怨言。”

——选自《慕星垂日记·第一百二十光年》

“日护卫舰,侧偏0°,航行正常。”

“月护卫舰,侧偏0°,航行正常。”

“星舰收到,侧偏0°,航行正常。”

“慕,你在看什么?”

时间是地球零时区晚上九点。结束了一整天工作的慕星垂试图把全身瘫在躺椅中,不给任何肌肉留下一点要使劲的地方。

这是每一天最闲适的时候了——没有翻译任务,不用精神紧绷地时刻监测着星舰是否正常运行。下班的同事们多数选择去泡澡、打斯诺克,慕星垂则更倾向于看看书。

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毛头小孩扎在他旁边,冰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慕星垂手捧的纸质书页,“这个书是讲什么的?”

“这是伊斯兰教的圣书,叫《古兰经》,和你们天主教的《圣经》差不多。”

“哇……你好厉害,”撒拉弗惊叹着,小手随意指向满篇阿拉伯文的一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只是一个警告者。”

“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只是一个警告者,我觉得大概是向试图改变什么的人发出的警告吧。”

小孩听后,撇撇嘴,觉得没什么意思,借口说上厕所溜走了。慕星垂早就料到小孩受不了枯燥深奥的东西,没太在意,继续低头看书。

“你只是一个警告者。”

他拿出钢笔,把这句阿拉伯文和中文翻译誊写在纸条上,夹进扉页。

向警告者发出警告,有什么深刻含义吗?

他想起自己以前读过的希腊歌剧,《俄狄浦斯王》。拉伊奥斯从神谕中得知其子将弑父娶母,于是让仆从杀死刚出生的婴孩。但就是这种“弃养”的举动,使预言顺理成章地应验了——一无所知的俄狄浦斯无意間杀死了生父,还娶自己的母亲为妻。

命运哂笑一切徒劳的反抗,并令终局殊途同归。

他盯着那页文字,目光沉沉,整个人都浸在了里边似的。一种五味杂陈的烦躁猛地席卷了大脑,慕星垂没法再继续静心读下去,便合上书本转而打开电子翻译设备。他通常把这种心烦意乱解释为自己太闲了,必须找点正经工作来做。

太虚手记的翻译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他好像就是为了解释它而生的。当同事们看着一堆乱码焦头烂额时,他能精准地判断出如何串联并发音。可就算这样,他们目前所明晰的内容仍不到四分之一。按照一天翻译20篇的极限,要是想读到最后,可能得等到出走六万多光年后。说起来,这部手记的内容,除去一些勘探数据外,还有一些新奇有趣的知识,收录了旧太阳系未曾记载的宇宙现象:

榕缠现象:一种尚未有明确定义的外袭现象。常见于飞行器发动机部位,如同寄生于其他树种的榕树一般,于发动机部位生根缠绕,最终逼停发动机。

幽灵风暴,顾名思义,无声无形,当天体完全进入其中后才会迅速开始绞杀。

慕星垂抬头看向舷窗外,宇宙一如既往的浩瀚神秘,看似漫天繁星,实则整个宇宙的天体加起来,也只占了整个宇宙空间不到百分之一的体量。

舰体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剐蹭了一下,悠悠摇了摇,很快又恢复到了平稳的飞行状态。

不得不说,在悠闲的时候工作,无疑是个助眠的好方法。慕星垂手里捏着钢笔,对照光脑上的字符写写画画出几行现行文字,却觉得眼皮逐渐沉重起来。

他放下笔,伸手过去拧灭了台灯。

昨天,我们在银河系边境小行星带遭遇了恐怖的幽灵风暴。这场灾难中,盘古总舰毁灭,90万一代移民最终只活下来不到15万人。死于行星带撞击一瞬的人反倒不痛苦,真正痛苦的人是:眼看着自己被竹筒倒豆子一样、在飞船裂口直接卷出舱外那些。在真空环境下,他们活下去的概率几乎为0,甚至可能就是活生生被憋死的。

起初对“盘古”的信心是否太过自负?我们并没有本事走那么远。大家都很恐慌忧虑,但幸存者还需要安抚。

人类要活下去。

——选自《太虚手记·第二万四千光年》

“日护卫舰,侧偏16°,目前已调至0°,航行正常。”

“月护卫舰,侧偏14°,目前正调整舰体中,航行正常。”

“总舰收到,侧偏12°,目前正调整舰体中,航行速度暂缓至每小时10光年。”

“星舰收到,另‘盘古尾部略有剐蹭,请修理人员及时核查。”

“收到——”

按照“盘古”中人造太阳东升西落的规律,此时,人们应当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开启新的一天了。慕星垂照旧接收着来自不同舰体的消息,并向外发出维修指令,以确保接下来的航行能够一如既往地平稳。

撒拉弗手里拿着几只羊奶球包,看着慕星垂娴熟地操作机器,眼里流出羡慕的神色。他一口咬下去,可食用的羊奶球表皮被刺出一个豁口,里面的液体将孩子嘴边洇出一圈白胡子。

“今天是比利先生值班?”甫一听见那句音色熟悉的“收到”,慕星垂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总洋溢着愉快微笑的男人。比利是撒拉弗的父亲,一名优秀的航空舰科学家。他为人亲切幽默,向慕星垂自我介绍时只说自己是个维修工;等慕星垂看见他飘在时速100光年的盘古舰周围修补破损舰体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确实是个维修工,只不过是在进行更精密而危险的宇宙飞船维修工作罢了。

盘古洁白的舰体表层突然现出个黑点,一个人影从里面飘出来,冲慕星垂所在的星舰挥了挥手。撒拉弗兴奋地抬手向父亲打招呼——即便他知道比利并不一定能看得见。

慕星垂揉揉孩子的脑袋,坐回座位进行下一阶段的翻译工作。他正盯着有关“幽灵风暴”的纸页思索,舰体突然又微微震动,好像是遭受了小型不明物体的撞击。

“哗啦”一声,是液体泼洒在地上的声音。

他闻声望去,撒拉弗正捏着一个快洒光的奶球包,面对刚刚洒了一地的羊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慕,我不是故意的,”孩子无辜地抬起头,“刚刚飞船晃了一下。”

“没有洒到键盘上吧?”

“没有,只是地上脏了。”

前兆【榕缠】:无法用肉眼观测,使飞行器速度减慢并最终保持静止状态。潜伏期未知。

前兆【幽灵】:莫名其妙出现的划痕与掉漆,以及微弱的撞击。

匆匆提笔写下这两行字,慕星垂放下光脑,走过去看撒拉弗那边的状况。好在除了地板和身上沾了羊奶,其他都一切如常。

舷窗外,比利依旧在攀爬,试图向尾部那处刺眼的剐蹭凹坑进发。宇宙四周一片寂静,远处依旧漫天星海,几艘航空舰在真空中稳步航行。

电光火石间,慕星垂皱了皱眉。

真空状态下,星舰怎么会遭遇撞击呢?

他一时没想通,但比利攀爬的危险姿势令年轻人心中隐隐浮现出不安。他打开语音系统,将通讯连接到比利那边。

“比利,你那边情况正常吗?”

“一切正常,预计五分钟后核查完毕。”

即便得到了令人安心的回答,慕星垂却依旧有些忐忑不安。他盯着窗外那个已经移至舰尾的人影,不安的感觉越来越近——

变故突生!

“嘭——!!”

舱体急剧摇晃,几只羊奶球从孩子手中滚落,“啪”地砸上地面,呈现出不规则放射状,像朵黏稠的烟花。

“撒拉弗,系好安全带——”

孩童恐惧的啜泣声伴随着青年焦急地怒吼,和小小的星舰一同穿梭在漫天的断裂带碎石间。紧接着又是几声撞击的闷响,舱内有如地动山摇。慕星垂被甩到地上,他拼命爬到撒拉弗旁边,确认孩子的安全带已经把他紧紧保护在座椅中后,才一点点攀上旁边的椅子,给自己上好安全措施。等一切妥当,他再看向舷窗外时,原本正攀附在外壁的比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几根断裂的铁索在太空中微微拂动。

“我爸爸呢?”撒拉弗带着哭腔的问句从旁边传来。

无人回应孩子的哭声。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越来越多,但相对于他们,我和许多仍然记得自己母语的人却更像异类。他们将各自家乡的语言融合,用希俄、日耳曼以及汉藏的文字体系创建出来了全新的语言。比起之前的语言各异,统一的交流方式却更能让他们团结一心,不知道是福是祸。

——《太虚手记·第一万五十光年》

这里是地狱!每颗星球都在爆炸坍缩,我们要尽快冲出去!

——《太虚手记·第两万光年》

人们开始自相残杀了。

——《太虚手记·第二万零三十光年》

我突然有了个很大胆的设想。

自从两万四千光年的撞击后,我们现在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是苟延残喘。与其为未来慌张,不如向过去的人类发出警告,不要尝试着探索未知的东西。

我们打算尽可能地提高星舰速度,在即将达到光速的临界点时再用月舰猛推,让星舰达到我们未曾设想的“超级速度”,星舰所发出的一切讯号都会穿越时空的束缚,冲向不同岁月。或许位于过去节点的我们,真的可以阻止这一切。

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看明白电波讯号转出的乱码——撒拉弗之前把我的日记翻乱,前后顺序已经错了,我不知道你们会先看到我们的警告,还是对星际移民美好蓝图的幻想;输入语言,也完全变成了后来演化出的语言体系。但不论何时,只要你看到了这行字,不要继续前进!!不要继续前进!!

——《太虚手记·第二万四千五十五年》

距地球第二万五千光年,零时区00∶00,总舰因多处故障,已无力继续维持航行。

日月星舰发动机损毁,无法航行,原因不明。

盘古计划,失败。

——《太虚手记·第二万五千光年》

……

幽灵风暴,顾名思义,无声无形,当天体完全进入其中后才会迅速开始绞杀。

前兆【榕缠】:无法用肉眼观测,使飞行器速度减慢并最终保持静止状态。潜伏期未知。

前兆【幽灵】:莫名其妙出现的划痕与掉漆,以及微弱的撞击。

慕星垂连忙找到这页手记原稿,只见这条工整的笔记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他试着翻译,结果令他毛骨悚然。

不要修理!不要修理!

冷汗从鬓边滑下。他疯了一般去找还没有被阅览的稿子,一页页翻过去,在末尾处看到了一张令他大惊失色的图纸。

那上边的图案,经过镜像、倒置处理后,赫然就是——

盘古总舰。

停下!不要继续!立即返航!

——《太虚手记·第二万五千光年》

仪表盘上的里程数直指两万四千光年。

“咣——”

遭受意外袭击的星舰开始报警,呜哇呜哇的铃声和警报红灯同频呐喊,地面向右倾斜,慕星垂想抓住座椅不被甩出去,可一个重物砸中了他的额角。鲜血从额角歪歪扭扭淌下来,染红了他的视线。

那是他用来翻译《太虚手记》的光脑。

又一阵地动山摇,桌子上那本纸质《古兰经》在重力作用下唰唰翻篇,扉页一张字条“啪”地飞出来,贴在光脑上,字条上的内容被红色警报灯渲染得格外恐怖。

“你只是一个警告者。”

因为遭遇失败,未来的人们向过去发出警告,于是,《太虚手记》出现了;也正因为《太虚手记》,江见月和一众科学家满怀激情地起草了盘古计划,以谋求去往一个天更蓝、树更多、水更清的新家。一切兜兜转转,最终回到了原点——陨石雨如期而至,盘古即将面临终焉浩劫。

命运哂笑一切徒劳的反抗,并令终局殊途同归。六

慕星垂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醒来。

他吃力地抬起眼皮,额头的肿块压迫了视觉神经,让他看不清楚东西。只能看见,窗外,那头状似鯨鱼的大船已经呈中间断裂、两头倾斜的姿态游离在诸多小行星间。

他不敢想象有多少人已经罹难,不敢猜测那艘航空舰中是否还有幸存者。孤寂感令慕星垂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惴惴不安,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通信系统旁边,打开传音器后迫不及待地发送消息。

“有人吗?”

“如果收到通讯,请回复。有人吗?”

“滋滋——”是电流的响动声。

没有回音。

整个宇宙仿佛死去了一样,只剩下他和身边懵懂无知的孩童苦海挣扎。

“日护卫舰,侧偏259°,目前正调整舰体,航行速度暂缓至时速10光年。”

“总舰损毁严重,请求支援。”

“月护卫舰收到。月护卫舰侧偏279°,目前已调整至172°,航行速度暂缓至时速90光年。即将弹射救生舱。”

“总舰收到。”

熟悉的、带着电流响动的声音响起,在浩渺太空中响起,犹如马太福音。慕星垂眼眶一紧,他突然感到有些热血沸腾。

他突然明白了。当初,明明理性情感劝他向大指挥官请求拒绝入舰,但一种莫名的悸动催促他看向宣传单上宏大壮丽的盘古巨船。那是一股浓烈的眷恋与归属感,呼唤他快去——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阻止这一切。两个时空的灵魂自那时便开始交叠,把拯救盘古的使命悄悄种植在他心里。

就算大家会一起死又怎么样?既然现在他们还活着,就有转机;既然知道以后会走错哪一步,那就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之前纠正错误的轨道!

“星舰收到,目前状况良好。”慕星垂喉咙哽咽,“我们正面临有史以来最为艰难的考验,但我深信,我们可以共同渡过难关。”

“各救生舱,务必保障伤员安全;启用舱门闭合,分割鲸头与鲸尾,鲸头保持原速前进,鲸尾启用倒向驾驶舱,跟随鲸头舱全速前进,”江见月极力冷静地下达命令,“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越早冲出风暴眼越好!”

就这样,几块机械碎片以奇怪的姿势拼接、连缀、飞行着。它们分明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却仍坚强地连在一起,共同抵御着风暴侵袭。有时候会有救生舱掉队,它前前后后的那些飞行物都会赶快帮忙保护着它,直至跟上大队。渐渐地,风暴越来越小,众人紧绷的神经逐步放松。

当他们以为即将渡过难关时,变故突生!

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大吸力,将所有飞行舰都硬生生吸了进去!

就像是大海中的漩涡吞噬船只一般,暴风骤雨过后,一切都复归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回忆起两年前那次惊心动魄的脱险,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当时他们被意外卷进断裂带的罅隙,在里边经历了一场“奇遇”。

在那里,慕星垂看见了一艘无比熟悉的航空舰。它破碎不堪,外壳脱落,色泽斑驳,飘在半空自转。一只小飞船绕着它公转,像极了遗世独立的恒星与行星。

那是……另一个时空,处于未来节点的,盘古舰。

宇宙的奥妙,早已模糊掉时空的界限。在这里,千奇百怪的东西无处不在,另一个盘古和它忠心的卫士也被囚禁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行走在时间边缘。诸多复杂原因让它们形成了一处天然磁场,甚至切割出了一个新的空间,静静地等候着有一天被发现。

船舱中,众人也看到了这个庞大的怪物。人们都惊慌地想,是不是真的世界末日了,怎么自己眼前又出现了一艘盘古总舰?

慕星垂心里充斥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追问感。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所有的秘密,而一种预感告诉他,进入另一处星舰,一切都会得到解答。

他驾驶着星舰飞过去,以相对静止的状态追上老旧的那一艘,瞅准时机打开舱门攀爬上去。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星舰构造,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大门走了进去。

里边一片漆黑,想必是能源早就耗尽的缘故。

走到驾驶舱,透过舷窗,慕星垂久久凝望着那艘早已长眠的破旧机械。它曾经承载了无数人的希望,却变成了埋葬他们的坟场。

他转头,看见驾驶座上,有一个穿着厚重宇航服的人形。怀揣着些许紧张,他缓缓走近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略微好奇想看一看——這个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可他刚一碰到头盔滑盖,那具人形瞬间风化成齑粉,只剩下一块破旧的光脑“嘭”地摔在地上。他拾起那块光脑,微弱的显示光亮让他霎时失神。

——炸毁磁场,然后离开。

带着我们的希望,一起,活下去。

落款:慕星垂。

最后的最后,盘古的所有飞行器撤离到安全地带时,装在那座古老巨舰的定时炸药也刚好倒计时完毕。随着一道亮眼白光闪过,震耳巨响把封闭磁场轰出一个窟窿。赶在炮火袭来之前,四座飞船有序地依次从洞口钻去。当最大的一声爆炸响起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再见了,另一个时空的慕星垂。

两年时光过得飞快。人人都不想再提那场浩劫,可人人都忍不住怀念当时的自己经历了多么难忘的回忆。

比起一开始对幽灵风暴提心吊胆,一众科学家研究出了如何辨别、躲避它,免去了不少麻烦。截至第二万五千光年的旧手记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除去记载了另一个时空的悲剧,它还用另一代人的血与泪实践出了一套宇宙航行百科全书,在过去两年的星际穿梭中为移民们免去了不少麻烦。

慕星垂回归了本职工作。他开始撰写起新一轮的《太虚手记》,包括一切的起源、包括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逃生,还包括对那些死去先驱和英灵的由衷感怀。

他望向前方那艘名曰盘古的移民舰,适逢旧太阳系人类新年,它全身也被刷上了喜庆的涂鸦,红的图腾如同熊熊烈焰,如同旺盛燃烧的生命,一路高歌猛进着人类生命的不屈。

即便曾历经磨难,人类依旧顽强地生存着,为过去的精彩而欢乐,为将至的惊喜而怀揣憧憬,在一地鸡毛中浴火重生,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扼住命运的喉咙,自力更生地闯出一片蓝天。

不久前,总舰的科学家们传来了好消息。距此地五千光年的地方,有一个神奇的恒星系,那里的一颗行星与《太虚手记》所描绘的新地球极为相似。过不了多久,第一代移民就可以结束这种煎熬的旅途,踏上一块块沃土,重新建立家园。

想必等到成功抵达新太阳系,人们或许也能像原先在地球上那样——三五个人喝喝酒,聊聊天,简简单单地生活,快快乐乐地变老,不必为恶化的环境发愁,不必为明天如何生存劳心劳力、殚精竭虑。

他要带着另一个时空中自己已经遥不可及的梦想,好好地活下去。

“日护卫舰,侧偏0°,航行正常。”

“月护卫舰,侧偏0°,航行速度异常,正在减速,原因未知。”

“盘古总舰,侧偏-30°,航行速度异常,目前速度减至每小时30光年,原因未知。”

“星舰收到。另星舰航行速度异常,目前速度减至每小时20光年,请修理人员及时核查。”

“收到——”

人造太阳东升西落,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开启新一天的生活。

慕星垂照旧接收着来自不同舰体的消息,并向外发出维修指令,以确保接下来的航行能够一如既往地平安。关闭通信系统后,他又执笔打开光脑,将刚刚发生的航行故障记录在名为“太虚手记”的文档中,正思忖时,一道猝不及防的惯性力将他险些从座椅上甩出去。

好在他扎了安全带,这一下只将他手中的笔杆飞到地上,细小柱体骨碌碌滚进机器的间隙,红色的故障灯一闪一闪,看着叫人心慌。

慕星垂皱着眉毛,抬起了头。

面前的舷窗里中,盘古依旧扎进浩瀚无垠的宇宙,日月两艘护卫舰如同忠诚的骑士,守在它机翼两侧。一切都看起来都好像沿着正轨稳稳前行,唯一令慕星垂不解的是,三艘护卫舰和它们所环抱的那艘巨型移民舰,此时不知怎的,没有按照既定轨道航行,反倒就这样静静地停在了宇宙中。

“呼叫总舰。发生什么事了?”

“滋滋——”

只有电流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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