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
2023-05-30曹畅洲
方兴艾不怕死。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他正面临着死。医生拿着体检报告建议他去复查的时候,他还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但无论如何,这个三十八岁的单身汉在肚皮被刨开缝合上无数次后,现在乐呵呵地躺在病床上,把他的决定告诉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
当然,有人会从座位上弹起来,鼓励他千万不要放弃,也有人直接作势要替他承担接下去的医药费。但方兴艾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他笑着,把那两只从鼻孔里伸出来的导管呼上一层灰白的雾气。他的话就此笼罩在所有人狐疑的头顶上。
“我都迫不及待了。”他说。
你也许会说,他的乐观只是在外人面前的表演。我们很容易想象这种情形:当探望者离去,或者午夜月光洒下来的时候,他在漫长的失眠里一阵又一阵地流下眼泪。直到晨曦微白,值班护士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开始响起,他赶紧擦干眼泪,揉松红肿的双眼,拼命挤出一个不让任何人担心悲伤的笑容。是的,你永远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据我观察,方兴艾并不属于此类。
方兴艾不怕死,是从他计划自己的葬礼开始的。他把那些想法记在医院收据单的背面,有好几张,各种手术、药物、营养液、住院费用,五颜六色的,全都叠放在右手边的床头柜上,用牛奶箱的一角压着。有了灵感就撑起半个身子,右手拿笔在收据单背面写写画画。在这之前,他想过很多办法熬时间:玩手机、看书、找经典电影、学习一门新语言,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很快就觉得,这些事情全都是沙尘,不管累积了多少意义,轻轻一吹准会散灭。于是,他能想到自己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计划自己的葬礼。
从那些收据单的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构思轨迹。有那么一张,列满了他一生的成就,那时候他也许正在想象它们被念出来时回荡在殡仪馆大厅中的情景。尽管那些字都被画上了删除号,我们还是可以看清它原本的样子:“一生善良、诚实”“尽管没有结婚,但对每一个前女友都很好”“在公司里干了十几年,从没有迟到早退,只请过三次事假”……有一条需要注意,因为除了删除号,它还被画上了圈,证明起码在它们还没被删除的时候,这件事在他心里的地位比其他的重要一些。圈里的内容是他在一款游戏中取得的成绩记录。我想,这一定是非常好的成绩。
显然,左思右想之后,方兴艾觉得自己生平最大的成就居然是一款游戏的记录,这件事一点儿也不体面,于是将它划去。这么着,就像后来对我们吩咐的那样,他决定不要介绍自己的生平了。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这个变化是很浪漫的。譬如说,他希望请人为他朗诵一首诗歌,来代替他的悼词。据我所知,他不热爱文学,所以只能上网搜索。最后记在收据单背面的名单有马维尔的《一滴露水》、狄金森的《我一直在爱》,泰戈尔、佩索阿、布罗茨基等人也分别有作品进入了决赛圈。我上网查阅了那些诗,为他在生命这一刻绽放出来的品位感到吃惊。可惜最后一个都没有用上。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放弃了念诗的策划,转而在狄金森的那首诗底下写下了他的一个新念头:“遗体告别时,放飞三十八只和平鸽”。
你可能已经察觉出一些不对劲了。
据我个人的推测,也许自从决定不念自己生平的那一刻起,他隐约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事实,那就是:他是自己葬礼的绝对主人。据说人的一生至少有三次做主角的机会。方兴艾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在过度痛苦中喊出了一个不是她丈夫的名字,这使方兴艾在人间的亮相被一场争吵盖过了风头,失去了第一次做主角的机会。由于方兴艾始终未能与任何一个女人成婚,因此第二次机会也遥遥无期。现在,当他发现可以主宰自己的葬禮时,就像是要向全世界宣告这种权力似的,他决定把它变得过目不忘、触目惊心。于是,从一张穿刺检查的收据单开始,背面的字眼变得诡异起来:“只许笑不许哭(笑得最大声的有奖)”“让老彭带头,全场合唱情歌”“表演人死复生大型魔术”“短视频全程直播”……我瞪着这些字眼,又翻过去看看那些手术的名字和费用,感到头晕眼花。机械宋体的“奥沙利铂-希罗达化疗”字样背后,透着左右镜像的“全场合唱情歌”六个手写字。薄薄一张收据单,正反阴阳世界。
于是那天方兴艾告诉了我两个决定。是的,自确诊以来,他做过的决定比他一生都多。
第一个决定是他不准备继续治疗了。因为医生说接下去必须做造口。
“造口就是,”他用那只夹着心电仪的手指朝自己腹部画了个圈,“把屁眼移到这里,接上一只塑料袋,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我的屎和尿在里头晃荡。”
他耸肩笑了起来。我不太好受。
“当然,当然,”他忽然拼命点头,“也有钱的原因。我不能再花钱了,得给我的葬礼留着。”说到葬礼,他来了兴致,眼睛猛亮,身子从靠背揭了起来,直挺地坐在床上,“老彭,我想好了,棺材、骨灰盒都无所谓,但葬礼一定要弄得特别。”
就是在这时候,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压在牛奶箱角下的那叠收据单。我一边惊讶地翻看,一边听见他说,这些都是草稿,他现在已经做出了最终决定。他要——
“让他们跳舞。”
他们,自不必说,是包括我在内的吊唁者。可是跳舞?
“就是那种夜店里的,蹦次!蹦次!蹦次!叭叭叭……”他的脸上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笑。也许这段时间以来,就是这样的笑为他带来力量,熬过病痛。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的朋友方兴艾,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决定在几个月后自己的葬礼上,让所有人蹦迪。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通常情况下,我们都会认为,一个人在死前如果有什么愿望,那一定都和他的遗憾有关。譬如说,我和妻子早早地就讨论过,方兴艾三十八岁未婚无子,如果他这段时间要我帮他找回什么过去的单恋对象,那我一定在所不辞。又或者,方兴艾成天在家里打游戏,很难讲是不是因为没钱旅游的缘故,那么,我也十分愿意出钱带他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踏遍他想去的每一个国家。但是谁能想到,方兴艾在垂死之际交给我的委托,是将他的葬礼变成一间夜店?
“当这个想法第一次闯进我脑海的时候,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方兴艾对我说,“我夜里睡不着觉,老彭,我说真的,自从我被查出身体有问题以来没少失眠,但因为兴奋而失眠,这从没有过。我天天想,夜夜想,我一想到殡仪馆里,各个馆厅正吹着唢呐、举着花圈、哀鸿遍野,哭天抢地,就在这些声音里,突然冒出一个蹦次!蹦次!蹦次!冒出五彩斑斓的灯光,冒出一群人在那儿高举双手,扭动身体,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我不骗你,老彭,要不是这事儿还没定,我恨不得明天就死,明天就被抬到殡仪馆里,从天上看他们在我葬礼上蹦次蹦次。你想想,要有这么个机会,你会怕死吗?你爱死了都。老彭,真的,你一定得帮我给办成了。你可千万别拒绝我。死者为大。”
别说生病以后,就是他健康的时候,我也没听方兴艾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这么多话,把我都给说蒙了。也许因为这事儿离谱到了极点,我发现自己居然不听使唤,冒出了一种相信的感觉。
你不难想象,当时有太多疑问挤在我的喉咙口。我手忙脚乱,最后竟挑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样是不是对死者不太尊重?”
话一出口,我意识到不对劲,挥挥手,尴尬一笑。他颧骨陡然耸起,很惊人地笑了两声。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大得荒唐。
虽说我刚开始有了那么点儿相信的感觉,可冷静下来稍微一想,也知道不合适。问题是劝不住,他像是中了邪,天天跟我讲这馆里头怎么布置得更像舞池,要用什么什么样的灯光,不能用几年前流行的音樂,一定要最时髦最新潮的……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看起来真的精神好些了。同病房里的那些病友们,没有一个像他话这么多的。偶尔有几个病人家属听到我们的谈话,都以为说的是他康复以后的事儿。
那天我去探望他,一个肩膀很窄的护士正在查房。他头扭在一边,没有看到我。护士在床头那把挂满营养液的立架前站定。颜色各异的液袋如同旅游景点里的同心锁,呆头呆脑地悬吊。他回答护士的话既轻又短,还老是重复着一个短语。没过多久,我听清了,他是对护士说:“我痛。”
“止痛液吊着呢。”她在病程单上记录着什么。
“还是痛。”
护士没理他,继续写。
“还有别的药吗?”我听见他又模糊地问,“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止痛液?”
护士的眼睛终于从病程单上抬了起来,她看了看他,却瞥见了我。
“你朋友来了,”她说,“多聊聊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方兴艾猛一转头,对我露出了那种荒唐的笑。
方兴艾也许确实不怕死,但他怕疼。他从没对我说过疼。他跟我只说那个异想天开的葬礼计划,于是我总会忘记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他的手腕、手指、小臂上插满了针头,从中蔓延成一条又一条透明导管,像高架路那样在空中交叉。一条导管从他鼻下肆无忌惮地横过,顺便把两条分支插进他的鼻孔,然后沿着脑袋拐过一个大弯,继续向前延伸。方兴艾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电线暴露在外的机器人。一个即将报废的机器人。
这个机器人在变成这样之前也是很平凡的。他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成就,心中也没有耿耿于怀的大遗憾。他每天早晨八点去公司打卡,下午六点准时离开。即使不生病,也升职无望,但公司性质决定了只要他不愿意,就没人能撵走他。他不算特别穷,有自己的房子。每天点外卖,玩游戏,尽管已经三十八岁,每次拿着长柄伞走在路上还总想象自己是个剑客。伞撑起来时,那便是自己的斗笠。他曾有两次非常接近结婚,但因为不同的原因最后没能成功。我可以保证,那原因与他的人品无关。也许因为并非没有过性生活,他从不为自己的单身抱怨。他的父母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离了婚,一个再没了消息,另一个在他十岁的时候过世(这么说来,是有遗传的)。也许他内心深处有一个亲情的缺口,但那个缺口由外婆填补上了一大部分。如今他的外婆坐在养老院的床上,天天跟自己的老姐妹们聊天。你也许能猜到,那些老姐妹们其实早都故去了。他跟同事关系处得不错,也有能够交代身后事的朋友。这样一个人生,困境总是不彻底,而幸运又多徒劳。平凡了一辈子,最后竟想在自己葬礼上撒这样一把野。
“你老实讲,”我拉开折叠凳,在床边坐下来,“你是不是很想去夜店?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还想找些……”
他摇摇头打断我:“想去我早去了,还要到现在?”
“那……我不理解。”
“为什么非得理解呢?”他今天似乎怨气很大,“这是我的愿望。愿望是天降下来的,你能理解天吗?”
我不知道他最近又看了什么,想了什么。他以前从不会说这么玄妙的东西。我感觉自从他生病以来就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当然,他瘦瘪了,头发掉尽显得脑袋圆大了,四肢肌肉枯缩在袖管里灌得进风了,但我指的不是这些。
他在打量我,然后垂下眼睛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我知道他在等我一个答案。
“我不理解天,但我理解你,”我尽量选择温和的措辞,但我知道自己底气不足,“我懂你的感受。但葬礼这事吧,还是……”
他看着我,他明知道我接下去会说什么但还是看着我,逼我把拒绝的话完整地砸到他脸上。我该怎么形容那眼神呢——请允许我也玄乎一点儿——我觉得那就是死神看着他的眼神,他现在拿来看我了。
“老彭,”他听完我的话后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干薄的嘴唇在说话时会碰到鼻子下那根导管,使得发音有时听不太清。但我确定他说的是这个,因为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最好的朋友,”他笑起来,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还是温的?”我说。
他点点头。
我拿着保温杯走回病房的时候,看了很久才确定方兴艾正在拔自己手上的针头。他揭开了手背上的胶布,用两根手指捻住针头,像是在从皮肤里把静脉慢慢撕出来,直到针口露出,营养液如尿般滋流出一条弧线。我大叫一声——但我很理智,还能想到先把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没像电视剧里那样咣叽一下摔到地上——马上摁住了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床边。那会儿他的手正在上移,瞄准了小臂处的针头。接着,我用另一只手拿起墙上的呼叫器,喊了护士。方兴艾的手腕被我卡住,布满针眼的拳头却还在挣扎搏动,如同一颗不服气的心脏。我挂了呼叫器,转头刚想呵斥,只见他脸上已挂满了泪水。
“我说过,我不怕死了,老彭。”护士把一切安顿完毕后,他平静地说。刚才哭的时候也很平静,就像是往一张纸上沾了两行温水。
他继续慢慢地说:“你怎么想的我都知道,我也知道这件事很荒唐,很可笑,可我就是想,就是盼。你懂吗?你不会懂的,你能盼的事太多了,而我就这么一件。我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件,天天盼着才能熬过来,你懂吗?你不会懂的。老彭,放过我吧,我现在不要人们跳舞了,我就要你放了我,然后你随便给我找地方埋结实就行了。”
我没有办法不答应他。当然不是答应随便把他埋结实,而是答应他那个异想天开的夜店葬礼计划。之后好几天夜里,我都梦到他不断从自己手背上拔出一根根尖锐的银色针头,好像他身体里面长满了拔不完的针。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至今没弄明白方兴艾从哪来的这么个奇怪的执念,又怎么会这么深,但现实容不得我弄明白,已经把我赶上了路。仿佛在方兴艾遭遇的这场变故中,反倒是我好像被什么东西真正困住了。
办法也不是没有。我花了很久,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所谓“善意的谎言”,假如方兴艾最后泉下有知,他是会理解我,还是对此感到生气,我一点儿也没有把握。我猜想,现在方兴艾眼里的人间,也许已经不是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人间了。但不管怎么样,我只能按照我的人间规矩办事儿。
方兴艾出院那天,把朋友同事们送的礼品全分给了病友,住院时买的牙刷、塑料杯、長绒棉毛巾也都留在那儿。他只带走了那叠收据单。收据单对折成一个小长方形,塞进口袋里。印有医院名字的塑料袋没有打结,随意扔在我的车后座上,好像一点都不在意里面的药盒会不会掉落出来。
他没有一点儿要回家的意思,一上车就说:“去,去你说的那家殡仪馆。”他声音很轻却说得很快,仿佛在跟谁比赛似的。
殡仪馆里有几家白事。我跟负责人通过了气,他带我们从一排小号手旁边走过,沿着一条周围种满冬青的小径,来到“长思厅”前。在它侧后方是大门敞开的“永安厅”,再过去的“追远厅”铁门紧闭,门口花圈灿烂。我预订的是“长思厅”,看样子方兴艾对这选址也很满意。
“其实布置起来很快,”我说,“不一定这么早就要预订好。”
“不,不,得预订。”方兴艾仰着头说,“尽快弄好,我才能放心。”
我和负责人对了一下眼色。我们都清楚,这里弄得再好,方兴艾的葬礼也不会在这里举行。它只负责在方兴艾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前,给活着的他一个甜美的安慰。当安慰需要变成告慰时,他便只能得到一个和所有其他平凡人一样的正常葬礼。
这就是我想出的方案。我脑力有限,想不到比这个更周到的解决办法了。至于这段时间占用馆厅的费用——
“您不用担心,”负责人对方兴艾说,“我们有很多馆厅,很少有排满的时候,所以不影响生意。您只需要负担设备和装修费用就可以了。”
“真的吗?”方兴艾狐疑地在我和负责人脸上看来看去。
当然不是真的。这期间的场地费都由我承担,这是这个方案里最大的缺点。谎言总得有代价,友情总得要付出,死者总是为大。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我搀扶方兴艾在“长思厅”里逛了一圈,胶底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出黏滞的回响。他这时看到了什么呢?五彩缤纷的灯球?人头攒动的舞姿?震耳欲聋的音乐?不管是什么,总之它们使他眼眶慢慢湿亮起来,分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方兴艾喉头一咽,慢慢地问:“这是真的吗?”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接着说,“真能把这里做成夜店吗?”他转过头来,“你们不会是骗我吧?”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眼睛往负责人脸上看去,但他立刻把目光移开了,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不能直视的东西。等我再看回方兴艾,告诉他放一万个心的时候,我不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脸上闪过的这无数微表情。但我知道自己很不自在。
回去的路上,方兴艾忽然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我立刻在路边停下车,整个身子都转向了他:“方兴艾,”我板着脸,“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很有限,只够在乎那些最亲近的人。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之一。我永远也不会觉得你丢人。这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是病魔唯一无法带走的东西。你每质疑我一秒,我就觉得是在给这个东西上增添一道裂纹。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我想你也一样。”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一面说,一面在内心里涌出厌恶自己的感觉。
好的一面是,效果起到了。方兴艾对我正在进行的筹备工作深信不疑。他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出门,就在家里胡思乱想,每有什么新的点子就发到我的手机上。到了晚上,我去他家照料时,再一一汇报现场布置的进度,拿出手机给他看:这个灯光已经搭建完成,这一款调音台准备下单……那时候他总会伸出那只没有一点儿血肉的手,指到我的手机上,过问每一款的区别、预算对比情况、现场电路排布,然后淌着口水的嘴角就会诡异地上扬,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看着我,说:“很好,很好……”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脏器被肿瘤腐蚀,但他的精神却像一条荒诞的支柱那样高高耸起。有一天我在他家,在他的口述下记下了他理想的来宾名单(他自己既写不动字,也握不了手机了)。那名单格外的长,有他的同事,领导——从科长到处长——还有远房亲戚、同学朋友以及他的那四个前女友——有两个接近结婚,两个相对过眼云烟一些。在说到这四个前女友的时候,他的眼里明显放射出了一道不属于这个病体的光芒。
“对,对,”他笑着说,“她们一定要在。一定要跳,最好是跟处长们跳……跳……跳……”后半句话就这么没来由地消失了,只剩下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我不禁浑身打了个颤。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前女友同处长们跳舞?他到底在这场幻想的狂舞中期待看到什么?我不敢问。但我自觉必须问些什么,因为我感到一些比癌细胞还要可怕的东西在方兴艾身上长大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说,“他们——你请的所有这些来宾——根本就不会愿意跳?”
他的眼眶忽然变成两个大窟窿,惊讶地看着我。
“跳,跳啊!”他格外响亮地说,“让他们跳!不跳也得跳!”
这就是方兴艾在丧失语言功能前,对自己葬礼的最后一个要求:不跳也得跳。这是一句生病前的方兴艾绝不会说的话,是死神贴在他的脊梁上掰着他的下巴说出的话。更让我感到凄凉的是,对于这个近乎发泄和报复的要求,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劝他的必要。
“长思厅”终于布置成功。我站在面目全非的馆厅里,抬头是大大小小的射灯、聚灯灯管,眼前是一张长长的控制台,地上摆满了黑色的音箱。电线在角落缠整到一起,我感到头晕目眩。即使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派不上用场、随时都要拆去的幻景,我还是头晕目眩。荒唐,我想,方兴艾荒唐,我也荒唐,真也荒唐假也荒唐,生也荒唐死也荒唐。这么多荒唐加到一起,把我击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人鬼虚实。方兴艾一度想把这儿的厅名改成“尽欢厅”,被我拒绝了。没人能够尽欢,活人死人都一样。
自从方兴艾连话也说不了了以后,我就住到他家去了。他说不了话,但生理还在运转,会呕吐,会咳血,会失禁,会让口水滑过脸颊浸湿枕头,还有,会疼出眼泪。我不知道他哪儿疼,也不知该怎么缓解,所有药物都已失了效,只能把我在“长思厅”里拍的视频放到他眼前看。他只有在这时眼神才会变得有力,并且获得短暂的静谧。我联系好了负责丧葬事宜的人员,随时随地,只要我一个电话,他们就会立刻赶来。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跟殡仪馆的负责人发微信,告诉他“长思厅”可以拆了。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每过一天,我就得付出多少场地费。
一天晚上,方兴艾拍着床板把我叫到他跟前。通过他的唇语我读出来了,他在对我说:“谢谢你,老彭。”
这件事本应该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它还有一个结局。一个既不重要,又不得不说的结局。因为它就像方兴艾一生的浓缩,充满了某种无用的幸运。
就在方兴艾拍着床板把我喊过去特地感谢我的那天,我意识到也许日子真的到了。于是搬来一把椅子,就在他床边坐着,决定今晚不睡觉,时刻盯着他的呼吸状况。他的呼吸一向微弱,你得用尽全力注视他肚皮的起伏才能确定。我用很多办法来让自己打起精神,最后还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盹。
朦胧之间,我听到房间有声响。我闭着眼,似睡似醒,耳边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睁开眼,床上空无一人。立刻站起身,转过头,看见方兴艾正趿拉着拖鞋,从厕所慢悠悠地走出来。
“老彭,”他说,“我好像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瞎讲。或者背后有什么隐情我没有说,或者这只是一个梦境,被我故弄玄虚了。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惜不是。你可能又觉得这是鬼魂,或者回光返照……相信我,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但现在方兴艾的的确确在他原来的公司,已经上了半年班了。
就像你想不通方兴艾那个奇怪的葬礼计划一样,你也想不通他的身体怎么违反科学规律的说好就好了。医生检查以后也大为惊讶——当然,痊愈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后续还要做一系列的恢复手术,就算他现在真的重新开始上班了,也随时面临着复发的风险,定期还是要去医院随访。但你不得不承认,这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可我为什么要说这是一个无用的幸运呢?因为他马上想起了那个激动人心的葬礼计划。计划泡汤了。虽然事实上,这个计划从来没有存在过,但在他看来,他失去了一个让所有体面人在他葬礼上不体面地跳舞的机会,失去了短暂的主宰自己葬礼的快乐权力。也可以说,失去了人生第三次做主角的机会。
于是他提出想最后看看他的“尽欢厅”。我支吾半天,把实情告诉了他。
他皱着眉头,嘴巴像鱼一样张着,好像比他突然康复都要意外似的。他像是反问,又像是真问:
“所以那都是假的?”
“也不能說是假的。”
“所以你都是在骗我?”
我想了会儿,说:“也不能说是骗吧……”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又做错了什么?
方兴艾仍然要去看一眼,就好像他不相信我说的话似的。“长思厅”这天正好有白事,我们在馆厅外站了好久,直到大门敞开,鬼哭先于人群从馆内涌出。两边列满了挽联与花圈,中央的陌生遗像宛如馆厅里的月亮,照着所有的哭与花。方兴艾就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这既陌生又熟悉的馆厅,我不敢看他。只能看人群。我好像也有病了,我看见这些人仿佛扭动起来了,甩起头来了,脸上也许还带着泪,眼神也许还有些尴尬,心中也许不甘不愿,但有某种更高的、不可理喻的东西主宰住了他们,支配他们舞动身体,在人间荒唐。方兴艾也看到这些了吗?我想我大概有些理解他了,那他也应该理解我。可是他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我跟在他身后,像他的一道影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直到现在,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说过话。这大概也算是幸运的无用之一吧。
作者简介:
曹畅洲,生于1991年,上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班。作品散见于《花城》《长城》《青年文学》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失意者酒馆》《久病成仙》等。